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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于 木棉浪潮
影评|《过春天》—— 她和她的两个母亲

影评|《过春天》—— 她和她的两个母亲

戈达尔说:人越老就想得越深,水面上的东西我已经抓不住了。所以,他应该是一条鱼,现实在水中的折射,对于鱼来说是常识,对于人来说则是扭曲。这种虚妄造成了一种恐怖,若果它变为现实,却又常见而令人惯习。


新生儿浑身是血,与母亲以脐带相连,这是正常的,但是,如果一个人连着脐带,难道这不是个怪兽?那我只能说, 每个人,都是盆着脐带的怪兽 。作为生理意义上的脐带早已被割掉,但是,直到死亡,仍有一条又一条的脐带将每一个人拉引,可惜,没有谁能逃开此种关系,以及在另一端的母亲,于年轻人而言更是如此。


脐带



《过春天》的理解是需要门槛的,因为它实在是过于现实了,除了港铁车厢内的胡乱搭配的广播,其他都是现实的倒影,所以,如果不知道这里头的背景,确实是很难揣摩。

不过,我们仍然可以抽象地看。有个假说,其言生命是从海洋中来的,具体到每一个人,他们是从母体内的海洋中来的,这条脐带是营养输送的必需,也是胎儿在世上的第一个社会关系,即 他(她)和母亲的连结

如上所述,对于戏中主角佩佩而言,她也有她的「脐带」,那就是那一条蜿蜒于新界的广九铁路,每一天她都要乘坐这条铁路来前往港九上学,这就是脱离母体的具体化,她的实际意义的生活,包括上学,户籍,朋友,她的父亲,都在香港,她和她的母亲其实只有一种名义上的关系。

但是,她仍然要回到深圳,她已经搭好的整个生活世界并不是她所寄居之地,在晚上,她要比脐带拉回母体,而在深圳,她不过是维持其生理需求罢了,所以,我们也能看到佩佩对母亲不瞅不睬,她的意识结构和她的身体——脐带,是完全不吻合的,因为她的生活场域不在深圳,她始终是一个 外邦人




家庭


家庭仍然是一種普遍傳統。黑社會稱兄道弟,走水貨的也一樣,這個其實是城邦的倫理的細化,其具體內容則是儒家倫理,拜關公就是灌輸忠勇意識,但是,這種靠利益來組建的「家族」,更加依賴的是 尊卑 等級——那就是話事人,他要拍版揸fit,其他兄弟要唯命是從。

佩佩第一次經歷這種完整的家庭結構影響,並沒能看到其深藏的險惡,而且,這裏的話事人是女性。花姐給了佩佩一種家的溫暖,她能賺錢,也有地方可歸,她所處的空間多了一個母親,以及閨蜜的男朋友,阿豪。 這裡的家庭實際上是對於佩佩的心理缺失的增補 ,她下意識想擁抱家庭,正因如此,阿豪扮演的是一個類似於哥哥的親人角色。

明顯,阿豪是混亂的象徵,他一出場,戲劇的衝突立刻多了,這剛好是和佩佩相對。佩佩話不多,也不怎麼提出自己的意見,而阿豪多次幫助佩佩,最後鋌而走險被花姐捉住,他的好鬥其實是佩佩的未完成的主體性。因此,有些人說他們是曖昧甚至是愛情,這其實是立不住的。佩佩是遊離於城邦的人,她其實沒有父親,父之名的作用在此是隱匿的,但是,她需要服從她的母親(即使她母親對她一無所知),而她的父親和城邦根本不接受她。她爲了建構自我,更需要去創造另一個空間,這其實是逃跑。 她想和Jo去日本,她聽從阿豪的安排冒險,都是她的自我的呼喚。

然而,家長是不會讓自己的小孩亂走的,花姐亦然。阿豪——事實上是佩佩的自我鏡像,他要挑戰秩序,正如每個年青人那樣,阿豪的勇氣是佩佩的潛意識所渴望的。面對子女的叛逆,家庭空間中的權力主體—— 撕開含情脈脈的母親面具的律法父親 ,他要讓年輕人接受嚴厲管教。


放生


佩佩的两个自我是对立的,她一旦靠近阿豪(她的反抗意识),那么,她必然会远离Jo。也就是说,她的这一次举动不仅仅是越狱,还是 破坏 ,她会把过去所建立的友谊通通摧毁,这是像分娩一般的阵痛。颇为人津津乐道的一段「情欲戏」,朦胧而黯淡的红色背景像极了血,在这个逼仄的仓库里,就像胎儿逗留的胎盘,佩佩把手机绑在山上,也是把炸药绑在身上,这个爆炸首先是毁灭过去,然后是毁灭电影——她过关之后,整部电影立刻进入了尾声。

《过春天》的电影叙事和情感表达十分 克制 ,你甚至感受不到冲突的张力,矛盾的酝酿和蔓延是潜在水底的。作为青春片,它的叙事就是给年青人搭建舞台,这个舞台是如后生一样喜欢到处移动的,所以这两个女生要奔跑,要大叫,要放飞自我。而一旦镜头开始慢下来,重建就开始了,新的人格将会在此诞生。

依我看来,整部电影只有一个主角,那就是佩佩。作为一个主角,佩佩并没有多少台词,因为她不需要说话,试问谁会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自言自语呢?恰好相反,她所处空间不断地制造 话语环境 。首先是家庭空间,花姐的团队是一个家庭般的存在,这里面有温暖,也有风险。在家里面要听家长指挥,也不能另立山头。到了家庭之外,便是属于城邦的,这种属于是一种字面上的规定,佩佩始终没有办法融入,不管穿上何种制服,她都必须要面对一个赤裸的自我——她是私生女,是夹在陆港之间的人,是被社会严格治理的未成年人。这便是她的幸与不幸。

而她的两个人格则在逐步瓦解。因为,她不需要别人来教导,这就是一些人所说的 成熟 。她既不是Jo,也不是阿豪。那么她是谁?她在结尾给出了答案。她把缸里的鲨鱼放走,这可能是电影里唯一的隐喻,但是,这个隐喻并不难懂,她就是鲨鱼,她放生了自己。她把从未去过香港的妈妈带上了飞鹅山——阿豪曾带她上来的地方。这一行为是佩佩对她的两重身份的超越:她反抗花姐给她的紧箍咒,她不需要其他人的协助,恰好反过来,带着她的母亲上山,她不再是母体中的婴儿,她不再受脐带限制。


弦外之音


即便是没有接受任何神学教育的一般人,他们却会有自发的命定论倾向。一个胎儿还没出生,大人就已经根据社会规范来给它作各种各样的猜测。这种规范既有归属感,也有偏见。佩佩的诞生明显是违背习俗的,一个妓女剩下来的私生子,而且还是单非仔——他们始终被打上内地的烙印,内地意味着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然而,這種根深蒂固的祖宗之法和排外思想不是空穴來風。香港人的身份建構恰好是「 外來 」的,首先是儒家的士大夫傳統帶來的安土重遷和家國觀念,其次是西洋文明。這是一個沒有自己歷史的城市,對於其市民而言更顯現出其 無根漂浮 。中國人的根在家鄉,但是,一羣由移民甚至是難民形成的地方,根在何處?

佩佩所處的困境比起本地人要更深刻而沉重得多,因爲她的家在深圳,人卻在香港,儘管她是香港居民,不過,她是私生子,這不符合重視家庭的道德,她沒有實際的家,也沒有「父親」。 個體公民是從家庭中培育而來的,但是她沒有親戚,沒有任何的和家庭倫理(也是接受社會倫理的入場券)關聯。她無法和普遍意義上的香港人「埋堆」 。所以,她只好賺錢,有了錢,就能有現實中的根——買樓、結婚、生仔,這是英國人教落的。

由此我们便可以看到这种冲突的根源,这是从娘胎里就有的。大陆的母体给予香港整个社会文化根基和营养,但是这种长时间的割裂,全球化浪潮彻底把香港洗刷成「 类型城市 」,这些城市是毫无历史的,他不过是世界上其他城市的复制品,千篇一律,没有特色,随意一个城市都能将其替换;它对于其居民而言太小,根本无法让在世者居住和分享。所以,我在去年就在关注这部片子,除了尽皆过火的无厘头港片,仍然需要另一个超越性的观点来看待香港,准确来说,是透视这个城邦的肌理。包括深受传统宗族影响的家庭空间,还有被遮蔽的本土文化,以及与大陆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最要紧的,则是找到各种社会矛盾的突破口。

讨论这些的最适合载体,莫过于一个横跨两地的学生。她从内地的母体降临,然后又接受香港的母体的培养,但是,她并没有自己的空间,她既不受家庭空间束缚,也不受城邦空间认可。她拥有另一层意义上的自由——这种自由是空无一物的,正是这种虚无才迫使她寻找,亦只有 年青人 才能有如此的毅力和精力去寻找个中意义。反过来看,戏中对于成人的塑造是成功的,成人只能安守己分,他们失去躁动的青春之后,只剩下无奈和妥协。

我曾經開玩笑地說,青春片和公路片合在一起,根據我國國情就變成了 鐵路片 。那麼,在鐵路中,我們能聽見什麼?有人說片中的港鐵廣播亂搭,這有意無意的神來之筆,恰好證明了一種可能性——上水可以去到黃埔,屯門亦可以去到調景嶺。 未來的軌道應該是不循規蹈矩的跨線車,尾站應該灑滿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


编辑于 2019-03-18 1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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