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尔达和菲茨杰拉德

1920年,菲茨杰拉德在创作《人间天堂》。 这部半自传小说承载了作者无限的希望,也涵盖了这位“穷小子”对梦中情人的美好想象。

菲茨杰拉德塑造了一个名为比阿特丽斯的南方女人,人物原型是他的母亲,名字则源自但丁的《神曲》,象征了男性眼中的理想女性。 比阿特丽斯风华绝代,却嫁给了一位爱无能的丈夫,她把溢出的感情寄托给小小的艾莫里,也就是小说的男主人公。 不久以后,菲茨杰拉德在小说三版序言中坦言: “这篇小说或多或少是在描写我自己。

比阿特丽斯是菲茨杰拉德仰慕的那种女性。 她出身高贵,容貌清丽,从小沾染了文艺复兴的人文光芒,也见识了富家子弟的浮夸与庸脂俗粉的乏味。 这类女性娇贵但富有主见,放纵而心直口快,她们的浪漫建立于物质之上,看似轻佻的眼神里藏着对待世事的尖刻。

年轻的菲茨杰拉德在寻找自己的比阿特丽斯。 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走进他生命的女人是母亲,尔后是一位名叫杰内瓦·金的富家小姐。 他是青年作家心中的高贵女神,直到晚年,当菲茨杰拉德已为人父,在给女儿斯科蒂写信时,他仍认为杰内瓦“是我第一个爱过的女孩儿,我如此坚定的避免见到她——直到这一刻——就是为了保持那幅完美画面。

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1896.9.24 - 1940.12.21),20 世纪美国作家、编剧

1915年的冬天,普林斯顿下了一场小雪。 爱好社交的青年菲茨杰拉德邂逅了杰内瓦,少年的春梦成为现实,他们互相欣赏,迅速堕入爱河,仅仅认识一个月,杰内瓦就在日记里说: “斯科特是完美的情人。 ”很快“我疯狂的爱上了他。

但他们的恋爱来得快,幻灭得也快。 阻止菲茨杰拉德的是阶层地位,杰内瓦是股票经纪人、建筑大亨的孙女,而菲茨杰拉德出身于落魄门户,在美国东部上流阶层毫无人脉。

杰内瓦没有勇气与父亲抗衡,扪心自问,她并不深爱菲茨杰拉德,只是感到“他很聪明,很诙谐机智”,但菲茨杰拉德不足以让她冒人生的险。

失意的青年作家借酒消愁、寻欢作乐,继续寻找自己的比阿特丽斯,上天没有让他久等。 1918年9月7日,这是一个他不会忘记的日子。

那一天夜里,他身穿一件束腰外套,下身橄榄色马裤配一双高靴子,爱尔兰海般碧绿又深邃的眼睛寻找他的猎物。 一位女性——舞会中最耀眼夺目的白人富家女,被他的眼睛深深地捕获,如飞虫如网,无法平静。

女人名叫泽尔达·塞尔,比菲茨杰拉德小四岁,她是州高院法官的女儿,爷爷担任参议员,从小被视作阿拉巴马的大家闺秀。

姞内瓦

她也是个小淘气。 6岁那年,她爬上了自家的屋顶,打电话给消防局,说发生了火灾。 地点就是她的家。 看着下面乱成一团的消防车、邻居和警察,她觉得这个游戏很有意思。 18岁,她依然对恶作剧兴致盎然。 这个野性少女,倾倒了附近军营里的飞行员们,她指示他们,在她家的屋顶上空,一次次地做特技空中飞行。 轰鸣声搅得邻居们忍无可忍,愤怒地向军营首长们告状。

林·拉德纳说: “菲茨杰拉德先生是一位小说家,菲茨杰拉德夫人是一位新奇人物。 ”这位作风前卫的女性,被一些论者批评很没教养,而海明威则代表了厌恶他的男人们,他对泽尔达的厌恶从不掩饰。

巨大争议意味着巨大的诠释空间,泽尔达的一生跌宕起伏,也成为了后人的谈资。 1970年,南希·米尔福德撰写了关于她的传记,2007年,吉莱斯·勒华以她为原型的的小说《阿拉巴马之歌》荣获了龚古尔文学奖。 这部小说后来被翻拍为电视剧《缘起泽尔达》,导演毫不掩饰自己对泽尔达的欣赏,他说“我爱那些有极强欲望的人,欲望的力量,对自由的渴望,让他们鹤立凡尘。

安妮·福勒的《Z: 一部关于泽尔达·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出版后,对泽尔达的议论再次达到高点。 据说,詹妮弗·劳伦斯正在和著名导演朗·霍华德合作一部名为《泽尔达》的电影,她将在片中扮演泽尔达。 无独有偶,寡姐斯嘉丽·约翰逊也要在《美丽与毁灭》里挑战泽尔达一角。 在美国文化界,泽尔达不仅是一个名字,她早已成为爵士时代新女性的代表符号。

泽尔达是当时出了名的社交女王,若是在今天,她可以登上顶级时尚杂志的头版头条,她的绯闻轶事,或许可以像当红偶像一样占据热搜三天三夜。 还在巴黎时,她就和丈夫尽情嬉戏,但海明威断言泽尔达会毁了菲茨杰拉德,在《流动的盛宴》中,他对这对夫妇颇有微词。

安妮·福勒不以为然。 她认为海明威对泽尔达的评价充满了粗野和傲慢的一面。 在她的笔下,泽尔达并不淫荡,而是反抗陈规陋俗。

当好友对泽尔达说: “是真的,宝贝。 你若是没穿紧身衣,男人们会认为你……淫荡……”

泽尔达笑了笑: “也许我不在乎呢。 当今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战争委员会说不用再穿束身衣……”

“他们说的是别再去买束身衣,不过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 ”朋友继续说,“就算你不在乎大众习俗,你也该替自己想一想。 万一法官知道你半裸着出了门,他定会叫你藏起来的。

“我也想着为自己着想,”泽尔达脱下衬衫。 “可你们所有人都要介入我的生活。

为了表达对父权审美的抗议,她当众说道:

“女孩们总有太多的规矩要遵守,还有太多关于仪容仪表的约束。 腰背要笔挺精神,双手要戴好手套,嘴唇不可涂上颜色(亦不能被人亲吻),紧身裙万不可少,言谈举止要文雅端庄,双目要时刻规矩地低垂,思想则必须纯洁无瑕。 而在我看来,都是些鬼话。

她不顾成见,沉醉于爵士时代的新生活。 梳着波波头,在巴黎俱乐部的桌子上跳舞,裙子掀到腰部,高高地架着双腿,她当众抽烟,嚼口香糖,喝酒醉得滑到了阴沟里。

在所有舞蹈中,她最喜欢芭蕾。 九岁那年,母亲将她送去温尼斯特教授的舞蹈学校。 在她看来,“芭蕾的音乐和舞步是那样欢快、激情、浪漫,富有戏剧性”,囊括了她对人生全部的渴望。

她知道,自己追求的生活必定是充满金钱的。 就像华丽的衣裳,没有金钱,那些衣裳将离她而去,泽尔达无法忍受颠沛流离的生活,哪怕菲茨杰拉德的才华和情趣像他爱尔兰海似的眼睛般迷人深邃,但泽尔达不相信爱情能战胜一切,也不想要一个困守讨厌公寓的悲哀丈夫,在她的眼里,世俗成功与浪漫乐趣相辅相成,才能共同谱写爵士时代的华美乐章。 所以直到菲茨杰拉德成名,他们才登堂入室。

▲《人间天堂》书封

20世纪20年代,他们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对情侣,每年花费3万美元,折合到现在,得以几百万计。 他们的足迹遍布了欧洲,放浪形骸,挥金如土。 他们经常在众目睽暌之下跳进广场的喷泉中,或者趴在出租车的顶篷上,他们在酒店大吵大闹被警察驱逐,他们在半夜的城市街道上极速飙车。 当这一切不足以满足寻求刺激的心灵,泽尔达耽于吸毒,菲茨杰拉德则沉醉于酗酒。

从纽约、格雷特内克到巴黎,再到里维埃拉,在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一连串破碎的香槟酒杯和闪闪发亮的俏皮话。

里维埃拉给予了菲茨杰拉德无限灵感,却也是他的伤心之地。 在那里,泽尔达勾搭了一个法国飞行员,菲茨杰拉德知道后暴跳如雷,他们大吵了一架,精神近乎崩溃,却又在悬崖边重修于好,而这一切都被里维埃拉所见证。

只有了解里维埃拉,菲茨杰拉德和泽尔达的文学地图才会彻底为你敞开,绿灯、鸡尾酒、美丽海岸、炎热甜美的南风、地中海幽幽的海浪,如今这里是度假圣地,曾经这里吸引着爵士时代的年轻人。

“海滩宛若色彩分明的黄色祈祷毯子……凌晨,远处坎城的影像、粉红色和米黄的古堡,以及意大利交界处的紫色阿尔卑斯山,均映照于海面,随着清澈浅水里的海中植物,荡漾出阵阵水波。 ”(《夜色温柔》)

到过里维埃拉后,再读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会瞬间通透。 太多描写和里维埃拉联系着,甚至人物原型也与这一段海岸线息息相关。 可惜,《了不起的盖茨比》没有给予他们好运。

新书遇冷,欠债缠身。 菲茨杰拉德引以为傲的大作只卖了几百本,尔后他们悲剧性的、缓慢的沉沦——她坠入疯狂,在几家精神病院进进出出,他则不复辉煌,陷入公众的冷漠之中——似乎不可避免,就像是从斯科特的小说里摘录出来的情节一般。 她鲁莽到了古怪的程度; 他把喝酒当作正经事来做,几杯下肚,就从风度翩翩变得举止粗俗。

《纽约论坛报》(The New York Tribune)曾经忸忸怩怩地请泽尔达给《漂亮冤家》(The Beautiful and Damned)写篇书评,以作宣传噱头,在这篇书评中,泽尔达写道: “菲茨杰拉德先生—— 我相信他是这么拼写自己名字的—— 似乎相信抄袭剽窃要从家里做起。

但是泽尔达自己也写短篇小说——有时以夫妇俩的名字发表(这样做有利于销售)在当时的流行杂志上 —— 还有剧本,以及后来的《为我留下那首华尔兹》(Save Me the Waltz),路人皆知那本小说带有自传性质。

作者: (美)泽尔达.菲茨杰拉德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原作名: Save Me the Waltz

译者: 朱法荣

《给我留下华尔兹》是一部华丽的自传体小说,与《夜色温柔》构成了一对“最不寻常的夫妻篇”。 小说第一部分描写了泽尔达熟悉的美国南方生活,第二部分描写了战后纽约和巴黎的繁华,可与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互相关照,第三和第四部分则以泽尔达的芭蕾舞经历为素材,书写了职业女性的奋斗与艰辛。

泽尔达住在马里兰州精神病院时,只用两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这部小说,这让她的丈夫大为光火,不仅因为她写这本书的速度非常快,也是由于书的主题 —— 一对迅速沉沦的夫妇,一个住院的妻子——跟他当时想写的小说(《夜色温柔》(Tender Is the Night)撞了车,而她比他先完稿。

泽尔达在写给伍尔芙的信中说: “女人们欲以个人经历创作故事,但她们的创作总被自己的父亲和丈夫压制、阻挠。

伍尔芙回信道: “错误的束缚将阻挠人们自我价值的实现。

菲茨杰拉德乐于书写穷小子的故事,而泽尔达就是现实中的富家女。 无论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人间天堂》、《冬天的梦》还是《夜色温柔》,都有穷小子爱上富家女的情节,在穷小子爱上富家女的模式中,穷小子是工人、农民、或窘迫文人,富家女出身有闲阶层,多是医生、银行家、企业主、政客、大律师之女。 穷小子生气勃勃、体力充沛,富有浪漫主义的精神和改变世界的动力。 富家女肤白貌美、瘦弱无力,成长于日益固化却缺乏力量的上流阶层。

菲茨杰拉德内心住着一个幽灵,那个幽灵认为: 比起女性,男性更具有力量,在事物运转中更占有主导地位。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和汤姆对黛西的争夺,本质上是男性对自己的欲望的争夺,在整个事件中,黛西的想法反而成为盖茨比与汤姆想法的附庸,黛西做的决定,往往是被男人的逼迫所影响的。 在这个故事中,黛西这个人物不只是幻梦的化身,也是男性英雄史诗里那个被男人追逐的符号的化身。

泽尔达欣赏丈夫的才华,但她不认同这种观念。 于是她用《给我留下华尔兹》发出女性自己的声音,书中一切事物运转和矛盾生发的主导者都是女性,男性则被戏仿为改换性别的“红颜祸水”。

通过这种颠倒,泽尔达实现了对父权社会的反讽。 她书写自己、书写一切男性可以谈论的话题。 关于身体,关于爱欲,关于女性存在的时时刻刻。

▲菲茨杰拉德和他的女儿

可惜,她的写作没有持续太久,病魔找上门来。 早在1924年,她就受困于精神疾病,卧床五周才有所好转。 除此之外,她得过一次结肠炎,差做过阑尾手术还有过两次慢性哮喘发作。 1926年,噩耗再临。 由于两年前一场不成功的人工流产手术,她被确诊无法生育,这令她大受打击。

1931年,泽尔达的父亲去世,第二年,她再一次精神崩溃。 这不是第一次,也绝非最后一次,1934年,自杀未遂的她再度崩溃,被送进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诊所。

大萧条后,菲茨杰拉德一家陷入低谷。 在随笔集《崩溃》中,菲茨杰拉德说: “毋庸置疑,所有生命都是一个崩溃的过程。 ”不幸的是,他与泽尔达的后半生正是这句话的绝佳注脚。

1933年到1934年,高负荷的工作和持续酗酒让菲茨杰拉德经历了一次肺结核爆发,情况“非常严重,甚至有一段时间面临双臂瘫痪的威胁”。 生病的他悲观道: “虽然我没有烧到99度以上,却不知道回归电影工作是要做什么,我的健康是否以及何时会毁掉,你知道我是个多么差劲的家人……”

直到1935年5月,一家子的经济仍很窘迫。 泽尔达搬到了一个名为谢泼德普拉特医院的阴森疗养院,“医生试图用胰岛素来削薄那些沥青,用电击疗法吓走它们,用引发脑惊厥的药物戊四氮将它从我脑袋里轰走。 但黑暗仍然驱之不去,我开始看到上帝,并与他交谈。 ”菲茨杰拉德则卖力地为好莱坞写剧本,他留恋的是小说,可小说已经赚不了钱,他不得不认清事实。

《天才的编辑》描写了菲茨杰拉德的经济困境,他不得不三番五次向好友珀金斯预支稿酬。 大萧条后,菲茨杰拉德的负债情况非常严重,尽管1937年米高梅公司的一纸合约让他一度还清大部分债务(十八个月的合约期,头六个月周薪1000美金,后12个月周薪1250美金),但多数时间,菲茨杰拉德都债务缠身。

晚年,他有很重的危机感。 他会担心自己的小说天赋泯灭,会头疼自己和家人的身体健康,也对人生渐渐抱有悲观的看法。 在他眼里,“人生本质上是一场骗局,其境况就是失败的那些,而补偿物并不是“幸福和快乐”,是从挣扎中得到的更深层的满足。

1940年,菲茨杰拉德染上严重的肺病,有一个多月体温高达华氏99.8度。 这时候,他只能在床上写作,除了肺病,财务危机引发的精神抑郁、泽尔达和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女儿)的生活都令他忧心忡忡。

最后几年,菲茨杰拉德尝试戒酒,1940年春天,他说: “不管怎么说,我又活过来了——混过那个十月的确有用——虽然生活充满了压力、需求、屈辱和挣扎。 我没有喝酒。 我不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有时候我觉得,我天赋中那不近人情的客观品质,以及那为了支离破碎地保存其基本价值而做出的牺牲,都具有某种史诗般的崇高。 ”只可惜,他的克制为时已晚,压力、需求、屈辱和挣扎没有带走他,肺病却发出了死亡的钟声。

1940年12月21日,菲茨杰拉德去世,死于酗酒引起的突发心脏病。 他在“最便宜的葬礼”中安眠于大地。 8年后,泽尔达登记入住的精神病院发生了一场火灾,她死于大火之中。 与丈夫合葬。

终其一生,这对漂亮冤家争议不断。 但是,和浮皮潦草的判断不同,泽尔达其实没有毁掉菲茨杰拉德,不存在谁被辜负,一切都是自我的选择。

二十年里,他们互相依也互相伤害,成为爵士时代最典型的写照。 在菲茨杰拉德去世的前一年,他写信给泽尔达,信里写道:“你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我爱你。 ”而泽尔达说: 即便到了现在,我仍不会改变当初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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