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跨国夫妻,8年北京胡同改造记

一对跨国夫妻,8年北京胡同改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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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胡同片区,

四合院最早是一个家庭的居住地,

经过不同历史时期、各种各样的加盖加建,

今天大多数四合院变成了众多家庭聚居,

俗称“大杂院”。

从2012年开始,

建筑师陈忱和两个意大利合伙人,

把自己设计事务所Remix Studio的办公室

搬进离天安门不远的胡同里,

并用8年时间,进行了一系列胡同改造设计:

从在四合院里设置艺术装置,

邀请老百姓们来参观;

到把荒弃杂院,

改造成精品酒店、时髦办公室和住宅。


年轻的建筑师们,

探索四合院如何吸引当代年轻人,

让老建筑重新融入时代潮流中。

一条来到北京,深入胡同杂院,

与陈忱聊了聊他们这些年来的胡同改造。

撰文 成卿

建筑师陈忱和合伙人丈夫Nicola

北京,从前门大街顺着煤市街往南走,进取灯胡同拐两个弯,便进了茶儿胡同。

虽然这里距离热闹熙攘的前门大街不过百来米路,茶儿胡同、取灯胡同、扬威胡同等连成的胡同区,却是一片依然以民居为主的宁静街道。

在茶儿胡同的3号院,我们见到了陈忱和Remix Studio建筑事务所的年轻建筑师们。2015年,她把自己的办公室搬来了这儿。

茶儿胡同和扬威胡同的交界处

院子对面是一座始建于明朝的清真礼拜寺,大多数时候寺门紧闭,偶尔有带着白帽子的穆斯林出入。礼拜寺里高大的屋宇,比周围胡同里的屋顶都高上一节。

南北向的茶儿胡同长不过240米,最窄的地方3米都不到,几乎容不下机动车的通行。

意大利人Nicola,是陈忱的丈夫,也是合伙人之一,来这里上班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自己焊接组装成的自行车。

骑车上班的Nicola

既是四合院的改造者,也是四合院的使用者

办公室入驻进茶儿胡同,起源于“大栅栏更新计划”。

大栅栏这个片区,附近居民都知道曾经是个“街道破破烂烂、电线里出外进、严重私搭乱建”的地方。2011年,西城区政府决定对这进行改造更新。原住民自愿腾退,政府再邀请众多年轻的建筑师、设计师、艺术家、店家,参与改造设计,再入驻。

2015年,陈忱和两个意大利合伙人,也受到了邀请。当时,他们正逢前一个办公室租约到期,便决定租下茶儿胡同3号院,进行设计改造,改完后直接拿这当办公室。

茶儿胡同3号办公室改造前和改造中

在这之前,3号院是一个灰暗脏乱、不起眼的小四合院,但有着南房、北房和中间小院组成的南北向合院格局。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快速工业化的潮流中,一些小型工厂在胡同里建立起来,在院子中央加起顶来,这里也不例外,变成了中间高、两边低的三个坡屋顶的合院。

改造完成的茶儿胡同3号办公室

不过在陈忱看来,几十年来的历史遗留问题,却为办公空间的改造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木屋顶下6米的通高空间里做上夹层,创造出上下两层约200平米的富足空间:

楼下是工作室的图书、待客和设计项目的展示空间;

楼上是七八个小伙伴的工位,头顶上是秩序井然的品字形木构架。

原先紧邻着隔壁院、采光最不好的北房用来做工作室的建筑模型加工间。挨着茶儿胡同街道的南房,替换成大面积的落地窗房间后是大伙儿的会议室。

拆掉了因为常年屋顶天沟排水不畅造成的腐烂墙体,用局部钢结构进行重建;保留了原来厂房的六个侧高窗,把密封性比较差的木窗扇换成了金属框的双层中空玻璃。

不过毕竟是历经了百年的院子,在改造过程中大家也发现了许多惊喜:

“在剥去外墙皮后显露出了两面完整的青砖墙面,斑驳的质感非常漂亮。这样的历史痕迹,无法在其他环境中找到或者凭空造出来,它们给了我们这个现代的办公室足够的历史归属感。”

一眼望去,会议室里三根并排的柱子,第一根深色木柱子是四合院还是住宅功能时,房子里的竖向的支撑;中间浅木色柱子是当时加建工厂屋顶时候的需求;第三根钢柱子是现在做办公室加上的。

木柱上钉俩钩子可以便捷地挂衣服。青砖墙是工作室做小展览绝佳的背景板。

聊天中陈忱反复提到,胡同改造中总会面对类似的选择,“不同历史时期的遗留要怎么对待,是试图消除,用新东西完全替代旧的?还是让它们保留下来,在今天呈现一场时光的并置?”

新旧共存、不同的生态才是胡同应有的面貌

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北京许多胡同、四合院所在的历史街区,开始了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旧城更新与改造。

相较于前门大街彻底变成商业街的大拆大建,南锣鼓巷从自发产生小商铺到后来遭遇过度商业化的破坏,大栅栏片区的更新采用了更为温和及有耐心的方式:

一些原住户腾退出的零星院落儿,甚至是一些院落中的个别房间,招来年轻人开起一个小酒吧、书店;又或者在老住户选择居住下的院落中进行一些绿化和配套设施的修补、增建——整个胡同片区,新旧共存。

改造前后的茶儿胡同8号 “微杂院” 图片来源:标准营造

从陈忱办公室走出去十来步路,便到了茶儿胡同8号,建筑师张轲设计、改造的“微杂院”。

这里过去曾是个住着12户人家的典型大杂院,清退之后仍住着三户人家。2012年,张轲带领的建筑师团队,在保留了原有大杂院里“违章建筑”的基础上,进行了修复和重新设计:

“微杂院” 图片:王子凌

院子里的几间错落的小厨房,改建成一个锯齿状的不规则空间,用作一个小型的艺术展厅;外墙用旧砖垒出旋转式台阶,可以直通屋顶的小露台,让小朋友们爬上屋顶看院中央的老槐树;

东屋的坡屋顶下安插了一个儿童图书室,西屋加建成了艺术教室的一角。

“微杂院” 图片:王子凌

因为不远处就有一所炭儿胡同小学,这儿便成了一个儿童活动空间。傍晚放学时候,能见到小孩来这看看书,也有的爬上屋顶,坐在树荫下。

“大栅栏更新计划” 茶儿胡同12号院

与8号院隔一个院的12号院,是北京林业大学师生花2年改造的。他们利用胡同合院的特点,“见缝插针”地在四合院的旧墙、屋顶、窗口、街道种上花花草草、蔬菜瓜果,一个普通小院儿被改成了胡同里的“秘密花园”。

茶儿胡同29号院 “身体记忆”

继续往西走,茶儿胡同的29号院里,还藏着一家个性的小店“身体记忆”,透着落地玻璃窗,可以望得见店里陈列着大大小小的人体器官模型。

进门后跟穿着白色大褂的店主姑娘聊两句,才发现这是一个可以翻模自己身体器官、定制首饰的创意小店。

每天到了傍晚四五点,下班、放学的人流从四处渐渐汇集进胡同里来,自行车铃声、街坊邻居聊天夹杂着小商铺里的吆喝,让安静一日的胡同充满市井风情和生活趣味。

建筑师Nicola、陈忱和Federico

中国姑娘被老外“逼进”北京胡同

在搬来茶儿胡同之前,陈忱的第一个办公室在距离鼓楼不远的另一个胡同小院。陈忱这个天津长大、在北京和英美三地念过书的姑娘,更像是被自己的两个意大利合伙人逼进了四合院里:

“当时对胡同没啥兴趣,天津这样的北方城市,很早的时候胡同就被拆除了。来到北京念书时候去调研北京的胡同,感受更像是去了一个博物馆,觉得跟自己的日常生活没什么直接关系。”

而陈忱的两个合伙人Federico和Nicola,2011年来到北京后,却有了一个执念——一定要把工作室放在胡同里。“相比于三环外国际化都市的样貌,他们更想体验四合院里这种真正硬核的北京生活。”

于是,从自己的办公室改造出发,三个跨国好友开始了一系列时髦又接地气的四合院改造实践。

排子胡同38号里的晚宴步道

在四合院里做艺术装置项目,是方式之一。

2013年北京设计周,陈忱对排子38号的一个荒废院子进行改造。改造目的之一,是把这变成开、闭幕晚宴的场所。时间短、预算低,“我们就用黑色线绳、吊灯和木栈道在老建筑里打造出一条酷炫的’红地毯’小路,步移景异。”

人们走进来,感到既熟悉又惊喜,一路沿着“红地毯”探索四合院,最终抵达院子最深处,享受别有生趣的晚宴。

装置项目《海边的日常》

再一次在胡同里做装置,是2017年的北京设计周,妙应寺白塔附近的东夹道54号院。

54号院由四座不同时期的老建筑围合出。陈忱和伙伴们通过两面轻质的隔断墙及屋面,打破了四合院原有的格局,让人们进入院子时要穿过一个接一个的“黑屋子”,最后来到院中央的户外空地,欣赏一场演奏。

第一个办公室的室内和院子

2012年完成的赵府街49号院,是他们的第一个建成作品。

这里临近鼓楼,是一个办公室改造项目。在胡同大杂院的环境下,精打细算地引入了卫生间、厨房和室内走廊。这次经历陈忱至今印象深刻:“过程中,隔壁邻居曾强烈抗议卫生间的位置,还一度惊动到派出所。”

最后陈忱和伙伴们送去零食和二锅头,与邻居坐下来,面对面商讨解决方案。以在卫生间里增加隔墙、牺牲小部分自己使用空间的方式,换取了邻居的理解,和之后的融洽相处。

在胡同里,当真正着手动工建造新住宅、办公、酒店项目时,年轻的建筑师们面临的,不仅有老房的采光、通风、湿气等种种问题,许多精力更是花在与街坊邻居打交道。这也是被陈忱称为“学到最多”的地方。

新兰花酒店改造前

当然也有遇到阻滞的项目。

排子胡同38号院,在2013年北京设计周之后,计划改成一个精品酒店。

空间结构上,陈忱改变了四合院一贯把交通放在中轴线上的做法,而是沿着西侧的院墙做出一个可以走到二层的步道,串联起接待、庭院和客房的空间。在这个空中步道,可以从高处俯瞰整个胡同片区的屋顶。

新兰花酒店屋顶效果图

改变严谨中轴对称的空间,陈忱觉得这样在四合院的改造中才可以“玩得很开”,才能让年轻人重新回到胡同里、四合院里。

从材料上来说,她认为“改造老房不是说把它修成跟过去某个年代一模一样,用些现在的新材料,像可以增加采光的钢格栅,更加保温的双层中空玻璃,都在让老房子变得适合今天的生活。”

然而项目目前遇到了阻碍,院子里仅剩的一户“钉子户”拒绝了所有的迁出补偿方案或原址改造建议,因此建造迟迟无法推进。

三个合伙人伙伴

“之前做学生,关注的总是胡同的墙多高多矮、用什么材料建造,一个四合院有几进院子。当我们成为建筑师,着手在胡同造年轻人的生活、工作空间才真正体会到:跟邻里街坊的聊天、或是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发生摩擦,才是每天最真实存在的东西。

我们现在还在不断想办法,一定像我们当年改造自己办公室一样,找到让酒店主人和原住民都满意的解决方式。”

“在胡同里做设计和改造,我们在用自己的激情和才能为这个城市贡献一些小而美的东西,是一件让人激动的事情,不会因为遇上些事就放弃。”

胡同里的煤仓改造项目

设计的力量,让年轻人回到胡同里

2018年,团队接到了一个最大的四合院改造项目:把一个曾经在胡同里为居民供煤的煤仓,改造成一个给年轻人的新办公空间。

办公室目前还未正式使用,我们跟随陈忱先去体验了一回。

这处于宣武门片区。与其他胡同所在的历史片区不同,这块区域在多年的老房拆迁、街道拓宽过程中,早已失去了老城里胡同的肌理。

与一街之外林立高楼形成巨大反差的是,煤仓在的这块地,800平米左右:

西侧与六户低矮的住家共享一堵青砖墙,东侧的围墙外是个两层高的小学校,站在院子里看得见西侧天主教教堂标志性的拱顶和十字架。

当陈忱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整个场地被盖得严严实实,800平方米的老厂房里,三栋主要的建筑体现出非常不同的时代特征:

煤仓结构加建中北侧是一栋紧临胡同街道的坡顶灰砖房,是传统胡同的残存;

紧靠西侧的是一栋横贯场地南北的开敞煤仓,“像是一处凋敝的大教堂,八米高的屋顶又让人兴奋,这是普通胡同里的房子完全不会达到的高度”,“一些光束从残破的屋顶中泄入,落在黑煤渣堆积的墙面上,有一种超现实的感觉”。

场地东南角还有一栋带地下室的一层红砖平房。

胡同里的煤仓改造过程
胡同里的煤仓改造完成后

除了把红砖房和煤仓之间的钢屋棚拆除,打造出一个有些禅意的“水景庭院”外,陈忱保留下了全部的三栋建筑:

在原来的煤仓里,把不同尺寸的办公室、会议室还有餐厨、卫生间等一系列日常使用的房间做成一个个“功能盒子”,在8米高的屋顶之下调整它们的尺寸和位置,一些放在首层,一些吊在二层。

“盒子”和“盒子”之间通过一条由深色钢板构成的”吊索桥”相连接。

这座“吊索桥”如同一根纽带串联三栋建筑,可以上下游走,让办公室不再封闭。从接待入口的灰砖房沿着廊道进曾经的煤仓,上楼梯到悬挑的夹层。

水景庭院
屋顶露台

到达办公空间最南端,又有两条路:

一条往下走,走到一层的开放区域,可以推门去室外的小院;

一条是往上走的楼梯,一直通往红砖房的屋顶露台。

原先煤仓的屋顶在三个位置被打开成为采光井的庭院,不仅把充足的光线和通风引入室内,也把周边老槐树的浓荫和旁边教堂的穹顶,用折射、反射进办公空间成为难得的景致。

让人不禁感叹:“在这里工作真是惬意!露台上夏天还能聚餐、烧烤,普通办公大楼里哪有这条件。”

胡同片区,从百年前的住宅,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工业厂房,再延续到现在,到了新兴服务业要在四合院中担任新角色的时候。

通过设计的力量,把年轻人吸引到逐渐被废弃的胡同片区里来,是像陈忱一样的许多年轻建筑师坚持的事。

当然,有网友看到后,觉得胡同被改得过于“现代”。面对提及老房子,便会引发全网讨论的“修旧如旧”,陈忱回应说,

“一栋老房子怎样修复、怎样改造要针对它自己的情况来讨论。如果只是单一地想着把胡同、四合院都恢复成明清时期非常统一的居住风貌,反而像是在城市里造一个纯粹用来旅游、展示的景点,这对胡同的活力是极大的破坏。”

“在胡同中注入商业生态,它不是完全以‘新’取代‘旧’,也不是一味因保留传统而拒绝去拥抱新的生活方式,而是一种城市生命力的延续。”

当我们对这个已经焕然一新的胡同厂房拜访快结束时,一位曾经在这里工作了数十年的北京大爷敲开了门,他一边说着这有60年历史的胡同煤厂曾经的模样,一边兴奋地在这里四处打量:“变成了这样,真好!”


部分图片和图纸由临界工作室Remix Studio提供

编辑于 2019-11-07 1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