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上海与加拿大多伦多的时差，正好是12个小时。

7月的一天，我与定居于多伦多的剪纸艺术家谢贇（Kris）通过微信语音聊了很久，我这边是上午十点，她那边是晚间十点。

这一天是上海在梅雨季难得的晴天，阳光从窗子透进来，温柔地照着我养的绿箩；另一端，Kris刚刚在朋友圈晒出她的花园，经历了漫长冬季的铁线莲和薰衣草都在阳光下盛放，院子里绿意沁人心脾。

我一边听Kris讲述她的故事，一边敲着电脑打字。眼下，就是最好的时光。

Vol.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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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Kris剪纸作品的人，无不为其优美而赞叹。几乎都是纯白色，偶尔加入一点金色的点缀，高雅而又灵动。

和印象中那些色彩浓烈的作品不一样。比如一张名为「天鹅湖」的作品，美丽的白天鹅舒展着光洁而柔美的翅膀翔于湖面之上，有着成百上千处细节，却繁而不乱，优雅的线条和细腻的笔触，似乎一气呵成。微微斜看这只「天鹅」，光线透过丝丝缕缕投射到下方的底版上，洁白的「羽毛」呼应着其映射出来的影像，似乎真有一只天鹅在轻轻扇动翅膀。

她的作品中， 流露出一份专注，一份宁静，以及一份与自然有关的美。

Kris定居的地方，是加拿大多伦多边上的一个安静小镇，那里很适合创作。她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剪纸上，也教授当地的孩子画画，闲暇时光就在打理她漂亮的花园。

她很少去参加朋友间的聚会，宁可一人埋头在花园里干园艺，搬砖、翻土、施肥……朋友调侃说她不食人间烟火，她只笑着说，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听上去这种「出世」的生活令人有些许羡慕，不过，谁又不是从「入世」过来的呢？

剪纸陪伴Kris，已经有三十几年的时光了，她自小学习绘画，在小学四五年级的兴趣班上，开始对剪纸萌发了兴趣。她安静内向，不怎么爱说话，剪纸成为她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

那时她的爸爸每天都会买《新民晚报》一类的报纸，上面会有豆腐干大小的剪纸，她每次拿到都特别开心。没有像样的工具，就用外婆的剪刀和爸爸的剃须刀，手上经常伤痕累累，她有点天赋，用普通的工具也能剪出像样的作品。

△ 和女儿合作的动漫游戏人物剪纸——姑获鸟

虽然喜欢，但是也不能以此谋生。美校毕业后，Kris曾短暂留校任教，后来又辞了这份稳定的工作，成为广告公司的一名白领，平面设计和推广都做，工作很辛苦，加班很多，也经常熬夜。这一干就是十年。

广告行业对人的消耗是巨大的，到了第十年，Kris开始感觉撑不住了，身体不是特别的好，精神上也很压抑，加上女儿小学五年级，马上要上初中了，她一直在思考着给女儿一个新的教育环境。最后想到了出国，也恰好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移民。

2006年12月12日，Kris一家人，带着六个大箱子，踏上加拿大的土地，她记得很清楚，虽然冷，但是那年直到圣诞节后才下雪。

这一走，也是彻底与之前透支、高压力的生活告别了。回想起广告业打拼的日子，Kris很清楚，如果没有那十年的奋斗以及在精神上的磨练，是不可能有后来的自己的，她很感激当时的自己能熬过来。她觉得，年轻的时候一定要把经济基础打好，做到不用担心三餐和房租之后，再提精神上的追求。

最开始在多伦多的时候，Kris的先生工作，女儿上学，她学语言，过上了相夫教子的生活。生活压力没有那么大了，她偶尔会画画和剪纸，做了一些传统的中国风作品挂在家里的墙上，被前来做客的加拿大朋友一眼看中，觉得非常艺术，送她不要，一定要花钱买下。

那时的Kris没有工作，朋友也很少，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剪纸只是爱好，从未当成是一门手艺。是她的先生给了她很大的鼓励，他对Kris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可以了，比每天在家没事情做要好。

就这样，Kris又开始重新审视剪纸对于自己的意义所在，开始认真地投入创作。

从小到大，Kris的剪纸作品都延续着中国传统风格，直至2012年，她的生活遭受了重大变故，也就是那个时候起，她的创作风格逐渐发生了转变。

那段时间，她的人生从幸福之巅跌入了深渊。先是先生不幸患了癌症，离她而去。她和先生的感情一直都很好，Kris父母早逝，先生对她来说是此生最重要的人，他很温柔，很理解Kris，也一直支持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曾经希望能够与他走到人生的尽头，却没料到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和先生早早说了再见。

还没有从失去伴侣的痛苦中解脱，紧接着爱她如自己亲生女儿的婆婆，也癌症去世，她一下子失去人生中最至亲至爱的家人们，又独自带着孩子身在异国，极度压抑，最痛苦的时候反复责问自己 「人为什么要活着」。

那时候她整个人都处于几乎崩溃的状态，但生活仍然要继续。孩子要上学，自己要买菜，但她还不会开车，多伦多的郊区地广人稀，冬季又严寒无比。零下几十度的冬日，她走在街上，想到先生和离去的亲人们，眼泪会控制不住地掉下来，开始怀疑自己活着的意义。然而想到女儿还小，还等着她回去做饭， 只有擦干眼泪继续走。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 生活绝望的时候去这几个地方看看，墓场、医院、菜场，你就会有求生的欲望了。 那时Kris每天都会去ICU，去看那里的生离死别，看得多了，也慢慢看透了，开始学会一点点放下。

最后带Kris走出来的，是创作。其实，几乎整整一年，她没有碰过画笔和刀，整个人都处于很糟糕的状态。加之那个时候做中国传统的东西有点厌倦了，她也一直考虑怎么走出这个困局。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窗外的小鸟叽叽喳喳在叫，走到花园里看到繁茂的枝叶和欢快的、有着美丽羽毛的鸟儿，觉得可以做些自然的东西，来尝试改变。鸟儿的羽毛很细密，也很有层次，很美，她便一笔一笔画了出来，特别细腻，还借鉴了国画里花卉的造型。

画出来之后，她又开始琢磨如何用剪纸去表达这种细腻与层次感，画图就用了三四天，到最后完成剪纸，差不多用了两个月。

△ 灵感来源于窗外的鸟儿，代表着风格转变的作品。

这是先生去世后，她第一次尝试改变创作思路的作品，也是个人风格转变的起点。

最终定稿呈现出了与之前作品完全不同的风格与美感，她开始确立一种很现代风的个人风格，主题也多与自然元素有关。对于这张有纪念意义的作品，Kris现在也还是很喜欢。

剪纸给她心境带来很大的改变，这种创作，必须全神贯注，不能带着悲伤的情绪，一忧伤，就会把线条刻断，Kris就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对了，需要让自己安静下来。

它也起到了一种冥想、坐禅、祷告的作用，带她慢慢走出来，给到她一个安静的灵魂。

从剪纸中，她悟出人生要懂得取舍，知进退。有时发生错误会很懊悔，下刀后没法改，哎呀，那么就退一步吧，琢磨怎样修改会将错就对。剪纸的三大要素点线面，阴和阳，怎么取舍，这一个区块里放阴还是阳？ 有时候，不能贪多，不要的东西就不要了。

经历了离别之痛的Kris也逐渐明白，每个人终将离开这个世界，当你离开的时候，你带不走任何东西，但你会在世间留下你曾经活过的痕迹——例如创作。

她想到自己的作品，可以作为有形的寄托，留给女儿，以及女儿的孩子。以后他们会说，这是外婆以前的创作，可以睹物思人。作品是个念想，是个连结情感的纽带。

现在的Kris，安定而富足——精神上的富足。疫情期间，不方便出门，她就在线上教当地的孩子画画，每天一个小时。其余的时间，就是剪纸和打理花园，她很乐在其中。

她特别宅，每天守在自己的小花园和书桌旁，哪里也不想去，也没有因疫情而干扰到心情。和朋友可以很久不打电话，不聊天也没关系。朋友要是来了，就晒晒太阳，听听鸟叫。

她曾经觉得加拿大很无聊，直到重拾剪纸之后，又发现这里特别适合创作。小镇附近还有个自然保护区，夏天可以徒步，冬天滑雪，这美丽的自然可遇而不可求，对创作大有帮助，她再也不想动了。

△ 自然保护区就在家门口，灵感来源与放松的宝地

早些年的拼搏与积累让她可以不用为吃穿住行发愁，她也不追求奢侈品和好车，房子住了很多年，也不用换新的。她把奢侈放进作品和花园里，用有品质的刀和刻纸，花儿的话，偶尔买一些昂贵的品种，这样可以收获好的花朵。

最近两年，她开始研究怎么养花，结果越来越着迷，家里的花园也越来越像样了。园艺和养花这事大有学问，每朵花都有它的习性，中国的花，在多伦多长出来也不一样。她上抖音、YouTube看人家怎么养花，修剪，用什么营养液，一步一步摸索出来。

今年是非常好的一年，她也摸到了门道，自己做有机肥料，整修花园，修剪花枝，每天都能看到花园里有新的变化。

里面有16棵不同品种的玫瑰，最近入手了英国园艺大师大卫·奥斯汀的新品种「皇家庆典」，据说是为英国女王登基40周年特别培育出的玫瑰品种；也有便宜的草花，勿忘我，随意点缀在墙边。

每天早上Kris都会先去看一遍花园，修剪花叶枝蔓，看花开花落，有时也和它们说说话。剪纸的灵感，花、草、鸟、木，便从中而来。

到了漫长的冬天，万物皆冻结，花园里只有皑皑白雪。Kris说第一年下雪觉得好美，第二年哇又下雪了，第三年就没有下很大的雪，不过也还是很有意境。树上托住了轻飘飘的雪，整棵树都白了，像棉花一样。园子里的雪也不忍心踩上去。

Kris是个艺术敏感度很高的人，在四季的变化与光影迁移间，她寻找到自己擅长与喜欢的风格，融入自己的性格与情感。不知不觉间，她的剪纸开始由彩色过渡至白色。

在她眼里，色彩在剪纸的创作中不是特别重要，剪纸的美在于光和影之上，甚至造型也是为其服务的。灯光打上去，投射出的光影感觉特别细腻，特别灵动，仿佛「活」了起来，那才是剪纸的灵魂所在。

现在，她画底稿时，已经可以不用画细节了，画好轮廓就开始手刻，全凭经验和手感，这样会更自然，更有动感。

最近Kris手头上在做的“美猫”系列，灵感来自于她的爱猫——她养了三只猫和两条狗。因为太爱猫了，即使是严重过敏她也努力克服着，看完了《如懿传》便有了这个将猫拟人化，穿着历史服饰出现的念头，细节仍旧繁复，她仍然乐在其中。

Kris不给自己设定目标，什么时候有灵感了，就拿起刻刀来创作，生活和创作都很随性。

女儿今年大学毕业，想回国内发展，会离开她身边，她也OK，让女儿多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很好。小姑娘虽然才二十出头，也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Kris觉得这不是坏事，可以让她更懂得珍惜。

再回头看看自己四十岁前后最艰难的那几年，Kris也撑过来了。她觉得再过几年，到了五十岁会更不一样。 虽然身体开始感受到岁月的冲击，白发、皱纹都在慢慢出现，但是随着阅历的增长，学识的增加，女人的精神世界会越来越强大。

她自己就是这样，现实没有打垮她，经历过那么多，她仍然可以平心静气地活着。不是 不在乎，是觉得自己可以放下。

有那么大一个花园，

偶尔来几个朋友喝下午茶，

三只猫，两只狗都有活动的空间，

她可以剪纸，赏花，

对Kris来说，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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