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时候,一条巷子口上有家罗记绸缎铺。罗家夫妇只得一个女儿, 取名罗烟。

罗烟名字虽然温软婀娜,长得也是伶俐可爱,却自小生张利嘴,在店铺里见多了人来人往,遇到买布的客人找茬生事,不待罗老板辩解,小罗烟叉着腰冲上去,噼啪咔嚓能把寻事的人说得无地自容,掩面而走。罗老板得意洋洋,说自己的女儿是老天给的巧舌头,这辈子也不吃亏。街坊邻居见小罗烟举动有趣,都叫她“小刀子”,说她的嘴就跟裁布的刀子那么尖利。


可是罗烟渐渐长到十七八,别家的姑娘都当娘了,罗家一个上门提亲的媒婆也没有。罗老板赔笑送礼地去打听,镇上的媒婆说了实话,你家的姑娘出了名的利嘴,哪家的婆婆敢要这样的儿媳妇进门啊?

罗老板两夫妇耳提面授地让罗烟装装贤良淑德,好歹嫁出去再说。罗烟不以为意,几句话就把爹娘甩了回去,她已经声名在外,临时抱佛脚装样子也骗不了人,倒让人家笑话。

其实罗烟早有了心上人,就是镇上的刘生。那刘生是个读书人,与罗烟同岁,两个小孩子常一同玩耍,刘生对罗烟也有情,喜欢她的古灵精怪和直率。只是刘家家风严谨,以书香门第自居,刘生的父母早早就让刘生不要再同罗烟往来,罗烟想做刘家媳妇,那时一万万个不可能。见刘生仍私下去会罗烟,刘生的父母索性定下了一户王家的小姐,不容刘生反对,当月就娶进了门。刘生读多了圣贤书,不敢忤逆双亲,见那王家小姐知书达理,两人倒是琴瑟和鸣,相配得很,渐渐断了同罗烟的来往,过起自己的日子来,第二年就生了胖小子。

罗烟大哭一场,再厉害的嘴也抵不过刘生变了的心,病了三个多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罗老板夫妇心疼女儿,把罗烟嫁给了巷子口的高铁匠。那高铁匠一直对罗烟情有独钟,只可惜是孤身一个人生活,长得丑,家里也穷。没有父母给张罗请媒说亲,高铁匠憨得很,只知道每日跑到绸缎铺看着罗烟傻笑。以前罗老板知道高铁匠的心意,只是不愿意女儿吃苦受穷。如今见罗烟形销骨立的可怜模样,再也不敢挑着富贵人家选,索性嫁给高铁匠,至少是真心疼爱她。

罗烟被刘生伤透了心,也不反对,不悲不喜地当了高铁匠的娘子。

高铁匠娶得心上人,待罗烟像是待自己的眼珠子,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献宝似地送到罗烟跟前。罗烟扭过头不去看他,高铁匠也不生气,一如既往地对她好。

转眼几年过去,罗烟和高铁匠没有孩子,刘生的儿子倒是长得飞快,长得俊俏,和刘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天罗烟去绸缎铺看望爹娘,遇到被下人带出来玩耍的刘生儿子。罗烟一时心头感慨,从绸缎铺里拿了块糕饼给孩子吃。谁知当天晚上,小孩就呕吐发烧不止,药石无效,竟然死了。

刘家痛失心头肉,带人去罗家店铺理论,说是罗烟心怀怨恨,毒死了刘生的儿子。可是当时许多人看见罗烟是从铺里的点心盒子拿的糕点,剩余的其他糕点人吃了也都没有问题。大夫也不能确定孩子是中毒死的。闹了一场,也不了了之,刘家只把罗家当成仇人看待。

罗烟受了这一场无妄之灾,又听得刘生的妻子思子成疾,没多久就死了。罗烟只恨不能把那只多事给糕饼的手剁下来,让刘生稍得安慰。

一天傍晚,罗烟收到一封刘生送来的信,信上对罗烟说,思记旧情,想与罗烟于夜半时分桥头相会详谈。

罗烟捧着信,心头狂喜,想刘生果然是知己,知道自己不会害他儿子,仍是爱着她的。罗烟对刘生的爱意从未断过,自然是一万个乐意去见他。

罗烟也不隐瞒高铁匠,给他看了书信,言明要去相会刘生,他二人的夫妻名分到此就断了吧。高铁匠苦求无用,也不敢拦着罗烟,眼睁睁地看着她出门去了。

罗烟在镇外小桥边候到半夜时分,也不见刘生踪影。却被一个夜里出来行窃的盗贼盯上,欲行不轨,罗烟尽力反抗,被一刀捅在心口上。罗烟也不知道疼,用尽了力气向前跑。

不知跑了多久,听见身后一个人道:姑娘哎,求你别跑了,我们弟兄俩都追了半宿了。

另一个声音道:可不是,死了还跑得这么快,这魂也太难勾了。

罗烟气力用尽,听得不像是那歹徒的声音,不由停下来回头去看。只见身后追着两个气喘吁吁的小鬼,龇牙咧嘴地哀求她别跑了。罗烟低头看自己,胸口上好大一个刀洞,汩汩冒着鲜血,却不知道疼。知道自己是真的死了,现在跑的只是自己的魂魄。

罗烟满心欢喜地来赴约,怎肯如此就死掉,吵吵闹闹地不肯跟着鬼差走。两个鬼差无法,封了她的嘴,强拧着送到了阎罗面前交差。

那阎罗掌管各方魂魄生死轮回之事,自然要一条条讲明阳寿多少,为善作恶有多少,该奖的奖,该罚的罚,该投胎的自去投胎。想当事的魂魄心服口服,必然得让罗烟张口说话。

哪知罗烟能说话时,满心的不忿,一张利嘴闹得阎王头疼。

罗烟问阎王,她生前可曾作恶?阎王道,不曾作恶。罗烟知道阎王也不能打罚无罪之人,放下心来。

罗烟问道,不曾作恶,为何惨遭横死?阎王道:这是命数。

罗烟道,既说是命数,自然有个来龙去脉,她同刘生情义相合,既然相遇相知,也是命数。为何不能相守?如今她怀着疑问,不弄清楚刘生心内所想,她必是不肯稀里糊涂地去投胎。她既没害人,也没作恶,下了地府做了鬼,也是堂堂正正,就是阎王老子也不能逼着她喝那孟婆汤,想要一笔勾销去投胎就打发了她,难道地府想要草菅鬼命吗?

那阎王被罗烟气得头上冒火,拍桌子瞪眼,罗烟也不怕,只说不服。

阎王无奈,也不能用强,给罗烟看了三生石,原来前两世罗烟或为鸟或为树,守着罗生的前世读书,许愿要再生为人,同罗生能说上几句话。


阎王又叹道,你可知你的丈夫高铁匠,也是如此守了你两世,今世才换得夫妻情分?你不甘心,你丈夫又如何甘心呢?

罗烟怒道,那是天意弄人,并非她所想。她只是不服,必要再见到刘生,问问他的心意,她才能放下执着。

阎王没见过如此难缠的鬼,索性大袖一挥,道你既不愿去投胎,愿意在地府受苦,那就随你,你到奈何桥边上等着去吧,三五十年,刘生死了,你便能再见到他。只是如此一来,错过了投胎良机,你的福分便减少了,下辈子要乞讨受苦的。


罗烟执拗,真的就坐在奈何桥边,受着阴风蚀骨的苦楚,痴痴地候了四十三年,终于见到已经老迈的刘生蹒跚而来,接着那孟婆汤就要喝了去投胎。罗烟拉着刘生袖子,放声大哭。刘生推开她,冷眼看着她。

罗烟以为刘生忘记了自己,连忙说自己是罗烟啊,当年桥头之约,没见到刘生,她直等到今日,才能问问刘生当日的心意,可是要与她真心相守?

刘生仰头大笑,两行血泪流下来,指着罗烟恨恨地说道,“我儿因你而死,我约你是想亲手取了你的性命报仇,只可惜书生无用,当夜未敢去赴约,谁知你竟被贼人杀了,杀得好啊!”

罗烟想不到苦苦守候的爱情,竟是这个结果,如被雷击,一张利嘴全无用处,也不去辩解,呆呆地看着刘生推开她,自去投胎了。

当日那阎王不知从何处出现,望着罗烟叹气,道如今你可服气?可愿去投胎了?

罗烟茫茫然地点点头。阎王又指着奈何桥下的阴冷的河水,说,你且看看那是谁?

罗烟顺着望去,只见乌黑河水中起起伏伏地泡着许多魂魄,当中一个正是高铁匠,仰着头痴痴地望着她,身上被蚀得骨肉脱落,只剩一副骷髅架子,见罗烟望向他,高铁匠忍着痛,露出一个大大地笑容。

阎王对罗烟说,她死后高铁匠没多久也病死了。到了地府知道罗烟的去向,自愿放弃投胎转世的富贵命,泡在这桥下苦水里受罪,只求能为罗烟的下一世赎罪,不必乞讨受苦,也能日夜陪着罗烟等候刘生。

罗烟心内大恸,知道了人身上背负了生生世世的情债,永无还完之日。她向阎王跪求,愿意放弃永生永世投胎的机会,只求阎王放出高铁匠,两人在地府内做一对鬼夫妻,再不去那阳间为人了。

阎王也可怜这对痴男怨女,又怕罗烟吵闹,便答应了。自此,罗烟与高铁匠便守在阎王殿里,开导劝解那些啼哭不止的鬼魂们,罗烟的一张巧嘴为阎王解了不少难题,夫妻俩过得倒也恩爱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