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亨利周
1945年8月10日,担任美军运输飞行员的泰隆·鲍华在给友人,电影剪辑师J·沃森·韦伯的信中,写下了他在太平洋战场的见闻:就在一天前,长崎原子弹爆炸;四天前,广岛原子弹爆炸。「这些天,每个人心中想的,所有讨论的话题,都是新型核武器。不仅是关于它对日本人,对战争局势的直接影响……还有它对我们所有人,此后一生的影响。因为,就像我正在这个上午给你写信一样真实的是,我们的整个人生已经被彻底改变。」
泰隆·鲍华是当时二十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的当家巨星。1942年,珍珠港事件爆发后,28岁的他和许多好莱坞人士一样毅然参军,加入了海军陆战队。他在1938年拍摄《荡寇志》期间学会了飞行驾驶,但因已超过战斗飞行员的年龄限制,他最终在1945年志愿前往战区执行空运任务,在硫磺岛,冲绳,以及原子弹爆炸后的广岛运送伤员和物资。目睹了前所未有的核武器破坏力,他在信中忧心忡忡:「人人都在猜想,如今他们释放了这股力量,世界还能存在多久?他们已经走上了毁灭一切的道路,当然,这你已经知道。人们还在问的不过是,『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多少年?』」
泰隆·鲍华在《荡寇志》中
对于人性阴暗与世界毁灭的焦虑,不仅体现在泰隆·鲍华复员后的演艺生涯,也代表了好莱坞在战后的集体心情——在推动黑色电影浪潮的因素中,二战无疑是最大的因素——1955年,罗伯特·奥尔德里奇改编自米奇·斯皮兰小说的黑色经典《死吻》里,原著的硬汉侦探麦克·汉默变得冷漠虚无,不择手段,他追踪一个装有核物质的潘多拉魔盒,最终被其释放的力量毁于一旦(1997年,该片修订了结局,令麦克·汉默逃出生天)。
《死吻》海报
和《死吻》一样,泰隆·鲍华一生最重视的作品也要历经半个世纪才被重新发掘,甚至重新收获结局。
1946年,威廉·林赛·格雷沙姆出版的首部小说《玉面情魔》,引起了乔治·杰塞尔注意,后者将其推荐给了刚从战场归来,渴望从偶像转型的鲍华。
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不是泰隆·鲍华在事业巅峰期的坚持,这部电影不会诞生,就连小说也不会传世。20世纪黑色电影发掘改编了大批小说,但除去达希尔·哈米特,雷蒙德·钱德勒,詹姆斯·M·凯恩三位最著名的作者,大部分原著都没有电影经得起时间考验。和《玉面情魔》同年的黑色经典《漩涡之外》,原著已绝版多年。格雷沙姆此后出版的四本书,无一出名。事实上,为黑色电影提供了最多故事的作者康奈尔·伍尔里希,到今天已是默默无闻。
早在泰隆·鲍华退役前,福克斯大亨达里尔·F·扎纳克已为他定下了复出之作,改编自毛姆小说的《刀锋》,J·沃森·韦伯担任剪辑,导演是刚刚翻拍完另一部毛姆作品《人性的枷锁》的爱德芒德·古尔丁。
《刀锋》讲述了经历战争的飞行员,游历世界找寻人生。如果说这是战后理想主义的旅途,那《玉面情魔》便是悲观主义的夜路。鲍华和杰塞尔说服扎纳克买下了小说版权后,分别成为主演和制片人——一个是佐罗与杰西·詹姆斯的银幕化身,一个是为福克斯制作了《桃丽姐妹》等歌舞片的喜剧明星,日后成为号称「美国总祝酒人」的著名司仪——这是好莱坞在大制片厂时代罕见的激情项目,也是他们各自光鲜的生涯里黑暗的交汇。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乐见黑暗。扎纳克一方面满足鲍华的要求,为《玉面情魔》提供了远超普通黑色电影B级片的预算和阵容,并照其建议继续让古尔丁导演。但另一方面,因为不愿见他自毁形象,扎纳克没有宣传《玉面情魔》,在一年前的《刀锋》打破福克斯上映纪录,成为票房冠军后,《玉面情魔》只上映了短短几周。
泰隆·鲍华版《玉面情魔》海报
尽管导演和演技受到肯定,无论是鲍华的颠覆自我还是故事的残酷阴暗,都令观众难以接受,《纽约时报》和20世纪著名的《哈里森报告》甚至给出了高度一致的评价:情节过于阴暗,无法视为娱乐。
扎纳克把他的佐罗送回了熟悉的世界——泰隆·鲍华的下部片是《长胜将军》。当他与福克斯的长约到期,被问到自己最喜欢的作品时,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玉面情魔》」,然后说道:「电影公司完全没有宣传,所以并不成功。」
文革期间,江青因喜爱泰隆·鲍华,凡是他主演的电影,都要求上译厂引进,但《玉面情魔》作为其本人首选,却难以寻觅,因为当时制片人乔治·杰塞尔和福克斯陷入了旷日持久的法律纠纷,导致这部电影尘封多年,直到2005年才第一次发行DVD。
文化记忆以难以预料的规律运转。《玉面情魔》因为情节阴暗和难得一见,逐渐吸引一批影迷,而泰隆·鲍华生前最成功的侠盗片却成为泛黄的历史,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他的当代影响远小于同期巨星——就连他当年收获好评的《刀锋》也和同年的《美人计》在往后数十年间有了此消彼长的评价,后者证明是加里·格兰特凭希区柯克从喜剧转型,影史长青的关键。
近半世纪以来,《玉面情魔》维系记忆的主要方式是靠50年代末卖出电视版权后偶尔的深夜回放。朗·普尔曼便是在小时候凌晨三点的电视上,第一次看到了这部片。
90年代初,他出演德尔托罗处女作《魔鬼银爪》,从此成为导演挚友。在两人看《孽海痴魂》时,他说起自己想要出演片中主角埃尔默·甘特里一样的人。《孽海痴魂》改编自辛克莱·刘易斯的小说,伯特·兰卡斯特饰演中西部小镇上道貌岸然,蛊惑人心的传教士,为他赢下生涯唯一的奥斯卡奖。
朗·普尔曼在《魔鬼银爪》中
尽管普尔曼认为翻拍是不够勇敢的表现,他提到《玉面情魔》是唯一的例外:「不仅应该翻拍,而且应该找个明白这部电影的人,明白它的核心是人,也是怪物。」
普尔曼给了德尔托罗原著小说,德尔托罗又费尽心思,终于找到一份电视回放时影迷自制的VHS录影带。拍完《魔鬼银爪》的他和普尔曼向福克斯提议了翻拍,很快被拒绝。「当时官司还没结束,我也完全不出名。」德尔托罗说。
他等待近30年,直到2017年遇见了影评人金·摩根,因为喜欢她的一篇文章,他联系了她。「要么是写《 穷山恶水》,要么是写《巴里·林登》的。」摩根回忆道,「这两部片我们都很喜欢。」
那年3月,德尔托罗已经宣布与洛伦佐·纽顿离婚。他和摩根在线下见面,惊喜发现对方同样热爱《玉面情魔》。在和福克斯探照灯合作完《水形物语》后,德尔托罗决定是时候再向福克斯提议翻拍计划了,这一次他很快获得批准。在他和摩根一同出席奥斯卡公布恋情前,两人已经开始合写剧本。去年,在《玉面情魔》的拍摄接近尾声时,两人结婚。
德尔托罗与金·摩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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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一开始,斯坦(布莱德利·库珀 饰)正在乡间小屋处理一具尸体:他一把火点燃犯罪现场,仿佛一把火点燃了温馨的田园画。在开场近十分钟的时间里,他都一言不发,表情莫测,唯一展露的情绪,是到马戏团后对「鸡客」(geek)深深的好奇。
Geek在今天为人熟知的意思是「极客」,但这个词原本指的是马戏团中缺乏技艺的人,唯一胜任的表演是咬下活体动物的头,常作为当年盛行的畸形秀开场。斯坦不禁为这人不复人的野蛮景象驻足,好奇是什么让人成为了鸡客?
他很快知道了答案。一个雨夜,当他们把奄奄一息的鸡客丢下自生自灭,马戏团长克莱姆(威廉·达福 饰)分享了自己如何招募鸡客:用加了鸦片酊的酒,在「暗巷(nightmare alley),火车站台,廉价旅社」,引诱因为战争后遗症染上酒瘾或鸦片的人一步步走向深渊。
《玉面情魔》中的鸡客
斯坦在马戏团还遇见了齐娜和皮特夫妇(托妮·科莱特 和 大卫·斯特雷泽恩 饰),两人向他展示了最风光时曾在巴黎丽兹酒店驻场表演的读心术:皮特背过身去,闭上双眼,通过齐娜不露声色的暗语提示,准确描述出了斯坦手表的模样。
「这块表很有意义。」皮特缓缓说道,「是你拿的,或者偷的。」斯坦略显讶异,目不转睛地听着。
「我看见一个老人——男孩恨他。男孩渴望被爱,但他恨那个人。」皮特转身,与他四目相对。斯坦不禁怔怔然道:「他很爱那块表,曾是他的骄傲……我的父亲。」
斯坦用了过去时,皮特意识到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于是打断了他,让他不必继续说下去。但斯坦好奇的是,在齐娜的暗语之外,皮特是如何读出其他心事的?
「要学会解读你的目标:他们的动作,说话,衣着……人们渴望倾诉,渴望被看见。」皮特向斯坦分享了他的「固定台词」:「你节俭又慷慨,内敛但友善,你爱他也恨他……人人都有问题,都有他们恨的人,人们过去的阴影,对一个男孩来说,一般是父亲。如果目标的年纪大,那就说他现在失去的。年轻人的话,就说父亲。 永远都有那么一个父亲。」
斯坦开始掌握牵引人心的力量。影片过半时,他决定和电击秀女郎茉莉(鲁妮·玛拉 饰)一起离开马戏团,展开新生活。德尔托罗将双宿双飞的中场拍得宛如另一部电影的大团圆结局,但转眼两年过去,电影进入下半场,斯坦和茉莉在纽约著名的科帕卡巴纳夜总会表演读心术,风光如丽兹酒店的齐娜和皮特(泰隆·鲍华的女儿、歌手罗蜜娜·鲍华客串了一名观众)。
鲁妮·玛拉在《玉面情魔》中
在那里,斯坦第一次遇见了势均力敌的同类,心理咨询师莉莉丝(凯特·布兰切特 饰)。《玉面情魔》不算隐晦地说,20世纪初兴起的精神治疗和马戏班子里由来已久的心灵感应、求神问卜,不过是一脉相承,唯一不同在于掏钱的不再是村夫俗子。
于是,斯坦开始和莉莉丝合作,利用后者提供的隐私,伪装成通灵者游走于名流间,操纵他们与村夫无异的欲望与恐惧:「健康,财富,爱」,世间人渴望的——渴望而不得的——都不过如此。
凯特·布兰切特在《玉面情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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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面情魔》是近年常见的,评论与票房呈现分化的电影。尽管烂番茄新鲜度80%,上映至今票房只有三千万美元,约是成本的一半。《玉面情魔》在今年奥斯卡获得了四项提名,除去最佳影片,其余都是技术类奖项:摄影,服装,艺术指导。
德尔托罗的确在技术层面,将整部电影打造为形式主义的盛宴,几乎每一幅画面都满载着他的符号、致敬和隐喻:红色是温情,稀缺到就连漫天飞雪中的血也是;圆圈是命运,从斯坦第一次看见圈中的鸡客起就在盘旋;还有眼睛,在整部影片中反复出现,那是来自自我和他人的观省,也是凝视深渊时来自深渊的凝视。
他的黑色电影情结,在这部作品中自然表露无遗:马戏团的入口致敬的是《火车怪客》中的游乐园,莉莉丝装钱的黑袋致敬《为时已晚》中丽莎贝斯·斯科特的飞来横财,结尾的「安巴逊马戏团」致敬导演过《伟大的安巴逊》和一系列黑色电影的奥逊·威尔斯。
但本质上,新版《玉面情魔》与经典黑色电影的联结不在形式,而在内核。事实是,德尔托罗有意避免了许多黑色电影的经典元素和固定手法,因为他试图探索的,是黑色电影「关于失落、消亡、存在主义的哲学思考。大多时候,这些完全落在角色身上——他们必须做出选择。这是一个有强烈道德意味的类型。」
黑色电影的道德焦虑根植于20世纪的时代动荡,德尔托罗近年来明显的政治化同样如此。他在访谈中多次提到,《玉面情魔》中的斯坦呼应了在世界范围内崛起,蛊惑民心的政治人物。
电影中布莱德利·库珀饰演的斯坦一角
「作为墨西哥人,我感到格外脆弱」,德尔托罗向《滚石》形容自己身为美籍墨裔移民,经历特朗普时代的心情。「我每天早上醒来都在问,『今天头条是什么?我们开仗了吗?』我感觉那四年的很多时间里,我都处在一片阴云之下。」
2018年,他在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的的致辞中反对全球分裂,但此后的世界每况愈下。和半个世纪前惊觉文明危在旦夕的泰隆·鲍华一样,德尔托罗无可避免地意识到昨日世界何其脆弱。在等待《玉面情魔》的多年里,他对故事的兴趣与理解发生了深刻的转变。他对《好莱坞报道》总结道:「这部电影是关于人类的,我们可以对彼此多残忍,以及在每时每刻,几乎眨眼之间,我们就可能失去一切。」
政治表达的迫切,促使德尔托罗对新版作出一大改动:在原著小说及原版电影中,斯坦想要建立自己的教会,但在新版中,这个情节完全消失了。
「这是我所谓小说里的《孽海痴魂》部分,我认为其他人已经做得很好了。」对于宗教尤其是教会的探讨,是20世纪美国影视和文学的一大题材,但德尔托罗弱化宗教的更大原因,是希望突出世俗人性:「我没看过的,是在别人寻求某种慰藉时,趁虚而入的人。」
他没在银幕上看过的,是他在人生中遭遇的。1997年,德尔托罗拍摄《变种DNA》期间,他的父亲在墨西哥家乡瓜达拉哈拉被绑架,关押72天后获释。绑架事件促使德尔托罗一家移民美国,赎金从未追回,绑匪至今没有被捕。
他回忆在父亲生死未卜时,「有几个灵媒找上我母亲,说我们知道你丈夫在哪儿,如果你相信我们,我们可以带你去。」德尔托罗说,「我当时叫灵媒离开,母亲却紧紧抓住那一丝希望不放。所以,我亲眼见识过这种影响。对我来说,这不是一种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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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德尔托罗在《水形物语》横扫奥斯卡后的第一部电影,《玉面情魔》拥有他从影以来的最强卡司,其中凯特·布兰切特的加盟尤其耐人寻味,不仅因为她和鲁妮·玛拉在《卡罗尔》后的重聚,还因为她曾出演过另一部野心勃勃但票房惨败的当代黑色电影:史蒂文·索德伯格的《德国好人》。
凯特·布兰切特在《德国好人》中
在两部片中,布兰切特都扮演了传统意义上的红颜祸水(femme fatale),都被要求用好莱坞黄金时代,前方法派的风格化表演,都成为芭芭拉·斯坦威克,玛琳·黛德丽,丽塔·海华斯等经典形象的投射,都是符号。不同的是,在《德国好人》里,乔治·克鲁尼和她一起沉浸式体验,而《玉面情魔》中,没人配合她。这让她和斯坦的互动相去甚远,感情戏毫无头绪,更少火花。
女性及她们与斯坦的关系,是新版《玉面情魔》改编的重点。20世纪女性在家庭和社会的地位提升,反映在黑色电影对其长久的偏执、恐惧和惩罚。原版《玉面情魔》是少数没有惩罚女性的黑色电影,甚至在《玉面情魔》原著中,背叛斯坦的莉莉丝很快得手更大的目标,引发斯坦最终的崩溃。但德尔托罗和摩根试图颠覆的,是黑色电影固有的红颜祸水叙事:「我们想到,可不可以把中心人物斯坦变成蓝颜祸水(homme fatale)呢?」
这让斯坦的角色有了新的向度。在戏外,他代表观众视角,但也被观众审视,一如黑色电影中的男主角审视谜一般的女主角,不知她是红颜还是祸水,不知她胸有城府还是迫不得已。更重要的在戏中,与其说他被女性吸引,不如说女性遭遇了他。新版的改编赋予了女性主动权,黑色电影中必然的道德选择不再由男性决定:求爱,拒绝,私奔,分手……这些在原版《玉面情魔》中斯坦的决定,都成为了女性的决定。
为突出女性的自主,编剧强化了她们的动机,但这也带来新的问题:为何女性动机需要关注甚至辩护?
在原版电影中,莉莉丝独吞了她和斯坦的赃款,但新版电影补充了莉莉丝的背景经历,将骗财变成雪耻。事实上,在布兰切特的建议下,德尔托罗还删掉了一句她认为过于直白的台词:「你知道像我这样的女人在小镇长大,镇上最聪明的男人不过是头愚昧的畜生,是什么感觉吗?」
1947年的《玉面情魔》在扎纳克要求下修改了过于阴暗的结局,而新版保留了原著结局:当南柯一梦醒,夜巷到尽头,斯坦再次流落马戏团,新的班主问落魄的他愿不愿意当鸡客,库珀最后一段近2分钟的特写,是一切的宣泄与归宿。
「I was born for it.」他回答。
这不是剧透:在电影宣传期,库珀上《斯蒂芬·科拜尔晚间秀》时播放的片花就是结局。这甚至不全然是悲剧。在原版电影中,鲍华的台词是「I was made for it」,新版保留了这句小说中没有的台词,但修改了一个字,明确了结局的注定,是堕落也是解脱。
《玉面情魔》当然是属于库珀的电影——他是该片制作人之一——但最早的主角不是他,而是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后者因「档期冲突」退出。有趣的是,《玉面情魔》票房失利后,马丁·斯科塞斯在《洛杉矶时报》撰文呼吁观众支持,而档期冲突如果不是套话,那当时和《玉面情魔》冲突的就是《花月杀手》。
不得不说,从迪卡普里奥到库珀,揭示出德尔托罗的选角思路:好莱坞最圆滑如镜,密不透风的人,摘下面具才最动人。
从《宿醉》开始,跨越一零年代,库珀终于成为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电影明星,《玉面情魔》就是最新的明证:德尔托罗向来合作的是朗·普尔曼和理查德·詹金斯等性格演员,但他明白,就算他们年轻30岁,也无法撑起斯坦这样的角色。他需要真正的电影明星才能完成一个陶醉于自我表演的寓言,一个马戏团里的《日落大道》。
《宿醉》中的布莱德利·库珀
在和马赫沙拉·阿里的《综艺》杂志演员对谈中,库珀透露了自己作为第二人选的心情:「《玉面情魔》是个有趣的例子,说明了我多么缺乏安全感」,他说。「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退出后,吉尔莫·德尔托罗找到我。我还记得当时想,『没选我的人,现在选我了?』我排在莱昂后面一个?还有已经组好,凯特领衔的卡司。所以我想,『我当然要接,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成为那群人的一员。』」
这不禁有些讽刺。迪卡普里奥放弃《玉面情魔》的原因,更可能是因为其要求的情感袒露程度近乎赤裸——他多年来唯一展露真实和脆弱的表演,可能顶多只有《好莱坞往事》里的惊鸿一瞥。库珀因为仅次于迪卡普里奥受宠若惊,用他的话说,因为「不安全感和自负心切」才接下角色。迪卡普里奥版的《玉面情魔》或许可以看《禁闭岛》想象,但他不会带来库珀如此契合角色的心境,也不会提供如此丰富,戏里戏外的互文。
在40年代黑色电影和80年代费城郊区的平行时空里,一如迷恋鸡客的斯坦,12岁的库珀在电视上看到大卫·林奇的《象人》。「这部电影让我挥之不去,」他说道,「我止不住地流泪。被一个人感动到必须有所行动,那肯定是一种认同吧。」库珀从乔治城大学毕业后进入演员工作室戏剧学院,《象人》是他的毕业表演,他为此专门去到伦敦,寻访了象人约瑟夫·梅里克的遗物和足迹。在《玉面情魔》宣传期的Zoom访谈中,仍时常可见库珀背景墙上挂着的梅里克相片。
库珀说过《象人》是他成为演员的原因,但他从未认真解释过,作为《人物》杂志「全球最性感的人」,他为何同19世纪的畸形秀演员如此惺惺相惜。2014年,他主演百老汇复排版《象人》,《纽约时报》专访后只能这样总结:「一个在城郊富人区娇生惯养的人能和梅里克共鸣,或许真的展示了青少年心理的高深莫测。」
《象人》海报
导演托德·菲利普斯在《宿醉》后,曾惊讶于人们以为库珀和他的角色一样潇洒自信。「真实的他简直天差地别,」他说。「他非常脆弱。」
库珀谈论过自己的脆弱:他的第一个重要角色是在J·J·艾布拉姆斯的电视剧《双面女间谍》,戏份被剪和粉丝恶评让他对酒精、药物和自残上瘾,几乎致命。当然,他的谈论也是一种表演,他披露过往是在《宿醉》后转型期对他最重要的2012年颁奖季,《好莱坞报道》9月刊封面故事。
「任何时候讲述真实,都需要挖掘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或者读到过、经历过的事,」库珀在《一个明星的诞生》多伦多电影节首映式上,分享过自己的理念,这是他从演员工作室的表演老师伊丽莎白·坎普身上学到的。
看完《玉面情魔》的日子里,我发现自己时常想起成为好莱坞巨星前的库珀——在奥斯卡舞台上和Lady Gaga弹琴说爱被前妻珍妮弗·艾斯波西多打枪,仅剩的真情流露是温布尔登看台上和伊莉娜·莎伊克吵架前的库珀。
事实上,永远无法在迪卡普里奥身上看到,却可以在曾经的库珀身上看到的,就是真实和脆弱。詹姆斯·里普顿主持演员工作室研讨课录制而成的访谈节目《在演员工作室里》,最常被问的就是他想邀请谁?他的回答从来都是库珀——作为学院院长,他是库珀申请入学时的面试官。
90年代还是学生的库珀,曾向台上的西恩·潘和罗伯特·德尼罗提问,那是他最早的荧幕形象,最早的表演,他紧张到提完问甚至忘了坐下。2011年,在和德尼罗合作《永无止境》后,推辞已久的他终于认定自己够格受访,回到母校录制了《在演员工作室里》。
《演员工作室》节目现场
他有两次止不住落泪。一次是在现场,谈到表演老师坎普,他说:「在她面前,我人生第一次放松。」还有一次是在里普顿分享的回忆里,他在面试后问库珀:「如果录取你,你准备好和我们一起待三年了吗?」
不再伪装和抗拒的如释重负,终于找到自己的志向和归宿。这两种情绪的黑暗变调,跨越时空地进入了《玉面情魔》的最后一幕。作为电影功败垂成的重中之重,这场戏的移动布景在剧组全程待命,以便随时随地补拍。「我们准备拍五、六十条,拍到满意为止。结果……第一条就过了。」德尔托罗在纽约首映式上说道。「那天拍完后,我哭了,他也哭了,我就说,『再来一次?』」
可第二次并没有第一次成功。
「这一刻,我感到布莱德利触动了许多的情绪——甚至不是触动,而是从他内心涌出。」德尔托罗说。
在为CC标准收藏版《玉面情魔》撰写的影评最后,新版编剧金·摩根写道:「令人不禁好奇的是,1947年的第一批观众看到他们的银幕偶像出现在如此残酷的故事,如此着迷于鸡客,究竟作何感想?他们不可能忘记。随着这部电影变得愈发难寻,《玉面情魔》和鲍华的表演想必会如同他们高烧时做过的一个梦。一阵谵妄。一次美丽的噩梦。」
新版也令人不禁好奇,作为好莱坞八面玲珑到面目模糊的明星典范,作为职业生涯仰赖大卫·O·拉塞尔的「好好先生」,观众在看到库珀称其为「最难的角色」,德尔托罗称其为「生涯最好的表演」时,究竟作何感想?事实上,斯蒂芬·科拜尔就有所感想,他直接问到,银幕内外的库珀,「在角色身上是否看到了自己?或者说,你如何避免自己成为他?」
库珀得体地,熟练地将话题转移到自己的角色准备上,他点名致谢了每一个在这部影片中帮助他的人,宛如表演获奖时的致辞。
但有一些故事,对讲故事的人注定比听故事的人更重要:《玉面情魔》从一开始便是如此。1938年的冬天,威廉·林赛·格雷沙姆作为西班牙内战中的共和军志愿兵,在等待被遣返美国时,第一次听到了鸡客的故事。他再也挥之不去,「为了摆脱它,我只能写出来。」
小说第一版封面
菲茨杰拉德说:「美国的人生,没有第二幕」。格雷沙姆为这句美国梦最著名的旁批提供了写照——他一生与心魔斗争,寻求无数精神寄托,从志愿军到马克思,从心理咨询到戒酒会,从戴尼提到禅宗。他因《玉面情魔》暴富,但又挥霍一空。
1962年,他在写下了《玉面情魔》初稿的纽约卡特酒店服药自尽。在他身上发现的名片背后印有一句话:「You Would Rather Die Than Face Truth」。他死时重归无名,没有任何讣闻。在死后发现的笔记中,他写道:「我就是斯坦」。
泰隆·鲍华在《玉面情魔》后,将私人飞机命名为「鸡客」,他驾驶着它环游欧洲和南非,所到之处影迷群集,却鲜少听过他生前最默默无闻的角色。他人生到最后仍是剑客:1958年,他在西班牙拍摄《新所罗门王》的击剑决斗后,心脏病发猝死,年仅44岁。一年后,爱德芒德·古尔丁在心脏手术中去世,高产的导演生涯里,他不限于单一类型,也没有极具辨识度的个人风格,《电影手册》的「作者论」甚嚣尘上后,他很快被遗忘。
《水形物语》获得奥斯卡后不久,德尔托罗的父亲去世,遗物中有一块给他的手表。他说:「我试了下,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爸爸的手腕比我小。」
「我也不知道这一刻有什么重要,为什么重要,但我放在了电影里。」他说。「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我提醒自己必须讲述我相信或感觉真实的事。因为故事可以产生共鸣,人在其中看见自己,为之动情。如果感觉到了真实,就会有美妙的共鸣,就算反感也是共鸣。」
在一部梦魇为名,满目虚妄的电影里,德尔托罗加入了祛魅的真实:在马戏团故弄玄虚的表演之间,布鲁诺(朗·普尔曼 饰)的举重表演是真的,真实到他需要少校(马克·波维内利 饰)救场,否则就快撑不下去;在茉莉的电击秀里,斯坦为她设计的道具都是假的,但穿过她身体的电流和伤痛却是真的。
怪物与鸡客都是假的,制造和成为他们的人是真的;占卜与通灵都是假的,人心的浅薄才是真的;失而复得的爱是假的,还好失去后的恨是真的;小说的人物是假的,作者的情节是真的;明星的访谈是假的,但在成为明星前的眼泪至少是真的。
电影也是假的,只有在像马戏团里那样不为人知的时刻才是真的。在人心如面,真假难分的世界里,我们供需了无数幻觉,交换其中的一点真实。
发布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