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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真老板”杜冬:天真的顶流开拓者
2020年11月,“甜野男孩”丁真凭借7秒笑容成为新晋顶流。当地文旅迅速反应,使其成为一名国企员工、一位家乡的旅游大使。
丁真的老板杜冬是一个不太典型的“领导”,一个欢脱文艺的写作者。过去两年,他在藏区这座被高反、隔绝与匮乏长期困扰的县城里搞文化旅游,并艰难地建立起现代企业管理制度。签下丁真后,他又成为顶流“经纪人”。
丁真出圈后,理塘的变化被极大加速。负责丁真发展和古镇旅游两条线的杜冬处理着多种矛盾冲突:藏地传统突入现代社会、地方体制与娱乐资本的隔阂、知识分子思维对撞粉丝文化,县域经济的机会与危机。
作为外来者的杜冬曾在藏地写作多年,从“原始神秘”的想象到逐渐摸清整个文明的轮廓。他想剥离丁真身上纯粹的符号想象,把他还原成“人”。五个月间,事情一直处于急速变化之中,杜冬始终能把握和相信的,是丁真个人意志的成长, “只要时间够长,人的成长一定压过一切”。
这不是一个情怀叙事,“我的故事更像个荒诞的喜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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❶
流量的考验
在咖啡馆落座不久,丁真的老板杜冬接到消息,下午直播的一位主持人不来了。他嘴里念叨,“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挺住。熬过去。熬过去。”
四个小时后,丁真要在“抽烟事件”后首次直播。几天前,他在房间抽电子烟的视频经翻拍后曝光,成为出圈后的首次大危机,“淳朴人设崩了”,“眼神不纯真了”,人们的美好想象被打破了。杜冬希望找到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地方来化解这场危机,直播原先定在熊猫基地,对方因环境原因婉拒,成都博物馆答应安排一场。
在博物馆四层民俗展区,杜冬觉得可以直面讲讲这个事,“但不能讲太深,要我来说,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他想了个他概念里的通俗版本,借川菜历史讲讲“吃辣其实是一种选择”,引出“抽烟是一种选择”。这位《发条橙》的译者想,选择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
距离直播还有一小时,博物馆二层会议室里人声嘈杂,俨然一个风暴中心。
“等到最后互动环节,您或者你们团队的里谁出来,告诉大家,我们坦然地认这个事。”来自四川官媒的主持人听到要回应,提出流程建议。
“我个人觉得第三方比较合适,我们一讲就是官方立场承认错误了。”杜冬接话。
旅投公司董事长张玺穿着一身颜色鲜亮的羽绒服走进会议室,圆滚滚地像一只橙子。团队里有人说,“问一下这个事你怎么看,丁真就说,我意识到自己错了,以后我再不会做这种错误的......”
话没听完,杜冬急了,热得冒汗,他拉开标志性的蓝色摇粒绒衫。“你到现在还没过这一关,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抽烟本身是没有错的。你揪着抽烟不放我觉得是有问题的。”他提出他的策划方案,不用硬回应,但可以结合展区讲个道理。“我们觉得川菜一直都是辣的,但其实到民国初年四川才开始吃辣......很多事情也都是个人选择自由。”
张玺顺势补充,“还是要说清楚,孩子没见过这个东西,一时新鲜”。
“不要无限地拉伸。没见过,没听过,那将来呢,他不成长吗?”杜冬反驳。
副总高小平圆场收尾,“我们最后重申一下,吸烟有害健康。我们都在成长,都要规范自己的行为。谢谢大家的关心。”他双手合十,脸上露出两个梨涡,和善得像一尊小弥勒佛。
杜冬抱起电脑准备找个安静的角落写文案。刚打开word文档,博物馆的肖部长就冲了进来。她在电话里听到要回应,“吓得飞车过来”,“千万回应不得,否则就不能在我们成博做了”。她扶着桌子足足喘了5分钟,揉着胸口说必须要重申一下立场,“我们是以博物馆的切入口去连接的,成博有培养新人的社会责任,丁真以讲解员身份来交流学习。这样我们才立得住,而不是为任何网红背书。”
肖部长感慨昨晚和馆长讨论许久,此时行事微妙复杂。“不做,成博没有气魄;做,可能有舆论风险。以什么立场做,话怎么说,那个分寸感,真的是多一分,少一分,你都可能被骂。”
椭圆长桌中间似乎有一张透明屏障,隔绝出两个世界。另一侧,丁真被团队包围着,手上拨弄着新奇的摄像设备,露出了和那支红遍全网的7秒视频里一模一样的笑容。没人知道他听懂了多少,又是否在观察这多方角色的博弈。这名处于风暴中心的19岁男孩刚结束一上午的物料拍摄,啃了两个汉堡,来之前在车上睡着了,在后座发出鼾声。
杜冬端来一杯拿铁,“困的话,可以喝一下提提精神”。丁真把小小的脸埋在咖啡杯里。
杜冬和丁真
“我没有见过比这更复杂的情况,”杜冬曾和我说。他之前是个作家,现在是上任两年的国企老总、顶流的“经纪人”,清楚丁真所面临的处境:“这是一个纯素人出身,国有企业收编,汉语都讲不太好,没有作品,又要靠颜值,还要带文化旅游的网红。”“险恶的事情多,这就像一个小孩在黑暗森林里面走啊。”他比划着动作。这还只是在表层,都没走到森林深处。
丁真在成博的直播从一层的动物标本展开始,他一路走过非洲狮、斑鬣狗、郊狼与美洲獾,但并未做停留,重点讲解了历史上第一幅春联、马的雕刻、说唱陶俑......在互动环节,丁真突出了他的动手能力,写了新年“福”,给文物模型涂了色——杜冬全程未对丁真施加一句压力,也没有提点他要怎样表现,但这是他提前摸清动线,筛选出的适合丁真参与的活动。这一天,几个足球场大的博物馆,杜冬从一层到六层上下跑了好几趟。
回应最终被否决了。开播前,平台屏蔽了相关词汇,但忘记了还有emoji符号,刚开始时有一排排小烟头飘过。但屏幕之外,真实的博物馆门口,很多粉丝等待着丁真,天空下起小雨。
直播结束前几分钟,那位临时退出的主持人出现了,他在镜头前说,希望陪丁真一起经历流量的考验,希望他越来越强大。而杜冬在直播镜头的角落里,在丁真背后一团团紧张的人群中——他真的在看文物。
❷
危机中的开悟
回北京过春节的航班上,杜冬托我帮他介绍几个研究粉丝文化的学者、粉丝。之前去熊猫基地,工作人员告诉他,有人打电话问,你们怎么回事,我家萌萌都瘦了,脚还有点脏。他大为震惊,发现连熊猫都有粉圈。
丁真走红后,杜冬每天收到五六百条私信,“小孩后脑勺拍圆了,小孩后脑勺又拍方了,很多这种莫名其妙的话。”面对追到理塘、痛哭流涕的粉丝,他摆摆手,迷惑又懊恼:“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谁。”粉丝截他的图做成表情包,写上“反矫达人老baby”。
那会儿杜冬不用抖音,日常阅读巴别尔,工作完一天,入睡靠听印度宗教史和拜占庭军事史。他做梦也想不到,几个月后,一旦空闲下来,他就会在丁真的微博超话、豆瓣小组之间来回切换,还总忍不住跟人分享,“我今天又看到一个超好玩的”。杜冬甚至有了自己的超话,“老年棋社风”。
我约上一位“德云女孩”一起聊聊。一见面,杜冬求知欲爆棚,“先讲讲你是怎么接触这个圈子的?”“一个正常的经纪公司,一个刚出道的艺人,公司会怎么运营粉丝圈?可以详细展开。”“不过丁真,他不一样,他很特殊......”
对方一锤定音:不是你想不想踏入,也甭管你多么特殊,你有流量,你就已经进入了粉圈。杜冬拍手,“太对了,我发现这个事了,这不是你能控制的,它自己就形成了。”
他从粉圈结构、后援会组织,一直延展问到粉丝福利。“我听懂了,为什么之前丁真在博物馆合影会被骂,一是对他本人的消耗;二是这做法实际在破坏粉圈规矩。”他恍然大悟,这不是一个爱好者团体,某种程度上它是一个权力结构,粉丝认为自己有权决定他的未来。
很快他把粉圈和自己熟悉的宗教史联系起来,从手机里搜出一张图,一一对应宗派和人物,“这是郭德纲,这是岳云鹏,这是粉头,这是事业粉......”他说自己终于开悟了,整个晚上大概惊呼了几十次“太好玩了”。对面的女孩一脸木然,接连问我,他怎么了?
杜冬声音沙哑,语速极快,思维跳脱,好像知道别人听不清似的,总是辅以夸张的肢体动作,摊手、耸肩,时不时夹两句外语,有时候看着他讲话就像观摩一出独角戏。每当他和丁真觉得“有必要跟彼此聊聊天”,丁真就一下子被拉入汉语十级的听力考试现场,“杜老师你说太快了,我听不懂,你再说一下”,丁真像小机器人一样一字一顿地回复他。
杜冬和丁真
春节期间,丁真出圈一百天,热度与增势趋缓,粉丝有点失望,“以前弹幕多到看不见脸,现在不用暂停都能看见了”。粉圈随之严重撕裂,一部分希望他脱离国企和地方,组建专业的经纪团队,迅速变现或发展演艺事业;更大一部分则拥护他的国企身份,希望他在保护之下学习和成长,与喧嚣复杂的娱乐圈保持距离。于是,杜冬在一个超话里被称为“杜爸爸”“杜老师”,颇有威望;在另外一个超话被喊做“理塘三劫”之一,是吸血鬼的代名词,还有人不断@相关机构,向上举报,话术类似“一个牧民小孩正在被国企的坏人欺负”。
而以此为前提,杜冬需要在一个薛定谔状态里,把握自己是否为丁真的经纪人。隔几天他就会收到指令,“你们先不要管了”,但也暂时无人负责丁真的具体工作。他只能“一边躺平,一边继续干活,同时沮丧着”。某种程度上他也理解,地方对粉圈和互联网传播陌生而担忧,希望丁真“不要昙花一现”,但首先要保证他“不再有舆论风险”。
有时候他自我反思,“我们的不专业真是人尽皆知”,他策划拍摄的照片反馈不好,“还是得女生来做,我的审美太直男了”;他去MCN机构取经,回来羡慕极了,“一个比他名气小得多的网红都能养40人的团队”。而那时他们连发型师都没有,他得会议中间打电话,再三嘱咐员工,今天拍摄之前你一定记得给丁真抓抓头发啊。
他也会有一种“上帝视角”的全局心态:各级政府部门、互联网大厂、粉丝、文旅机构等多方力量“全都搅进来了”,但也因此形成了制衡与透明——“大伙儿全部到大厅里来,你可以不做事,但是干坏事,对不起,谁也干不了,所有人在被所有人看。当然,也没人希望干坏事。”
我们还一起拜访了一位研究偶像工业的学者。学者分析,丁真走红的节点十分有趣,在选秀淡季,在人们对偶像工业的某些既定选拔、打投模式产生反感之时,在女性议题的讨论如火如荼的当下,他的形象符合大众对异域美少年的想象,他也从未经过资本的再生产。“你可以强调他和自然的关系,跟藏区的风物、与人的联结。这是他的生命力所在。”“或许丁真也可以成为一个学习向的主播,通过这种方式营造和粉丝的互动关系,一起陪他走下去”。
这和杜冬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在藏地从事内容和文旅工作十多年,从策划者的角度,丁真的出现,令他如获至宝。2020年11月13日,当好几个人同时给杜冬发微信,你们理塘在抖音上出了个红人,他让几个员工带上五千块现金接丁真来县里拍片子,“我当时觉得可能已经被人签走了,但拿现金的肯定少,这招对理塘有用”。员工到了发现丁真刚放牛回来,他们是第一家来的。杜冬连夜给县里的领导写信,列了几大潜在风险和签约意义,“将给旅游带来不可估量的价值”,他在这句话后面加括号,里面写,“虽然这么说对一个孩子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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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看来,藏地文化符号已空白多年,或者说陈旧已久。而丁真的成名恰恰剥离了藏族的固有符号——他不是传统康巴汉子的形象,人们的第一反应是“甜野男孩”。而之后的传播又说明,地方的固有印象也会更新迭代。杜冬说,如果有一天丁真能让藏地文化和旅游具有一种时尚感,而不总是那样神圣与死板,“真是让我再干十年也愿意”。
不过在丁真成名之后,地方性又开始发酵——他可不可以不穿藏装,他的时装照如何发布,他和地方是怎样的关系,他能不能成立工作室聘请专业团队等等,都曾是围困杜冬的问题。
第一次见面时,杜冬推荐我看一篇关于丁真的文章,其中写道,“当他和地方的精准扶贫联系在一起,就不再是一个流行文化的资本选择的结果,他成了一个主流文化的国家选择的结果了。”作者是北大社会学系的老师张帆,她的另一个身份是杜冬的妻子。
过年期间,在丁真一次藏戏主题的直播后,我见到了张帆。她曾做过两年关于藏戏的田野调查,却对这次的直播策划并不买账。她对杜冬说,“你知识分子的包袱放一放”“你不能是一个爸爸的心态,你要把自己当20岁”“追星是追什么?是我对他无意义的日常都产生了好奇”。
实际上,这种“无意义的日常”已经在理塘构建了一个“丁真宇宙”,“王友梅”(谐音网友们,丁真粉丝昵称)把下则通村的生活当情景喜剧一样追:胡波拍摄丁真的那条小路被称为“星光大道”,是打卡圣地,有人会买上一盒同款泡面;丁真的舅舅像“疯了的郑伊健”,丁真身边的小伙伴有恩珠、公主、可乐等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昵称、个性、故事线;经常教丁真打鼓的被称为“蛋糕人”——因为他在古镇入口处开了一家蛋糕店。杜冬和高小平则是“杜爸高妈老两口”。除此之外,丁真还有两只小马一头“真”牛,他还很害怕村里的恶犬花花。如果你飞越横断山脉,来到4000米海拔的理塘,你不一定能如愿以偿地见到丁真,但你很容易偶遇他们。
后来杜冬想,今年的古镇旅游或许可以开发一个包含这些丁真周边NPC(非玩家角色)的剧本杀,大家来了边逛边玩。而下次直播,就让丁真和小伙伴们一起做游戏,“像综艺里那样”。
天气逐渐转暖,高原的冰雪融化就像埋在胸腔里滴答滴答的倒计时器,等旅游旺季到来,理塘将如临大考。杜冬曾比喻,丁真就像“啪”一个大大的超新星照亮天空,理塘汲取了百分之一的能量,够用好几年,可他担心理塘要被这道光“烤焦了”:一个只有4000多张床位的小城如何承载涌入的游客?会不会酿成巨大的旅游危机?
“对古镇来说,抓住机会,你是理塘模式,能为民族地区小县城提供某种样本;做砸了,也是一个有意思的教训。对我个人来说倒还好,但如果旅游没做好,有一天理塘人民觉得在古镇里搞文化旅游这条路走不通,那我是要承担责任的。”杜冬说。
他即将进入旅投公司总经理任期的最后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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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巴情书与理塘“果赤”
飞机停留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机场稻城亚丁。杜冬摆手示意我放缓脚步以防缺氧。廊桥走道上,人人都像刚刚探出太空舱,杜冬悄声对我说,要切换至90年代的效率了。
司机土登已在门外等候。土登高大壮硕,一张笑憨憨的脸犹如圣光笼罩。他是曾经的藏医、还俗和尚,业余时间倒腾二手车,现在唯一要紧的职务是丁真的助理,正被几位举着手机直播的“王友梅”团团围住。
2007年,还是上海白领的杜冬第一次来理塘,在赛马节上对康巴姑娘曲西一见钟情,“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就觉得整条河流都在她的目光里闪烁”。几年间他多次穿越中国腹地,为她做了许多“痴情的蠢事”。后来他把对姑娘的爱恋、对理塘如故乡一般的亲切写成15万字的《康巴情书》,并辞掉了工作,到藏地专职写作。
直到现在,杜冬仍习惯于认同过去的身份。“我是一位作者、译者、记者”,央视镜头里的自我介绍这么讲,每一次工作汇报的PPT开头也这么讲。“杜老师是个文人”,身边人评价他时,开头也总是这一句。
除了丁真的零碎文案,他已经大半年没有写作了,电脑桌面上各类方案几乎要叠放起来。春节假期,理塘旅游和丁真发展像两个独立又相互缠绕的线团,两头拉扯。
……
杜冬想,出圈四个月,丁真应该更立体、更复杂
这一过程中发生了哪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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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GQ报道 | “丁真老板”杜冬:天真的顶流开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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