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环的“冤案余波”,终究还是没有放过宋小女的现任丈夫吴国胜。按照吴国胜接受媒体时所称,看到“希望那个大哥把老婆还给张玉环”的言论时,他自己的“血压飙升”。并且,他较为无奈地表示:“不是不还,我们也有20多年感情”。
要知道,从张玉环“无罪归来”之后,宋小女就再次被卷入张玉环的生活之中,即便他(她)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过面。据张玉环的哥哥张民强称:宋小女在弟弟入监后第3年就提议离婚,出狱前9年内未再探监。言外之意,早前媒体舆论所塑造的“傲骨前妻”过程,有些用力过猛了。
因为,在主流的说法中,哥哥张民强才是“打捞”张玉环的核心人物,至于宋小女更多是配合层面的角色。不过,即便如此,宋小女依然算是不折不扣的“好前妻”,只不过具体的解释内涵需要重新定义。毕竟,过分把“乡村婚姻”浪漫化,这本身就值得质疑。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宋小女始终把“无奈改嫁”挂在嘴边,就在于传统的婚恋秩序,对女性依然存在很大的束缚力。甚至,很多女性为保留既定的社会评价,不得不选择守寡或者找合适的理由回避。只是,在这个层面上,宋小女还是太过“自我物化”了。
当然,之所以这样,也并非她自愿的,而是整个社会的婚恋秩序认知中,依然存在这样狭隘的观念。好在,观念是不断演进的,就现在看来:比起无畏的守寡,人们更愿意走向婚姻的“自我实现”。并且,这与所谓的“有情有义”也不矛盾。因为,张玉环能不能无罪归来,与宋小女是否改嫁并不矛盾。
说实话,如果没有吴国胜的“接盘”,宋小女和两个儿子,可能会过得更加凄惨。因为,就现实的处境来讲,一个农村寡妇带着两个儿子,这简直是“没有出头日”的代名词。并且,在当时张玉环被判“死缓”的情形下,宋小女可能永远不会想到张玉环能“无罪归来”。不得不说,她“改嫁”真的“没毛病”。于此,回到让现任丈夫吴国胜“把宋小女还给张玉环”的问题上,这还真不是“成全的事”。
要清楚,吴国胜所表示的“不是不还,我们也有20多年感情”,这正是对“物化女性”认知的最好回应。因为,就宋小女来讲,即便对张玉环还有感情,更多也是基于共同的孩子所触动的亲缘之情。至于早前媒体舆论所注解的“古典主义浪漫爱情”,显然有些不符合事实。
至于宋小女接受媒体时表现出的“真情流露”,可能更多是对自己过往的一种“祭奠”。因为“张玉环”的悲剧,不只是对张玉环一个人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更多是对27年前那个“小家庭”的彻底性摧毁。所以,宋小女表现的那样激动,自然是正常的。
当然,媒体舆论为渲染人性之美,过分地把宋小女和张玉环的感情美化,就在于现实的生活中,既定的婚恋秩序依然面目可憎。只是,美化归美化,宋小女终究还是要回到吴国胜的生活中。因为,比起她“忘不掉”张玉环,吴国胜给予她的20多年陪伴,她更是“放不下”。
所以,于情于理,吴国胜都是宋小女最能接受的伴侣。毕竟,二十多年过去,宋小女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宋小女,而张玉环已被牢狱之灾折磨的精神残缺,这种情况下,两个人就算在一起,也很难找到幸福的节拍。于此,莫不如做回亲人,纯享儿孙欢乐。
另外,以张玉环的处境,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地融入社会,回归正常的生活。毕竟,他冤狱半生,比起找回正常的家庭秩序,找回正常的自己更为重要。而且,站在道义的层面,他可能真该感谢吴国胜,毕竟没有吴国胜“接盘”妻儿,他可能都无法看到“儿孙满堂之景”。
并且,宋小女已经公开表示,要让儿孙留在张玉环身边,这其实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因为,对于宋小女和张玉环来讲,最真实的存在就是亲缘关系,再往近走一些,不仅伤害别人,也会伤害自己。与此同时,还会遭受更多世俗非议,着实犯不着。
如果说有情有义是人性之美,不如说因为记忆,才使得人性没那么反复无常。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如果说宋小女对张玉环的有情有义值得被看见,那么吴国胜对宋小女的有情有义更应该被看见。因为,比起“重逢之美”,“平凡的陪伴”更值得被珍藏。
事实上,大多数人的婚恋,很难上升到精神物质双丰收,更多只是过日子罢了。所以,无论是张玉环,还是吴国胜,对于宋小女来讲,可能就是生活的伴侣。而所谓的感情,也都是岁月沉积出来的,并非有多么浪漫,多美坚贞。而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张玉环和吴国胜的出现顺序不一样。
里奥·巴士卡力说,爱不是刹那的心有灵犀,它需要时间,更需要心力。可是,对于宋小女来讲,面对牢狱的丈夫以及年幼的两个孩子,她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而对于那个时期的农村妇女来讲,想要重生,多半只能靠丈夫。于是,改嫁就成为出路,而所谓的爱,只能体现在岁月里,体现在记忆中。
回顾
宋小女现任丈夫:不是不还给张玉环,我们也有20多年感情
八月的江西,青柚挂在枝头,被烈日晒得皱皱巴巴。枣子落满一地,铺就了口味复杂的红毯。时隔27年,宋小女与张玉环在老地方重逢。
2020 年 8 月 4 日,羁押了 9778 天的张玉环被无罪释放。出狱前,宋小女给他买好了全身的衣服,还有牙膏牙刷毛巾等。“她对我是情深似海的味道,感觉和我们夫妻以前的状态一样,超过了我想象中的百倍。”张玉环说。
重逢前,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 2012 年,宋小女带着离婚协议书到监狱里探望了张玉环。“那个时候,她很瘦很瘦。”张玉环望着眼前“一下子变胖”的宋小女,敏锐地发现:“那不是正常的胖。”
老地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张玉环不再熟悉。83 岁的母亲张炳连独居于此,守着弟弟张平凡的三层清水房。除了一楼的两间屋子还能住人,二楼三楼早已废弃,堆满杂物,一如隔壁张玉环和宋小女生活了五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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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有八个小孩,宋小女排行第七,下面有个弟弟宋小小。家里孩子多,日子相对拮据。宋小女没读过什么书,只念了一年级。“小女在娘家的时候,是普通女孩。父母也是本分人。”当地退休的妇女主任万奶奶说。
1988 年,经人介绍,张玉环和宋小女互相看上了。“小女的娘家比玉环家条件好一点,是农场领工资的。”隔壁的堂叔说。那时张家穷,花了600 块钱的彩礼,儿子就娶到了老婆,张炳连很知足。
宋小女从小体弱,患有肾炎,在娘家没干过重活;嫁到张家后,张炳连不舍得让儿媳吃苦,对宋小女没有过多的要求,“过好自己的生活,会洗衣照顾小孩就好。”
张玉环在外面做木工,有时要远行至福建。宋小女在家带小孩,洗衣做饭很勤快。“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妇。家务我干一部分,她干一部分。”张玉环说。
夫妻俩为人忠厚,互相包容,虽然公公对宋小女不会干农活有些不满,但婆媳关系融洽。张炳连说:“不会干农活,在家带小孩也是一样的。”
1989 年,大儿子张保仁出生。宋小女被送到医院,张家才知道,她随父亲,遗传了心脏病。从此以后,张家人对她更是疼惜。“我很庆幸当年娶到了这个儿媳妇,对她很满意。”张炳连说。1990 年,二儿子张保刚又出生了。
1993 年上半年,张玉环父亲因病去世。下半年农忙时节,张炳连叫在外地做工的儿子回家捆稻草,“早知道发生后面的事,就不让玉环回来了。”
■ 两个孩子出事的下马塘水库。
10 月 25 日,离张家步行3 公里远的下马塘水库,发现了两具小男孩的尸体——一个 6 岁,一个4 岁。经法医鉴定,为他杀。小孩不见时,张玉环和同村人一起找过。小孩出事后,他告诉妻子,要看好小孩,不要让他们到水边去。
10 月 27 日早晨,张玉环做好饭、炒了菜,就出门了。宋小女留在家里带小孩。到了中午,张玉环没回来。宋小女热了饭菜,站在家门口喊丈夫的名字。没人应,她便走到婆婆家,继续喊:“张玉环,吃饭了!”村里的人告诉她,张玉环在张书记那里吃饭。“真是的,跑到别人家里吃饭干吗?你吃你的,我喂孩子。”宋小女嘀咕着。
张保仁吃饭快,宋小女先喂了他。两个儿子喂完,张玉环还没回家。宋小女出门找张玉环,让他带孩子,自己好吃饭。
刚下台阶,宋小女看到了警察,还看见正要钻进车子里的张玉环。两个儿子追她,她赶紧把孩子平放在地上,“担心儿子摔跤。”迟了这么一会儿,当她跑过去时,车子已开走。
宋小女来到张书记家,问:“你们为什么把我家张玉环带到车子上?”张书记说,录个口供。为调查案件,所有村民不准外出,家家户户录了口供,宋小女没当回事。
等到晚上,天快黑了,宋小女又跑到张书记家,问他张玉环怎么还没回来。张书记反问,你要他干吗?宋小女答,要他做饭。张书记说,三母子随便吃吧。那一晚,宋小女没心思做饭,煮了面条将就下肚。
张玉环迟迟不回来,张炳连起初并不担心。“没有做过,清白的,心中无愧。”1995年 1 月 26 日,听到张玉环被判死刑(缓期二年执行)的那一刻,她差点昏过去。
失去小孩的两家人,一户住在宋小女家对门,一户隔了一栋房子。张玉环入狱后,他们隔三差五地到张家闹。张炳连说:“我们之前闹了矛盾,他们便认准是玉环作的案。”
乡下其实没什么大矛盾,就算有些争执,也是鸡毛蒜皮的事。张玉环父亲放猪,吃了人家田里的菜,没有及时赔。“对方年轻,打了我,儿子知道后,就和他们推搡起来。”张炳连说。干部调节后,张家赔了60 元。
出了这样的事,邻居纷纷指责张家。面对对方痛苦的家人,张炳连没有反驳,也没有吵架。对方情绪最激动的时候,连续到张家闹了三天,“要求我们离开这个地方。”面对吵闹,张炳连唯有默不作声,“我家没钱,也没地方搬,只能住在这里,承受风言风语。”
■ 宋小女与婆婆张炳连。
张平凡记得:“跟车轮战一样,我妈只能关着门睡觉。”
面对各种猜疑,夜深人静时,张炳连一个人躺在床上想:“活着真没意思,受这么多气。”
宋小女则带着两个儿子离开了村子,到处躲。她回过娘家,住过姐妹家,也住过婆家大哥张民强家。躲得多,她哭得也多。有时候,眼泪在眼眶打转,宋小女便抬头望天,瞪大眼睛,好让眼泪缩回去。
“宋小女每天哭得跟泪人一样。她家八姊妹也帮不上什么忙。”张炳连说。
16 岁的张平凡在家里待着,心里也难受:“人家一个眼神,突然之间的冷落,我感到很苦,但跟谁说呢?”没过多久,张平凡便离开了张家,去广东潮州当了树脂工艺品工人。
宋家也受到了小女家庭出事的影响。“母亲吃药自杀,几年后父亲脑溢血死了。小女的兄弟姐妹们分散各地,有的去了广东,有的在进贤县城。”万奶奶说。
张玉环进了看守所后,宋小女天天去,“看不到就哭,赖在那里不走。”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见到了丈夫。张玉环瘦了,宋小女觉得“好难看”。她喊了一声“张玉环”,然后一通哭,不知道该说什么。张玉环却一再重申,他是冤枉的。
随后两年,宋小女在县城为丈夫跑案子。跑多了,公安局的好心人跟她讲了实话,要到南昌中院去才有用。宋小女赶紧辞了进贤制药厂的工作,跑到南昌一边洗盘子一边继续跑案子,却没有任何结果。
1994 年,大嫂的朋友在深圳,那边招一名服务员。嫂子劝宋小女去,但宋小女死活不肯,“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要在家带小孩,我要去看张玉环。”大嫂说,大儿子她带,小儿子宋爸爸带,等张玉环有了消息,第一个告诉她。常年吃别人家的饭,宋小女也想自力更生。大嫂愿意带孩子,她失去了推辞的理由。
在开往深圳的火车上,宋小女趴在桌上哭了三站。同行的老乡劝她:“宋小女,再哭我就把你送回去。”宋小女咬着嘴皮,哼哼唧唧,忍不住还哭,想着回家可能被大嫂教训,她只能硬着头皮南下。
在深圳,她主要负责包饺子。老板看她年轻肯干,便安排她多做些,洗一下碗什么的。“人逼到这份上,做个事,累不死。”宋小女说。
白天累得慌,晚上回到床上,身边没有儿子,她止不住地哭;哭累了,抱着枕头想张玉环,又继续哭。“哭得迷迷糊糊的,人是睡着了,但心却没有。”
■ 宋小女与儿子的合影,毛衣是宋小女织的,薄裤子是别人给的,天很冷但是两个儿子没衣服穿,只穿了一层薄裤子。
第二年,宋小女收到了家里的来信。大儿子被送去给婆婆带了。“张民强因为张玉环的事,离婚了。”张炳连说。1997 年,外公过世,张保刚也被送到了奶奶家。“小女不放心把孩子给别人养。”
张炳连平时种田种菜、养猪养牛,捡苦槠挖山货,日子清苦,但不缺钱花,“还能给小辈们一些零花钱。”
老人家一人带两个,小孩子在一起就打架。张炳连只好让一个在家里,一个在外面放牛。孩子不听她的话,有一次,张保仁把别家的小孩打得出了一身血。
小孩在村子里受人歧视,没有大人管教,“他们经常到田里摘果子、偷西瓜,因此被村民打。”堂叔说。
在张平凡看来,母亲教育侄儿的方式“最多像养一只鸡一只狗,饿不死两兄弟,但要他们成才,是不可能的。”
两个孩子砍柴、拔草、种地、割豆、耕田,什么都要做。周围的小朋友一般不跟他们玩,“我跟我哥两个玩。”张保刚说。他在外公家时,没干过农活。到了奶奶家,张炳连要两兄弟做事,张保刚就反抗。有一次,他直接跟哥哥说,走,不要做了。两人走了10 多公里路,大路不敢走,于是走小路,逃到了姨妈家。
1997 年,父亲去世,宋小女回了一趟老家。宋小小见到姐姐,提起福建东山打渔的地方,有一个江西人“可以托付终身”。
那个男人叫吴国胜。1994 年,老婆得了白血病,进贤没得治,他不死心,将家里的牲畜卖了,找亲戚借了4000 块钱,带老婆到南昌第一附属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医生跟他说,回去吧,人死的要死,活的还要活。最终,老婆遗憾过世。
当年,宋小女拒绝了弟弟的好意。等到1999 年,宋小女主动向弟弟打探起吴国胜的情况。弟弟问,你不是看不上人家吗?痛得受不了的宋小女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我有子宫瘤,1996 年医生就让我开刀。
■ 宋小女与两个儿子的合影。
宋小女害怕下不了手术台,两个儿子没人管。怀着当妈的私心,她对吴国胜说:“我不要你对我儿子有多好,比别人好一点,我就满足了。”吴国胜说,你是一个好母亲,我的儿子可怜,没有了妈妈,我要给他找一个好妈妈。
就这样,两个人组建了新家庭。宋小女带着吴国胜,见了婆婆张炳连。
“不能让人家一个人苦着。我照顾不了她,她娘家人也帮不了她。”张炳连说,“她现在的老公是我们旁边池溪乡的人,对小女很好。”
两个儿子管继父叫“老爷子”,这是当地的土话,和父亲差不多的意思。张保刚说:“‘爸爸’这个词是留给我亲生父亲的,我也不好意思叫‘叔叔’,毕竟他跟我妈在一起生活。”大家心里清楚,但不把话说破。
在福建待了两年,宋小女跟着吴国胜去了西安。他们借了些钱,卖起了服装。
西安对宋小女来说,太陌生了。“我在那里就是坐牢。”老公拿货,宋小女卖货,除了做生意,几乎哪儿也不去。
卖东西要算数,宋小女连“九九乘法表”也不会。有一天,吴国胜买了肉和鱼,做了很多菜。宋小女正要吃,被吴国胜拦住。他说,如果今天没有把那个乘法口诀表背下来,你就不能吃。“一桌子菜馋得我要命。”宋小女哀求老公,“让我吃一下,吃了有力背。”吴国胜说,吃了你也不会背。他陪着,也不吃。宋小女背到凌晨两三点,终于背完了。
2002 年,张保仁读初中,张保刚小学还没毕业,两人被妈妈接到了西安。离开了张家,他们不用再受旁人的白眼。吴国胜的儿子——宋小女的三儿子,比他俩更早去了西安。“她改嫁后把小孩接走了,没有累着我。”张炳连说。
孩子们到西安没多久,店就败了。宋小女对两个儿子说:“妈妈好累,爸爸养一个家好难,你们去潮州打工好不好?”两个儿子投奔了张平凡。三儿子修摩托车,没有学出来,也去打工了。
两夫妻在西安没赚到钱,倒是赚到了一个大儿媳妇。大儿媳妇曾给宋小女做营业员。“我没有骗她,跟她说了儿子的爸爸是冤枉坐牢的,家里一贫如洗。”吴国胜说她傻,宋小女却说:“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在西安,吴国胜的脖子生了瘤。他不愿开刀,说宋小女的子宫瘤都没动手术。宋小女说:“必须开,你倒了,我们家就完蛋了。”宋小女还安慰吴国胜说,哪怕讨饭,也会给他带儿子。
吴国胜被推进手术室后,宋小女没有站在门口等,而是把着打开的窗户。她想:“带着儿子去讨饭,我不是没流浪过。如果老公去了,我又面临1993 年的生活。”只要医生宣布手术失败,她就从医院跳下去。儿子大了,可以自己讨生活了。
“哪个是吴国胜的家属?”手术室门口传来了喊声。宋小女离得远,不敢上前。医生说,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是良性的。宋小女大步冲上去,盯着托盘里的肿瘤——像个鸡蛋似的,还没有破壳。她想用手抓,但手抖得厉害。医生说,你别抓,就是给你看一下。
离开西安后,宋小女再没回去过,连想也没想过。
回到福建时,两夫妻手里还不到 1 万元余款。一家人租了房,添置了锅碗瓢盆,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两个苦命的人,互相取暖。吴国胜讲他的老婆,宋小女哭;宋小女讲张玉环,吴国胜哭。有时候,宋小女晚上失眠,看到吴国胜醒了,便闭上眼装睡;吴国胜看到宋小女没睡,也假装没醒,尽量不打扰她。“他说小女啊,张玉环埋在你心里,你有你的空间。”
在福建,吴国胜出海打渔,宋小女在厂里晒鱼——将鱼剖开,去除内脏,洗干净后晾晒。吴国胜不忍心叫宋小女做太累的活。工厂有4000 元、3000 元工资不等的活,宋小女干的是最轻松的 2000 元的一档,有事才去,没事就在家歇着。
■ 宋小女与三个儿子的合影。
两个儿子在潮州待了一年,回到福建与母亲团聚时,壮了不少。三个儿子开始跟着吴国胜打渔。每逢休渔期,再去潮州打工。
出海时,通常是六个人一艘船——宋小女的老公、三个儿子、弟弟和姐夫。出去一趟,一般漂四个月。海上没信号,也没通信设备,宋小女联系不到他们。
2009 年,宋小女向大儿子提出了分家,“也不叫分家,我有什么东西给他分?一个碗也没有。”她让大儿子到外面租房住,但张保仁承受不起租金。他们找了个折中的办法——宋小女一家住楼下,张保仁一家住楼上,分两个灶开火。宋小女觉得对不住大儿子,但还有两个儿子没有结婚,她不想吴国胜被压垮。
提起吴国胜,张保仁说:“他非常有担当,我挺尊敬他。从他对我母亲的包容,对我父亲的同情,对我俩兄弟的可怜,他是一个好人。”张平凡与吴国胜见面,也会打招呼。他说:“吴国胜比较仗义,比较男人。”
宋小女不管家,全听老公的。吴国胜打算盖房子,她问:“有钱不?”吴国胜说,不够要去借。宋小女不喜欢求人,但房子必须盖,“三儿子管我做妈妈,我也要给人家交代。”于是,宋小女换了3000 元的工作。
从凌晨4点一直做到夜里 12 点,回到宿舍睡不了多久,又该起床。宿舍住着十多个人,她们管宋小女叫“老顽童”。清晨3 点多,姐妹们睡眼惺忪地穿衣服时,宋小女对着床说:“床啊床,你怎么成了我的装饰品。我摸一摸,都不想走。”逗得大家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宿舍脏了,宋小女拿起毛巾舞起来。毛巾在身体一侧转圈圈,她大声地喊:“洗刷刷,洗刷刷,小姐们干起来。”人家说,都累死了,宋小女你哪有这么大的劲,还能笑出来。宋小女说,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能不高兴嘛?“我要盖房子,高兴啊!”她心想。
5 月 1 日封海后,吴国胜不让她做了。“他拉我去做 2000 块的工作,赚点伙食费就可以。”宋小女说。
5 月初回到池溪乡,到 7 月20 日前后,三层楼的骨架就搭好了。谈到为什么不帮两个儿子盖房子,宋小女眨巴着大眼睛,说:“因为我是嫁出去的妈妈,我没有那种本事。”
从 1996 年起,腹痛始终伴随着宋小女,一般隔半年痛一次。2011 年那次,隔了一个礼拜,她又痛了。宋小女不想让吴国胜知道,但那一天,吴国胜偏偏在家。她痛得不行,眼泪藏不住了。吴国胜问,你干吗?宋小女说,我好痛。去医院一检查,医生说,你这个好严重,要切片。
吹了两天海风,吴国胜又将出海。他让宋小女在家等报告。等了一周,吴国胜没有回来。宋小女独自去了医院。
听到是癌症,宋小女愣住了,手里捏着报告,迟迟没有反应。
回到出租屋,她锁上房门,想了半天,不愿相信。“看着报告上写的癌症,就想名字不是我的;一看名字是宋小女,就想肯定不是癌症。可能是不想死的挣扎吧。”
拖了一天,她拿起手机——那是一部老年机,拨了弟弟的电话。“他跟我老公一样,在海上。我三个儿子也在海上。他们的电话其实拨不通。”通讯录翻了一遍又一遍,她没有再打一个电话。
“没勇气,不想说。”宋小女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每当无助的时候,她就会想起张玉环。哭了不知多久,她开始与牵挂的人一一告别。
第一是张玉环。“不是我不爱你,也不是我不想管你,是老天爷要休我了。我知道你会回来,但不知道你哪天回来,我等不到了,你不要怪我。”
第二是儿子。“大儿子结婚了,还有两个儿子没结婚,我不管了。”
第三是吴国胜。“老公别怪我,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拖死人的病,跟割韭菜一样,今天去买药割一下,明天去住院又要割一下。为什么要人财两空?长痛不如短痛。”
想了这么多,不知不觉到了第二天。宋小女下决心绝食。等到第四天,人摇摇晃晃的,脑袋晕乎乎的,但没死。她打了一个摩的,到了医院。
医生一见宋小女,急着问“丈夫呢?”宋小女说:“我不是来办住院手续的。我三天三夜没有吃,怎么没死呢?”医生问,你喝水了吗?宋小女想起自己在家猛灌了两大瓶水。医生说,喝了水就不会死。
这样死不了,那就换一种。
出租屋进门靠墙的地方,搭着一根长棍,上面挂着夫妻俩的衣服。宋小女的衣服大多是吴国胜买的。死之前,她不想给老公留“信念”,将两人有关联的衣服全部扔掉,只剩了几件工作服。
穿上一套漂亮的衣服,沾了一点水,宋小女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带上手机、身份证,背上包,她准备跳海。
走到公交车站,吴国胜正好下车。宋小女低着头,没有看到他。上车后,她坐在第一排,还是低着头。吴国胜感到不对劲,将宋小女拽下了车。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宋小女问。吴国胜觉察出了妻子的反常。以往任何一次出海,宋小女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总是:“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吴国胜说,你傻啊,还早啊?宋小女骗他说,是小毛病,打了几瓶吊针就康复了。吴国胜不信,拉着宋小女去了医生那里。
在医院,吴国胜得知真相,和宋小女吵了起来。一个要治,一个不治,说不通彼此。
回到出租屋,吴国胜脱掉鞋子和工作服,正要拿衣架,发现衣服没了。他问,我们家招贼了吗?宋小女没有回答。他又问,你要干吗?宋小女说,我不想活了。两人又争执起来。
吵了好久,吴国胜抱住宋小女。他说:“你死了,没有两三万埋不下去。老婆,3 万块还可以治病,给我一个机会,赌一把吧!”
一抱,宋小女情不自禁想起了张玉环。“如果是他,肯定也会这样抱着我,要给我治病的。”
宋小女答应接受治疗,和吴国胜回了南昌。
到了南昌第一附属医院,从福建调病例,两个儿子才知道母亲患病。“他们哭得那个惨,说爸爸还在牢里,如果再没有妈妈,就真的成孤儿了。”宋小女反过来安慰两个儿子:“人家医生说了,有90%的把握。我心中有念想,一定会好起来的。”
在江西省武警医院开刀的那天,大姐夫来了,二姐姐也来了。手术进行了 8小时。麻药退去半小时后,宋小女醒了,耳边响起医生的话:“你好幸运,是早期,连化疗都不用。”
宋小女躺在床上,吴国胜激动地趴到了她身上:“小女,我们赌赢了,我们赌赢了!”宋小女看着吴国胜的表情,“好像把我挽回来了。”
可是,手术失败了。等三个月,宋小女要开第二次刀。挂着尿袋,她挺了两个月。到第三个月,她又开始绝食。吴国胜知道宋小女心里装着张玉环,有意刺激她:你不是喜欢张玉环吗?如果张玉环让你死,你就死吧。吴国胜拿了些钱给宋小女。她第二天就去找张玉环了。
曾经的宋小女体重 130 多斤,这次见张玉环,她只有 90 斤。宋小女跟他说:“我膀胱破了,坚持不下去。我想来看看你,也知道你是冤枉的,但要你再说一遍(到底有没有杀人),让我死得瞑目一点。”
那天,宋小女还带了离婚协议书。“早就写好了,一直放着。”这一次,她鼓足勇气拿了出来。“我的命是老公救出来的,他为我们三母子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张玉环理解宋小女,并没有责怪她。
以前,宋小女见张玉环,老说骗人的鬼话:你放心,孩子好得很;我会等你,你不要怕。离婚后,这样的话宋小女再也不便说出口。
2012 年两人见面后,宋小女没再探望过张玉环。“我是别人的老婆了。”她说。想着回一趟家要花不少钱,欠的债没还清,人情往来又是一笔开销,老公挣钱也艰难,宋小女的压力越加越大,咬咬牙,“算了,不去看他了。去了想抱不能抱,想说爱他不能说,只能在心里想。”
实在憋得慌,宋小女就趁老公出门,闷在家里哭。偶尔,老公碰巧看到她哭,也有情绪:“你什么时候能放弃?你放不下为什么要走出来?”宋小女却说:“我压根没有想明白。我放不下。”
与张玉环唯一的一张黑白合影,被宋小女看得毁了色。有了手机后,她翻拍了这张照片,存进了微信收藏夹。一想到张玉环,她就打开手机看一遍。吴国胜知道,宋小女有个习惯,重要的东西都要放进收藏夹。
8 月 4 日,张玉环被释放。在人挤人的张家,宋小女见到他,血压飙升,晕了过去。血压还没降下来,她执意出院。翌日一大早,她又到张家看张玉环去了。
张玉环的笑容少了,话也少了。两人同桌吃饭,张玉环说了句:“小女,吃饱了没有,多吃菜。”宋小女惦念了好久。
几日的相处,宋小女感觉张玉环变了。在她的想象中,张玉环会抱她,会关心她,会跟她说说话,但这些统统没有发生。“我不怪他,这么多年,什么都磨灭了。”宋小女说。
■ 儿孙团聚,宋小女炒了盘空心菜。
■ 张玉环归来,大家庭合影。
为了让张玉环开心,宋小女让儿媳们带着孙儿孙女们到了江西。她也和儿子们商量好,让二儿子留下来陪父亲,大儿子出海挣钱。
张保仁有两个儿子,大的 12 岁,小的 2 岁。“尿片,奶粉,都要钱。他很困难,没办法。”张保刚压力也大,有一儿一女,大的 7 岁,小的6 岁。“实在不行,两个人就换着陪。”宋小女考虑到张玉环刚出狱,生活需要钱,便忍痛割爱,把儿子留给他。
二十多年来,宋小女一直配合案子申诉。张民强说:“不管是律师还是媒体,需要她的时候,随叫随到。这一点我很佩服她。”
“母亲有很长一段时间为爸爸奔波,改嫁后,也尽最大的努力,有机会就去探望。一个女人要养活我们两兄弟,谁能做到呢?”张保仁说。
“为了给父亲鸣冤,她经常伤心,连精神也出问题了。有时候脑袋是昏的,有时候丢三落四,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张保刚说。
宋小女本来是活跃可爱的人,不管在西安还是福建,和别人都聊得来。如果有孩子逗她,她就玩得像小孩子,甚至比小孩子们还高兴,但当儿子和孙辈们不在身边的时候,“她会回想一些过去的事,很伤心。”张保刚说。
吴国胜听说宋小女晕厥后,从福建赶到了江西。
只要两人回到进贤,张家和三儿子妈妈的坟墓是必去的。宋小女喊张炳连“妈妈”,直到今天都没改口。
■ 宋小女接受访问,谈到两个男人,她说都爱。
8 月 9 日下午,他们回到进贤宋小小家。吴国胜看到网友的留言——“希望那个大哥把老婆还给张玉环”,换自己血压飙升了。他一条一条回复评论:“不是不还给他,说实在的,我们也有20 多年感情。”
来到江西的这几天,吴国胜从未安心睡过觉。8 月 11 日,他带着宋小女离开了江西,赶着8 月 16 日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