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生还 -- And then there were none
前言
这世上销量超过1亿本的书，一共有8部。排名第一的是圣经，一骑绝尘卖了50亿份。而这8部里面字数最少的，单字销量最高的，是一部侦探小说，阿加莎的 无人生还 。它排在第七，比红楼梦高一位。
其实，我一直觉得把这部书定义为侦探小说有点偏颇了，因为它远远超越了传统意义上侦探小说的两大问题的架构， 即
- Who did it (谁干的）
- How he did it （怎么干的）
个人认为在这两个问题的谜底设定上，这书虽然优秀，但并不是特别突破想象力，甚至不及阿加莎的另一部小说东方快车。 无人生还是个把谜底摆在明面上谜语 。令这部作品封神立榜，经久不衰的，是它提出了第三个问题
3. What is justice （到底什么是公正）
读者隔着近百年的岁月，翻着斑驳泛黄的书页，回甘无穷。因为这书有着令人生畏催心的内核。从来人都说凡夫畏果，菩萨畏因，这书看完，让人既畏果又畏因。
（下文有大量剧透）
10 little Niggers / Indians/ Soldiers
十个来自英国不同阶层的人收到来自 U.N.OWEN 夫妇不同理由的邀请函，来到一个小岛。在第一天的晚宴上，留声机的录音公布了他们不为人知的罪行，并声称公正即将到来，他们会受到应有的处罚。很快一个接着一个的，他们按照一首童谣里的描述，莫名离奇地死去，直到一个也不剩。
其实这书最开始的名字叫10 little niggers，后来在美国出版时改成了10 little Indians，再后来干脆改名成恐怖童谣里的最后一句：then there were none。无人生还。
我们与恶的距离 -- Everyone has a dark side
这十个人犯了不同的罪，她们在各种情况下 无意 造成了其他人的死亡。法律没有处罚他们。于是，一只幕后的手，策划了这一切，名曰， 正义终将到来, 而所有的罪人终将受到惩罚 。
十个人所犯罪行，接受审判和处死的顺序如下：
1.因开快车造成车祸撞死无辜儿童的男演员
2.看着作为男管家的丈夫刻意停掉病重女主人药物，而不默不作声的女仆
3.发现属下与自己妻子偷情，便派遣属下去必败之战的将军
4.为了尽快得到女主人遗产，而给其停药的男管家
5.满口仁义道德，面对怀孕女仆却见死不救的对宗教无比虔诚的老妪
6.错判死刑的法官
7.因为酗酒造成手术失败病人死亡的医生
8.为了升职（私欲）诬陷犯人，把无辜的人送进监狱造成意外死亡的警察
9.因为迷路，便带着食物偷跑，造成21个非洲向导被饿死的江湖人
10.女教师
其实依照法理，这里的很多人不应被除以死刑。所以这更像是一场道德的审判。一步一步的阿加莎带着我们更走近 恶 ，看清 恶 ，直到最后 直面恶 本身。
每一步我们都可以发现 我们自己离恶到底有多近：
当然很多人会说，“我就没有，我很善良，我没有恶的一面”。那请扪心自问： 我们是否同样因为自己的玩乐完全忽视其他人的存在；我们是否因为情爱嫉妒就妄图毁掉一个人；我们是否曾经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弱者冷血指责；我们是否同样曾经玩忽职守；我们是否曾经因为一己私心污蔑他人；而我们离女教师那个终极的恶，到底还有多远。
下面是我这半年上网的见闻：
（这一段会有悖于很多人的立场和观点，欢迎理性讨论，不欢迎网络trolling）
1.原配与小三事件。因为感情纠葛，就到处贴大字报，公开他人隐私，甚至敢于在大街上扒光小三衣服的原配妻子。 观者中理解支持，甚至肯定鼓励这种行为的众多。其实，是否情感上的伤害就赋予受伤害者执行私刑，罔顾法律的权力。感情伤害不可丈量，如果受害者声称自己受到相当于一刀重伤的伤害，是否她就可以一刀捅到小三和出轨男人身上，以示平等。那是捅一刀，还是捅两刀？还是捅10刀？以何为依据。（第三个Indian）
2. 艺人黄谣事件。因为不喜欢一个艺人，或者与自己喜欢的艺人有竞争关系，就凭空指鹿为马，捏造传播黄色谣言。我虽然没有机会面对谣言捏造者，但是有幸直面过一个这样的网友，她明确表明她不喜欢某个艺人，所以选择相信并愿意传播这些无依据的谣言。当我问到如果我因为不喜欢你，在你的学校传播你和老师苟且的谣言的话，我该当何罪，她便扭转话题。（第八个Indian）
3. 童谣事件。三十而一开播，各大论坛便对童谣口诛笔伐。她绿茶婊了，她毁了张默了，她撒谎了，她没有帮助另两人指证老师强奸了。等等等等。一时间，她成了第一蛇蝎女人。观者满足自己站在道德制高点的私欲之后，拍拍屁股走了。但没有人指出事发时，童谣刚刚年满19岁。在一些国家刚刚过了statutory rape的年龄。对方是她的老师有绝对的权威，两人间的地位非常不平等。没有人点明，在非强奸的情况下，童谣如果为了帮助另外两个受害者而出庭指证黄强奸，是作伪证。而作伪证是明确的犯罪行为。（第五个Indian）
4.德阳安医生自杀事件。早前，四川省德阳市某医院医生安宁及其丈夫在一个泳池内与一小男孩发生冲突，之后安宁夫妇的个人信息遭人曝光，引发人肉搜索和网络暴力。网友先是网暴了安医生夫妇。他们被各种指责辱骂，姓名、工作单位、职务、照片等个人信息在网上挂得到处都是。5天后，安宁吞下约500片XXX，自杀身亡。而在安医生自杀后，网友有调转枪头，对小男孩及其家人进行网暴。公开其的隐私信息，甚至有人把小男孩父母的照片处理成遗像，也有人在小男孩的照片上打上“强奸犯”字样。还有人说，“ 仅此一次让我当一回暴民吧，因为我真给他们买了花圈 。”“ 这是我第一次支持网络暴力 ”（第六个Indian，或者说是第十个，见下一章节）
其实，我们离恶，真的像我们自己想得那么远吗？
死亡的顺序-- 究竟谁才是最大的恶人
审判者，行刑者对于十个罪人的处决顺序，有他的理论:
十个人的罪轻重有别。罪轻者将先被处决，免受等待的恐惧和精神的折磨。而最冷血的将必须接受最长时间的焦灼，惶恐和来自内心的拷问。
那么这十个人里是是最恶的呢。表面上看是最后死去的女教师。她可以算是恶本身，她是十个人里面真正动了杀机杀心的。而其他人都处于一种无知犯罪的状态。即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将会带来对别人多大的伤害。（Roger 和 Lombard有待商榷）
但，且慢。其实女教师并不是最后一个被处决的。真正最后一个死去的，是这场迷局的背后设计者和执行者，是藏在中间假死骗过众人的法官。他才是最后一个死的。自杀。
因为 法官的恶，是众恶之首。
这话说得有点无间道。但是正是因为对于这一点拷问，这才使这本书摆脱了侦探小说范畴，脱颖而出，成为阿加莎诸多名作中最经典的一篇。正是这一点拷问成就了这部百年来最畅销小说的内核。她在拷问 到底什么是Justice （公正）。
首先，人们是非常相信这世间有法的， 天地有公理，万物有业力 。所以关汉卿才会唱：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 。 所以我们才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们相信这世间的是非对错是有法可依有理可循的。我们对于公正有着天生的渴求。
但是谁是Justice的裁决者，审判者呢。总不能次次都等着天地显灵，等着窦娥祈愿六月飞雪来判断是非对错吧。 所以法的依托者，就是我们的司法体系，是那个法官本人。
于是，百姓们管公正廉明，明镜高悬的裁决者，叫“青天”大老爷。
但阿加莎提醒我们，我们不能神话法官，因为法官也是人。也有人性七宗罪，他也会愤怒，也会懒怠，也会对善良有无限的推崇，也会对美好有执着的追求。替天行道者，到底有多确定，他真的代表了天的意志。武侠小说里一个人变坏了，很多时候， 他不是产生了明确的恶，而是对善的追求走向了极端。变成了恶。
法官杀掉了女仆，杀掉了老妪，杀掉了医生。杀掉了每一个犯过罪的人。
有人说，法只是底线，是方法。他却把法作为了结果。 Law is only means but not the ends.
韩非子和孔孟庄
年幼的时候读到历史书讲诸子百家。最爱的就是韩非子。
法的公正严明，法的众生平等，法的无情决绝，都令我着迷。西方法律女神手中的宝剑，杀遍世间不平事的风姿也让我仰望崇拜。
对于儒的力量，少时的我一直都是藐视的。觉得它没有力量，不够果决，唧唧歪歪，磨磨唧唧。因为，当年我还年轻:p， 不懂“ 上善若水 ”四字的深刻。
法固然有惩戒恶人，威呵世人向恶的功效。但却缺乏给人指明方向，劝人导人向善的能力。
但若想通过无限度的提高底线，无止境的惩戒来追求世间向好，人人向善，是荒谬可笑的，无异于缘木求鱼。 比如故事里的法官，杀掉一切邪恶的，有过恶念的，是否世界就会更好了吗？
医生已经戒酒了，这里是否还有其他人在受到良心的拷问之后可以向善呢？也未可知。我很喜欢玖月晞的一句话，这世上，谁不是背负着罪，再一路向善呢。
错了便惩，不多不少。因为法是底线。不可饶恕也不必宽恕。no forgive，no mercy。
但是法之上的道德，可以推着举着我们向善的。 在法的惩戒之后，道德教给我们该如何原谅 。如何救赎。道德告诉我们人无完人，道德指引我们要相信爱，相信人。
当法看到的是人的邪恶的一面时候，道德看到的是邪恶底下的善良的可能 。
一句名言
书里阿加莎有一句名言，借由法官的嘴里说出来。“to look away when the power is exercised is both irresponsible and cowardly”.
之前我看过一个黑泽明的采访，他提到他对于人的理解就是“don't look away".
让我们把惩戒留给法律，其他的时候，当我们伤害一个人的时候，当我们做了亏心事的时候，当我们觉得我们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可以指手画脚的时候，don't look away。请直面受害者的眼睛和我们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