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女性主义思潮导论

女性主义既是理论也是运动，至今已经有了很复杂的知识体系，内部不同的理论流派之间相互批判和补充，关注点也从在政治经济领域发展到如今涉及社会生活乃至全球的方方面面。尽管很难完全定义每一个流派，但是这些“ 标签”也是有益的工具，有助于标出不同女权主义者采用的方法、视角、框架结构，解决办法。

大体来分，有自由主义女性主义，激进女性主义，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精神分析女性主义，存在主义女性主义，后现代女性主义，多元文化女性主义，生态女性主义。这一章，先总结自由主义女性主义。

一、自由主义

要了解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先要了解自由主义这个政治思潮。自由主义的出发点在于 “人性” ，认为人的独特性在于我们的 “理性” ，理性把我们与其他生物区别开来。理性意味着自主性和自我实现，而 一个公正的社会应该允许每个人去充分发挥他们的自主性来实现自我 。

这里就引申出了另一个自由主义的基本概念—— 权利 。自由主义认为“ 权利高于善” ，我们可以选择 任何物品来实现自我，只要我们不剥夺其他人所有的物品。

自由主义者通常有两派， 古典自由主义者 认为，国家保护公民自由（财产权、投票权、言论自由、结社自由等），但不干预市场自由，只是给所有人提供“平等的 机会 ”。而 社会福利自由主义者 认为，每个人的先决条件和机遇不一样，不能让市场竞争加剧本身的不平等，因此应该提供法律服务、学校贷款、低价房屋、医疗补助等社会保障。

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想法也投影着自由主义本身的特点。具体的分类和演变会在下一部分讨论，但总体而言，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全部目标是创造一个“公平而富有同情心的社会，这样的社会中每个人都有充分的自由”。

二、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演变

（1） 18-19世纪： 权利的觉醒

在18世纪之前，生产性的工作通常以家庭为单位，由男女共同完成。但随着工业资本主义力量兴起，开始把劳动力吸引到私人家庭外，男人与女人的社会性角色开始更显著的分化。这一时期，感受到最大变化的人是之后女权运动的主体——“已婚的中产阶级妇女”，她们的丈夫有一定的专业技能，开始在外界追求自己的事业。而她们的家庭不需进行生产性的工作，变成了被“圈养”的太太。

她们被要求“美丽优雅”，不被允许到户外活动，以免晒黑；不被允许自己做决定，没有自由。仿佛是丈夫的预备玩偶——当他们想从事业中休息的时候，可以消遣娱乐。男性被认为进取而具有抱负心，而女性被认为没有事业、情绪化。传统的骑士态度专断地认为妇女受到了她们天然保护者的最佳照料。但事实上，除去这种美好的、雍容华贵的想象， 妇女一旦结婚就开始了“公民死亡 ”，几乎丧失了一切公民权利——不能控制自己劳动所得，不能选择自己的住所，不能签署文书；丈夫拥有她的肉体和各种服务，甚至可以将她出租获得利益；拥有妻子的人身自由权，在英国，拒绝回家的妻子可以被送进监狱；丈夫也拥有妻子劳动成果的绝对拥有权，任何企图靠劳动获得独立的妻子，事实上赚取的财产都不属于她。

同时，单身女性虽然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但是其他地位和已婚妇女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她们不在丈夫的控制下，就在 父亲的控制 下。父亲同样有对她们人身处置的权利。而低微的、非中产阶级的的妇女则饱尝工作时间长、条件差、和低工资之苦。这一时代充满着自相矛盾，维多利亚时代注重“纯洁”和贞操，然而卖淫少女的合法年龄定为12岁，只要有警察或者她们的代理人发话，就可以充任妓女。

女性的觉醒，是希望妇女也能拥有“ 人格 ”，不是成全他人幸福或完美的手段或工具，女人是目的，是存在本身，而 不是 他人的附庸 。同时，人们发现了对妇女规训最大的是“社会伦理”。妇女被称赞的美德，实际上都是妨碍妇女人格发展的 消极特征 。例如“无私”与“仁爱”——不遗余力支持丈夫发展事业、给孩子舒适的生活。

因此，女性思考首先是 反驳男女社会角色划分的合理性 。在之前，社会流行着 卢梭的女性观 ——男女两性的特质和能力是不同的，生理上的差别决定了两性在社会中扮演不同的角色。这种观点认为，女孩不喜欢学习读书和写字，但却喜欢学习缝纫，所以应当训练男孩作为公民，而女性照顾家庭。但早期的女性主义者激烈地批判了这种性别观念， Mill（穆勒） 把 启蒙主义 用于女性，认为一种体制唯一的存在理由在于符合 理性 。女性的屈从地位是早期历史 野蛮时代 的产物，是一群人强迫另一群人的结果，远非一种自然的秩序，只是因为人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女性的能力看上去低于男性，但这是长期的社会压迫和错误教育的结果，是压抑一方激励另一方的结果。 Wollstonecraft（沃尔斯通克拉夫特） 认为，两性的价值平等必然会导致两性的 权利平等 。她认为，理性是公民资格的基础，女性应该有自我实现的机会。

于是，女性主义在这一时期的主要运动是 寻求平等的政治权力——首先是投票权 ，因为投票权是表达立场和观点的基本方式，可以改变压迫自己的制度、结构。她们的思路是， 哪怕一般妇女做不了一般男人可做的某些事，也绝不能证明禁止所有妇女做某事的禁忌是有道理的。 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 没有必要去禁止妇女不能做的事情，如果她们真的不如男人做的更好，那么竞争本身就足以排除她们。

（2）18-19世纪： 权利的争取

任何一个长期受压迫的群体想要获得解放和争取权利，首先要解决 教育问题 。在此之前，对妇女的教育的目的只不过为了实现方便和令人赏心悦目的温顺，使她们成为 更加合格的家庭主妇和母亲 。但接受教育往往也在内部孕育了自身毁灭的种子，激发学习更多知识的渴望。严肃的学习从知识基础开始，一定会导向深入的分析和归纳组织，最后找到摆脱目前状况的出口。

19世纪，这种对知识的渴望急剧增长。在女权运动冲击之外，女子高等教育发展还出现了一个契机—— 教师职业的需要 。 普及中小学教育是19世纪民族国家的伟大理想之一，雇佣女教师可以降低公共教育的成本。 同时，因为 内战 男生入学率下降，也使得学校因 经济需要 而招收女生。尽管他们长期将女生局限在师范学院，并未感到对妇女教育的特殊义务，但总体而言，公立和私立的女子学院增多。

教育问题解决后就是 组织问题 。美国妇女采取整治行动的第一个机会来自 废奴运动 。作为“奴隶”，同“争取人权”，废奴事业为妇女解放提供了动力和宝贵的政治经验。在废奴运动中，妇女学会了如何组织、召开公众大会、举行请愿活动，也作为废奴主义者赢得了在公众场合演讲的权利，开始发展女性基本权利的理论。

然而，女性废奴主义者也同样遇到了典型问题—— 被阻碍演讲妇女权利，因为害怕分散对黑人权利的支持 。1840年，在世界反奴隶制大会上，女性废奴运动者仅仅因为是女性而被大会除名。内战开始了，男性废奴主义者看到了使奴隶获得自由的机会，他们再次要求女性主义者把妇女事业放到下一步。但内战的结束并没有带来妇女解放，最终选举权只给了黑人男人。

于是，女性废奴主义者发誓要建立自己的组织，并最终成功举办 妇女权利大会 ，发布 《感性宣言》。 在美国革命胜利75年之后，女性终于勇敢地将《独立宣言》为己所用， 延伸了它“天赋人权”和统治的合法性取决于被统治者的认同的观点，并最终将这些观点用于自身。

然而，在策略方面，女权主义者产生了 分化 。在坚持不懈的请愿、散发传单、发表演讲、在地方选举和国会辩论谨慎地游说争取男性选票中，教育公众的任务似乎 漫长无止境，妇女们的耐心显然是无效的 。于是激发一部分人采取更引人注目的手段—— 大规模示威游行和派设纠察队，甚至纵火和打砸商店橱窗 。很多人对激进分子的贡献持不同意见，但是这确实引起了人们的注视，尤其是当政府用残暴的行为和双标的刑罚对待妇女时，公众的同情起了重要的作用。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在妇女最愤怒的时候， 使用暴力的对象也只是财产而不是人 ，并且更多时候是非暴力手段。这些改良的运动方法，为之后很多其他的事业——例如民权运动、工会运动——提供了榜样。

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利益交错，妇女的支持者们还包括民粹主义者和一些改良者，尽管没有政党全力支持，但最终第十九条修正案通过，妇女至此终于拥有了投票权。

（3） 20世纪：身份问题

第十九条修正案之后的40年，女性主义在美国属于睡眠状态 ，这场投票权运动让她们筋疲力尽，同时她们愿意相信有了投票权，妇女已经和男人平等了。但事实上妇女的偏见没有结束， 因为大部分人的意识依然没有改变 。例如，1964年美国民权法案中禁止私人业主对性别的歧视，妇女们在国会旁听席欢呼胜利，但最终法庭拒绝实施这一条款。妇女们感到制度背叛了她们，用这种愤怒重新燃起激情为自己的公民权利而斗争。

于是，在1960年左右，女性主义新一代宣布为了得到充分的解放，妇女需要经济上的机会和公民自由，成立 “全国妇女组织” 。她们是新左派的革命精神， 目标不是去改良精英主义、资本主义的竞争制度，而是以平等主义、社群的合作的制度去取代前一种制度。 此前的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只是一般自由主义原则的简单扩张（即多元政治，不同利益集团需要的只是同等的接近政治权力的机会），没有对它做什么修正。但新的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开始用自由主义的基本理念，去达成“理性”“人性”的结果。

全国妇女组织提出的 “妇女权利议案”， 包括就业机会、产假、税法、公共育儿设施、女子教育和生育权。然而，尽管 “控制自己生育的权利” 在今天看来并不激进——只是从刑法上清除妇女得到避孕信息的信息和手段的限制、废除流产入刑——但是组织内部却因此 分化 ， 保守 成员反对全国妇女组织推进允许 避孕和流产 的法律。同时，组织内 激进 的成员，不满其未能支持妇女的 性权利 ，也没有支持妇女在 不同性向 中选择的权利。

当时的女权运动领袖，也是全国妇女组织的第一任主席，叫做 弗里丹 。她对此进行过反思，认为在就业、教育、公民权利的争取中， 性角色 的讨论确实是不能避免的。但是她担心全国妇女组织会因此改变传统的关注焦点、不可避免地转向更激进的焦点，使 他人眼中的女性主义者更加“远离主流社会”。

但在多种因素推动下，1971年，全国妇女组织还是认识到了 女同性恋 所受的双重压迫，同时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她们也需要更多样的女性团体的支持和参与。她们认为，不仅要服务于大多数妇女，也应该 服务于任何相信男女权利平等的妇女 。在这之后，全国妇女组织更积极地了解不同的妇女群体的具体需求。

然而，女性身份问题更为显著的是事业女性的问题 。早期，女性主义者鼓励女性去追求事业。这背后的逻辑很清晰——因为只有女性足够有力量，才能在社会的方方面面有足够的影响力。女性应该抓住一切的入场券，进入游戏去和男性竞争，而竞争之后得到的结果，就会自然使男女平衡，达到性别平等的目的。这些想法是非常符合“自由主义”思潮的。

正如弗里丹的《女性的奥秘》所说， “妇女花了太多时间打扫已经很整洁的房间、修饰已经很有吸引力的容貌，这样的生活应该替代更有意义的目标。女性过分重视妻子和母亲身份，把这些看作女性全部的需求和欲望。当妇女发现自己也能拥有独立的身份、平等的权利，妻子和母亲并不一定是生命的全部，自己并不一定要去追求男人的爱与认可的事实，女性就能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去家庭之外的“创造性工作”中 作为充分的人而发展 ，甚至在公共世界里承担重要的角色和责任。”

然而，这里最大的问题是她们没有发觉，除非 家庭内部和外部能产生重要的结构变化 ，那么对于女性、即使是有特权的女性，跳出家庭的桎梏有多么难。她们想把女性送到公共生活的范围，却没有召唤男人进入私人家务领域。

因此，新的问题自然地出现—— 事业女性依然要兼职贤妻良母，女性精疲力竭 。女性主义者们尝试改善这个情况，为事业女性带来更多的福利，例如推动弹性工作制，帮助妇女更方便地照顾家庭，又或是更长的产假。然而，这个所谓的更好的工作的制度，其实给了雇主一个理由贬低女性雇员，而且一个顽固的观念得以强化——家庭仅仅是妇女的责任，而不是妇女和男人的共同责任。

至此，女性主义者们终于意识到—— 想要解放妇女，也同样需要解放男人 ——男人也不一定需要承担“养家糊口”的全部重担，和成为工作上的“拼命三郎”，男人也可以自由发展，也同样需要家庭和朋友关系。从此男女竞争的场所从工作扩大视野到了家庭。

这背后的意识改变非常重大，这意味着女性主义者不再盲目追求力量，为了证明自己和男人一样拥有做任何事情的能力，而使自己变成“新男人”以得到他们的尊重。而是明白， 一个社会应该像重视“男性气质”一定重视“女性气质”，这样男女才能真正平等 ，男女都能作为人而充分发展。之前的女性主义者之所以拒绝接受这种可能性，是因为 害怕承认性差异 ，毕竟是差异而导致的男女不同局面。这样做无疑伤害了妇女，也否认女性作为母亲的意义——例如单纯认为妇女热爱母亲身份是被父权塑造的结果。在具体的动员中，当一个作为妻子和母亲，投入了多年的血汗、眼泪和劳作之后，被告知她的选择毫无意义，她的反应恐怕也不会积极。同时，要求女性像男人一样有决断、强硬，或许也在伤害着女性最好的东西。

这思想的转变影响了后续所有的方向。 女性主义者不再追求“平等的权利”，而是“性别的权利” 。她们明白，不是 中立的法律，而是强调特定 社会性别 的法律 ，可以更好的保障两性平等。之前忽视性别式的(sex blind)立法，忽视了男女差异的现实。

这个方向也许是正确的——不是对抽象的人决定什么是平等，而是对具体的人决定什么是平等。但 新的问题 也来了—— 妇女如果作为一个特殊群体拥有优惠，就很容易让这个群体遭受它是低等群体的指责 。 毕竟，在一些人眼中，这样在特别地照顾一个“弱者”，这与女性主义者强调女性的独立和平等是相违背的。因此，大家在想，真的存在所谓的 “分别而平等” 吗？

要解决这一问题，弗里丹认为， 要彻底打破男女的界限 。归根到底，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拥有“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结合的人。随着“ 雌雄同体 ”的观念的进展，女性主义者似乎已经偏离了“女性”，而走向“ 人道主义” 。这种想法认为，人的整体性是女性主义者的前提，女性主义者必须超越对女性的关注，而关注更广泛的男女问题——如何具体的解决生活、工作和爱的实际问题——才能真正帮助到女性。

这一转变当然也招致了批评，激进的女性主义者怀疑 超越妇女问题 是否依然能保持女性主义的立场 ——既然作为“人”的文化，依然是男性中心的，那女性主义者成为“人道主义者”，这不是滑稽的吗？现存的观念并不是一个性别中立的观念，而我们遵守这个观念可能会背道而驰，这是女性主义绝对不能接受的。

三、总结

事实上，历史带来的思考并没有完全下定论，但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带来的经验是非常宝贵的。弗里丹认为，之前的问题的根源在于 女性运动不愿意着手处理家庭问题 。美国早期女性主义者大多是反对婚姻和家庭的单身女性；现代女性主义者的大众化形象，要么是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攻击男人的事业型"女强人"，要么是一个年轻的反对婚姻反对生育的"解放女士"。

如今的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已经和其他思潮通过长久的碰撞产生了较大的差别，相比于激进女性主义宣称要彻底消除家庭、抛弃为母之道、把男人与女人间的所有关系认为是掠夺，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到今天已经变成非常中庸的一派，主要是鼓励女性成为任何可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