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在明末以四大奇书之一著称于世。
但是中国小说史上名符其实的一部奇书,却首推《东游记》。
此书全称《狐仙口授人见乐妓馆珍藏东游记》。
书口题《西游记释喻》。二十四章,后附《尾谈》。残存八章,即十七章至二十四章(含《尾谈》),其中二十、二十一章系抄本。
《东游记》连环画(封面)
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曾作著录,云:
《狐仙口授人见乐妓馆珍藏东游记》,二十四章,一名《西游记释喻》。存。清原刊大字本。正文半叶十行,行二十二字。
余曾见此书,仅存二本三章。全书当有十本之多。传抄本。北京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皆有照录本。
清无名氏撰。题“顾道民脱稿”,“客夫人校字”。
每章后有“竹坡评”。末附《尾谈》一卷。
字多古体,自造字尤多,遽难辨识。竹坡不知即张竹坡否?二十四章引《西楼记》中之于叔夜,《尾谈》提及季沧苇、王锡阐。
《尾谈》又云:“日本妇人妍美如玉,中国人多有留连丧身不归者,今长崎岛有大唐街,皆中国人。”
按:长崎唐人街敷于日本元禄二年,当我国康熙二十八年,是此书之作至早不能过康熙二十八年。
其文支言蔓延,若断若续,书中所记亦猥亵过甚,而作者熟于乙丙部书,记诵渊博,决非浅学之士,但不知何以蓄意作此书耳?
按:孙先生所引《尾谈》文字,有掐头不全之嫌,原文应是:
“日本共六十六国,用汉字,能唐语,男女肉色最白,故最尚南色,甚于闽中。
国人至彼,暴露风日中,犹能转黑为白。妇人妍美如玉,中国人多有留连丧身不归者,今长崎岛有大唐街,皆中国人。”刻本俱在,读者可以覆按。
孙先生“曾见此书“,何以仅见二本三章,不详。
《中国通俗小说书目》
孙楷第 著
此书原为十册、二十四章,光绪末年为许霁唐氏于归家购得。
民国初年,许君役于甘肃,携书以自随,之后南归,道经沪上,为歙县富商程龄孙所假观,展转数手,遂致散佚。
本世纪三十年代初,此书仅存三册八章,余皆不可踪迹,诚为海内孤本。
这是化名虞廷在《文史》创刊号《东游记之一斑》一文中所披露的讯息。
《文史》创刊于民国二十三年四月,仅出四期,即停刊。
虞廷之文及孙楷第著录后,半个多世纪以来,国内外未见有专文论述此书者,一般小说史及小说书目工具书也一笔不提。
究其因,不外有三:
一是此书孤本流传,刻本罕见,况非全帙,研究者所能看到的仅是北京大学图书馆传抄的第二十、二十一章和北京图书馆照录的第二十四章及《尾谈》,能读八章者不多;
二是自造字太多,如不潜心细读,找出用字之规律,简直就是一部“天书”,不知所云,无法令人卒读;
三是对这位作者顾道民的真实姓名、生平籍贯,一无所知,无法探求其创作主旨。
其实,这部奇书,甚有研究价值;它与《金瓶梅》的关系,尤为密切,现分述如后。
民国《文史》期刊创刊号(封面)
一
何以书名《东游记》?为何又名为《西游记释喻》?
作者在第二十四章正文中已作了明确交待:
“《西游》之意,只是要言正法,不属采战;《东游》之意,只是说不尽他先学采战,深有悔悟,安能使一变至道、立地归真?
《东游》一部大书,不过演《西游》一段假事,至于忽然都不见了,留下诗词各一;
文殊、普贤俱是客化成美女在人间,从此洗心需改过;八戒贪淫劣性顽,或怖以蛟蛇转世,或怖以菩萨假妆,无非启其憎畏。
彼家相授,必以心口,谓汝阳物随气用巧之精,仙未能见色不色,自成金刚不坏之体,故级题女色之易惑,刚《西游》、《东游》,其心一也。”
事实上,作者对《西游记》原书中的人物,如唐僧、悟空、八戒、悟能;对其中的情节,如大闹天空、猪八戒戏嫦娥、高老庄招亲、五庄观食人参果等等,都有他自己的特殊解释,故题作《西游记释喻》,名实相符。
此书的创作年代,也是可以考知的。
是书虽首署“客夫人校字”,自托于明天启以前人,但小说正文中却引有《金瓶梅》、《西游记》及《后西游记》不老婆婆事,
其成书必在《后西游记》之后;又《尾谈》首行用《日知录》:“北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南人饱食终日,好行小慧”二语,
其成书又在顾亭林后;又第七册引诗云:“无劳问元圃,即此时神仙”,此避清帝玄晔讳,改“玄”为“元”;
加上前引孙楷第之考证,据此数证,则作者系康雍间人,则确凿无疑。其自署顾道民,真伪如何,今更无可究诘矣。
《东游记》影视剧照
小说的创作主旨,也是明确的。
借卢生东游伪土所见所闻,述其猥亵淫佚之俗,大抵为“内外乱鸟兽行”,人所不忍言者,奇淫异状,远过于西门庆之流。
笔下的描述对象,又多为皇帝、太后、王妃、太子、公主、太尉、司马等皇亲贵族,其尤所乐道者,则元魏、宇文、杨广、李渊、朱温父子等秽行及乱伦荒湎之事。
虽言妇女缠足,乃以茁壮长大为美,书中又言及打搐半跪之礼。
据此诸文,作者盖痛建虏之猾夏,著谤书以寄愤,所云“东洲伪土”者,正斥满洲也。
原刻本墨批,有一处说得最为直截了当:“此明明指国母下嫁”,即顺治皇帝之母,下嫁多尔衮也。
然观其大体,实以男女之事为经,而以谈玄考史为纬,作者涉猎颇广,史书杂传,唐宋短书,元明说部及释典内学,称引不烦,内容宏博,包罗万象,风格独异,别具一体,在中国小说史上罕有匹敌。
最能体现作者创作意图的,恐怕还是每章之前的“悟头诗”和全书结尾的三首词,现各选其一:
二十三章悟头诗:
剩水残山古又今,达时人物此登临。
时吟杜牧孤鸿句,泪落雁门一操琴。
老去深藏经济手,病来别却战争心。
残篇话到兴亡处,闲闷闲愁似海深。
结尾词:
阅尽残篇短筒,细评千古王公。勋名富贵,几年终回首,一场恶梦。
以古喻今,借域外隐指中土,确切地说,对古代、域外皇亲贵胄的淫行乱伦,而以秽恶之语摹写之,
用来发泄他对满族封建统治最高集团的愤懑情怀,就是作者兴亡之感的具体内容。
《金瓶梅》借宋代写明事;《东游记》则以东洲伪土喻中土满族,表现形式不同,其实一也。
《东游记》Q版 人物造型
二
《东游记》的作者,对《金瓶梅》和丁耀亢的《续金瓶梅》是相当熟悉的,不仅第十七章内写道:“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光健,似《金瓶梅》有何可夸处”,而且第二十四章还作了发挥:
“天下的人都猜西门庆的孽,到了孝哥作和尚,至矣,尽矣。不知做和尚的孝哥,大半世苦修,到煞末失守,所以卢玉朝香,一遇幻境所迷,遂错到底;
与取经遇魔,曾无少异,红福增深,黑孽增重,直到此刻,西门庆的孽根,方才铲尽,真正回向。倘然不遇真佛,还不知迷到几时哩!”
就连猥亵文字中,《金瓶梅》独用的山东土白,如“狗嗏子”之类,也照搬不误。
但是,这绝不等于说,《东游记》的秽笔就来自《金瓶梅》。因为,仅从今存的八章中,作者提到的小说,除《西游记》、《金瓶梅》之外,还有《如意君传》(书中名为《敖曹传》)、《金海陵王荒淫》、《宜春香质》、《禅真后史》、《肉蒲团)》、《西游补》、《后水浒》、《吾妻镜》等等,
应当说提供了丰富的小说史料。
警如,对《西游记》成书于嘉靖说,就很有见地:
“何以知《西游》一记也作于嘉靖之时?只问他正阳门、后宰门、谨身殿、光禄寺、锦衣校尉、兵马指挥、司礼太监是几时起的名色。”
明白了《东游记》与《金瓶梅》的关系之后,再来回答“竹坡不知即张竹坡否”这个问题就比较容易了。
张竹坡会友图
笔者认为:
这位为《东游记》作回评的竹坡,就是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的张竹坡。
首先,他把《东游记》同《金瓶梅》一样,作为一部奇书来读:“读古今奇快书”,“而事之奇,见文之奇”,“如空中蜃市,气象万千。”
其次,回评文字与他批评《金瓶梅》的风格一致,讲究章法,尤其在第二十二章评语中,强调这部小说“官遂惩噎废餐,口侮目贱,竟使文脉凋瘵,小说纷出,借一卢蒲淫嗣,作许传奇,观者须论其世。”
再次,那篇洋洋洒洒近万言的《尾谈》,也可能出自张竹坡之手:
一是《尾谈》中写到他的家乡徐州有关赵翁的一段传说;
二是提到“适翻刻《东游》毕”,显然不是小说作者的口吻,说不定我们现在读到的这部刻本《东游记》的残本,就是由他翻刻的。
其时,不能晚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竹坡辞世时。
剖析《东游记》,对于《金瓶梅》及其重要批评家张竹坡的研究都是必不少的。
而当务之急,是辨识作者众多的生造字,扫除阅读障碍;若能在海内外寻到全帙,则尤为厚望也。
本文选自《金瓶梅研究》第四辑,1993,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数据采集:黄洋)
中国通俗小说书目
2020-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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