北票喇嘛洞墓地被断代为三燕时期的鲜卑贵族墓地,值得关注的是,该墓地出土的遗骨存在着大量骨创、骨折迹象,而且牙病普遍且严重,这说明他们生前的生存环境非常恶劣,极可能饱受非人的虐待与摧残。这就令人备感不解,当时的北票地区乃前燕腹地,这里又是鲜卑墓地,谁敢欺辱慕容族人?对此, 先生给出的答案是:葬于此墓地的主体人口不是创建前燕的慕容鲜卑人,而是生活在今松花江流域的夫余人。那么,夫余人为何跋涉千里,客居异乡?这涉及到千年前由慕容鲜卑挑起的一场亡国之战,涉及到彪悍威猛的慕容一族由小做大的对外扩张史。

夫余国富兵弱 慕容地贫势强

自慕容先祖莫护跋将本族由草原带入辽西后,这一能征惯战且桀骜不驯的游牧部落便与周边民族战争不断。如果说与宇文鲜卑、段氏鲜卑等部的战争因恩怨而起,那么,慕容鲜卑与素无嫌隙的夫余国大打出手,非要灭之而后快,就令人备感不解了。夫余为何惹祸上身?原因很简单:夫余国富而兵弱,慕容地贫却势强。

慕容鲜卑所创燕国不断壮大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不断掳掠财富、人口的兼并进程,它与周边部族、国家间爆发的战争,究其实质,无一不是“利益之战”。咸康四年( 338 )五月,后赵皇帝石虎与前燕王慕容皝约定共击段辽。哪想到,后赵军队出人出力降服段辽,慕容皝却坐山观虎斗,不仅不派兵支援石虎,反趁段辽兵溃之时独占其民众与畜产,坐收渔翁之利。石虎震怒,派出几十万大军进击辽西,燕赵“大棘城血战”骤然爆发!若非 君臣殊死抵抗,前燕国险遭灭顶之灾!

慕容皇族对财富垂涎若此,而近在咫尺的夫余国又民殷国富,自然成为慕容鲜卑的第一掳掠对象。而夫余国虽富而多金,却疏于战备、不善兵事,在慕容鲜卑眼中,这简直就是一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据《晋书》记载,“(夫余)在玄菟北千余里,南接鲜卑,北有弱水,地方二千里,户八万,有城邑宫室,地宜五谷。”、“以金银饰腰。”、“若有军事,杀牛祭天,以其蹄占吉凶,蹄解者为凶,合者为吉。死者以生人殉葬,有椁无棺”,“以善马及貂豽 ( 猴类的动物 ) ,美珠,珠大如酸枣。其国殷富……”

夫余不仅国富,且历史悠久,早在公元 3 世纪就建起了夫余国,是东北地区的第一个政权国家。夫余为北方的古国名,亦作凫臾、扶余,夫余族是秽貊族的一个支系,据说也是满族族源之一。此外,北沃沮、东沃沮、秽等也是夫余的兄弟民族。在距今两千多年的春秋战国时期,夫余人是北方松嫩草原的主民。

夫余国地处黑龙江松嫩平原南部,据有今郭尔罗斯草原(松原大庆南部地区)大部及吉林省中部地区。这片区域土地肥沃,春种秋收旱涝保收,夫余人又善于稼穑,每年谷物丰盛、余粮颇多,随之衍生的畜牧业、手工业也较为发达。不愁吃穿、生活滋润的夫余人性格都很温厚,这种民族性格使其先天缺乏草原游牧民族咄咄逼人、与天地抗争的“狼性”,因其疏于

战备、漠视防范,一旦强敌进犯,便束手无策、任人宰割。尤为不幸的是,他们所直面的对手还是英武盖世、杀伐无情的慕容鲜卑!

较之生活优裕的夫余族,漂泊不定的慕容一族始终处于颠沛流离、受人威胁的不安定状态。而辽西之地又多山狭促,维系生存勉强,欲图发展奢望,不甘受制于人的慕容氏只有不断向外扩张,通过战争掳掠完成财富与人口的“原始积累”,才能在群雄角逐的乱世中确保本民族的生存权。在此背景下,夫余国虽与慕容鲜卑素无仇怨,却被慕容氏锁定为目标明确的重点打击对象,夫余族的厄运就这样从天而降了!

依附东晋抗强邻 远援难解眉睫危

与崛起塞外、难以驾驭的众枭雄不同,几乎历代夫余王都是听命上司、服从中央的榜样典范。

两汉时设玄菟郡,夫余人对汉太守惟命是从;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公孙氏占有辽东,夫余族又唯公孙氏马首是瞻;魏晋之际,无论是曹氏当政、还是司马氏上台,谁控制了中央政权,夫余王就立刻朝贡效忠,站队紧跟。这种依附权威、听命中央的做法的确令夫余国风调雨顺,

一度过得太太平平,也不失为乱世自保的权宜之策,但对那些无法无天、寻求自立的枭雄而言,以中央政府地方代表自居的夫余王无异于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而夫余王控制的膏腴之地、宫室中珍存的大量财宝,更激发起他们夺归己有的贪占之心。

夫余王始终想不通,为何自己背靠强援,手握重宝,却换不得心仪的富贵太平,反而麻烦不断、晦气沾身?挑衅、欺辱夫余的周边部族不止慕容鲜卑,但对夫余打击得最狠、最彻底的,则非慕容鲜卑莫属。

史载,慕容涉归在世时与宇文鲜卑有矛盾,并于太康二年( 281 年)寇辽西,但为晋军所败,死伤数万人。其子慕容廆于太康六年( 285 年)即位后,发兵报仇进攻辽西郡,杀掠甚众,晋武帝遣幽州军迎击,大败慕容廆军于肥如。被晋朝重创的慕容廆不思一雪前耻,反调转矛头、转移进攻方向,东击对其秋毫无犯的夫余国!夫余王依虑被打个措手不及,来不及组织有效抵抗,仓促应战兵败自杀,其子依罗逃亡沃沮。慕容廆做得很绝,“夷其国城,驱万余人而归”,“尔后每为廆掠其种人,卖于中国”。

闻听夫余被慕容氏所灭,晋武帝勃然大怒!对慕容廆俘虏并卖到中原的夫余人,晋武帝采取相应对策,一方面以官物(官家的财产)赎还夫余奴婢;一方面下诏司冀二州,禁止买卖夫余人。

太康七年( 286 年)五月,慕容廆复寇辽东。逃亡在外的依罗向晋东夷校尉何龛求援,并欲乘机率余部复兴夫余国。何龛命都护贾沈率军护送依罗回夫余(今吉林省双城县南),慕容廆派部将孙丁率骑兵于途中截击,但遭到贾沈军的当头痛击,大破鲜卑骑兵,孙丁被斩,依罗遂复夫余国。

复国后的夫余族暂住鹿山,以为劫难已过,此后可休养生息过太平日子,没想到前门刚拒虎,后门又入狼,同根同源的百济国竟也打上门来,趁人危难与其刀兵相向。已丧元气的夫余哪能抵敌?部落衰败离散,被迫西迁靠近前燕。慕容氏建立的前燕是夫余的世仇,但夫余国主“玄”却好了伤疤忘了疼,对虎视眈眈的前燕居然不设防备。前燕王慕容皝瞄准机会,趁东晋无暇顾及夫余国之机,于东晋永和二年( 346 ),派世子慕容儁率慕容军、慕容恪、慕舆根及骑兵一万七千人突袭夫余,掳获夫余王玄及其部落民众五万多人返回。自此,夫余国灭。

为防夫余人造反,便于控制,慕容皝一边将沦为亡 君的“玄”封为镇军将军,并把女儿许配给他为妻,以示优宠;一边将一批有影响力的夫余贵族及其僚属迁至地处辽西的前燕腹地,监管严控。在此之前,慕容皝之父慕容廆曾率部族从辽东北迁回辽西,被掠走的夫余人也随迁辽西。而北票喇嘛洞墓地安葬之人,除个别人是身为统治者的慕容贵族外,绝大部分人则是亡国后被掳的夫余人,这其中,可能包括夫余王族。

从慕容廆到慕容皝,前后掠走六万夫余人,这应是夫余国的基本人口,依此推断,夫余国的人口顶天也就五六十万人。在当时地广人稀的东北地区,经营几百年、拥有几十万人口的夫余国已堪称大国,起家草莽的慕容一族其人口总量较夫余远逊,总体实力是相当薄弱的。

夫余亡国前,慕容鲜卑先后打败了由汉族平州刺史、东夷校尉崔毖撺掇纠合的三国联军,铲除了这一区域的汉族军事集团;攻破辽东诸侯国国都,令这一辽东劲敌彻底臣服;又陆续平灭了段氏鲜卑、宇文鲜卑,为前燕进入中原扫清了道路……而军力最弱、且屡遭打击的夫余国却是最后一个被慕容氏灭掉的。这预示着,随着晋朝国力的衰落,天下大势的变化,翅膀渐硬的慕容鲜卑已开始放弃“尊晋”的基本国策,而依附晋朝的夫余国的灭亡,也便势所必然。

背井离乡飘零客 生计窘促世道艰

被慕容鲜卑掳掠,强行迁至辽西的夫余人的生存状况如何?史书中没有记载,但考古学家通过对喇嘛洞墓葬遗骨的检测,还原了千年前,那些身为虏囚、背井离乡的夫余人于此刀耕火种、艰难度日的生活场景。

近年来,吉林大学考古系与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合作,对喇嘛洞三燕文化墓地出土的人骨进行了稳定同位素的食谱分析。在实验中,专家共选取了 20 例保存状况良好,受污染概率相对较小的成年男女的胫骨、肱骨、股骨样品作为实验对象。发现,这些人的食物结构中虽含有一定量的肉类,但基本以素食为主,这折射出喇嘛洞三燕文化居民的主要生业方式可能是以粟米、糜子为主的旱作农业。而这与以游牧射猎为基本的生产生活方式,以肉食为主的慕容鲜卑族显然是不同的。

通过检测,专家还发现,喇嘛洞三燕文化墓地男性居民的平均身高为 165.98 厘米 ,女性居民的平均身高为 155.42 厘米 ,他们与身材高大的慕容鲜卑人不大可能是同一种群。换言之,仅从身体条件角度讲,以肉食为主的慕容鲜卑一族是优于虽杂食、却以素食为主的夫余人的。

尤其令专家关注的是,喇嘛洞三燕文化居民的身体状况欠佳,在病理方面有如下情况:骨质损伤出现了包括骨质压痕、塌陷性骨折、骨质擦伤、孔状骨折、压缩性骨折、鼻骨骨折、肢骨骨折、骨质砍创、骨质切创等症状。骨骼疾病包括风湿性关节炎、脊髓灰质炎和强直性脊柱炎等 3 种骨骼非特异性感染类疾病;骨肿瘤有骨瘤和骨样骨瘤两种病症出现……此外,还发现了 24 例贫血病症。

这就令人不免心生疑问,这群迁居喇嘛洞的夫余人的骨折、骨创比例为何如此之高?这是战争留下的创伤?还在迁徙或定居过程中遭外力损害所致?无论是哪种创伤,都暗示这群夫余人曾受到过不同程度的暴力侵害。而患上贫血症者,多半与其生活环境动荡、过于劳累、营养不良有直接关系。

被强制迁居喇嘛洞的夫余人普遍有牙病,如龋齿、牙结石、牙周炎、根尖脓肿、异型异位和阻生病症等。专家判断,喇嘛洞三燕文化居民的口腔疾病发生率很高,这和当时的卫生情况以及生活水平、饮食结构有很大的关系。

这就是被慕容鲜卑灭国后,被迫迁徙的夫余人的凄惨人生。以前富庶安逸的日子一去不返,他们虽苟全性命于乱世,却沦为寄人篱下的奴隶,遭尽人间磨难,简直生不如死!

2010 年底、 2011 8 月、 2013 年初,笔者曾三次赴北票喇嘛洞墓地考察。第一次与第三次探访正值冬季,地表遗存无草木遮蔽历历在目。这片墓葬群处在一块向阳坡地上,分东坡、西坡两大块,正前方是大凌河。与笔者同行的北票考古专家李国军回忆说,当年挖掘喇嘛洞墓地时,这一片黄土坡上密密匝匝排列着数百个墓葬坑,一个挨一个。

喇嘛洞墓葬群所处黄土坡因多年开掘,加上地层下陷,墓葬区中部形成一马蹄型凹地,凹地两侧陡直的坡面上,随处可见村民开凿出的土洞。李国军指着坡面上一道黑色条痕说:“这就是当年烧炭留下的痕迹,是有人类在此活动的证明。这些土洞两侧黄土的明暗深浅度都不一样,墓葬坑的培土是‘熟土层’,颜色深;未被处理的天然土是‘生土层’,颜色浅。”

拥有十几年考古经验的李国军在墓葬区的地面上细致搜寻,忽然,一块形似大奶嘴的土疙瘩引起他的关注,“这是距今 3500 年的殷商时代的陶器残片,考古队管它叫‘三足鬲’,是日用陶器支撑三足中的一个!这说明,在慕容鲜卑来此地定居前,这一带早就有人于此繁衍生息了。”

这群飘零异乡的夫余人最终结局如何呢?当年曾参与挖掘喇嘛洞墓地的 先生表示:“这些夫余人被鲜卑人劫掳过来后就同化了,臣服于鲜卑人,替燕政权打仗、服役,后来又跟随慕容氏进入中原。前燕灭亡后,他们融入其他民族,逐渐丧失了本民族的独立性,在岁月的长河中自生自灭了。”

《晋书。苻坚载记上》:公元 370 年,前秦皇帝苻坚带兵攻下前燕国都邺城后,前燕“诸州郡牧守及六夷渠帅尽降于坚。”渠帅,是当时对部族头领的称呼,这些渠帅中就包括夫余人首领。降秦的夫余人与其他民族通婚交融,民族属性渐失,自此后,世上再无夫余族。(文张松, 摄 潘恩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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