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称官宦致仕(退休后)散居乡里者为寓公。陆游这位寓公,蛰居他的三山别业数十年,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自然远比一般农户频繁。

绍兴靠近南宋首都临安,三山别业距郡城也不远。陆游的乡村世界,无疑是赵宋国家的王土,并非官府权力鞭长莫及的世外桃源。

位于三山别业之侧的柳古庙匾额

陆游在乡间比较关注乡村的交通状况,经常抱怨村路泥淖之不便:“放翁愁坐茆斋里,泥潦连村不得行。”河网地区对船只也有需求,“今朝出送张夫子,借得南邻放鸭船”,后来他干脆“千钱买轻舟,不复从人借”了。

晚年,陆游行动不便,有“足迹不至城市者率累年”“不入城门三岁余”之叹。但他或者“遣奴入城市”,或有友人来访,或者通过邮递系统传送,或者看宋廷向各地通报朝政的邸报,总体而言,陆游的乡村世界并不闭塞。

农业:绕舍稻花香

山会平原,适合种水稻,南宋《嘉泰会稽志》记载,山阴、会稽两县的水稻品种有56个,相当繁多。

这些水稻多数是从外地引进,从名称上可略知一二:“宣州早”,从安徽宣城引入;“占城稻”,从越南中南部引入。

当时的山会地区,种植有籼稻与粳稻,种植之比约在6:4之间。还种植有糯稻,用于酿酒。

早禾,即早籼稻;中禾,即晚籼稻。早籼稻和晚籼稻,统称籼稻,在各类水稻种植量最大,即“最富”。陆游的诗中有不少描写田月插秧的劳动场景:“浸种二月初,插秧四月中,小舟载秧肥,往来疾于鸿”。

晚禾,即晚稻,也叫粳稻。陆游的诗里也多有体现:“上客已随新雁到,晚禾犹待薄霜收”。天已霜降,北方南下的大雁也如期回归,晚稻收获,一年的稻作生产也就完成了。

仅靠种植水稻,并不能满足人们对粮食的需求, 所以,村民还种植麦、稷、粟、豆等。

麦子在山会平原非常普遍,不是配角,而是主要的农作物 :“处处稻分秧,家家麦上扬”“纤纤麦被野,郁郁桑连村”“小麦绕村苗郁郁”“宿麦覆块皆苍苍”。

春天麦子丰收,甚至会造成米价下跌。反之则“去秋宿麦不入土,今年米贵如黄金”。

值得一提的是芋,主要当蔬菜食用 ,陆游的诗中常有念叨,“薄饭惟羹芋”“朝甑(一种炊具)米空烹芋粥”“齿摇但煮岷山芋”等等。陆游还在自己的菜圃中辟一块地,专门种植芋头,自嘲“孰言生计薄,种芋已成区”。

陆氏故里鲁墟村就是今天越城区东浦街道的鲁东村

婚姻:婚嫁就比邻

越地山民民风剽悍,负气尚勇,从越王勾践时代以来就是如此。南宋时期,嵊县县令陈著撰文《嵊县禁夺仆榜》,称“本邑有一大怪事,夺仆是也”。当街抢人充当奴仆,在今天读来,仍难以想象其世态。

陆游闲居,不时出游,在位于城西的三山、位于会稽山的石帆别业及平水云门寺之间走动,三地相距也就是三四十里,不出山阴、会稽两县。

乡村社会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有限,多数农户甚至“生不识官府”,婚姻圈更是狭小,有时甚至不出村落。

“世通婚姻对门扉,祸福饥饱常相依”“樵牧相谙欲争席,比邻相熟约论婚”“一村婚娉皆邻里,妇姑孝慈均母子”。

陆游还在诗中点明了具体某一村落的婚姻圈状况,例如,他经常散步闲游的西边邻村湖桑埭:“人情简朴古风存,暮过三家水际村。见说终年常闭户,仍闻累世自通婚。”

这种情形,很可能并非局限于浙东农村。不过从上面的诗文可见,村落内婚姻的比例不小。

尽管陆游关于婚姻诗作的措辞相对含糊,如“从来婚聘不出乡,长自东家适西舍。”所谓“乡”,并非县下所辖的“乡”,而是泛指村落,所以才“长自东家适西舍”。

陆游致仕后成了一名寓公,他对乡村社会婚姻状况的归纳是“归家力农桑,慎莫怨贫贱,婚嫁就比邻,死生长相见。”

邻里:吾亦爱吾邻

在陆游的笔下,咏吟邻里之间互帮互助的诗歌很多,体现了传统乡村生活的温情脉脉。

农耕生产中村民结伴协作:“馈浆怜道喝,裹饭助邻耕。”“结队同秋获,连穑听夜春。”道路、井泉等公共设施,邻里共同维护:“道傍有古井,久废无与汲。邻里共浚之,寒泉稍来集。”

陆游在82岁那年,对于邻里之间的友情有许多眷念与感激。“四十年来住此村,胜衣拜起有曾孙。市垆分熟容赊酒,邻舍情亲每馈餐。”从赊酒、馈餐细节,表现邻里间的友情。

陆游也注意维护邻里间的情分:“东邻稻上场,劳之以一壶。西邻女受聘,贺之以一襦(短衣短袄)。诚知物寡薄,且用交里闾。”

自称“酒仙”的陆游,在诗中自然少不了与邻居聚饮的欢愉。“交好贫尤笃,乡情老更亲。鲞香红糁熟,炙美绿椒新。俗称山川谷,人如酒醴醇。一杯相属罢,吾亦爱吾邻。”

陆游的诗歌中特别提到三位邻居:北邻是韩翁,一位农民;西邻姓因,是位庵主;南邻是章老秀才,陆游称赞他们“未尝一语欺其邻”,可见邻里关系融洽。

邻里之间,家长里短,难免有唇齿之争,陆游便以长者的身份,出面当和事佬,“乡邻皆世旧,何至誓弗过”。他还专门写有《谕邻人》组诗三首,“邻曲有米当共舂,何至一旦不相容”,“忿争得直义愈曲,不如一醉怀牒归”,恳切之意,溢于言表。

节俗:岁时风俗相传久

邻里和睦,有一个因素尤其值得注意,那就是乡村社会传统节俗的促进作用。

庆元五年(1199)小年夜,陆游一家祭灶完毕后,按习俗请邻舍聚饮,第二天酒醒,他有诗吟之:“卜日家祭灶,牲肥酒香清。分胙虽薄少,要是邻里情。众起寿主人,一觥潋滟倾。气衰易成醉,睡觉窗已明。”

聚饮之余还请邻居品尝祭肉。这样的祭灶分胙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岁时风俗相传久,宾主欢娱一笑新”,每年行礼如仪。

实际上,这样促进乡邻间亲情关系的因素,差不多融入了当时农村的所有节俗之中。陆游诗作中就多有咏吟。

春社,春耕前祭祀土神。“社肉如林社酒浓,乡邻罗拜祝年丰”,乡邻们共饮社酒,互祝年成丰收。

祈蚕,祀神以求蚕事的丰收。“户户祈蚕喧鼓笛,村村乘雨筑陂塘。”“偶携儿女祈蚕去,又逐乡邻赛麦回。”

祈雨雪,“老巫祈社雨,小妇饷春耕。”“丛祠祈腊雪,小市试春灯。”似此等等,不一而足。“单衣初著下湖天,飞盖相随出郭船。得雨人人喜秧信,祈蚕户户敛神钱。”

“敛神钱”,每家每户凑钱集资,自然也并非限于祈蚕一俗而已。于是就有了“比邻毕出观夜场,老稚相呼作春社”的热闹场景。

绍熙四年(1193),年景较好,据陆游的描述,山阴农村“太平处处是优场,社日儿童喜欲狂。且看参军唤苍鹘,京都新禁舞斋郎”。甚至那些在临安被禁止上演的曲目,在乡间百无禁忌,照唱不误。乡间伶人作场唱戏,多在夜间举行。所以说“野寺无晨粥,村伶有夜场”。这种乡间艺人,多数仍然是某些农民业余兼职。

家业:白首学耕稼

陆游的家业,主要来自田产、官俸收入。早年来自于先人遗业,中年以后有俸禄等收入,买田问舍,除了三山别业,还有石帆别业,后又添置耕牛,“老子倾囊得万钱,石帆山下买乌犍”。

陆游究竟有多少田产,在存世的诗作中并未透露准确的数字。

晚年的陆游常在诗中哭穷:“还乡困犹昨,负郭无百亩,虽云饥欲死,亦未丧所守。”负郭是指靠近城郊的膏腴之田,他自嘲没有上好的百亩农田,要“饥欲死”,但是仍没有透露究竟有多少田产。

陆游有一妻一妾,生有7子1女 ,除五子去世较早,别的儿子都娶妻生子,按每个小家庭5口人,再加陆游夫妇、奴婢等,估计吃饭人口达40人左右。根据当时的生活水准,若要解决全家的开销,没有百亩田产是不够的。

那么陆游的田产到底在哪里? 他在诗中偶有所透露在杜浦桥取米、在江庄北取米,说明他在这几处有田产。 由此估测,陆游在出租田产收取租米。也有部分是自己耕种,他曾在田间“督下麦”,也感叹自己的辛劳:“力作不知劳,归路忽已夜。犬吠闯篱隙,灯光出门罅。岂惟露沾衣,乃有泥没胯。谁怜甫里翁,白首学耕稼。未言得一饱,此段已可画。”

陆游不断地在诗作中哭穷,却又念念不忘买屋置地。67岁那年,他作诗《山园》,有“买得新园近钓矶,旋营茆栋设柴扉”之句,只是没讲“新园”在哪里。

饮食:七十犹粝食

陆游活到86岁,82岁那年,写诗说是“疾行逾百步,健啖每三餐。”他骑驴在村里,村民们“拥路争看八十身”。

这位长寿老人的饮食结构是怎样的呢?

在陆游的诗中, 有不少写一日只食两餐。 “朝晡两摩腹,未可笑幽居”“寒暑衣一称,朝晡饭数匙”。

“朝”指早晨,“晡”指午后三时至五时。诗中可窥,陆游多数是一日吃朝晡两餐的,这在当时的士大夫看来,多少是落魄的表现。

作为乡宦之家,陆游家基本食用粳米 ,“新粳炊饭香出甑”“香粳荐美蔬”。米饭之外的杂粮,在这位乡宦眼里,只能勉强充饥的“粝(意为糙米)食”,他经常感叹生不逢时,“陆君拙自谋,七十犹粝食。著书虽如山,身不一钱直”。当然,心情好时,他也有“破裘缝更暖,粝食美无余”之类的豪放之句。

乡里生活,竹笋、茭白、莼菜等等蔬菜一应俱全,这些在陆游的诗句里多有体现。山会平原,水产丰富,鱼虾蟹蛤相对便宜,不少人自己捕捞,陆游也专门买一条钓鱼船,“卖丝粜麦偿逋负,犹有余钱买钓船”,以至有了“鱼虾日日厌煎烹”。

陆游的诗句中, 似乎从未将鱼虾水产视为佳肴,而对于肉食的有无,则在兹念兹。

57岁那年,陆游居三山,偶尔无肉,以蔬菜佐酒,他即放言“丈夫穷达皆常事,富贵何妨食万羊”,看起来颇有豪气,其实也有一味酸味。74岁那年,他写有“今年彻底贫,不复具一肉”。自嘲家贫日困,“鸡豚下箸不可常,况复妄想太官羊”,可见在陆游的心中,羊肉才是珍贵的肉食。

乡居:且了浮生一首诗

78岁的陆游曾经撰写《自述》诗三首,感怀生平。

从他的诗中可看,他一方面再三强调乡居之乐,村酒野行,家人亲情,如“客约溪亭饮,僧招竹院棋。未为全省事,终胜宦游时。”(《自述》诗第二首);另一方面,对于自己的壮怀激烈,功业无成,始终无法释怀:“吾年虽日逝,犹冀有新功”(《自述》诗第一首)。在《自述》诗第三首中,他更点明自己乡居生活的寂寞,“屏迹归休后,颐生寂寞中”。

晚年,困于体衰家贫,陆游痛感家业不振,临终还在“但悲不见九州同”,对恢复大业未成无限惆怅,心情难免压抑。

他一方面在诗句中抱怨读书应举不如农耕,“愿儿力耕足衣食,读书万卷真何益”“劝君莫识一丁字,此事从来误几人”。另一方面,他不忘督促儿子们的举业,“嗟予久合堕鬼录,怜汝犹能读父书”,对小儿子读书“常至夜分”,他“每听之辄欣然忘百忧”,还寄语孙子,“会看神授如椽笔,莫改家传折角巾”。

陆游不愿意子嗣为乡人,执着于业儒兴家,缘于他对儒家传统的治国平天下理念的坚持。他指望儿孙们“时来出手苏元元(苏:解救;元元:人民)”,解万民于倒悬之中”。

(内容来源:绍兴日报)

作者: 越牛新闻记者 沈卫莉 王宏超 整理 编辑: 厉燕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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