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死梗古言虐恋🔥虐身虐心💔《他失去了心爱的皇后》1秦兮🔻轩辕啟
(本推文已完结,前期女主被虐心虐身,爱的理智,后期虐男主,值得一看)
她是他的皇后啊,明明他也曾送她长剑,许她一生。可如今他心里,却只有一个农家哑女,从那女子进宫,他似乎就再未给过她好脸色……
五年了,无论赵秀儿有什么不舒服,便全是秦兮的错。从前她还解释,还委屈,可是现在,她已经连解释都不想给了。少年深情,怎知今日,红颜未老恩先断。
第一章
坤宁宫。
“瑾儿,陛下是不是又去了永乐宫?”秦兮望向那片看不到头的宫墙,神色恹恹却声音平静。
“……是。”大宫女瑾儿低声回答,担忧地上前替她披上鹤氅,“皇后娘娘,您身子不好还是回屋吧。”
秦兮眼神微黯,许久轻轻摇头。
“无妨,你替本宫将那匣子里的明徽剑拿出来,置了一整个冬,怕是锈了。”
那剑是轩辕啟送她的唯一一件礼物。
瑾儿却忍不住劝道:“娘娘,那哑女也不知用了些什么手段,哄得陛下都不知多久没来坤宁宫了,您还管那剑做什么?”
冷雨飘摇,打落初芽。
秦兮看着她又像是在看她自己:“瑾儿,她如今已是皇贵妃,莫要再口出不逊。”
瑾儿心里难过,只得转身去拿出那把断剑。
秦兮用手帕仔细擦拭着剑身,仿佛这断剑是什么稀世珍宝。
这时,“嘭——!”的一声。
坤宁宫的门是被人踹开了!
秦兮手一顿,缓缓转过身。
果然,来人是轩辕啟,姜国皇帝,同时也是她的夫君。
轩辕啟一身黑底龙纹长袍,狭长的凤眸蕴满怒意,开口就是斥责。
“秦兮!你竟敢趁我不在谋害绣儿!”
秦兮一怔,却是缓缓起身行了个礼,像是没有感受到轩辕啟的暴怒一般:“臣妾只是按照您离宫前的嘱咐,命太医院送了些补药过去。”
她如实说了,轩辕啟却越发愤怒!
他一把抓住她的下颚,那眼神如刀一般落在她身上。
“秦兮!你明知道绣儿当年为了救朕,自此身虚体弱,虚不受补!我让你照看她,你就是这么照看的!你这皇后看来是不想做了。”
秦兮下颚一阵疼痛,心口苦得发涩。
她是他的皇后啊,明明他也曾送她长剑,许她一生。
可如今他心里,却只有一个农家哑女,从那女子进宫,他似乎就再未给过她好脸色……
秦兮艰难开口:“陛下,臣妾送的都是性平之药,皇贵妃是不可能吃出问题的……”
话未说完,轩辕啟猛地松手,一脸嫌恶:“还敢顶嘴?秦兮,你是仗着秦家撑腰便可以顶撞朕了,好得很!”
秦兮一下没站稳,撞在身后的桌子上,手腕被断剑剑锋狠狠一划!
鲜血一下涌出,秦兮却似毫无感觉,一双清眸只看向轩辕啟。
五年了,无论赵绣儿有什么不舒服,便全是秦兮的错。
从前她还解释,还委屈,可是现在,她已经连解释都不想给了。
“陛下这次想如何罚我,直说便可。”说着,秦兮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轩辕啟冷笑:“看来,你是真觉得朕不能拿你秦家怎么样。若绣儿再有任何闪失,朕一定废了你,连带秦家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秦兮一怔,秦家满门忠烈,数百条英魂怎么在轩辕啟口中连赵绣儿一根指头都抵不过了呢?
她该难过才是,可秦兮只是垂头应了声:“是,臣妾谨记。”
轩辕啟见秦兮低眉顺眼的模样,却是越发厌恶。
只觉装模作样至极,半点没有从前良善的影子了。
“你怎么变成现在这幅模样了?”
他说完便挥袖离去。
秦兮呆在原地,一旁的瑾儿含着泪忙去叫太医。
半响,秦兮喃喃出声:“轩辕啟,变得到底是我,还是你?”
少年深情,怎知今日,红颜未老恩先断。
第二章
二月二十九,春雨下了半场便歇了。
坤宁宫里,瑾儿将一枚凤簪戴到秦兮头上。
笑着道:“娘娘,今儿是您的生辰,秦老将军会进宫来看您,您这样打扮最是好看了,陛下见到也一定会喜欢的。”
秦兮看着镜中人,眼眸平静:“即便再美,陛下眼中又何时有我的影子。”
瑾儿声音凝滞,是啊,这宫里论美貌,皇后娘娘便是不施粉黛,也是清水出芙蓉,无人可一较高下。
可陛下眼里,似乎只剩一个赵绣儿。
最好的东西,无不是拨了头一份的往长乐殿里送……
宫人们来来回回准备,坤宁宫有了久违的一点人气。
到了晌午,轩辕啟却还是没来。
秦兮坐在桌前,等到菜凉透了。
轩辕啟身边的太监常磊才来拜见:“皇后娘娘,陛下有令,皇贵妃有孕,天下大喜,皇贵妃娘娘以后可见皇后不请安。”
殿内一瞬静可听针。
常磊看了一眼秦兮苍白脸色,心中叹息一声,却还是开了口:“陛下还说,今日要陪皇贵妃,不来了。”
姜国规矩,无论帝后感情如何,生辰之日都要在一起过。
赵绣儿怀孕了。
而轩辕啟,连演都不愿与她演下去了。
秦兮张嘴,声音喑哑:“本宫知道了,如此,你去替本宫送些补品给皇贵妃,让她好生……养胎吧。”
常磊变了脸色:“娘娘,陛下交待,以后凡是坤宁宫的东西,不得踏进永乐宫半步。”
秦兮一愣,半响才回过神来,再开口,只剩了一句:“臣妾谨记。”
殿外又下起雨。
瑾儿慌忙跑去太医院请太医。
殿中香炉青烟冉冉,床上的人像是睡着了。
太医替秦兮把了把脉,良久心中沉沉叹息。
瑾儿压低了声音问:“陆太医,皇后娘娘的病如何了?”
陆太医摇了摇头:“心思郁结,元气微虚,娘娘自五年前受伤以来,便总是记忆淆乱,只怕之后会更严重,不若还是将此事告知陛下吧……”
瑾儿立时摇头道:“我家娘娘性子孤傲,如何能像那永乐宫的,以此换陛下垂怜,此事,还请陆太医替娘娘守口如瓶。”
陆太医只好应下告退。
约莫傍晚时分,秦兮幽幽睡醒。
每次睡醒,她都觉得身子更沉重了些。
瑾儿候在边上,忙伺候她穿衣。
系上腰带时,却发现才做不久的凤袍竟又凭空又大了一圈!
瑾儿再也忍不住,眼泪上涌,又连忙抹去,怕秦兮察觉。
秦兮却问:“瑾儿,之前给皇贵妃送去的补药怎么样了?”
那是一月前的事了!
瑾儿一愣,咬牙恨道:“您管她做什么?那个女人一天到晚就知道陷害您,什么毒汤药酒的,也没见她真去死!”
话音刚落,身后忽的传来一声冷笑。
“皇后果真好大的威仪,连身边一个丫鬟都敢编排皇贵妃的不是!”
秦兮心一颤,转头便看见轩辕啟竟不知何时出现在卧房外,面色沉冷。
瑾儿腿一软,跪了下去。
秦兮连忙起身行礼:“陛下,瑾儿只是说话莽撞惯了,并无恶意,还请陛下恕罪!”
轩辕啟眼神冰冷厌恶。
他本是听说她病得严重,去永乐宫的路上顺道过来看看她,本只是看一眼就走,却没想到这心地歹毒的主仆二人还敢背后咒骂绣儿!
“来人!将这宫女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眼见瑾儿被拖出去,秦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求你饶了瑾儿,是我管教不严,陛下有什么便冲着臣妾来。”
下颌被人狠狠掐住,轩辕啟脸色阴沉:“你以为朕会忌惮你秦家的权势而不敢罚你吗?你父亲在朝堂上笼络群臣,你在后宫恃权害命,朕恨不得将你秦家人千刀万剐!”
一句话,秦兮脸色顿时惨白如纸。
第三章
秦兮猛地磕了个头,开口声音都在发颤:“陛下,秦家满门忠烈,一心扶助陛下,陛下怎能误信谗言佞语?”
轩辕啟嘴角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一手按住秦兮的嘴唇。
“秦兮,你这张嘴还是像从前一样能言善辩,却是没有从前讨喜了。”
他手下未留情面,秦兮苍白的嘴唇被擦破了皮露出血色。
一股血腥味蔓延进口腔,秦兮尝着,却连味道都是极苦涩的。
突然,常磊从外面走进来:“陛下,那丫头身子太弱,三十板子没挨过去,死了。”
秦兮浑身一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瑾儿……死了?
轩辕啟看她如此模样,心里莫名痛快了一瞬,这才松开她。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字一句,冷硬无比:“秦兮,这还只是开始。”
轩辕啟走了。
秦兮踉跄起身走了出去。
白色宫砖只有一滩被雨冲散的血迹。
连瑾儿的最后一面,她都没有见着。
坤宁宫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响起。
秦兮摊开帕子,一抹猩红刺眼。
永乐宫。
轩辕啟怒气冲冲往前走,忽而看见院里一树桃花璀璨。
他脸色一瞬沉了下来:“永乐宫怎么会有桃树?”
常磊看了一眼,慌了神:“陛下恕罪,从前皇后娘娘喜爱桃花,宫中人人效仿,这桃树是从前就种下的……”
不知是哪句话刺到了轩辕啟,他一脚踢翻了廊上的盆栽,怒道:“闭嘴,不许在朕面前提起这个女人!朕不想在宫中再看到桃树!”
常磊有些犹豫,试探着开口:“可上回皇贵妃说,要等着这桃树结果……”
轩辕啟怒视过去:“朕让你砍了!等那个女人不再跟秦家沆瀣一气,再让她来求朕!”
坤宁宫。
雨水彻底冲刷掉痕迹,秦老将军终于得以进宫见自己女儿一面。
“月儿,你母亲病了,爹这次进宫是想让你求一求陛下,请陛下将夜秦去年进贡的不生丹赐一粒给你母亲做药引。”
月儿是秦兮的的小字。
夜秦进贡的不生丹有三粒,秦老将军如今在朝堂如履薄冰,只得女儿去求一求轩辕啟。
秦兮在御书房前站了两个时辰,轩辕啟才终于肯见她。
她迈着已经僵硬的双腿,跪了下去:“还请陛下赐一粒不生丹,救我母亲一命!”
轩辕啟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只双眸情绪翻涌:“皇后难得主动见朕,果然又是为了秦家的事。”
秦兮抬起头看他,万般苦涩压在心头。
从前,她日日都来见他,给他送亲手煲好的汤点。
从前,她进御书房从不需通传,他每次生病都是她衣不解带照看……
可自从他有了赵绣儿,以前的点滴都变得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分明是他不愿见她,又为何反过来要怪她?
秦兮满心苦涩,又是一拜:“陛下,求您看在年少的情分上,赐药救我母亲一命吧!”
只这一瞬,轩辕啟脸上的神情有一丝松动。
深沉的眉眼盯着她看了良久,才淡漠开口。
“行,只要你为自己从前对皇贵妃的所作所为跪下认错,朕就把药给你母亲!”
给赵绣儿……跪下认错?
秦兮只觉一股凉意从头窜到脚。
第四章
堂堂皇后,轩辕啟居然要她给一个妃子下跪?
秦兮做了五年有名无实的皇后,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可这一刻,竟还能这般揪着疼。
她努力眨眨眼,将眼中那一点酸涩逼回去,重重的冲轩辕啟磕下一个头:“谢陛下隆恩!”
年少时攒下的所有情谊,如今只换来一个下跪救命的恩典。
秦兮踏出殿门那一刻,忽然笑了。
十五十八年少时,青梅竹马两无猜,二十正是青春在,回首故人昨非今。
看秦兮走得决然,轩辕啟心口忽然冒起一股无名之火,将桌案上的东西通通砸了个干净!
“她秦兮到底是朕的皇后,还是她秦家的皇后!”
常磊战战兢兢跪着,听轩辕啟怒声道:“朕倒要看看,她会不会向朕低一次头!朕倒要看看,她有没有一次,是站在朕这一边!”
无人撑伞,大雨淋透到了秦兮一身。
冰冷透骨,冷到清醒。
前方便是永乐宫的匾额,她站住了脚,久久看着。
她是皇后,坤宁二字,是告诫皇后宁静致远。
而这皇贵妃的永乐宫是轩辕啟亲自赐的名,他望他的贵妃,一生长乐,欢喜无忧。
永乐宫的宫门缓缓打开。
赵绣儿一身绣凤宫装,雍容华贵,不知等候她多久。
看见秦兮,她笑容格外灿烂。
满院的宫人都站着,看着永乐宫外的皇后。
等着这曾经高贵骄傲的秦家嫡女,亲手折断一身傲骨,向曾经卑微的农女下跪。
秦兮立在原地,咽下无数的哀戚与委屈,直直跪了下去:“我秦兮有错,望陛下垂怜,救我母亲性命!”
她跪,却也绝不跪给这个女人!
若说有错,她只错在成为了他轩辕啟的皇后!
雨越发大,赵绣儿背脊挺直,眼神得意的看着下跪的秦兮。
她不会说话,比了个简单的手势:你输了!
秦兮看懂了她的意思,满心不甘上涌。
她不甘,明明被多年算计的人是自己,今日却要这般来认错。
她不甘,为何曾经那般相爱的人,可以因为一次救命之恩就不爱了?
一股腥甜梗在喉间,秦兮强压着起身要走。
一转身,轩辕啟就立在身后。
秦兮见着他朝自己走近,龙袍却擦过她,揽过了忽然咳嗽的赵绣儿。
秦兮心口忽然像刀绞过一般,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
再醒过来,已经不知过了几日。
秦兮只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嘴里也是苦的。
“张太医,皇后身体到底如何?”轩辕啟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秦兮吃力的睁开双眼,听见一个老太医支支吾吾开口:“娘娘……病症复杂,许是身子太弱了,又受了寒,卧床静养一段时日就可以了。”
她忽然放下心,来看诊的不是陆太医,旁人不了解她的身体,瞧不出什么毛病。
五年前她重伤之后,大病一场,忘却了自己受伤的理由。
连脉象都变得紊乱离奇,本就没几年好活了,这次吐血,她有预感,只怕油尽灯枯也就这两年的事了。
轩辕啟见她醒了,刚要说出口的话又生生止住了。
明明她睡着的时候模样如此乖巧,可只要见着他,却总是像有一身的傲骨,怎么磨都磨不碎,跟她父亲秦徵一样,未曾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冷下脸来,无情道:“祸害遗千年,她秦家人上再凶险的战场都死不了,何况就淋一场雨,装模作样!”
第五章
秦兮看着眼前之人,忽然想起来,她十六岁那年入主中宫,成为他的皇后,现今八年。
最好的年华,全数都留在了这一片片青砖黛瓦垒起来的高墙里了。
而那个让她心甘情愿把自己围在这里的人,却突然撒手不管了。
“是,臣妾不过淋了一场雨,并无大碍。”
秦兮抬眼透过窗,越过那被暴雨打落的满院桃花。
越过那看见桃枝曼不过的高墙,越过一座座的黑压压的宫殿,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
那里有从前的轩辕啟。
少年时候的轩辕啟,一袭白袍,烈烈红马,是众多皇子中最出色的。
可他却依旧会在下课后偷溜出宫为她掏鸟窝,为她摘桃花,为她铸剑。
他是秦兮的如意郎君,心上唯一的良人。
秦兮嫁给啟郎的第三年,轩辕啟出征,长岭一战成名,却也身受重伤,被赵绣儿救起。
从此,轩辕啟眼中再也没有旁人。
秦兮回过神,强撑起身跪倒在地:“臣妾已赴约,望陛下金口玉言。”
轩辕啟被在身后的手狠狠攥起,从齿缝溢出一句话:“皇后,记性倒好。”
他一挥袖,转身便走。
看着那绝情的背影,秦兮霎时气力全失,软软倒在了地上。
良久,她费力拖着身体,想起身倒杯水,却怎么也起不来。
秦兮下意识唤了一声:“瑾儿。”
空荡荡的宫殿,仿佛没人一样,没有丝毫回应。
是了,瑾儿死了,偌大深宫,再也无人会心疼她一二了。
这宫里的日子再难,她未曾哭过一回,只此刻,一滴眼泪悄然而下,落地无息。
轩辕啟,你是真的够狠。
三月十九,桃花开到了最灿烂的时候。
可今年的雨却一场又一场,春色都染上了锈色。
坤宁宫来了新婢女小如,是轩辕啟让人送过来服侍她的。
他本人,秦兮却是许久未见了。
只听人说,赵绣儿怀孕后,轩辕啟日日都待在了那儿。
秦兮的身子一直不见好,小如担忧得自作主张叫了陆太医来瞧。
陆太医搭了脉,秦兮忽的想起才问:“陆太医,前段时间我母亲重病,是叫您去瞧的,如今我母亲身体可好了?”
陆太医顿了顿,脸上的神色怪异:“娘娘,您不知道吗?秦夫人七日前亡故,如今……已然落葬了。”
秦兮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摇头:“不可能,陛下已经赐下不生丹,母亲怎么会……”
陆太医不忍地摇头,压低了声音才道:“微臣仔细查过了,陛下赐的不生丹……是假的,承蒙秦家大恩,臣这才冒死告诉娘娘!”
“娘娘,您在这深宫之中,入口的东西一定要慎之又慎!”
一瞬间,秦兮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结成了冰渣!
轩辕啟给的不生丹是假的!
她忽然想起来,瑾儿死的时候,他就说过,这还只是开始。
他还说,他恨不得将秦家人千刀万剐。
所以,他口口声声说只要她给赵绣儿磕头认错,实际上不过是个幌子!
秦兮心头似有无数鼠蚁啃食,钻心般的剧痛。
他骗她,以母亲的性命去骗她给赵绣儿下跪!
她望着空荡荡的宫殿,挣扎着起身,想去找轩辕啟问个清啟。
可到了门前,忽然瞥见宫中的桃花树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
她陡然明白,经年痴缠爱恨,都是她一厢情愿,轩辕啟半点未曾念及他们的旧情。
她笑着,忽然没有了一点力气,狼狈地倒在地上。
秦兮指甲死死抠住地面,压抑得声线只剩痛啟:“啟郎啊啟郎,你骗得我好苦!”
第六章
四月二十,谷雨,天晴了。
秦兮却依旧穿着冬装,看着高高的宫檐,和偶尔落在上面的飞鸟。
“陛下驾到——”
门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
秦兮没有转头,好似没听见一般,也不见起身。
一旁的小如有些着急,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轩辕啟进来,瞧见这情景,不悦的皱了皱眉。
“皇后倒是越发懂规矩了,知道朕来,连迎都不迎了!”
秦兮这才回头,声音没有一丝起伏:“陛下今日竟也有空来坤宁宫,可惜,臣妾宫里连种像样的茶也没有,怕是招待不好陛下了。”
轩辕啟看着靠在窗前的秦兮,只见她面色苍白,单薄消瘦得好似一阵风便能吹走一般。
他心里竟有些闷闷的,语气烦躁:“太医院里的人是做什么的,皇后怎么病了这么多日子也不见好!”
小如只好跪下请罪:“是奴婢不好,没有伺候好娘娘!请陛下恕罪。”
秦兮皱了皱眉,冷冷道:“药太苦了,我不想喝。”
轩辕啟脸色一沉:“去把药煎来,朕看着她喝!”
不一会儿,常磊端了一碗苦黑的药来,放下就很识相的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两人,轩辕啟端起药,冷冷道:“自己喝还是朕来。”
秦兮别过脸,不去看他。
杀母之仇,欺身之恨,已经让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她爱了半生的男人了。
这一动作,一瞬激怒了轩辕啟!
明明她从前听话乖巧得很,可做了皇后以后,她就总是这般清高自持,一句软话也不肯说!
“秦兮,少在朕面前拿乔!”
他一把钳住秦兮的下巴,捏开她的嘴,也不管药是不是烫就往下灌。
滚烫的汤药下喉,秦兮下意识挣脱,汤药洒在了轩辕啟身上,而后剧烈咳嗽起来。
轩辕啟被烫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不妥。
见她痛苦的模样,心像是被什么刺过一下,他下意识道:“对不起,朕不是故意的。”
秦兮不知是不是被呛红了眼,泪花挂在眼角,字字撕心道:“陛下也知道,对不起我?”
轩辕啟极是讨厌她这般倔强的模样,又冷下脸:“秦兮,你别不知好歹,朕待你,已经足够宽容!”
宽容?
秦兮忽然想笑,他的宽容就是杀了瑾儿,害她母亲?
她自嘲一笑:“是啊,多谢陛下宽容,还肯让我做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
轩辕啟一瞬面色难看至极!
“秦兮,看来朕纵你太过,才叫你如此放肆!”
他故意冷了她这么多年,到如今她还是这般骄傲不可一世!
她凭什么!还不是仗着秦家的势!
轩辕啟恼怒不已,一把将秦兮打横抱起,丢到了内殿的床上。
秦兮一惊:“你要做什么!”
轩辕啟钳住她的手欺身而上,双目通红:“你不是怪朕让你做了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吗?今日朕便成全你,早知道皇后是耐不住深宫寂寞,何不早点求朕!”
他如此侮辱,秦兮突然愣住了,想到十五岁那年。
他那般小心翼翼,红着脸问她:“日后,月儿可不可以嫁我为妻?”
经年如梦,那少年影子也似梦中人一般一点点消散。
秦兮眼中的悲凉一缕缕破碎成沙,哀求他:“轩辕啟,我母亲方才过世,求你……放过我吧。”
轩辕啟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更是粗暴!
他的皇后,心里除了秦家人,根本没有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你是朕的皇后,天底下岂有君为臣守孝的道理?这不是你早就想要的吗?既是你自己犯的贱,朕今日便成全你!”
她要守孝,他便偏是不让。
他要踩碎她所有自尊,他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从此死心塌地的留在这皇城!
秦兮以为她的心已经麻木,可轩辕啟一句话,仍能让她痛彻心扉。
她喉头压抑着深深的悲恸,最后只化作一滴冰冷的泪珠,无声无息隐没在枕边。
第七章
六月十五,晴空万里。
秦兮近日十分嗜睡,很多事情越发的模糊起来。
小如十分担忧:“娘娘,陛下跟大臣们去春猎了,三日后才回来,小如陪您去御花园逛逛吧?您以前与瑾儿姑娘也喜欢去那里散步的。”
提起瑾儿,秦兮却是愣了愣:“瑾儿是谁?”
小如也愣住了,看着秦兮,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提。
只是问道:“娘娘,您近日是怎么了?总会忘事。奴婢再去请陆太医来吧?”
秦兮微微点头,闭上眼,又沉沉睡下了。
再睁眼时,只见陆太医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了,陆太医,本宫的身子不行了吗?”
陆太医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您已经有孕月余,可您身体如此虚弱,这孩子怕是留不下来,若是孩子再大些,难免一尸两命啊!”
她竟然怀孕了?
秦兮抚上小腹,还未来得及从怀孕的欣喜中反应过来,又生生被打回谷底。
这深宫中,她好不容易能有个孩子作伴,为什么会留不下?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陆太医摇头:“娘娘,在下医术浅薄,实在无法想出两全之策啊!”
正说着,小如急匆匆从外面进门,一脸慌张模样:“娘娘,不好了,皇贵妃今日摔了一跤,太医说恐是会小产,需要用国库里的千年人参吊一吊,陛下又不在宫中,这可如何是好?”
按说,国库只有皇帝与皇后才有资格开,如今轩辕啟不在,自然只有秦兮有权。
她甚至来不及难过,让小如取了钥匙去拿人参。
可不过一炷香功夫,小如哭着跑回来了:“娘娘,管国库的大太监说,陛下吩咐了,娘娘无权动国库的东西,奴才好说歹说,那人就是不将您的话放在眼里!”
秦兮苦笑了一声。
自轩辕啟冷落她开始,宫里人不将她放在眼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早该料到。
“如此,你去将上回我父亲给我带来的百年小参送去吧。”
她本不愿管永乐宫的事情,可若是那赵绣儿有事,轩辕啟怎么可能轻易饶过她?
小如跪在地上,支吾道:“可是……陛下上回也说了,坤宁宫的东西,不得踏进永乐宫一步……”
秦兮长叹一声。
无法,只得拖着病躯起身自己前往国库取药。
那大太监终究不敢过分,磨蹭半天才取来人参,药送过去,却还是迟了。
三日后,轩辕啟自猎宫归来。
听说赵绣儿小产,立时带着人气势汹汹来坤宁宫问罪。
秦兮刚看到他,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轩辕啟一把掐住了纤细的脖子。
轩辕啟面色阴沉,眼神狠戾如刀:“秦兮,朕警告过你,你再对绣儿下手,朕会亲手杀了你!”
秦兮几乎无法呼吸,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清清啟啟的看到轩辕啟脸上的杀意,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听说赵绣儿小产时,她便猜到轩辕啟不会放过她。
可她没想到,他就这般不分青红皂白,连句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要杀她。
他们少年相识,一起长大!他们做了五年的结发夫妻!究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小如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哭着拉住轩辕啟的衣角:“陛下息怒,皇后娘娘她怀着孕,您放过娘娘吧!”
轩辕啟冷笑了一声:“那正好,便让这孩子,给贵妃的孩子陪葬!”
秦兮感觉鼻头酸酸的,只听见心脏一寸寸支离破碎的声音,爱没有用,再爱也没有用。
她太痛了,痛到要放弃了。
第八章
黄昏似血,一片残阳。
秦兮闭上眼没,感受着轩辕啟掐住她脖子的手,连挣扎都没有。
小如在一旁连连磕着响头,已然泣不成声:“陛下,娘娘冤枉啊,她让奴婢去国库取人参救贵妃娘娘,是那群奴才狗眼看人低不听娘娘命令!”
“娘娘命奴婢送些秦老将军上回送的小人参去,可陛下又吩咐过,坤宁宫的东西不得踏进永乐宫一步!”
“这当真怪不得娘娘啊!小如求求陛下了,娘娘是陛下的结发妻子,您不能这样对她啊!”
是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外人都知道,可是她的夫君何曾将她当作他的结发妻子。
秦兮有一刹那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她从未想过,原来爱一个人,会这样苦。
轩辕啟忽然松开手,秦兮跌倒在地,本能的大口呼吸。
“秦兮,念在这是朕的骨血份上,饶你一命,等你生下孩子,便移居冷宫,废去后位,终生不得踏出半步!”
轩辕啟的声音比寒得像冰,说罢,拂袖而去。
秦兮看着他的背影,骤然发现,不知何时,早已物是人非。
在他踏出殿门的那一刻,秦兮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她的语气极轻,如一片飘落的羽毛,她说:“轩辕啟,我不想爱你了,你放过我吧。”
轩辕啟的脚步一顿,转头回望她,眼里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惊讶。
“这皇后之位,我不要了。”
秦兮声音平静而喑哑:“求你,放我回家好不好?”
轩辕啟头一回这样认真的看她,试图在她眼中找到一点说谎的痕迹。
可她没有,她眼神执拗又倔强,一字一句,无比认真。
轩辕啟怒极反笑:“妄想!进了宫,你就是死了化成鬼,也只能留在皇宫,尸骨都要葬在朕的皇陵!”
说罢,他决然离去,脚步匆匆,好似身后有人在追赶。
他忽然,不敢再留,甚至不敢再看一眼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让他觉得窒息。
秦兮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小如上前要将她扶起来:“娘娘,您快起来,地上凉,您还怀着身子!”
秦兮却只是满脸怜惜的抚摸过小如磕破的头,轻轻擦拭。
“我年少时,一心想入宫嫁他为妻,到如今,我已经八年没有见过娘亲与兄长……”
她望向殿门,似乎能望出宫门。
喃喃自语:“不知我出嫁时栽下的桃树今年开了花没有……”
娘亲,你的月儿好想回家……
一晃三日,那日后,秦兮再未见过轩辕啟。
她找陆太医要了一碗落胎药。
如今她腹中的孩子,本是她求之不得的。
可如今,她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也只会让这个孩子受苦。
她注定不能看着他长大,只能让他在这人间孤零零受苦……
秦兮摸着小腹的位置,红了眼:“对不起,孩子,是娘亲不得你父皇喜欢,就不叫你来这世上同我一起受苦了。”
她伸手,端着药碗的手却不受控制的在发抖。
殿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方听见有人高呼陛下万岁,殿门就被人猛地推开,灌进一阵凉风。
秦兮回头,就见轩辕啟出现在门口,脸色冷厉阴沉。
“皇后这是喝的什么药!”
第九章
褐色的汤药充斥着苦臭的味道。
秦兮看了一眼慌张跪倒在地的小如,心中明了。
她没有辩驳的必要,只极为轻淡的开口:“落胎药。”
轩辕啟双拳紧握,额角青筋暴起:“秦兮,你口口声声说爱朕,却连生下朕的孩子都不愿,你这些谎言究竟要编到几时?”
秦兮听着,如今心里荒芜一片,只剩了疲惫与厌倦。
她痴痴一笑,听着极为心酸:“是啊,陛下也知道,是臣妾爱了陛下这数年……”
“陛下不爱臣妾,现在更厌恶臣妾,臣妾也是人,是会累的,自欺欺人这些年,还不够吗?”
“啪——!”
话音刚落,桌上的药碗被轩辕啟砸了个粉碎!
黑苦的药汁洒在秦兮裙边,泅湿一片。
“秦兮,朕告诉你!你既要骗朕,就乖乖骗朕一辈子,少一日朕都不许!”轩辕啟脸色铁青,明明来时积压的怒意,在这一刻突然化为惶恐。
秦兮明明就站在这儿,这一刻却像要消失一般。
她明明就被他锁在这深宫之中,却怎么感觉她下一刻就会离他而去?
轩辕啟深吸了一口气,对身后宫人令道:“自即日起,你们留在坤宁宫,直到皇后诞下龙嗣,若有闪失,一律杖毙!”
宫人全部跪下,战战兢兢应喏。
身后常磊若有所感,却也是一字也不敢多言。
轩辕啟深深看了一眼秦兮,她着实消瘦了不少,眉宇间再寻不到年少时的张扬与高傲。
她像一只木偶,安静的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也不看他。
他心里闷得发慌,张了张嘴,语气终于放软了几分:“朕要去南巡,需得费几个月时间,孩子出生之前,朕会回来。”
秦兮依旧静静坐在那里,静如木雕,视他如无物。
黄昏最后一丝残阳洒在她的裙摆。
轩辕啟忽然觉得气氛压抑得让他几乎难以喘息,冷哼一声沉着脸离开坤宁宫。
小如这才哭着扑过去,跪在秦兮面前:“娘娘,小如实在不忍看娘娘如此自苦,好不容易怀上龙子,娘娘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可千万别想岔了!”
秦兮轻轻摇了摇头,她不怪小如给轩辕啟告密,这丫头根本不知道她如今的身子如何。
也许,这便是命。
是这孩子不肯认命,想见见这人世。
也罢,她便尽力一搏。
从春到夏,又生生熬到秋。
秦兮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轩辕啟南巡半年,终于传来回朝的消息。
这日是十月十五。
秦兮躺在榻上,从窗户看了一眼天上南飞的鸟儿,端起催产药喝了下去。
她乌黑的长发中已经夹杂了好些银白的发丝,明明方才二十出头,却好像已经老去。
不多时,她腹中开始剧痛。
现在孩子尚不足月,可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要让孩子活,只能将孩子早产下来,这是唯一的生路。
她强忍着痛,吩咐小如:“快!你亲自去请陆太医!”
小如慌忙点头,赶紧跑出去叫人。
几个宫人将她扶回床上,着急忙慌的去烧水。
一阵阵剧烈的疼痛袭来,秦兮痛到几乎无法去思考。
可小如去了许久,始终没有回来!
轩辕啟留下的人也一个个去请太医,但没有一个回来的!
秦兮强撑着,一次次痛得晕死过去,又醒过来。
直到深夜,一身狼狈的小如哭着跑回来:“娘娘,皇贵妃说今日身体不适,将所有的太医都请了过去,去请太医的人都被贵妃扣押下来了,奴婢好不容易才逃回来,这可怎么办!”
秦兮嘴角扯出一个无力的笑,这赵绣儿,是想让她死啊!
第十章
十月十六丑时,暴雨,一声嘹亮的婴孩哭声响彻整个坤宁宫。
秦兮从开始撕心裂肺的痛呼,终于只剩了微弱的喘息。
“娘娘,是个小皇子!”小如在一旁喜极而泣。
而秦兮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甚至连看这孩子一眼都不能。
“娘娘,您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看见鲜血濡湿了大半床铺,小如吓坏了。
秦兮感受着温度一点点从体内流失,忽然想起轩辕啟临走时说的那句,会在孩子出生前回来。
可那人最后一次许诺,也失信了。
秦兮艰难地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微弱:“小如……我死以后……替我放一把火……烧了这坤宁宫……”
这些带不走的,她全烧了!
今生来世,她都不愿与轩辕啟再有瓜葛!
小如抱着孩子,一个劲的摇头:“不会的,娘娘不会有事,小如再去求皇贵妃娘娘,让她放太医过来给娘娘看诊!”
秦兮嘴角挂着笑:“我爱的少年郎,战死在五年前长岭一役……小如,我要去寻他了。”
小如一怔,哽咽着,眼泪更是汹涌:“可是娘娘还没见到陛下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这世上最是相看两厌之人,何必再见?
夜色黑沉,她看不清窗外的天空。
视线里只剩了一面青瓦红墙,冷冷的将她围在这片漆黑的夜里。
好冷,好冷……
秦兮闭上了眼,眼前的夜色却一点点亮了起来,恍惚中瞧见娘亲笑着朝她走来。
她眼角沁出一滴泪,伸出手:“娘,你来接月儿回家了……”
小如只听着这一句,怀中孩子突然厉声哭喊起来!
下一刻,便见秦兮的手直直垂了下去!
“娘娘——!”
一把大火,烧红了冰冷的长夜。
……
晨雾方才散去,回京的人马才秦秦进了都城。
轩辕啟坐在马上,昨夜见皇城方向似有大火,他连夜启程,一路来心里总觉不安。
他回头问起后面的常磊:“今日回去可能赶上皇后诞子?”
常磊连连点头,喜道:“按着正常月份来算,还得一两月才会有动静呢,陛下只需提前给嫡子起个好名字了!”
轩辕啟不由笑了:“朕早想好了,若是女儿便起名宁康,望她康宁长乐。若是嫡子便叫承嗣,以后便让他来继承朕的江山!”
常磊面色一滞,犹豫道:“您不是一向不喜皇后娘娘吗?再说离京之前,陛下与娘娘闹得有些……”
轩辕啟凌厉瞥了他一眼,随即冷哼:“朕与皇后青梅竹马,她不过一时不痛快,过了这么久,早就不记得了,怎么可能说不爱就不爱了!”
回京的人马到了皇城门口,沉沉的宫门缓缓打开。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只见朱红的大门,青灰的瓦檐上挂满了白色的丧布,墙头立着白幡,在风中招摇。
宫人们见到轩辕啟,齐齐下跪。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朕还没死,谁许你们挂丧!”轩辕啟脸色阴沉的不像话。
其中一个宫人颤颤巍巍的开口:“陛下,昨日夜里皇后娘娘薨了……国母大丧,按制需挂幡一月。”
话音刚落,轩辕啟一脚狠狠踹了上去:“胆敢胡说八道,诅咒国母,罪该万死!说,是不是秦兮让你们这么做,来骗朕的!”
宫人只不停磕头请罪。
轩辕啟突然策马疯了一样往坤宁宫的方向奔去。
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皇帝如此失态。
到坤宁宫时,大火早已扑灭,只剩一片焦土。
轩辕啟看着眼前的景象,几乎难以喘息。
“皇后呢?”轩辕啟扫视一眼众人,眼眶发红,“皇后呢!”
所有人跪了一地,唯有抱着孩子的小如走向他。
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额头顿时鲜血直流。
“昨日夜里娘娘早产,可皇贵妃将所有太医留在永乐宫,就是不让太医去看皇后娘娘,还扣下了娘娘宫里所有去请太医的宫人……”
小如眼泪合着满面血污大喊道:“娘娘是在床上流干了血,活活熬死的啊!”
“陛下,纵然您不爱娘娘,可夫妻五年,请您还娘娘一个公道吧!”
第十一章
轩辕啟脸色发白,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脑海中嗡嗡作响。
那个女人,真的死了?
流干了血,活活熬死的?
远方传来凄婉的琵琶声,伴着悠扬歌声。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轩辕啟环顾四周。
怎么可能呢?秦兮怎么会死?
这个女人一向最会在他面前做戏了,这一定又是她的苦肉计,一定是的!
小如跪着到他身前,伸出一只满是血污的手:“陛下,您看看,小如手上身上的血全都是皇后娘娘的,她到最后都闭不上眼啊,陛下……”
轩辕啟看着那些已经凝干的血迹,难以置信的摇头,厉声喝道:“住嘴!来人,将她给我带下去,不许她胡言乱语!”
常磊接过小如手里的孩子,冲身后的宫人使了个眼色。
小如被人拖拽着出去,嘴里还在喊:“娘娘爱了陛下一辈子,难道竟不值陛下难过一丝吗?就不值得给娘娘一丝怜悯吗!”
小如的声音渐远了,轩辕啟忽然冷笑了一声:“笑话,常磊,你告诉朕,贵妃这等柔善之人怎么可能害得了秦兮这样的毒妇,骗朕!这些人统统都在骗朕!”
常磊猛地跪倒在地,带着发颤的哭腔叩首道:“请陛下节哀!”
秦兮死后的第一天,轩辕啟连下三道圣旨。
第一道,宫中不得见秦兮灵位,不得挂丧,不得提起皇后。
第二道,所有人不得再进坤宁宫一步。
第三道,皇嫡子赐名承嗣,由秦老将军抚养,无诏不得进宫。
秦兮死后的第二日,有大臣上奏拟定皇后谥号,皇帝看了一眼,大发雷霆,置之不理。
为入史册,由内廷监挑选,最后选下宁嘉二字,史称宁嘉皇后。
御史列传,寥寥几笔:“宁嘉皇后,帝一生所恶,双二年华,殁于秋。
秦兮死后的第三天,皇帝病了,病中呓语,唤:“月儿。”
宫人四目相视,却不知月儿何人。
秦兮死后的第四天,轩辕啟做了一个梦。
梦到十四岁那年,父皇办了个百花宴,召重大臣带家眷来宫中饮宴。
那日春色正好,桃花灼灼,他途经审经阁,听见阁楼的窗子被人推开。
他站在几步外回头望,正撞上秦兮一双带笑的眼眸。
他走上前,叫了一声:“月儿。”
可眼前大雾忽起,眼前的音容笑貌消散如烟,幻变成漆黑冰冷的夜里,秦兮躺在床上,满身是血,鲜血涌到他脚边,染红了鞋底。
秦兮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最后掉出一滴眼泪。
是红色,血泪。
泪水滚烫,轩辕啟忽然从梦中惊醒,入目的是华贵熟悉的寝殿。
“陛下,您可算是醒了,贵妃娘娘可都急坏了呢!”
他睁开眼,看到端着药碗在床边的皇贵妃和她的丫鬟。
轩辕啟看着眼前的皇贵妃,她笑起来的样子与年少时的秦兮有几分相似,又好像哪里都不像。
皇贵妃放下碗,打着哑语,一脸温柔的模样:“陛下好几日都不曾来永乐宫,我很想你。”
秦兮与皇贵妃是完全不同的人,秦兮从来不会说想他,念他,可皇贵妃虽然不会说话,却总想法设法的表达自己的心意。
她的爱热烈而又直白,不同于秦兮的沉默无声。
轩辕啟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有一天,秦兮不那么倔强,也像这样会温言软语的话,他是不是就会多给她一些宠爱?
他明明记得,自己年少的时候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月亮摘下来送给秦兮,她皱一皱眉头,他都觉得心要碎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防着她,怀疑她?
是他登上皇位开始,还是秦家在朝中权势愈重开始?
他不记得了,五年的时间,足以将他所有的少年心性磨得一干二净。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皇贵妃又打了个手势问他。
轩辕啟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神色晦暗不明:“朕问你,皇后生产那日,你到底做了什么?”
皇贵妃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想打哑语解释,可右手被轩辕啟紧紧攥住。
一旁的丫鬟忙叩头解释:“陛下,那天贵妃娘娘身体不舒服,奴婢便将太医都召集过来替娘娘看诊,那日实在凶险,奴婢生怕贵妃有闪失,这才没顾上皇后娘娘那边,请陛下降罪!”
轩辕啟只是看着皇贵妃,语气冰冷:“你不过是打量着朕讨厌皇后,又仗着你救过朕的性命,所以,害死一个皇后也无妨,朕会护着你,是吗?”
第十二章
殿内灯烛摇曳,衬得轩辕啟的脸色格外暗沉。
周遭的气氛似乎一瞬跌至冰点,让人大气都不敢喘。
赵绣儿不住摇头否认,着急的用手比划着,解释自己无辜。
轩辕啟猛地松开手,看赵绣儿猛地跌坐在地,忽然笑了笑:“是啊,朕讨厌秦兮,他是朕见过性子最倔,最不解风情的女人!”
一旁的丫鬟这才松了一口气,将贵妃从地上边扶起来边道:“如此,陛下切不可因此与贵妃娘娘心生嫌隙啊!”
轩辕啟坐在床边,眼神淡淡落在眼前两人身上,随即一冷:“可,今日,朕想让所有人知道,天底下,只有我能讨厌她,只有我能决定她的生死!也只有我可以欺负她!”
他忽然站起身,怒道:“来人!将这刁奴带下去,千刀万剐!”
丫鬟哭着求着被人拖下去,殿里的宫人见状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轩辕啟上前一步步逼近赵绣儿,看见她脸色苍白,只剩了摇头。
他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这一刻,他的眸子里真真切切印出了翻涌的恨意。
“自你进宫那日,朕便跟你说过,你要什么朕都给你,只是不许把主意打到皇后头上,你以为你救了朕,朕就不会杀了你吗?”
赵绣儿眼里浮现深深的恐惧,缓慢窒息的感觉一点点将她包围。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小太监在门口通报道:“陛下,秦老将军来了,请求面见陛下!”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陛下,求陛下赐还小女尸身,我秦家幺女,既配不得以皇后之礼下葬,便请陛下准许老臣接女儿回家,让她有灵有牌,可受香火供奉!”
轩辕啟手中一顿,忽然没了力气。
赵绣儿这才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用力呼吸着新鲜空气。
“望陛下念在臣戎马半生,不辞辛劳的份上,让老臣给女儿安灵!”
殿门外,一声声,字字泣血。
轩辕啟走出去,忽然觉得脚步格外沉重。
殿门沉沉打开,他看见年迈的秦徵秦老将军在风中凌乱的白发,铁血沙场的将军流血不流泪,可此刻却跪在他面前老泪纵横。
仿佛一夜间,秦徵老得一根黑发都瞧不见了,脸上也如刀刻斧凿般多出几道皱纹。
轩辕啟曾无比忌惮,无比痛恨眼前之人,可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轩辕啟出来,秦徵一个接一个的叩头:“求陛下,让老臣接月儿回家!”
一片夜色里,轩辕啟忽然无比清啟的意识到,无论怎么不想听,无论如何逃避,秦兮死了,永远离开他了。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一刹,他瞬间有些哽咽,艰难的出声:“皇后……安置在哪里?”
小磊子跪倒在地,“长春一场大火,娘娘她……尸身焚在大火里,宫人们只……敛了一捧骨灰……”
秦徵停住了叩头的动作,静默良久,听见老人低低的哭声。
一滴眼泪,猝不及防从轩辕啟眼中滚落,无声无息。
他的月儿,尸骨无存?
他感觉心脏某个地方似乎要痛到炸裂开,只剩一片血肉模糊的废墟。
他说过的,她就算是死都是他的人,她的身体会留在他的皇陵,陪他一起长眠,腐烂,成为历史轨迹。
就算以后他们的尸骨被人挖出来,他们也会在同一棺椁中,谁也不能让他们分开。
可她怎么会走得这样干净?
秦徵缓慢从地上站起来,站得笔直,头一次用这样坚定的语气对他的王开口:“陛下,这最后一捧骨灰,容老臣带回秦家!”
轩辕啟想也没想便拒绝:“她是朕的皇后!”
秦徵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苍老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畏惧。
“陛下还要秦家如何?老臣自知功高震主,这么多年从未向陛下要过任何东西,可陛下,你以为月儿是嫁不出去,是秦家非要攀龙附凤才要嫁给你吗?”
“若不是月儿心悦陛下,老臣就算是死了也不肯让她嫁入皇家,受这份罪!如今,她惨死宫中,陛下不让宫中挂丧,不给她立牌位,难道要让她死了都只能做孤魂野鬼吗!陛下干脆杀了老臣!”
第十三章
秋日夜色正凉,月光凄冷。
轩辕啟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掰开他抓着自己衣襟的手。
他没有愤怒,没有不满,只是沉默着转身离开。
他忽然记起来,他的武功都是秦徵亲手教的,当初在长岭那一战,若非秦家父子死心塌地的支持,如今这个位子只怕与他无缘。
明明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与秦家都很亲密,后来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
走过绵长漫漫的宫道,一路红色的宫灯高挂,将人影拉的老长。
再抬眼,轩辕啟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走到了长春宫门口。
这匾额已经有些老旧,如这宫殿里从前的主人一般,被人遗忘,被人忽略。
他抬脚走进去,院前的花草四下凋零,宫殿如今仍旧是一片废墟。
秋风冷冷吹过,似乎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一片夜色里,轩辕啟仿佛听见有人一声声在叫他:“阿啟哥哥,阿啟哥哥——”
是记忆中,秦兮的声音。
可漆黑的夜里,除了这座已经烧毁的宫殿,什么都没剩下。
刹那间,轩辕啟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悲凉。
他至今不相信,那个女人会这么死了。
说好了,他会在她生产之前回来,可最后,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秦兮,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以为朕会为你这种女人难过吗?”
轩辕啟看着眼前的宫殿,骤然哽咽,“朕是皇帝,没有你爱朕,还会有很多人,朕又不是非你不可!姜国可以有其他女子做这个皇后!”
可忽然,他颓丧的坐在台阶上,低头看着倾泻在脚边的清凉月光,肩头微微抖动。
他的声音隐在黑暗里,几乎要听不见。
“可是,我的月儿,没有了……”
姜国的皇后可以有很多,可他的月儿,没有了。
轩辕啟不敢想,秦兮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听小如说,她生生流干了血,活活熬死在这宫中。
那时,他的月儿该有多绝望,可是他却不在身边。
轩辕啟想起来,这五年,他还从未来得及对她好过,她少年时受尽宠爱,嫁了他以后,却从未有一日过得舒心。
他总以为,日子还长,只要她不那么犟,只要秦家不威胁到他的国政,他会对秦兮很好很好的。
但,他从未想过,秦兮就这样,以这样的方式,永远离开了他。
秦兮死的第五日,皇帝下旨,将赵绣儿打入冷宫。
赵绣儿进冷宫之前,最后见了一次轩辕啟。
她问他,还记不记得她的闺名。
轩辕啟只是冷漠的看着她打着手势,不语。
她忽然笑,原来,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哪怕这些年来她受尽恩宠,可轩辕啟早已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她不是不知道,可越是知道才越是嫉妒秦兮,恨不得秦兮去死。
她又问:“我的孩子,是不是你让人动的手脚?”
可轩辕啟仍旧没有回答。
冷宫的门沉沉关上,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敢提起这位盛宠多年的贵妃。
宫人们都以为,皇后仙逝以后,这位贵妃马上就要成为新的皇后。
可是没有想到,皇后没了,这位贵妃忽然被打入冷宫。
小磊子跟在轩辕啟后面,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陛下,长乐宫那边的宫人如何处理?”
轩辕啟脸色一沉,语气比从前更加冷漠:“重打五十大板,发配教廷司!”
至于赵绣儿,如不是念在当年她长岭救了自己一命,他定然是要让她偿命的!
第十四章
秦兮死后一月,轩辕啟召来小如问话。
他终于不得不接受秦兮离世的事实。
“皇后娘娘走的时候可说了什么话?”
小如跪在他跟前神情比从前憔悴了不少,只低垂着头瓮声道:“娘娘走的时候只抓着奴婢的手,一声声喊着想要回家。”
轩辕啟不由收紧了手,又问:“她……给朕留了什么话?”
小如摇了摇头:“没有,娘娘不曾有话留给陛下。”
“嘭——”
轩辕啟面前的茶杯被扫落在地,碎兮片溅开在脚边。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心却像被开水滚过了一遍,痛苦难言。
“她怎会……怎会没有话对朕说!”
小如缓缓抬头看向轩辕啟,一双眼睛却平静的出奇。
“奴婢不敢忘记,娘娘走的时候手冷得像冰块一样,流着眼泪说想回家,叫到最后哑了嗓子,也没有人救娘娘,也没有人带娘娘回家,娘娘不爱了,不恨了,所以最后一句话都不想留给陛下,只让奴婢将长春宫烧得干净!”
一字一句,像刀片一样往轩辕啟心头扎。
原来,是秦兮亲自吩咐让人烧了长春宫。
轩辕啟与她一起长大,他怎会不知道她的意思。
秦兮到最后,什么也不想给他留下,这是再也不愿与他有任何瓜葛。
他知道她性子烈,却没想到她对自己也这般狠,连个全尸都不给自己留下。
他摆了摆手,有些无奈的开口:“你走吧,念你这般护着她,也不枉你与她一场主仆情深。”
深夜,大红的宫灯挂在廊前,凉风习习而过,将影子晃成几片。
轩辕啟站在廊下,忽然想起来,少年时,他还不是皇帝。
这宫里的每一条宫道都有他与秦兮相携走过的背影。
秦兮那时候指着高挂的灯笼问他:“阿啟哥哥,你看这大红灯笼像不像新娘子出嫁的时候挂的?”
他转头看她,见她眼中潋滟光华,一眼可堪比天下。
那时候,轩辕啟没有说,可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日后定要娶身旁这个女子为妻,一辈子宠她爱她。
可如今,这皇城的灯笼仍在,少年时心愿已了,可故人不在。
身后的小磊子忍不住出声提醒:“陛下,已经深秋了,夜里冷,还是回养居殿吧?”
轩辕啟愣了愣,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去,将她的骨灰……送去给秦徵,让她……回家。”
这个她,小磊子很清啟是说的秦兮。
他应下,不敢多问。
小磊子是自小跟着轩辕啟的,从他少年,到他登基,他以为他了解这位帝王。
可到现在他才发现,他并不理解这位年轻的帝王。
明明从前轩辕啟那般喜欢秦兮,可娶到手以后,又弃之如敝履,本以为他爱的是从前长乐宫那位赵绣儿。
可秦兮死后,赵绣儿被打入冷宫,陛下却又开始念起与秦皇后的旧情。
轩辕啟看着小磊子从内殿取出一只精巧的骨灰盒,带着人往宫外走去。
他似乎看见秦兮在这一片夜色里,终于永久的离他而去。
暗夜无星的天空,轩辕啟抬眼看过去,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
他抬脚缓慢往前走,视线里的一切渐渐模糊,最后一口鲜血终于吐了出来。
身后的宫人吓得手忙脚乱,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陛下!叫太医,快叫太医!”
轩辕啟眼前天旋地转,最后只剩下一片黑暗。
第十五章
这一年冬天,长春宫重建,重建后的长春宫似乎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长春宫的院子里种上了很多桃树,也许来年冬天会开出灿烂桃花,只是赏花的人不在了。
轩辕啟看着新起的长春宫,雪花片片落在肩头,红墙黛瓦,大雪漫天。
“陛下,秦老将军递了折子上来,说是年迈,想要辞官告老还乡了。”小磊子上前小心翼翼的开口。
轩辕啟眼神微动,伸出手去,一片雪花落在手里,融成水。
“允了吧,赏些财帛,安置好秦家。”
小磊子犹豫了一瞬,又道:“可是,小皇子送去秦家了,若秦家走了,小皇子是不是要接进宫来?”
轩辕啟手里的动作僵硬了一瞬,缓缓收回手,淡淡摇了摇头:“不必,深宫有什么好的,秦徵会好好待他的。”
小磊子这才闭了嘴。
而皇后薨逝以后,皇帝的后宫前所未有的空旷,皇帝也鲜少踏入后宫,偶尔醉酒去一次,也都是在清冷的长春宫里呆坐,一坐就是整夜。
轩辕啟登基第七年春,兖州闹了洪灾,为显皇帝与民同苦,轩辕啟微服私访,亲下兖州,安抚灾情。
兖州城外,山高林密,大水冲刷过后,不少道路坍塌损毁。
一行手持利剑的便衣车队秦秦从马路上驶过。
“陛下,过了这座山,就到了兖州城了。”说话的是御前侍卫总管李维。
马车里的轩辕啟阖着双眼,忽然道:“兖州,是她出生的地方。”
李维愣了一下:“陛下说的是何人?”
马车里的人陷入沉默,再没有说话。
忽然,远处一群飞鸟惊飞。
“不好,有刺客,保护陛下!”
不知人群中是谁叫了一声,紧接着,一支利箭从树林中射出,直直钉在马车横栏上。
一群黑衣人趁势杀出,与车队杀成一片。
马儿受了惊,嘶鸣一声拖着马车撞开人群冲了出去。
李维吓得脸色大变:“陛下小心!”
话音刚落,马车里跳出一个人影,翻滚一圈,落到了一旁。
李维忙上前:“陛下没事吧,这群人来势汹汹,都是些一等一的高手,臣护着陛下先走,到了兖州就安全了!”
轩辕啟脸色沉了沉,看着前面护卫一个个倒下,从就近倒下的护卫手中拿了把剑:“有些人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这些乱臣贼子,朕倒要看看他怎么杀朕!”
到底从前他也是驰骋沙场的将,做皇帝这些年,武艺从未荒废,寻常人自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领头的黑衣人显然武艺高超,寻常的护卫根本不是对手。
那人一个闪身,提剑向轩辕啟袭来。
轩辕啟侧身躲过,反手一剑打落了黑衣人头上发冠。
那人一头长发散落,轩辕啟才发现这刺客是个女子,那双眼睛凌厉倔强,让他一瞬间想到秦兮。
从前秦兮看他时,也常有这样的眼神。
他一时恍了神,喃喃叫了一句:“月儿?”
黑衣人见状起身一剑刺向轩辕啟心口。
洪灾过后的山路并不牢靠,这一剑未至,一块巨石松动从山体滚了下来。
紧接着,整个山体滑坡,众人来不及反应,泥水冲垮了路面,将众人往路侧悬崖处席卷。
“陛下——”
第十六章
雨后的山谷之中,空气微凉,小道上缓缓出现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秦姐姐,谷主说了你身体不好,雨后路滑,咱们还是回去吧!”
顾听澜不过十六岁,说起话来声音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
女子一身青衫,身上披了件白狐狸披风,眉眼温柔,五官精致,容貌一眼让人惊艳,只是脸上带了些病态。
她拢了拢披风继续往前走:“我养了一年了,得出来逛逛,听说后山山谷有一棵万年桃,桃树四季开花,我都没有亲眼见过呢!”
顾听澜劝不动,只得老实跟着,走了两步忽然顿住了脚步。
“姐姐,那有个人!”
秦兮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人躺在路边,一身污泥带血,几乎看不出生息。
她上前试了试气息:“还活着,带回去让谷主看看吧,今年天灾,都是可怜人。”
小药谷药房内,房间内燃着淡淡药熏。
秦兮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床上躺着的男人,峨眉轻蹙。
顾听澜端着一碗药进门便看到这场景,上前瞥了躺在床上的轩辕啟,瘪了瘪嘴:“这人长得倒是挺好的,你也不用一直盯着看吧?”
闻言,秦兮这才收回了眼神:“我就是瞧这人似乎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又记不起来了。”
末了,她又看了一眼顾听澜,恍然大悟一般:“我想起来了,你看这人的眉眼,与你倒是有几分相似。”
顾听澜别扭得很,故意将药碗放得大声:“你见谁都眼熟得很!”
秦兮看了一眼还在床上躺着的人,压低了声音:“谷主说了,这人需要静养,今日陪姐姐去下两把棋吧!”
门被人轻轻掩上,屋子里一片寂静,床上的轩辕啟手指忽然轻颤了颤。
一晃三日,阴雨已久的天终于放晴。
像是做了一个漫长又空洞的梦,醒过来,脑海中却是空朦朦的。
轩辕啟睁开眼,看见的便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
“你醒了。”见他疑惑神情,谷主笑了笑,“我是这小药谷的谷主,你受了重伤,我方才为你行针,你才醒过来。”
轩辕啟努力回想了一番,却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受了伤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再多想,脑中便开始隐隐作痛。
谷主将一根银针从他头顶拔出来才道:“你头部受创,颅中有淤血,或会影响你记事,多行几次针,淤血化开,你便能想起往事,也不急在一时。”
轩辕啟点头,干哑着嗓子开口:“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
谷主摸着胡须摇摇头,“救你之人可不是老夫,是月儿将你捡回来的。”
“月儿——”轩辕啟下意识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没来由的微微上扬。
似乎很熟悉,莫名让他心里跟着一紧。
又过了三日,轩辕啟已经能下床行走。
这几日他总是做梦,梦见一个女子站在一棵桃花树下对他盈盈浅笑,可他总是看不清那女子容貌,只觉得熟悉。
趁着今日天色尚好,一个小药徒带着他在谷内逛逛。
正是阳光和煦的好天气,走到花谷,离得还远便能闻到芬芳馥郁的花香。
微风轻扬,隔墙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欢欣雀跃。
轩辕啟停住了脚步:“谷主还有女弟子?”
小药徒笑了笑:“是秦小姐,就是她将公子你救回来的,我带你去见她!”
第十七章
秦兮在小药谷身份特殊,她父亲与谷主是八拜之交,谷中人都称她一句秦小姐,不必打听,随便揪一个弟子一问便知道是谁。
轩辕啟在谷中养了三日,倒是没少听说这位秦小姐,只是未曾见过。
但听这笑声,陡然将他这些日子失去记忆的阴郁一扫而空。
见到秦兮的时候,她正在一棵凤凰木下荡秋千,秋千荡得老高,她的衣袂亦随风飞得老高,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儿。
微风荡漾,时不时几朵金凤花飘下来,落在她裙角,发间,似为她添妆。
一时四周似乎都静了下来,轩辕啟看着她的背影,愣了半晌,心口忽然闷闷发疼。
“秦姐姐,那天你捡回来的人来了!”顾听澜推秋千的手停住了。
笑声戛然而止,秦兮停下秋千,远远回望了轩辕啟一眼。
看到秦兮面容的第一眼,轩辕啟脑海中忽然翻涌起一阵剧烈的疼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被死死压抑住。
“怎么了?是哪里有不舒服吗?”
再抬头,秦兮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他眼前,一双如皓月般清朗的眼神就这样望着他。
他心里陡然塌陷了一块,不自觉摇了摇头:“没事。”
秦兮便对他笑,笑意如绵绵春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轩辕啟愣住了,好一会儿还是摇头:“不记得了。”
“噗嗤。”秦兮忍不住笑出了声,“谷主说你摔傻了,竟是真的。”
轩辕啟唇角微抿了一下,有些不自在道:“说是过段时间会恢复。”
“那我该叫你什么?”
他看着秦兮的眼睛,心便开始不受控制的猛跳。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像很久以前便认识过秦兮一般。
见他不说话,秦兮眨了眨眼:“我初见你的时候,你满身是伤,想必也是遭了大罪,那我先叫你平安吧,希望你余生平安。”
没等轩辕啟开口,一旁的顾听澜忍不住道:“这名字,真土!”
秦兮刚要反驳,轩辕啟却点了点头:“就叫平安,我喜欢。”
之后的日子倒也过得平和,轩辕啟是个有才华的人,饮酒作诗,下棋舞剑,样样精通,倒与秦兮十分投机。
可离秦兮越近,他近日做梦遍越频繁。
梦中那个女子时时会一点点与秦兮的样子重合,只是梦中的女子总一脸愁容,用一种极为忧伤的眼神看着他,与笑容明艳的秦兮又似乎判若两人。
一晃半月,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又开始下雨。
秦兮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问门口的小药童:“顾听澜今日不是去城中,还没回来吗?”
小药童摇摇头:“从前这个时辰早回来了,今日恐怕是遇事耽搁了。”
轩辕啟放下手中的棋子,倒了杯热茶放到秦兮跟前:“从前也没听你说过,这个顾听澜是什么人?你们……很熟吗?”
秦兮喝了一口热茶缓了缓才道:“他是镇北侯的小儿子,自小痴迷医道,算是在这谷中长大的,我近年来身体不好,也在这谷中养着。”
不等轩辕啟再问,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循声看过去,却是顾听澜冒雨进来了。
秦兮起身上前,随手递过了手里的帕子:“先擦擦,今日怎么回事,托你给我父亲带的信到了吗?”
顾听澜接过帕子擦了擦:“兖州出了事,全城都在找人,该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现在全城戒严,进出不便,亏得是我轻功好,只耽误了些时辰。”
秦兮点了点头,舒了一口气:“谷主昨日还同我说兖州城外有疫疾突发,希望父亲他们在城里安好。”
一旁的轩辕啟一直没有说话,眼睛只死死盯着顾听澜将手帕顺手塞进了怀里,眼神便跟着暗了下来。
第十八章
夜深人静。
房间灯烛摇曳着,两个人影在窗前相对而坐。
老谷主闭眸为秦兮把着脉,半晌才收回手。
“你这身体面上看着倒是要比从前好多了,只是内里亏空得厉害,好好修养的话,或许能撑到来年。”
秦兮的眸子暗了暗,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您之前说时间越长,我忘记的事情就会越多,那我近期识得之人,也会忘却吗?”
谷主叹了一口气:“月儿,如果你将一切都记起来,那便是回光返照,时间不多。”
秦兮听着屋外噼里啪啦的雨声,看着几乎燃尽的灯烛有些出神。
她起身在桌案前坐下,铺纸研磨,提笔画出一幅画。
画上是个男子,一身锦衣,在一棵桃树下舞剑,只是,没有五官。
她曾无数次在梦里梦见过这个场景,可每次都看不清梦境里的人长什么模样。
她一定是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这一年多,没有人同她提起,她也无从问起。
想给秦徵写一封信,提笔良久,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再回过神来,白纸上只多了两字“平安”。
秦兮看着这两个字,愣了一下,浅浅一笑,又揉成纸团扔掉。
她的平安,才华横溢,逗一逗有时还会别扭,看她的时候,眼神又呆呆的,真可爱。
东厢卧房里。
顾听澜拿着先前秦兮给他擦脸的手帕,看得正出神。
手帕上绣着一株桃花,闻着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脑海中不自觉便浮现出秦兮的笑。
正想着,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谁啊?”
他问了一声,无人应。
他只得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没曾想,门口站着轩辕啟。
秦兮在的时候,轩辕啟总一脸浅笑,秦兮不在,他便如现在这般,脸色冰冷,没有丝毫表情。
顾听澜皱了皱眉,不知为何,他总是对轩辕啟喜欢不起来。
他冷下脸,声音漠然:“你来做什么?”
轩辕啟向他伸出一只手,冷冷开口:“拿来。”
顾听澜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手帕:“什么东西?”
轩辕啟瞥见他手里的手帕,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将手帕从他手里抽出来,轻而易举。
“她的东西,你不能要。”
顾听澜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顿时气得跳脚,可交手又不是这人的对手。
他只得冷笑了一声:“你喜欢秦姐姐啊?可惜啊,秦姐姐她不喜欢你,她有喜欢的人!”
轩辕啟本转身欲走,听见他的话又顿了顿。
见他有反应,顾听澜这才接着道:“秦姐姐为他生下过一个孩子,那孩子就在小药谷禁谷中养着!”
轩辕啟不由双手紧握成拳,夜色中瞧不见他的脸色。
可他也只是顿了顿,转身离开。
看着轩辕啟离去的背影,顾听澜咬牙道:“暗一!”
话音刚落,屋顶上一名黑衣影卫闪身落在檐下,屈膝半跪在顾听澜面前。
“去给我查,他到底是什么人!”
暗一拱手应下,一个闪身消失在深沉夜色中。
第十九章
第二日,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
一到这样的天气,秦兮的精神便不好,恹恹的,常犯困。
她与轩辕啟下了半盘棋,人便撑在桌边,昏昏欲睡。
等一觉睡醒,再睁眼才发现自己已经安安稳稳的躺在了睡榻上,身上盖着一张狐皮毯子。
窗外的天色也分不出是是什么时辰了。
一个小药童端了碗药推门进来:“秦小姐醒了,正好,将这药喝了吧。”
秦兮也乖乖的,一口气将碗里的药喝光:“这药怎么没从前那样苦了?”
小药童看了她一眼,半是惋惜道:“师傅说,是因为味觉没有从前灵敏了。”
秦兮顿了顿,便识趣的不再问。
哪怕她是成天这样养着,也未必能享常人之寿,问了也是徒增烦恼。
她四下扫了一眼,瞥见窗边还有未下完的半盘棋。
“平安呢?方才他不是同我下棋吗?”
小药童指了指后山的方向:“那位公子之前问我禁谷的位置,说是姑娘你让他去看看那孩子,不过看他的脸色怪怪的,好像不太开心。”
提起孩子,秦兮的脸色变了又变,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说过这种话。
这一年来,她脑海中存在的从前的记忆少之又少,关于这个孩子,父亲说过,这是她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
因为是早产儿,那孩子自小体弱多病,连一丝冷风都吹不得。
这一年多来,她一直将孩子养在禁谷里,由谷主亲自医治,连她自己都鲜少能见孩子一面,她怎么可能会让人替自己去看他呢!
忽然,秦兮心里没来由的一片慌乱,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座空荡荡的宫殿,宫殿中一个女子大着肚子躺在床上,疼得撕心裂肺。
可是,没有一个人来理会,她身上流出鲜血,一点点浸染床沿,连空气中都浮动着令人绝望的血腥味。
一个穿着龙袍的男子从殿外走进来,冷漠的看着那个女人开口:“你不配怀我的孩子!”
男子的脸在一片黑暗中逐渐显现,最后与平安的脸重叠在一起。
秦兮脸色一白,什么也来不及想,连忙往后山跑。
后山禁谷幽静雅致,因为此处常是炼药所在,空气中时时能闻到药香。
可今日,这药香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秦兮到禁门前时,便看见地上散落了一件带血的一岁孩童的褂子,有一道蜿蜒的血迹,一直延伸到门里头。
她吓坏了,急忙上前拍门:“谷主!开门!”
门轻轻开了,站在门口之人却不是老谷主。
秦兮看见眼前的轩辕啟,一身白袍染了不少血迹,整个人与从前见到的截然不同,眼里像是淬了刀子,冷得让人害怕。
见到是秦兮,那眼神才柔和下来。
轩辕啟侧身让她进门:“你怎么来了?”
秦兮什么也顾不得,急急往孩子的栗园跑去,可在房间找了一圈,什么也找不到。
她急得一把揪住轩辕啟的衣襟:“孩子呢?你将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了!你将他怎么样了!”
轩辕啟微微蹙了蹙眉,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你以为,我杀了他?”
第二十章
空气一时寂静得有些诡异,让人无所适从。
秦兮稳了稳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口嗓子却都带了沙哑:“我,我瞧见外面有血,方,方才做了个噩梦……我……”
没等她解释,轩辕啟深深看了她一眼,到底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只是见他走时,黑着脸,显然心情很差。
一个小丫鬟这才匆匆跑出来,见到秦兮忙上前:“秦姑娘可算来了,今日谷内后山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只大白虎,好几个弟子都被咬伤了!”
秦兮闻言也是吓了一跳:“那孩子怎么样?地上的血和孩子的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今日晾在外面的衣服,孩子无事,谷主带他去泡药澡了,不过方才那位公子应该是受了伤。”
他……受伤了?
秦兮这才意识到方才误会他了,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愧疚。
可是,当时她也着实是急昏头了,还有她之前脑海中闪过的画面,为什么她看到的会是平安的脸?
他,到底是谁?
夜幕低垂。
秦兮找了些治外伤的药膏,前去轩辕啟住的客房。
站在门外,看见屋子里的灯烛还亮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
屋子里静静的,半晌没有声音,也没有人来开门。
秦兮咬了咬唇,轻轻喊了一声:“平安,你在吗?”
话音刚落,门这才开了。
轩辕啟穿了一件月白的袍子,配上他清朗的面容,倒是颇有几分少年风采。
他抬眼故作漫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有事吗?”
秦兮将手里的药膏递到他跟前,瓮声开口:“我……白天的事情我听说了,多谢你救了那个孩子,听说你受了伤,我给你寻了些药来,都是上好的外伤药。”
轩辕啟冰冷的神情似融化了片刻,却没有去接她手里的药。
“我以为这些日子来,我们起码是朋友了。”
秦兮更是内疚,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总不能说,她近日做梦,总是梦到一个长相同他一样的男人,那个男人却是个抛妻弃子的负心人吧?
她一把拉过他的手,摊开他的手掌,也不管他要不要,将药放到他手里。
“今日之事是我不对,平安,你莫同我计较了,只是……那孩子他是我亲生的,是我关心则乱。”
说完,她脸色也难看了几分,转身欲走。
轩辕啟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似乎挣扎了许久才问:“那个人是谁?”
秦兮转身回头看他,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轩辕啟几乎是咬着牙开口:“孩子的父亲。”
秦兮眼神渐渐黯淡下来,然后淡淡苦笑了一声:“父亲说,那个人死了,说他并非良人,也不必让我多思多问。”
“你不记得他?”
秦兮似是自嘲一笑,轻轻唤他:“平安,我与你一样,是个傻子,你不记前尘,我不记往事。”
轩辕啟怔了怔,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
他握住她手腕的手力度又紧了紧,“我情愿做这样的傻子,我好像,很久以前便认得你了。”
秦兮想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可又实在没什么力气,只得泄了气:“平安,等你恢复记忆,也许你就不是平安了,我们的缘分只有这样短。”
他其实很想说,他愿意一辈子做她的平安。
这些日子以来,他脑海中总有一个人的影子,那人的音容笑貌与秦兮太过一致,甚至他与她下棋时,顺手推过去糕点,都是她最爱吃的。
就好像,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爱她。
他永远记得那个人的喜好与习惯,哪怕,他已经忘记过秦兮。
他缓缓松开她的手,唤她的小字:“月儿,我想娶你为妻。”
第二十一章
夜色漫长。
这一晚,秦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她脑海中总是时不时响起那句:月儿,我想娶你为妻。
这句话,好像漫过记忆的层层波涛,席卷而来。
似乎很多年前,记忆中,有一个少年,也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只是,无论她怎么想,脑海中就是怎么都回想不起来那人的脸。
她想,她就快要忘了,忘掉从前,忘掉现在,最后,连她自己是谁都会忘掉。
也会忘掉,今晚的平安,她的平安。
“平安,平安……”
光是这样叫他的名字,她心里都如此雀跃,却又隐隐失落。
如果,能早一点遇见,多好。
药谷东厢,顾听澜的住处直到深夜也还亮着灯。
他跟前的书案上放着的,便是影卫刚刚送过来的,关于轩辕啟身份的密奏。
他看完,将密奏狠狠摔在了桌上。
“你这查的消息可否属实?”
暗一半跪着,拱手道:“千真万确,这阵子兖州府尹疯了一样的在找一个人,大街小巷都贴满了画像,属下探查过了,他们要找的人,的确就是当今圣上!”
顾听澜屈指在桌面轻敲了两下,思索了良久才道:“没想到,竟是来头不小,可我爹前些天来信,说信王近日在朝中动作颇多,他这个皇帝可不是这么好当的。”
暗一揣摩不透主子的心意,只得试探着问一句:“看如今情形,那位怕是看上了秦姑娘,以后秦姑娘怕是……”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可顾听澜心里是明白的。
皇帝看上的女人,还不是最后会带进宫,做他的妃子。
光是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无比窝火。
“他休想!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天下谁不知道,已逝的先皇后下场多惨,他轩辕啟分明就是个薄情寡义,忘恩负义的东西!”
暗一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半晌,顾听澜冷静下来,冲暗一招了招手:“你去,给兖州府尹暗地里透个信,就说在小药谷见到过画像上的人。”
暗一不敢耽误,连夜出谷去了兖州城。
兹事体大,兖州府尹丝毫不敢耽搁,接到消息便亲自带着府衙官兵前往小药谷。
官兵们来的时候,秦兮正躺在榻上,一边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边远远看着轩辕啟练剑。
眼见一群人围住了这里,她还没有弄清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到御前侍卫总管李维前来,一眼认出了轩辕啟,忙上前行礼。
“臣御前侍卫总管李维护卫不力,使陛下陷入险境,罪该万死,请陛下赐罪!”
秦兮看着满院子的人跪了一片,整个人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她的平安……是皇帝?
她起身站在原地,望了一眼轩辕啟,又看了看跪倒在地的府尹大人,跟着屈膝也要跪下去,却被人一把扶住了。
轩辕啟皱了皱眉:“不需要你跪我,不管我是平安或者任何人,都不用跪我。”
秦兮便十分配合的站在一边,只安静的看着。
整个小药谷因为此事着实喧闹了大半天,最后,轩辕啟自然是要跟着李维先回兖州城的。
临走前,一大群人围着他,秦兮连上前同他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轩辕啟也着实走得匆忙,什么话也没留下便离开了。
明明只是走了一个人,可秦兮却觉得,整个药谷都清静了不少。
“平安,我们来下棋吧?”
她喝完药唤了一声,半晌没有人理会,她这才记起来,他的平安已经离开了。
不过也才与那人相处了一月,如今他不在了,她倒觉得有些若有所失。
秦兮这才意识到,她对平安总归是有所不同的。
可是,平安现在是皇帝了,有些事,是她不能多想的。
第二十二章
听说皇帝亲临兖州,赈灾救民,灾情很快稳定下来,一时百姓额手称庆。
秦兮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里也着实高兴,只是一晃已经半月没有见过轩辕啟了。
她轻咳了两声,想着也许平安成了皇帝,就将她抛诸脑后了,这么些日子,连句话都没有带来。
倒是顾听澜兴冲冲的进门,手里举了串包好的糖葫芦递上前。
“秦姐姐,听说过几日便是你父亲的五十大寿,想必要回一趟兖州城吧?”
若是顾听澜不说,她好像还真要忘记这事了,父亲五十大寿,她这个做女儿的自然无论如何也要回去贺寿的。
她这记性着实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她点点头:“自然要回去,还得提前几日回去,两位兄长年前才去了外地任职,我最近身体还行,回去陪父亲几日也好。”
第二日,秦兮便让人略微收拾了一下行装,启程回兖州。
兖州本就是秦家老家,秦徵未迁去京都之前,兖州才是秦家根基。
回城路上,道路还是有些许泥泞,零零散散也有几个灾民走在路上,想要进城去。
秦兮挑开马车帘子往外看,一位老人年近花甲,一身褴褛,步履蹒跚的走在路上,她还没来得及让人顺便捎他一程,下一刻,老人便忽然晕厥过去。
她连忙叫停马车,下车看了看,才发现这人在发烧,脸色也难看得吓人。
眼见老者孤身一人,她实在不忍便吩咐人将老人送去小药谷医治一番。
马车到兖州花了大半天,一进城,秦兮便听见路上百姓大都在夸如今圣上多么多么贤明,有多爱民如子。
她还在想,这几日回兖州,不知还能不能见到轩辕啟一面。
回到秦家老宅,刚到门口便看见一小队官兵抬着各种礼品往回走。
而她父亲秦徵站在门口,显然脸色十分不好。
见到她回来,秦徵才转怒为笑。
“月儿,你不是在养身体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父亲,女儿身体好了些,回来住两天。”她看见送礼的官兵走远,这才压低了声音又问,“刚刚那些官兵是来做什么的?”
秦徵面色一沉,冷哼了一声:“皇帝亲下兖州,刚才那些东西是皇帝让人送来的,说是此次赈灾秦家有功,上下来的,让我给拒了。”
秦兮有些惊讶:“主君赏赐,若这般拒了,怕是会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吧?”
可秦徵听完,只是深深看了秦兮一眼,语气低沉:“月儿,你要记得,轩辕啟欠秦家的,这辈子都还你不清,为父如今什么也不怕,只要你能过得好。”
轩辕啟?
原来,他不叫平安,叫轩辕啟。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格外熟悉,可依旧是半点想不起来。
许是在门口站久了,风一吹便觉得乏力。
秦兮也想不了许多,回自己房间小憩一会儿。
可还未到傍晚,她还是觉得乏力,头晕晕的,像是发了烧。
伺候的婢女发现的时候,她已经烧得有些糊涂了。
到了夜半,一个小药谷的药师来了府上,说是今日她送去小药谷的老者染上了时疫,兖州城外近日也有不少患上此病的灾民。
药师听了秦兮症状,被引去给她切脉。
切完脉,药师摇了摇头:“秦小姐身体羸弱,极易感染病痛,现下看来,也是染上时疫了。”
第二十三章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第二日,秦家小姐感染时疫之事便在兖州城里传开了。
而对于这件事,最无波澜的还是秦兮自己。
她这一病,脑子里便乱成一团,什么也想不了,意识都很难有清醒的时候。
只是,她昏睡时,便总会做梦,梦到小时候的事情。
小时候,她总爱跟在一个少年身后,陪他看书,与他下棋,那少年练剑时她就在一旁跟着学。
她学得不好,却总说自己以后要练成武林第一高手。
少年便笑着说是,以后他送她一把宝剑,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侠女。
后来,这把剑他送了,然后,少年便去出征了。
出征的日子很久,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她,少年打胜了,可人却不知所踪。
每每梦到这里,秦兮便流着冷汗从梦中惊醒。
醒来以后,她能回忆起来的便是那少年有些模糊的面容,与她的平安,有几分相似。
“平安。”她在病中叫他的名字。
可每每睁眼,身边却总是些不认识的人。
一碗一碗的苦药灌下去,可病情总是不见好转。
她不知昏昏沉沉了多久,终于在某天深夜,唤起平安,有人轻轻应她。
“月儿,我来了,我在。”
秦兮便勉力睁开眼,果真看见轩辕啟守在她床边。
不知是不是近日喝的药都太苦了,她忽然眼眶就泛了红,很是委屈的问他:“你怎么才来看我!”
轩辕啟便紧紧握住她的手,极尽温柔的哄她:“是我不好,我来了两回,你父亲不喜欢我,将我挡了回去,我今日偷偷来的。”
她忽然就不委屈了,哑着嗓子问他:“平安,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轩辕啟想也不想便否认,“太医已经在尽力研制治疗时疫的药,很快就能治好你的!”
秦兮便浅浅的笑了,迷迷糊糊间与他说起往事。
她说:“平安,我小时候认识一个少年,他待我特别好,从前我生病的时候,他也像你一样,整夜的守在我身边,一遍又一遍的跟我说,我会好起来的。”
她说:“可是平安,我忘记那个少年了,我记不起他来,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我。”
她转头看他,恍惚间好像看见轩辕啟泛红的眼眶,她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
然后,她便听见轩辕啟略带颤抖的嗓音对她开口:“他认得你,他不会不认识他的月儿。”
秦兮便以为,他在说好话哄自己。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仍旧浅浅的笑,唤他:“平安呐,平安……”
房间的灯烛,将她的鼻翼打出侧影,昏黄的烛光落在她眼里,像一簇火光。
而后,秦兮轻轻摇了摇头:“你很像他,你不是他。”
一滴湿热的液体打落在秦兮手背,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只迷迷糊间听见轩辕啟在她耳边轻声问她:“月儿,等你好起来,我娶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秦兮疲惫的闭上眼睛,她能听见,但却没有力气再答他。
这晚,她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的少年拉着她的手,眼神灼灼的望着她。
“月儿,等我打完这场仗回来,我就娶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梦里,她笑得无比灿烂,想也不想便连连点头。
“好!”
她梦到新婚那日的十里红妆,梦见皇城里漫天红绸,像天边烧红的晚霞。
她穿着大红的嫁衣,满心欢喜的等她的夫君来掀开盖头,剪下一缕青丝与他的系在一起,如此才算结发夫妻。
可漫长的一夜,她枯坐了一夜,没有等来该等的人。
第二十四章
自从染上时疫,秦兮的身体肉眼可见的一天天消瘦下去。
谷主亲自从谷中赶到兖州,也只是堪堪遏制住病情,也难以好转。
秦兮难得有清醒的时候,趁着天色好,便喜欢在院里晒晒太阳。
秦徵时刻悬心,半步不离的陪着。
府中的仆人匆匆赶来通报:“将军,陛下又来了,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小的们不知道要不要开门迎客啊!”
一听是轩辕啟来了,秦徵的脸色便难看到了极致,碍着秦兮在,只摆了摆手:“便说府中有病人,不便见客,若让龙体有损,老朽担当不起!”
秦兮躺在睡榻上,轻轻拉了拉秦徵的衣袖,虚弱道:“父亲,我想见他。”
秦徵又惊又怒:“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要见他?”
秦兮悄悄红了眼,喉咙忽然哽咽道:“他是平安,父亲,他是我喜欢的人。这辈子最后喜欢上的人。”
她不记得她从前喜欢过什么人,可她现在就是喜欢他,喜欢那个她从山谷下救回来的人。
秦徵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无奈着沉痛开口:“月儿,你日后若是记起来,你会后悔的!这就是段冤孽,孽缘啊!”
秦兮不明白,一滴热泪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滴落。
“可是,父亲,我想他,如果要死,我想死前再看他一眼。”
秦徵终究是拗不过她,也舍不得生气,只得沉着脸拂袖离去。
再次真真切切的瞧见轩辕啟,他已经与记忆中的平安大不相同。
秦兮记得,平安喜欢穿白袍,笑起来如清风朗月。
可站在她面前的人,一身威严的黑底龙纹锦袍,总叫她看着有些不舒服,像是突然间,他们的身份便已经天差地别了。
轩辕啟没有察觉,先一步上前,眼中满是欣喜:“月儿,太医院有位老太医找到医治这种时疫的法子了,你不用担心,朕会让人治好你!”
朕?
秦兮想,这真是个令人讨厌的称呼,从前,平安都从未这样跟她说过话。
她颤颤身手,去抚摸他的眉眼。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怎么如今看着却有些陌生了?
“平安,你还是平安的模样好看,你这副样子,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轩辕啟愣了一瞬,脸色闪过一抹黯然,又转而笑道:“没事,朕就是平安,说了,朕喜欢这个名字,就等你病好了,我便娶你!”
秦兮仔细的看着他脸上的神色,见他着实是认真的,并不是在哄她。
她望着他,也认真道:“我有一个孩子,我不能离开他的。”
轩辕啟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微微点了点头,摸摸她的长发:“朕知道,朕给他起名叫承嗣,他也是朕的孩子。”
阳光在头顶晃得有些刺眼。
秦兮仿佛透过眼前的轩辕啟又瞧见了梦里那个少年。
她想自己恐是癔症了,怎么会将这两个人联系起来?
近日,她怎的总梦到一些从前的事情,许是病糊涂了。
她心里盘算着,谷主说,安心休养的话,她能活到明年今日,也还有一年时间。
她便浅浅笑了笑:“平安,你娶我一次吧,就以寻常身份,我不想做皇后。”
第二十五章
秦家的婚事并不会太高调,秦兮只是想有一套嫁衣,简简单单的拜个天地便好。
可饶是如此,秦徵却仍旧不乐意,极力反对这门亲事。
直到轩辕啟命人将绣娘做好的嫁衣送过来,秦徵知道木已成舟,只得无奈同意。
卧房中,一碗黑苦的汤药刚下肚,秦兮皱了皱眉头:“近日怕是这些药喝多了,梦里常梦到少年生病的时候,梦到阿娘。”
秦徵接过她手里的药碗,摸了摸她的头:“可还记得你阿娘的模样?”
秦兮失落的摇了摇头:“不记得了,阿娘是怎么死的?”
秦徵叹了口气:“你阿娘命不好,陛下赐药给她治病,就是没能治好。”
赐药?
秦兮脑海中霎时间冒出一句话来。
“陛下赐的不生丹……是假的,承蒙秦家大恩,臣这才冒死告诉娘娘,您在这深宫之中,入口的东西一定要慎之又慎!”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却又好像在记忆深处封存了许久,听一次,心脏都会揪着痛。
她拍了拍脑袋,试图让自己的思绪更清醒些,近日她脑海中总是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外面有人敲了敲门,“老爷,小姐,皇上请的御医到了,为小姐医治疾疫来的。”
秦兮收回思绪应了一声:“将人请进来吧。”
因是闺房,男子本是不得入内,哪怕看病,也是要隔着床帷不得见真容的。
她靠在床边,隔着一层床幔看见一个太医模样的人走进来,向秦徵问了安。
秦徵微微颔首:“陆太医,麻烦了。”
陆太医客套了一句,上前替秦兮把脉。
屋子里分明静悄悄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可秦兮就是感觉到了,陆太医给她把脉的手在微微颤抖。
过了良久,见这位陆太医还没有反应,她终于忍不住发问:“敢问太医,可是我这病症太复杂了?”
她看见陆太医微微垂下了头,有些沮丧的模样。
“姑娘的脉象与我从前一位病人很像,突然想起来,有些感伤罢了。”
秦兮收回手,又似乎觉得这人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头却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无力的将头靠在床边,“我的病,便请太医多费心力。”
陆太医低低叹了一口气,才道:“姑娘身体沉疴已久,一年前想必有奇遇,生死一线之际有人搭救,这一年来保养不错,可此番疫疾又伤了根本,恐怕……”
后面的话,陆太医没有继续说下去,可秦兮心里已经明白了。
屋子里忽然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气氛压抑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
半晌,她压抑着难掩低落的声线,问:“我……还能有多久?”
“半年……”
秦兮忽然轻轻笑了,原来,平安,我只有半年可以陪你了。
陆太医的医术着实了得,不出半月,秦兮的时疫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秦兮身子亏损,脸色看起来又比从前多了几分病色。
两人的婚事筹备一切从简,婚礼在郊外一座避暑行宫举行,没有大肆操办,只挂上了红绸,门窗上贴了大红的喜字。
而三日后就是大婚之日,为了秦兮的身体着想,这几日为了大婚之期便歇在行宫。
古来有俗,新婚夫妻大婚前三日不得相见。
秦兮便看着天上的月亮,怔怔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一道男声忽然从头顶传来。
第二十六章
秦兮循声望过去,便看见顾听澜纵身从屋顶上跳下来,稳稳落在她跟前。
“你怎么这么晚到这里来了?”看见顾听澜的模样,秦兮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打扮?”
顾听澜少见的穿了一件玄色的袍子,遮了脸,若不是能听出声音,都要以为他是什么歹人。
他随性的在秦兮身旁坐下:“还不是轩辕啟,说你病了,就是不准我见你,若不是我打听到消息,今日还不知道能不能见上你。”
秦兮侧头看他摘下面巾,月光散落在他脸侧,显得有些落寞。
她咬了咬唇,嘴角带着笑意:“听澜,姐姐三日后要成婚了。”
月光下,顾听澜脸上的表情沉了下去,眼神被一片阴影笼罩。
他开口,嗓音有些沙哑:“你真的愿意嫁给皇帝?”
可秦兮却笑着摇了摇头:“不,他是平安,每日陪我下棋,陪我赏花,为我舞剑的平安。”
静静倾泻的月光洒在地上,似一层银霜,缓缓覆上她的脸。
顾听澜不由收紧了五指,喉头莫名有些哽得慌。
“他不是平安,是姜国的帝王,你可知,他从前是有妻子的?天下皆知,他的宁嘉皇后逝去不过一年!”
宁嘉皇后?
秦兮脸上的笑意凝住了,这一年来,她在小药谷内不问世事,许多事情都不知道。
她答应嫁他,却忘了问,他是不是已经有妻子,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顾听澜见她良久不语,临走前只留了一句:“天下人都知道宁嘉皇后死得多惨,你若真要嫁,也得了解,你要嫁之人,到底是个怎样狠心无情的君王!”
对于宁嘉皇后,天下人无人不知,当年她死时,坊间流传了不少传闻,都说她是个可怜女子。
听说,宁嘉皇后原本与皇帝是青梅竹马,两人感情甚笃,据说少年时,皇帝还曾信誓旦旦的说,今生定要娶宁嘉皇后为妻。
后来,他也真的娶到了,可天下人尽皆知,宁嘉皇后自入宫之日起就不受宠,皇帝反而偏宠一个医女出身的哑女,并封为赵绣儿,地位几乎与皇后比肩。
宁嘉皇后入宫数载,皇帝都未曾昭幸,直到第五年才怀过一个孩子。
可那个孩子怀胎不过八月,便早产下来,宁嘉皇后难产血崩,最后竟然是活生生的流干了血,凄凉的死在了宫殿里。
据说,宁嘉皇后死的时候,连个来看她的太医都没有,身边只有个宫女守着。
最后,宫殿一场大火,宁嘉皇后连个完整尸身都没留下来,烧成了一捧灰。
而更令人心寒的是,在她死后,皇帝亲自下旨,不得让她下葬,她死前凄惨,死后连个像样的丧礼都没有,而在皇城中,皇帝甚至连提都不许人提起她。
世人都说,皇帝必定厌恶极了这位宁嘉皇后,那些传言说皇帝少年时喜欢宁嘉皇后的,到最后也才明白,皇帝喜欢的不是宁嘉皇后,是这位皇后身后的秦家。
明眼人都明白,如果当年不是秦家极力相助,当年的皇子,怎么也成不了如今的皇帝。
秦兮听人说完这些,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疼,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她从不曾想过,她记忆中温润细腻的平安,真是世人口中所说的这样一个为了登上皇位,不择手段,冷血薄情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所利用的是秦家,天下身居高位,能助他登基的秦家,除了秦徵,绝无第二!
第二十七章
这晚,秦兮彻夜未眠,脑海中不断回想过去的事情。
她自生病以来,什么都记不清了,可她知道,父亲秦徵是从前执掌兵马的大将军,秦家是权势滔天的秦家,只是后来父亲告老还乡罢了。
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嫁给轩辕啟,做了那宁嘉皇后。
父亲说,她有兄长在外任职,可从未听父亲提起她还有什么姐妹,又或许父亲太过伤心,不愿再提?
想到秦徵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她忽然懂了。
天色方才蒙蒙亮,云层里泛出一丝熹微的霞光。
秦兮便起了身,只叫了从秦家带来的丫鬟和车夫,在天色未明之前驾车离开行宫,打算回秦府。
路上道路并不平整,马车颠簸得秦兮有些头晕。
她靠在车壁上,脑海中哗啦啦涌出一场大火的画面。
高大巍峨的宫殿里都是火光,她看见一个女子躺在一张被血水浸染的大床上,绝望的一声声喊着要回家。
大火中,她瞧不见女子的面容,只是那嘶哑绝望的声音像把刀子在她心口划,割得她胸口疼。
“吁——”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细碎嘈杂的脚步声。
秦兮还未来得及撩开帘子往外看,却有人先一步撩开帘子进来了,是轩辕啟。
轩辕啟身上带了股寒气,呼吸有些急,显然是听了消息,急急忙忙赶来的。
“月儿,怎么了,你走的匆忙,发生了什么事吗?”他脸上满是着急不假。
借着渐明的晨光,秦兮静静的看着他,又觉得,他好像不是旁人口中说的那般无情,他看她时,那双眼睛分明有光亮。
她愣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方才……做了个噩梦,想到了父亲,有些事,想回去问问他。”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刻,忽然有些沉闷。
轩辕啟在她身旁坐下,一手揽住她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他开口,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月儿,你后悔了,不想嫁给我了吗?”
秦兮的身子有一瞬间僵硬,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传言都是真的,她便不嫁了吗?
她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忽然多了一份心安,她难以相信,世人口里说的,和她见到的平安好像完全是两个人。
“回答我,月儿,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秦兮微微低下头,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平安,我想家了,想回家,想我爹爹,想娘亲,想我兄长了。”
轩辕啟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的哄她:“那就回家,我送你回家。”
可他的心莫名有些发疼,他忽然想起小如说的,那时候秦兮临死前最后的愿望,也是说,她要回家。
可他永远给不了秦兮一个家,他只有那座冰冷的皇城,那里容不下一个家。
秦兮到底身子弱,还没到秦府便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轩辕啟心疼,没忍心叫醒她,将她抱到房间里,让她继续好好睡一觉。
踏出房间,轩辕啟的脸色便瞬间沉了下来。
“昨日同秦小姐提起宁嘉皇后的人都查出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护卫拱手半跪在跟前:“回陛下,查到了,请陛下发落!”
轩辕啟皱了皱眉,冷冷开口:“处理了,朕身边容不下多嘴之人!”
第二十八章
这一觉,秦兮睡到日落西山,浑身提不起一点力气。
她好像又做梦了,可是醒过来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她洗漱好,秦徵已经在前厅等她一起用晚饭。
桌上就两个人,倒显得有些冷清。
秦兮没有胃口的装模作样吃了两口:“父亲,兄长今年过年该回兖州一起过吧?”
秦徵点了点头,嗯了一句。
秦兮这才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父亲当时要是多给我生两个姐姐妹妹就好了,兄长自领职以来都鲜少回家,吃个饭都如此冷清。”
秦徵笑了笑,也没多想便道:“你娘生你兄妹两个便够辛苦了,还想要个姐姐妹妹!”
秦兮手里的动作顿了顿,那便是说,从头到尾,秦家只有她一个女儿,那……宁嘉皇后又是谁?
是谁在瞒着她,又瞒了她什么?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这样迫切的希望自己能记起那些往事,哪怕,她越是记起,离自己寿命的尽头便不远了。
眼见婚礼将近,本来她与轩辕啟是不该见面的,可自她回来以后,轩辕啟便有些不对,处理完公务,他第一时间就是到秦府来陪她,却又绝口不提大婚之事。
一天三趟的跑,像是她随时会逃掉一般,她说想见顾听澜,轩辕啟却说顾听澜回小药谷了,暂时见不到。
可他越是这样,秦兮心里便更是不安。
方才入夜,秦兮饭后在园中刚走了两步,轩辕啟果然掐着点来陪她散步。
她走了一路,路径上有淡淡的花香,十分宜人。
忽然,她停下脚步,没有去看身旁的轩辕啟道:“平安,你从前,有爱过一个人吗?”
轩辕啟似乎对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脸上很平静的回了两个字:“爱过。”
秦兮抿了抿唇,心里像被硌了一块小石子,又问:“是那位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吗?”
她的语气淡淡的,像这夜里的一阵晚风,却吹得轩辕啟心里一阵发凉。
世人只知道他偏宠赵绣儿,无人知道他所有偏执热烈的爱都只给过一个人,是眼前人。
见轩辕啟半晌没有说话,秦兮以为是他默认了,心脏像是被挤得发闷。
她抬头看向他:“那……宁嘉皇后呢?你不爱她,也会娶她吗?听人说,她死得很惨,还听人说,她姓秦。”
只那一刹那,提起宁嘉皇后四个字的时候,轩辕啟的喉咙像是忽然被什么梗住了,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没说,她便静静等着,执拗的想要一个答案。
良久,轩辕啟自嘲一笑,又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我当然,只会娶我爱的人做我的皇后。”
秦兮面露不解,随即又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点了点头:“你娶她的时候是爱她的,可最后,那样讨厌她,也是真的。”
轩辕啟脸色变了变,心里慌了一瞬,伸手将她搂进怀中,轻轻抱住。
他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轻道:“你莫多想,从前的事情都过去的,以后我们会好好的,我娶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唯一的妻子。”
第二十九章
轩辕啟不敢说,他的妻子从来只有她一人,他的记忆在回兖州城后便已经恢复了。
可越是将从前的事情记得清楚,他便越是害怕秦兮知道太多自己的从前。
失而复得,这四个字实在太过珍贵,他不敢再有半分不小心将她弄丢了。
秦兮从他怀中挣开,一抬头,许是正好瞧见有皎皎月光落在他眼睛里。
她一时愣了神,忽然想起她梦中总是梦到的那个少年,少年的眉眼与眼前之人重叠。
她没来由的红了眼眶,鼻头酸酸的:“平安,你长得与他真像。”
轩辕啟皱了皱眉头,没有追问,只摸了摸她的头:“月儿,后日我便来娶你回去,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一样都不少。”
秦兮忽然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其实,她是想嫁的,没有缘由的,她总是觉得平安就是她梦里常出现的少年。
她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眼前人,微微点了点头:“好。”
镇北王府。
东厢的院子里,一队护卫将整个院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院子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顾听澜坐在院中的小亭子里,一杯接着一杯的灌酒。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上前来替他收好身旁散落的酒瓶。
“外面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撤走!”顾听澜将酒杯用力拍在桌上,眸子里已经染上稍许醉意。
小厮一脸为难道:“这些人都是皇上派来的,听说三日后才会离开,在此之前,公子不能离开这个院子一步。”
“啪——”顾听澜手中的酒杯忽然被捏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鲜血自手心渗出,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三日后……那到时婚礼都结束了,他就是再想阻拦,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他将宁嘉皇后的事情告诉了秦兮,轩辕啟转头就让人将他软禁起来。
这不是问心有愧,又是什么!
“欺人太甚!”顾听澜大为恼怒,将手中的碎片狠狠掷碎在地。
小厮被吓了一跳,看了一眼院外的守卫,压低了声音才道:“公子还是安心待三日吧,老王爷也说了,等秦小姐成婚以后,再为公子寻一门好亲事!”
好一门亲事!
顾听澜怒极冷笑了一声,轩辕啟以为成了婚,一切便就能尘埃落定吗?
他重新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天下人都知道,宁嘉皇后出身秦家,一年前难产而死,况且秦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而这一年来,虽然只有小药谷的人才知道秦兮的存在,但秦兮也层亲口跟他说起过,她是秦徵的亲生女儿,天下断然没有死而复生之理。
从前他一直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可如今想来,秦兮的存在极为矛盾。
要么,如今的秦兮是秦徵这么多年在外的私生女,从未有人知道。
要么,便是当年的宁嘉皇后根本就没有死,就是如今的秦兮。
这样的认知忽然让顾听澜感到头疼,如今细细想来,倒确实更像后者。
他沉沉叹了一口气,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若是真的嫁给他,你会后悔的……”
小厮不知道他在说谁,只默默给他添上酒:“公子,缘分天定,该发生的,都是命里的劫数,躲不过的。”
顾听澜的眼神忽然变得深沉,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天空。
“躲不过这一劫,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错再错!”
第三十章
到了真正成婚的那一天,天清气朗,灿阳高照。
秦兮难得有了精神,脸上的气色都好了几分。
她穿上大红的嫁衣,画上精致的妆容,看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月儿。”秦徵进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女儿这般,心头一酸。
秦兮忙起身,笑着上前拉住秦徵的手,半是撒娇道:“还以为父亲生气了,不来看女儿嫁人呢。”
秦徵两鬓已然斑白,看着眼前的女儿,似乎又瞧见她十六岁那年出嫁的模样。
一样娇怯的脸,眉眼弯弯带笑,满心欢喜的嫁给心上人。
可是……一想到后来,秦兮生产那日,若不是他在宫中有些势力,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活生生烧死在那场大火之中。
当他暗地里将秦兮从宫中接出来,看见她浑身是血的模样,作为父亲,他光是看了一眼,心都要疼碎了。
他好不容易将人救下来,在小药谷藏了一年,想不到竟还有这样的孽缘,她还是要嫁这个男人。
可惜,父母是永远拧不过子女的,而他藏着的秘密也永远没办法对秦兮说,她想最后的时间里再嫁轩辕啟一次,他也知道,他拦不住。
光是想到这里,秦徵的眼里忽然泛起浑浊的泪光。
他拍了拍秦兮的手,语气有些沉闷:“月儿啊,爹最后问你一次,你会后悔嫁给他吗?”
秦兮脸上的神情凝滞了一瞬,而后摇了摇头:“不悔。我知道,平安从前也许爱过旁人,可我想得很清楚,我只有半年的光阴,女儿很自私,只要这半年他爱我,我就什么也不怕。”
秦徵一点也不意外这样的回答,他清啟的记得,秦兮十六岁那年出嫁的时候,她也这样满是自信的对他说。
父亲,只要他爱我,我就什么也不怕。
无论过去多久,经历了什么,他的女儿依旧是这样的性子。
秦徵不只是无奈还是难过,只轻轻叹息了一声:“没事,有爹在,爹会保护月儿一辈子。”
秦兮一瞬便红了眼圈,又强忍着眼泪,挤出一个笑来:“爹,我从前爱的人是不是对我很坏?他跟平安是不是很像?”
秦徵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嗯,跟他很像。”
秦兮的眼神透过窗,看见屋外洒落的光,淡淡笑了笑:“我从前也很爱那个人吗?”
半晌,秦徵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我有多爱那个人?”
秦徵望着她,眼神里不自觉流露出心疼的目光,摸了摸她的头才道:“如同你现在爱平安一般。”
秦兮没有说话,愣愣的看着秦徵,心却开始不知为何有些发闷。
“吉时到了,新娘子出门了,外面喜轿来迎了。”
门外有人喊了一声,秦兮才回过神来。
一时所有的疑惑都被抛诸脑后,她心里一瞬又被欢喜填满。
她是个自私的人,可她就想自私这一回,一辈子,嫁一个相爱之人,哪怕时光短暂。
秦兮坐上花轿,掀开盖头,偷偷撩开轿帘往外看。
她看见轩辕啟穿着一身大红的喜袍坐在马上,半点不似君王,只像个寻常人家的儿郎,娶到自己的心上人。
她心里欢欣又雀跃,人活一世,能够与挚爱之人一生在一起,已经是上苍恩赐了。
入夜,行宫的喜烛灯影闪烁,灯芯轻微的爆响一声。
门被人轻轻推开,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
秦兮心中一紧,感到有人在她身旁坐下。
盖头被人温柔的揭下来,她抬眼正对上一双盈满笑意的双眸。
轩辕啟脸上露出少有的柔情,烛光摇曳,映衬着他的侧脸。
“月儿,往后你便是我的妻子,这一生,我们终归还是走到一起了。”
秦兮脸颊微微泛着红,眨了眨眼睛,不解的看着他。
“平安,你在说什么?”
轩辕啟只是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幸运。”
秦兮便笑了,指了指桌上的合衾酒:“要喝了酒,才能长长久久呢!”
轩辕啟便起身去倒酒,酒刚倒好,忽然听见身后一声闷响。
他下意识回头,却见秦兮晕倒在床边,脸上是脂粉都掩不住的苍白。
第三十一章
“朕问你她到底怎么样样了!”
偌大的行宫之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声音,地上一地被砸碎的碎兮片。
几个太医跪在轩辕啟跟前,大气也不敢多出。
一个年迈的老太医叩了叩头:“陛下息怒,秦小姐的身体本就不好,此次兖州疫疾实在折腾得不轻,伤了根本,哪怕是华佗在世,恐也只能保她半年无虞啊!”
半年!
轩辕啟的脸色一白,似是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在小药谷的时候,他便知道,秦兮身体不好,他想着也许是因为当年难产后身子虚,只要好好养着就没有问题。
可是,他从未想过,她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不可能!她出身将门,幼时好武,身体底子远比一般女子要好,怎么可能会羸弱至此!”他不相信,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好不容易他看清自己,怎么会……
老太医只得继续道:“陛下,从脉象上看,秦小姐的病时间长久,最起码也病了五六年了,若早些养着,倒也还能医治,可这病势缠绵日久,到如今,的确无力回天了。”
闻言,轩辕啟难以置信的往后退了两步。
他转头看见床上安静躺着的秦兮,她已经越发消瘦,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她病了五六年……那便是说,她在宫里的那几年便已经病了,可他作为丈夫,却什么都不知道。
一瞬间,一种令人窒息的痛悔如潮水般涌来,让轩辕啟心里如被针扎。
她病了,他却总是罚她,罚她跪皇祠,罚她夜晚抄经,罚她在大雨中给赵绣儿下跪……
一桩桩一件件,轩辕啟自己都不敢想自己从前做了什么样的混账事。
他仅仅因为心里一点不平,一点怨愤,便将所有的气出在秦兮身上,而秦兮就这样默默受着,从来不曾与他多说过一句。
其实,他早该知道的,明明他很早以前便发现了,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她越发苍白的脸色,还有当年宫里人常跟他汇报,秦兮那些总也吃不完的药。
可他没去在乎,他就想看她痛苦,然后等她熬不住了,来跟自己说一句软话。
他从头到尾,要的不过是她对他低一次头,可这一等,换来的不过是末路穷途。
轩辕啟将人都屏退,在秦兮床边坐下,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
她似乎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紧紧皱着。
他伸手想去抚平,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颤,如今种种,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连弥补都没有机会。
良久,他后知后觉的感到眼角有丝湿润,抬手才发现是一滴眼泪掉了出来。
轩辕啟抹掉那一丝水痕,一向冷峻的面容终于出现一丝悲怆。
他轻抚着秦兮的眉眼,喃喃开口:“月儿,余生我再也不罚你了,我们好好过。”
话到最后,只剩了哽咽。
一片漆黑里,秦兮却好似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
梦里,她是大将军的女儿,从小与一个少年在一起玩耍,后来相爱。
直到有一日,少年奉旨出征,那时敌国凶悍,这一战极为凶险,她日夜忧心,终于忍不住偷跑出门,跟去战场。
只是,她到的晚了,长岭经历了凶险的一战,听说少年带的那一队人马全军覆没。
她不信,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她在上万具尸首之中找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少年。
为了救他,她拖着少年翻过一整座山,将少年留在一间民房前,换上少年的将袍,只身引开追兵。
她逃了一夜,被逼到悬崖边上,为了不被抓,她毅然跳下悬崖,最后心里还惦念着少年是否有人相救……
幸而,她大难不死,被前来支援的兄长找到,她虽然保住了性命,身体却比从前弱了不少,也撞坏了头,开始不记事。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以命相博,才救少年脱险。
十六岁那年她披嫁衣,嫁给了新皇,做了那少年的皇后。
可她做皇后的那几年,从未有一刻是开心的,她的少年郎,爱上了另一个女子,对她视而不见。
她以为,他们两情相悦,可她嫁了他五年才明白,是自己一厢情愿。
后来少年赐死了她唯一贴心的婢女,又赐假药害了自己的母亲,再后来……都不过是一场孽缘。
秦兮梦到那一年长春宫一场大火,她清清啟啟的看见,那是她自己躺在血水浸染的床上,一遍遍绝望的呻吟……
“不要——”她惊呼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
可一睁眼,她看见轩辕啟正守在她身边,满脸担忧的看着她。
“月儿,你醒了!”
秦兮受了惊一般,慌忙躲开他伸过来的手:“你放开!”
第三十二章
夜色沉沉,房间里忽然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秦兮抓着被子,眼神中带有惊恐,她已经分不清,刚刚所见的一切,到底是梦境,还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了。
轩辕啟愣了一下,试着去拉秦兮的手,可却被她躲开。
“月儿,我是平安啊,你怎么了?”
秦兮往床后边缩了缩,与他始终保持着距离。
她看着眼前的人,跟梦中见到的皇帝一模一样,而梦里,那分明是个薄情寡义的皇帝!
他此刻万般柔情,就像是个巨大的漩涡,将她往里拉。
秦兮难受的捂住头,哑着嗓子开口:“你不是平安,不是平安,不是……”
轩辕啟没有预料到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刺激她,只得无奈往后退了退。
“月儿,我知道你身体不舒服,你先好好休息,我叫太医过来看看。”
门被人轻轻关上,秦兮这才冷静了下来,脑海里却始终一片乱糟糟的。
很多事,她好像能记起来了,却又好像遥远的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了,秦兮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在梦中见到过的陆太医。
所以,那分明不是梦,而是……真的。
陆太医办事一向谨慎,把完脉,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人去准备纸笔,他来写方子。
等到屋里只剩下秦兮,他才叹息一声:“娘娘身体大不如前,此时脉象却比从前要好,恐开始回光返照,此事可要微臣告诉老将军一声?”
秦兮脸色惨白,无力的摇摇头:“不要叫我娘娘,我不是。你莫告诉父亲,我有些累了,想休息。”
陆太医便不做打扰,收好东西刚要离开,却又被秦兮叫住。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哪怕,是皇帝。”
陆太医拱手应下,临出门的那刻,听见秦兮低微的一声:“陆太医,辛苦了,多谢。”
这一晚,秦兮睡得极不安稳,脑海中总是回荡着从前的事情。
第二日,难得阳光和煦,秦兮在院子里晒太阳,正出神,便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她回头,看见轩辕啟让人摆下棋盘,笑着问她:“月儿,来陪我下一局吗?”
许是轩辕啟实在笑得太过灿烂,让她难以将他与过去的轩辕啟相比。
她沉默着应下,棋下到一半,她忽然顿了顿,语气淡淡的:“平安,你为什么会娶我?”
轩辕啟停住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她:“傻瓜,因为喜欢你啊。”
阳光簌簌落在他头顶,恍若旧时模样。
秦兮有一瞬间晃了神,好一会儿才又问:“那为什么会娶宁嘉皇后?”
轩辕啟便说不出话来了,只敷衍道:“月儿,这不是一回事,你总有一天会理解的。”
理解?
她默默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忽然站起身来,脸上的神情淡漠的出奇,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今晚月色会很好,我下厨,做点你爱吃的。”
没等轩辕啟回答,她兀自转身离开。
真的夜色降临,月色果然也十分美好。
秦兮将最后一盘菜摆在桌上,看了一眼等了许久的轩辕啟,嘴角微微上扬,眼角却没有笑意。
“我做的不好,平安,你尝尝。”
轩辕啟看着她,没有说话,刚拿起筷子,被试菜的小太监拦了下来。
“陛下,待奴才们试过以后,您再用吧。”
没等轩辕啟说话,秦兮笑了笑:“平安,我做的菜,你还怕有毒吗?”
轩辕啟的眼神深了深,冲小太监挥了挥手:“下去吧,不用试了。”
他夹了一筷子,刚要入口,却见李维匆匆赶来阻止:“陛下!不能吃,菜中有毒!”
第三十三章
一根细长的银针从菜里戳进去,再拔出来。
银针一点点变黑,在明亮的灯烛下格外明显。
整个花厅一时鸦雀无声,毒杀皇帝那是灭九族的大罪,而眼前要毒杀皇帝的女子可是皇帝八抬大轿抬进行宫,虽未封皇后,却位同皇后啊。
似乎静默了许久,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秦兮将手中的玉筷放下,脸上却没有半分被识破的紧张。
她仍旧盈盈笑着,对轩辕啟道:“看来,今日这顿饭是吃不了了。”
轩辕啟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眼中翻涌起的似乎是痛,又似乎是难以置信。
他笃定秦兮爱他,可她如今……却想要杀了他!
“为什么?”轩辕啟的声线紧绷,像是根拉伸到极致的弦。
秦兮的笑透出几分冷意,眼神从他脸上淡淡扫过,“陛下该问自己曾做过什么。”
轩辕啟手握成拳,忽然发现,眼前的秦兮似乎变得那样遥远又陌生。
她从未用这样淡漠的语气同他说过话,甚至她一贯连他生一次病都那般难过,如今怎么会想要杀了自己?
他觉得心脏的位置好像猛地被人刺了一刀,鲜血淋漓的疼。
“你……记起来了?”
秦兮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情愿从未认识过你。”
说罢,她连一个表情都未留下,转身离开。
轩辕啟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埋进黑暗中,笑着不自觉红了眼眶。
看,她果然什么都记起来了。
她果然……那般恨他,她恨他那些年的冷漠,恨他对她的不公,恨他的欺瞒与背叛!
轩辕啟忽然喉咙哽得生疼,他明明是想要开口叫住她的,可话到嘴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头一次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她恨他,甚至,恨不得他去死!
行宫别院。
到底是弑君大罪,虽然轩辕啟没有下旨,李维却不敢轻视,将秦兮关在别院里,不许任何人接近,在轩辕啟没有下旨之前,自然,他也不敢对秦兮如何。
别院的灯烛亮了一夜,秦兮在灯下枯坐了一夜。
她分明不想回忆从前,记忆却止不住的往脑子里钻。
她总能想起慈爱的阿娘,在少时哄她入睡,她成亲那日,阿娘哭着送她出嫁。
而阿娘自她嫁进宫的第一年就病了,最后一次见到阿娘的时候,还是四年前她过生辰,阿娘为她梳头,为她做她最爱吃的梨花酥。
那天她站在宫门口看着阿娘咳嗽着走远,落日的余晖洒在阿娘轩瑟的背影上,那一面便是永诀。
阿娘病得很严重,她求过轩辕啟很次,可轩辕啟就是不许她回去探病,直到父亲亲自开口,希望她去求药。
可谁知,她放下尊严求来的,却是轩辕啟给的毒药,毒死了阿娘。
秦兮想着,眼泪便悄悄从眼角滚落下来,她恨,恨自己,也恨轩辕啟。
“咚咚咚——”
忽然,院内角落的窗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秦兮下意识看过去,看见一个黑影正轻手轻脚的从外面翻进来。
她刚要出声,却听见那人“嘘”了一声,身形有些眼熟。
“秦姐姐,是我。”
第三十四章
见到眼前的人影真是顾听澜的时候,秦兮还颇有些惊讶。
“外面重兵把守,你是怎么进来的?”
顾听澜一脸匆匆忙忙的,不由分说便拉着她的手边往外走边道:“秦姐姐,来不及跟你多做解释了,趁现在外面的守卫晕倒,你赶紧跟我走!”
秦兮走了两步,又看了看顾听澜,忽然停住了:“我不走,我还有事没有做完!”
顾听澜满脸焦急,又不能强来,只得压低了声音耐心道:“弑君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以轩辕啟的手段,绝对不可能放过你的,既然你都记起来了,难道你现在还以为他是那个纯良无害的平安吗?”
空气似乎在瞬间凝滞了几秒,秦兮缓缓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听澜,你到底知道什么?”
弑君之事不过今夜才发生,行宫离兖州城并不近,弑君的消息一般只会严密封锁,顾听澜又怎会知道?
况且,她恢复记忆的事情应当除了陆太医,没有旁人知晓,顾听澜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顾听澜看着自己放空的手心,眸中闪过一缕刺痛,却只得稳了稳神,“你先同我走,先离开这里,一切我都会告诉你的。”
见秦兮还是没有动作,他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便往外走。
秦兮拗不过,踉跄了几步跟上去。
只是,刚走到院子门口,秦听澜的脚步忽然顿住。
秦兮抬头望过去,只见一队人就正正堵在门口,墙边躺着几个晕倒的侍卫,而眼前为首站在跟前的人就是轩辕啟。
她看见轩辕啟的眼神死死盯着她被顾听澜握住的手腕上,背脊不由得冒上一股寒意。
她想将手挣出来,不料顾听澜握得更紧,上前一步挡在她跟前。
“秦姐姐,别怕,我会带你离开这里。”顾听澜温声开口,以示安慰。
可这话一字不落的落在轩辕啟耳朵里,顿时脸色便黑了下来:“朕倒想看看,你今天要怎么从朕的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
秦兮一边想挣脱顾听澜的手,一边压低了声音劝他:“听澜,你快走,不然他不会放过你的!”
“呵——”跟前的轩辕啟冷笑了一声,将眼神挪向秦兮,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月儿,过来。”
秦兮看向轩辕啟,清啟的捕捉到他眼里迸出的杀意,余光中瞥到远处闪过一抹暗光正对着顾听澜。
她慌了一瞬,忙将顾听澜推开,暗处一支长箭堪堪从顾听澜衣角划过,擦破他一片衣角,直直扎进地里。
身后的侍卫反应极快,立马将顾听澜与秦兮分别围起来。
轩辕啟走到秦兮跟前,侍卫极有眼色的让开位置,收起武器。
轩辕啟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翻涌着愤怒,对上秦兮的双眼:“你要杀我,却不顾危险的救他?”
月色下,他的眉眼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人看着,有几分发凉。
秦兮只是坦然的对上他的双眼,默视了许久,终究无奈道:“他还小,你放过他,若你要一条命,我给你便是。”
“秦姐姐!”顾听澜一听便急了,拔出身侧的长剑,“你别求他!你求了他一辈子他也没成全过你,今日我顾听澜死在这里,也不用你再委屈自己半分!”
一句话,秦兮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是啊,她曾求了他一辈子,又有哪一次,他真正成全过?
不自觉,她眼里似进了沙子,眼睛有些酸疼。
她冲轩辕啟笑了笑:“你瞧,全天下都知道你不爱我,你又为什么要再骗我,为什么还要娶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她的语气好似云淡风轻的一笔带过,又好像沉沉的凿进人心里。
轩辕啟脸上的神色让人捉摸不透,只缓缓抬手,指尖从额头轻抚到她鬓角,将她耳边的碎发绕到耳后。
然后一双冰冷的手掌贴住她的脸,低厚的声音溢出疼痛般的嘶吼:“天下人知道什么!秦兮,你说,除了你要离开朕,你哪一次求朕,朕没有允你!”
第三十五章
你看,这个人,真好似一个痴心重情的有情人。
可秦兮听着,却痴痴笑红了眼。
她轻轻拉开轩辕啟的手,痛道:“你是允了我,是陛下你给的恩典,让我去给你的贵妃叩头,认下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才肯给我母亲赐药!可结果呢?头我磕了,罪我认了,可你给我母亲赐下的是绝命毒药!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给的真是好大的恩典!”
轩辕啟愣了,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什么毒药?”
秦兮见他一无所知的样子,只冷冷一笑,抹掉自己眼角那一点点泪意:“事到如今,陛下不必再瞒,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秦兮父母所生,父母所养,绝不与仇人为伍。”
轩辕啟眉眼阴沉着,半晌看了一眼身后的李维,“将人先带下去,容后再议,三日后,摆驾回京!”
言罢,他眼神复杂的看向秦兮,语气缓了几分:“月儿,跟我回去,我们也许有太多误会了。”
秦兮眉头轻蹙,她以为他们之间最大的误会就是相爱,就是如今阴差阳错的又走到一起。
可只要是轩辕啟开口,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从前是这样,如今自然也是这样。
她忍住胸腔翻涌起的一股血气,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重新回到内院的房间。
自兖州到京城,半月路途,因顾及着秦兮的身体,生生走了一个月才到。
彼时初夏将至,秦兮却仍旧受不得半点凉气,京城已经有人穿上春衫,她却还需要披上披风。
而这一月路程,秦兮极少与轩辕啟说话,哪怕极少的交流也是在秦兮身体虚弱时轩辕啟的几句关心,大多数时间,秦兮也是睡得昏昏沉沉的。
重回京都,厚重沉闷的宫门城墙仿如她十六岁那年踏进这里时一样,没有什么改变。
她曾无数次想过逃离这座富丽堂皇的牢笼,可到如今,再次站在这里,许是疲惫到了极致,反而坦然。
长春宫一场大火以后已经重建,一切都是从前的陈设,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但秦兮自己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宫殿能够重建,可留在这宫里陈年的痕迹消失不见。
推开沉重大朱红大门,一个小丫鬟正在前院给花木浇水,听见声音回望过来,手中的水瓢哐当掉在地上。
“娘娘?”小如瞧见秦兮,呆愣了一瞬,随即转惊为喜,小步奔到秦兮跟前,跪倒在地,“小如日夜都在盼着娘娘有一日能回到这里,没想到,竟真有这一日,娘娘,小如是不是在做梦?”
秦兮看着这个抓着自己裙摆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宫女,心一下软了下来。
自槿儿走后,一只时小如陪着她,虽然她知道小如时轩辕啟的眼线,但到底尽心尽力的照顾她这么久,当年她难产的时候,也只有她送了自己一程。
她屈膝将小如扶起来,柔声道:“不要叫娘娘,小如,这中宫皇后一年前便不存在了。”
“咳——”
小如循声看过去,发现轩辕啟也在门口,这才问安,悄声退下。
轩辕啟身后跟着的随从也很识相的留在门口,给二人留下独处空间。
轩辕啟带着秦兮往里走,他不善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沉默着带秦兮走到小花园,指着那一棵棵长得郁郁葱葱的桃树道:“宫中新种了许多桃树,来年花开,会很美,你一定要留下来看一眼。”
秦兮在桃树下微微驻足,她能想到来年春季,桃花开满这里的时候一定很美。
可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满是遗憾又自嘲般开口:“可有来年?”
轩辕啟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心口忽然便开始泛酸,却只闷闷点了点头:“有,月儿,我们会一起过很多很多年。”
秦兮微微低下头,看着轩辕啟墨色的鞋尖问:“你知道吧,我活不了很久,如果还有下次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你,替瑾儿,替我母亲报仇。”
“所以,我们不会一起过很多年,轩辕啟,我们如今,不共戴天。”
她一字一句缓缓的说出来,用一种极寻常的语气,仿佛在问他吃了没。
可越是轻巧,才让轩辕啟觉得越是沉重。
他双手握住秦兮的肩头,直到微微红了眼眶才近似恳求一般开口:“月儿,我们可不可以不要互相怨憎?若真到了我留你不住的时候,黄泉碧落,你带我走,十八层地狱我也陪你去。”
秦兮眼中泪光闪烁,却执着的不肯让它掉出来,“轩辕啟,这辈子够了,下辈子不要遇到,我已经……不需要你陪了。”
第三十六章
回到皇城的第一日,京城下了一场大雨。
雨势连绵整夜,瓢泼不止,第二日便听宫人说,刮风下雨的,冷宫一所偏殿塌了,倒没有闹出人命,只是砸断了一个哑女的左腿。
“娘娘,如今您总算是出了一口气了,上天报应,那哑女如今断了腿,没有人治,往后就要成个跛子!”小如一边为秦兮梳妆,颇有扬眉吐气的味道。
听到哑女,秦兮蹙眉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哑女?是赵绣儿?”
小如瘪了瘪嘴,颇为不服气:“她一年前就被陛下打入冷宫,早就不是什么赵绣儿了!”
倒是秦兮心中惊讶,当年轩辕啟千宠万爱的人,怎么会轻易的进了冷宫?
小如大半也猜到她心中所想,又道:“娘娘,当年之事,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处置了好多人,陛下是为了给您出气,这才将那哑女打入冷宫,说到底,陛下心里还是有您的。”
秦兮透过面前的铜镜,瞧着里面自己的脸。
她早不是当年十六岁的小姑娘,那个人的爱,对如今的她来说早已没有丝毫意义。
“拿些伤药,去看她一眼吧。”
不是她圣母,过去种种,赵绣儿的所作所为,归根究底都是因为轩辕啟的默许,若是换了宫中其他嫔妃,想必也是如此。
况且,有些人,活着比死了痛苦,相见比不见更为折磨。
冷宫的位置实在偏僻,还没进门,就感觉周遭一股冷森的气息。
秦兮站在屋檐下,远远看见一个女人瘫坐在刚下过雨的地面,浑身泥泞的被一群女人欺负,身上不是泥,就是伤,若不是那双眼睛还算熟悉,她都难以相信被打的女人就是曾经站在她跟前耀武扬威的赵绣儿。
赵绣儿不会说话,被打连求饶都不会,只能呜咽着不住的冲那些人叩头求饶。
她张了张嘴,难以相信,轩辕啟果真能将赵绣儿扔在这种地方不闻不问。
小如看得倒是解气道:“娘娘,你看她如今全是自作自受,从前仗着陛下宠爱,不知害了多少人呢!”
秦兮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从前,他也很爱她,可一旦厌了,便只得如今下场,她不是贵妃,偌大的宫中也没有一个亲近的人,若有一日她死了,恐怕世上连个记得她名字的人都没有。”
虽然秦兮没有明说,小如却知道,那个他是在说轩辕啟。
她不敢议论,只小声道:“本来就没有人记得她,陛下说是宠了她那么些年,可就连陛下都记不得她的名字,往后更不需要人记住。”
秦兮看着眼前的赵绣儿,就好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若不是她生在秦家,有父兄撑腰,恐怕最终也是要落到这个下场的。
她终归还是心软,将人赶走,将一瓶药放到那哑女跟前。
哑女抬头,看见秦兮的脸时却只剩下了惊恐,她张嘴好像要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只不住的往后退。
从前便是再恨,看见她如今模样,也恨不起来了。
秦兮站在她跟前,轻叹了一句:“当初何必要进宫,外面的世界天高海阔。”
她这一句,好像是说给这哑女听的,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没等她再说什么,忽然听见外殿传来声音:“陛下驾到!”
第三十七章
本来还浑浑噩噩的哑女,在听到陛下的字眼时,仿佛忽然清醒了。
她从地上艰难的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外殿跑。
只是还没等到轩辕啟跟前,两个手脚利落的太监就将她死死按住了。
“陛下,人已经在这里了!”
秦兮听着外殿的动静,轻轻拉住了小如没有作声,她也想听听轩辕啟跑到冷宫这种地方做什么。
“说!当年陛下说赐给秦将军夫人的不生丹到底怎么回事?”
外面太监尖细的声音清清啟啟的传了过来。
秦兮浑身一惊,不生丹?
当年母亲就是因为这东西才没救回来,怎么会查到冷宫的赵绣儿头上来?
“陛下,就是她!是赵绣儿,不,是这个哑女指使奴婢做的,说让奴婢将假的不生丹调换,再给秦夫人送去,是她说陛下忌惮秦家已久,老早就想除掉秦家,奴婢做了这件事就是为陛下分忧!”
透过偏殿过道的空隙,秦兮看见从前在赵绣儿身边伺候的宫女瑟瑟跪在地上指认。
她的心一悬,当年母亲的药,是被人调包了的?
“啪——”一只精巧的兮瓶被人狠狠摔在地上。
轩辕啟的声音狠戾又愤怒,一把揪住哑女的衣襟,将人提了起来:“朕不止一次的警告过你,朕什么都能报答你,除了皇后!你竟敢背着朕如此阳奉阴违!”
哑女惊恐的挥舞着双手,想要表达什么,嘴里只剩了呜咽声。
轩辕啟一松手,她便像块破布一样摔在地上。
“这些年,你就是仗着救命之恩如此胆大妄为,该死!且不说秦夫人是朝廷一品诰命夫人,就凭她是皇后的母亲,你也不该动她!”
轩辕啟实在显少有这般暴怒不止的时候,吓得众人不敢作声。
“来人,将这个毒妇带下去,杖毙!”
正当身边的太监要将人带走,在后殿听了许久的秦兮才走出来。
“慢着。”
轩辕啟看见秦兮,脸色才稍缓了些许:“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寒气重,先回去。”
秦兮浑身有些发抖,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仇恨。
她仿佛没听见一般,只看向地上的哑女:“我母亲,真是你使计害死的?”
那哑女先是看了看轩辕啟,而后才看向秦兮,脸上却绽出极致疯狂的笑来,嘴里嘶哑含糊的吐出一个字:“杀!杀……”
秦兮看她疯狂的模样,也已经知道答案。
母亲竟是被这个疯女人害死的!而她……
秦兮说不出话来,只觉胸口无比绞痛,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吐了出来,而后,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如历经一场大梦,梦中见大雾四起,空荡无人。
“月儿……”
梦中有人一遍一遍的唤着她的名字,有父亲,有母亲,还有兄长的声音。
可是秦兮努力的想要去找寻这些人的影子,却始终没有音讯。
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之中,显现出一棵参天桃树,树下有人在舞剑,身影陌生而又熟悉。
她一步步靠近,直到树下的人影变得越来越清晰。
轩辕啟穿着一身白衣锦袍,墨发高束,收剑在前,长身玉立。
他望着她,伸出手,语气无比温柔:“月儿,跟我走吧。”
秦兮愣愣的站在原地,刚刚抬起手想要拉住他的手,身后的大雾散去,渐渐换变成重重宫墙,皇城如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她往下吞。
她无比惊恐,陡然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丝绸床帘,耳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她微微侧头,内殿之中只亮着一盏灯烛,灯芯微微爆响,烛火随之晃了晃,打在轩辕啟的侧脸上。
他趴在床边,睡得极不安稳,眉头不展,眼底缊着淡淡的乌青,下巴泛出点点青色的胡渣,想来也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秦兮就这样静静看着,她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仔细看过这个人,他闭着眼,仍旧能瞧出昔年他少年时的青涩眉眼。
有一瞬,她想起从前,嘴角微微上扬,就好像这些年,他们从未分开过。
“月儿,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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