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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郭采洁主演的电影版《喜宝》被喷成了筛子,几乎是被一面倒地痛批“糟蹋了亦舒经典原著”,我终于是忍不住好奇,决定看看传说中的这部“亦舒封神之作”,究竟如何之“经典”。
然而,我大约是错过了看亦舒的最佳年纪,在年过四十之后才看这部小说,能给出的评分实在不高。
我非常热爱的作家 毕飞宇说,一本书,40岁之前读和40岁之后读是不一样的,它几乎就不是同一本书。
不能更同意。
我可以想象,如果是在中学时代读到《喜宝》,一如我当时读遍金庸古龙三毛琼瑶岑凯伦时的兴奋喜悦,我大约会是全然不同的观感。
还是毕飞宇说的:年轻什么都好,只有一件事不靠谱,那就是读小说。
也不能更同意。
现在的我已经年过四十,只能尊重自己“40岁版的阅读理解”。
1.
2020电影版《喜宝》剧照,郭采洁扮演的喜宝
好小说,首先需要准确。 更何况,亦舒一直以反映香港社会、香港女性、香港性格而著称。
但《喜宝》的社会与心理描摹,虽有其敏锐性——比如抓住了彼时香港女性对“爱和财富”的极度渴望,但 它在人物构建、情节编织上却有严重漏洞,失去了“社会准确性”,以至于让整部小说在基本面上“失真”,更像一个“传奇”故事。
亦舒笔下的姜喜宝,是一个极度聪明、漂亮,几乎可说是“人见人爱”的姑娘,不止勖家老少两代三个男人为她着迷,远在英伦,各色中外男子也爱她。用现在的话讲,十分“玛丽苏”。
喜宝为何能被各色男子、尤其是勖存姿青眼有加?她的剑桥大学“圣三一”学院的法律系高材生身份,是其美貌之外最重要的一个标签。
《喜宝》发表的年份是1979年。众所周知,剑桥大学最牛、也最难进的就是圣三一学院。即便是今日,华裔进圣三一的比例虽高了些,但能入者依旧是凤毛麟角。莫说当年。
新加坡国父李光耀,1940年代求学剑桥,读的是圣约翰,剑桥的第二大学院。
还可再看几个例子,香港前特首、已故航业巨头董浩云之子董建华,也曾于1960年代带留学英伦,读的是什么学校呢?利物浦大学。
香港另一位前特首、寒门出身的梁振英,极之勤奋,自1974年到1977年在英国留学,读的是布里斯托理工学院。
以勤奋著称的亦舒自己,和梁振英同时代留学英伦,也是1974至1977年,读的是曼彻斯特学院,酒店与食物管理专业。用亦舒自己的话讲,那间学校算“野鸡大学”。
而更重要的社会背景是什么呢?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莫说从香港过去的华裔女性,即便是在英国本土,能上剑桥的女生也是少之又少。
前些时间,剑桥大学图书馆做了一个展览, “The Rising Tide: Women at Cambridge” , 我且翻译为“崛起的力量:女子在剑桥”。这个展览告诉我们,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女子入学剑桥,就似好不容易从门缝中挤进去一个脚指尖,并且,不受欢迎。
要知道,剑桥直到1948年才终于肯授予女子学位(degree),虽然它在1869年就设立了一所女子学院(Girton College)。在这点上,剑桥是英国所有知名大学里行动最迟缓的一个。
然而,此等历史背景下,小说中的姜喜宝,却轻描淡写间就所谓考入了“圣三一”,还成了超级学霸,各门功课一流,深得各种老师喜爱。
不是说完全没有可能性,但更大的现实可能性是: 这等“传奇”的发生,不倚仗现实,全凭作者“金手指”开光。
即便是今日,进入剑桥、尤其是“圣三一”,也并不全看成绩,“履历”是一份重要指标。“履历”包括了什么?你过去就读的学校(这意味着你的家庭出身与阶级背景),你的专长特长,你的精英意识、社会责任感与实践等等。
而小说中的姜喜宝是个怎样的出身与履历呢?
平民单亲家庭出身,父亲是个不负责任的浪荡子,母亲更有着超越本阶层的消费习惯,导致喜宝常常食不果腹,朝不保夕。
小说中提到喜宝幼时,母亲曾经倾尽所有地让她就读贵族学校,然而,以她母亲2000多港币的月入水平和超前的消费习惯,这样的教育不可能持续。
根据我在香港政府网站查到的资料,1973到1978年,香港当时制造业(以棉纺印染为例)的普通工薪阶层,一个printing designer, 根据工作时长不同,月收入大概在1300-1800港币之间。
也就是说,即便姜喜宝的母亲,作为航空公司的前空姐、地勤,收入高出普通工薪阶层一小截,但仍旧还是工薪阶层,加上她单亲的身份、小说中所描述的超前消费习惯,绝不足以支撑姜喜宝从小到大上贵族学校。
因为困窘,抵达英伦后,姜喜宝兜里揣着她母亲给她的全部家当——也就只有3000港币。后来,她靠着男人做踏脚石,读了一年秘书学院。
男朋友们,成了她彼时的饭票和学费供应者,不到20岁的她,则需要充分调动自己的智商、技巧,并且花费时间陪伴,从男友们身上拿到她需要的一切。
这样一个经历背景的女子,必然自带属于她的精神气质。行为过往,必会在人身上刻下痕迹,无法掩藏与抹去。
喜宝纵是天赋卓绝,但生在当时的历史阶段,她在履历和气质上也是“输”了。
也所以,在小说里,我们看到喜宝除了极度渴望爱与钱,对自己的出身感到不公,对社会亦充满了愤懑怨气。她从来就没关心过社会。在这点上,亦舒是准确的。
但自相矛盾的地方是,亦舒又把这履历平平、当时“捞女”气质十足的喜宝,给写进了“圣三一”,还是读法律。纵是喜宝考试再牛,但剑桥招人从来不是只看成绩这一项的。剑桥招生素有面试的传统,喜宝和圣三一,就不是一个气质与气场的。
因此,单就喜宝这个人物的基本构筑上,它就不准确,严重失真于社会现实,可谓致命逻辑漏洞。
这样的情节编织,当流行的通俗小说看,尚可,但如何成为“经典”?
原本,姜喜宝是可以代表时代洪流里万千有同类困境与困惑的女性的,但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奇遇”——从入剑桥“圣三一”到遇上富豪中的顶级富豪勖存姿、并成为他的情人,这都让她的故事成了一个极小概率的偶然性个例,极大消减了其本可以具有的严肃性与深刻性。
2.
2020电影版《喜宝》剧照
张震的父亲张国柱扮演勖存姿
小说不是逻辑,但好的小说讲逻辑。
什么是讲逻辑,简单说,就是符合生活中的普遍性,甚至是必然性。
可《喜宝》的逻辑,可以用不及格来形容。
除了上述对喜宝这个角色的基础构建不合逻辑,比如对勖聪慧的人物构建,也存在硬伤。
聪慧一出场,是一副所谓富家出生的孩子才会有的天真热忱作派,非常容易相信人——大约是,若不如此,你就难以“安排”她几乎是生拉硬拽地、把机上偶遇的喜宝屡屡拖进自己家、拽进自己的生活。
可矛盾之处在于,聪慧的母亲又被安排了一个“不好的出身”、从外形到精神都“俗艳”。而她的父亲呢,她自小就见惯了他包养各种情妇、金屋藏娇,并且还曾有抢她哥哥女友的先例。
一方面是安排了极为复杂的家庭背景和关系(还比如大姐聪憩是父亲前任妻子所生),一方面又要安排她极之天真热忱,好吧,我们按照常情常理来分析,这不合逻辑。
再说勖存姿。
这个人物的行为逻辑中,最大的硬伤是,突然就开枪杀了个情敌。
一个香港华裔富豪在1970年代,于堂堂剑桥大学境内,借打猎之机“误杀”掉一个正经德裔教授,且不说他成功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先问一个问题: 勖存姿这样的人,会不会因为情场争风吃醋,当着自己的情妇、女婿、养马师等众多人的面公然杀人?难道就没有比杀人更好的解决办法?
按照小说交代,勖存姿毕业于牛津,之后从商、积累了惊人的财富。根据他的年龄推算,他大概是在二战爆发前刚刚完成于牛津的学业,自二战开始,逐步积累他的财富。考虑到这样的特殊时代背景,你说勖存姿这样的人手上会带血,可能性的确不是没有。只不过,你若翻翻新闻报道,剑桥、牛津的毕业生成了“杀人犯”的,可真是极少见。并且,到了1970年代,已经是战后30年,英国又尤其不是个“乱世”,真要解决一个情敌的威胁, 当着情人、女婿的面杀掉情敌,恐怕是最下下策 ——尤其是对一个高智商、高学历、社会经验极为丰富,纵横商场与情场多年的60+“老司机”而言。
先从家庭关系角度说,让女婿目睹自己杀人,老勖就不担心女婿怎么看他以及他女儿?或者他就一点不怕女婿告诉自己的女儿,不担心对女儿造成什么精神创伤?此外,生意人,最忌讳把柄落在人手里,何况还是致命的。如今,把柄落在女婿手里,将来未必不会拿来对付他,比如多谋些财产之类。
即便是出于挽回和留住情人的目的,杀掉情敌,并且是当着情人的面谋杀,恐怕也是最无能、最容易激化矛盾的荤招。
你说牛津毕业的勖存姿为什么要选这个最下下策的荤招?那就只能问亦舒要解释了。
毕竟,合理分析, 激情谋杀情敌这个选项,是最不符合勖存姿的人物身份、经历和性格特征的选项。
这里还需要指出的是,既然这个“情敌”已经令老勖嗅到了严重的危险气息,那么亦舒本应该多着些笔墨渲染下喜宝和他之间的爱情,可结果是,不止喜宝自己没有清醒意识到自己情感的变化,读者如我等看后也会觉得,他们之间有那么serious吗?老勖犯得着为这就跑去把人给杀了?
我能理解亦舒希望喜宝反省那种金钱背后的罪恶、反省自己过去的人生选择,但因此就安排一出莫名其妙的激情杀人案,这个转折“借口”,安排得太牵强,也偷懒。
3.
2020电影版《喜宝》剧照
不止情节铺垫上显得偷懒,《喜宝》在语言上,也有一定程度的懒惰。
诚然,它不乏一些流传甚广的金句,但它比如在做某些描写时,呈现出了某种简陋。
比如, 多次直接用“美”或者“漂亮”来形容“美”。
- “勖家美轮美奂,不消多说。布置得很雅致,名贵的家私杂物都放在适当的的位置……就算是厨房,面积也好几百尺。”
- “白鸽成群在碧蓝的天空上打转,太美。”
- “(聪恕)他转过头来,确实一张秀气的脸,漂亮爹与聪慧几乎一样,因此显得有点娘娘腔。”
- “宋家明高大、漂亮、书卷气,多么精明的一双眼睛,富家子的雍容,读书人的气质,连衣着都时髦得恰到好处。”
- “聪慧打扮得好不美丽!白色的瑞士点麻纱裙子,灯笼袖,我看得一呆。”
也许这是作者在考虑商业文学的属性,用一种非常短平快的方式简化描写,确保快快餐式阅读的快节奏,但我不禁想,如果是张爱玲,恐怕你就只给她一句话的容量,她也能写得奇绝。
小说在语言上的偷懒还体现在某些“对白”的处理上。
小说是喜宝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因此,小说的叙述语言和喜宝的个人语言,几乎是零距离,这可以理解。
发生在不同女性角色之间的对白,亦舒也基本是能处理出差异感的,毕竟,喜宝在小说里永远都是女人中说话最漂亮、最聪明、犀利的那个。其他女人,除了她妈,对白几乎都只是在反衬她。
有问题的是男主角的对白,比如喜宝所认可的勖存姿、宋家明、德国教授,他们讲话的腔调、语言习惯,和喜宝都是同款。
在小说中, 对白其实最难写,因为你必须写得符合每个人物的身份、特质,写出差异,写出独属于他的语言。
罗曼·罗兰在写完《三巨人传》、《约翰克里斯托夫》等蜚声国际的著作之后,又回头去写话剧,被问及原因,他说,练习写对白。
《喜宝》发表时,亦舒32岁,刚从英国学完酒店和食物管理回去,大概是彼时还未练好这个技能。
看到下面这段喜宝在获赠巨额遗产后与律师之间的对话,我不禁哑然,它在现实中发生的概率有多大?
- “姜小姐,似乎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应该致力于花钱。”
- “怎么花?每天到银行去换十万个硬币,一个个扔到海里去?那也扔不完呀。”
- “这真是头疼的事,姜小姐。”
试问哪个给巨富做律师的人,讲话会如此没有分寸感,还给客户提出这种“应致力于花钱”的消费建议?对于喜宝苦恼钱花不完,他还居然应声附和“真是头疼”。
勖存姿得是多差的眼光,才会找这种嫌钱多得花不完、认为钱只能是用于消费的律师?
亦舒在写法律职业人士时无疑是露怯的、不专业的。
也所以,她虽然写喜宝是念法律的高材生,却在小说里仅仅将此当做了一块人设背景板,上面除了几个“剑桥法律系高材生”大字,空空如也。
本来,勖存姿从商多年、事业又做得如此之大,必然会在多方面涉及法律法务事宜,而他又一心想栽培喜宝,甚至资助她开设律师行,那这两个顶级名校毕业生之间,最有可能发生的对话就是探讨与商业相关的法律问题。可惜,这部分是完全被抽空的。
这和我们今天那些看似写职场,实则抽空职业内容只言情的爱情剧,没什么两样吧。
2020电影版《喜宝》剧照
顺着这个点,我再多说两句——其实,一个事业有成的商界巨贾,要想吸引一个极度聪明又有野心的女学生,最强大的情场武器,除了财富之外,不就是那些已经打上成功滤镜的智识、经历与见识吗?
这样的“致命吸引力”,对于贪爱亦贪钱的喜宝而言,恐怕远比什么剑桥教授更有诱惑性吧。
所以啊,若亦舒不偷懒,顺着这种更合理、更可能发生的“逻辑”写下来,老勖也根本犯不着去杀人的。
如何编织故事,写人物之间的互动、关系、对白,其实最考校的并非作者的想象力,而是逻辑力。
人物行为、人物关系,是有人物的心理依据和心理逻辑做支撑的。
4.
2020电影版《喜宝》剧照
最后,来说说《喜宝》的价值观。
每个作家都有ta写作时的价值选择、道德与情感立场。
在《喜宝》中,因为是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我们倒并不能直接将小说的叙述语言和喜宝的个人语言,直接等同于作者立场——这么做,是不专业的。但是,
我们却可以从作者对各种角色行为所安排出的“奖惩”偏好,来识辨出作品、乃至作者本人的真实价值观,以及个人立场的选择。
简单打个比方,比如一个作者总是安排好人有好报,或者傻人自有憨福,这就是在彰显:人应该做好事儿;做人不要太计较、不如憨傻一点。
《喜宝》的情况,要复杂一点。
看上去,它是在批判“捞女”的——钱对于女人很重要,可其实比钱更重要的,永远是感情。所以,作者安排了喜宝的反省与挣扎,安排她在尾声时说出“我万念俱灰,我不要这一大堆金银珠宝现钞股票,我什么也不要”,“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
可最终呢,喜宝却是实际上的“大赢家”。她的“捞女”行为,不止让她获得了巨额遗产,虽然多了个“花不完钱”的烦恼;她也收获了勖存姿的“真爱”,这“真爱”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勖给她留了与妻儿子女同等分的遗产。
所以,喜宝要的很多很多爱,和很多很多钱,她其实都得着了。这时,她才26岁。
也所以,她在临了会傲慢地讲述: “一个女人身边有钱,态度与气派永远高贵。”
而勖存姿对她不计付出的爱,成了她日后的“照妖/鉴男镜”,也是一块“护身符” ——不论勖存姿是否还在世,他曾经给予她的爱,都和她放在家里的百万现钞一样真实、可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样的感慨,在真实的好处面前显得太装腔作势和矫情,也注定短暂:“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宝的故事可长着呢。”
喜宝称之为的爱情,这份能折现的“爱情”,终究沦为了她的一块遮羞布。
2020电影版《喜宝》海报
难怪我的好朋友、著名职场作家 薛莉说 :
喜宝,其实就是个典型的既要做xx,又要立牌坊的文青。毕竟,姜喜宝判断勖存姿真爱她,最重要的参考指标,就是他对她不计成本的付出。
这个“真爱逻辑”,翻译下就是,有足够的钱,就可以有真爱,钱要一般多,那就是个庸俗的拜金了。
年轻、漂亮、聪明,26岁就有了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金钱,还是离世巨贾曾经最宠爱的情人——这样的结局安排,你猜在这物欲横流的今天,年轻女孩们看了, 究竟是“更想要成为喜宝”,还是“警惕成为喜宝”?
原本,这可以是一个探讨平民女性生存发展困境的议题,结果,它被一连串的偶然性小概率事件,演绎成了一个三流的奇情故事。 富有男子可以变现的“爱情”,终究是成了女人要想改变阶层最便利的那条捷径。
我没有看过亦舒的其它小说,也不想作任何延伸性的评价,此处仅就《喜宝》文本,给出我的“阅读理解”。
非非马: 媒体人出身,而立之年赴英攻读电影研究硕士,后为著名文化国企英国子公司创始人、总经理。现事写作和中英文化交流。个人微信公众号:feifeima-uk,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