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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文学某种纯粹的品质被喧嚣掩盖,再过50年,读者依然可以认为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和其后的散文化小说《虚土》这两部书,对未来的启发依旧存在。

《一个人的村庄》的微妙之处是一切都太旧了,作品里的内容全是那些旧得永远不会消失的事物;同时又太超前了,因为作家前所未有地对世界内部进行观察和描述,这样的矛盾奇异地组合在一起,也像是中国式魔幻现实主义的一次旅行。

《一个人的村庄》是否能幸运地历经时间的考验而获得文学史的肯定,现在还无法判断。这本不厚的书在近20年的时间里不断再版,足证读者没有削减对这部书的兴趣。刘亮程改变了概念化的乡土文学写作模式,他不刻意参照乡土文学的经验,他的野生经验完全属于自己,新鲜而野蛮。刘亮程的村庄是一个艺术化的意象乡村,也是一个乡间隐士的自问自答。一个夜行在大地上的潜伏者,用他老到的经验和童真的视界打开了一扇从未被打开的门。《一个人的村庄》没有属于上个世纪末的鲜明的时代属性,刘亮程奉献给我们的是完全陌生的阅读体验。

在不变中演进的哲思

远离时代的喧嚣,刘亮程再度回到黄沙梁的家乡。村子早已变得空荡,而一个人的诗意,已经变为逝去的生活的象征。村里的人们看待这个曾经在村中游荡的人的目光亲切而遥远。于是人们首先在现实中,而不是在作品中,发现文学孤独的本性丝毫未曾改变。

那时刘亮程的诗歌已经十分老练。那是另一种老练,不是精致的、玻璃吐丝式的语言和姿态,而是一种像苍凉的潮水在夜晚经过似的沧桑感。从1981年到1993年,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汇集了作家少年和青年时期对生命的警觉,对文学主题的平等意识的初次体尝。他隐藏在自己的乡村里,同时以谦卑的态度接近大地上的万物。谦卑的态度似乎给了他一种不断向内开凿的兴趣与能力。日后,当刘亮程来到位于乡村东面的城市,从诗歌到散文,他抛弃了左顾右盼,作家的知觉以一种迅疾的方式延伸开来。在一个人的村庄里,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发现了这个世界许多人没有发现的秘密,发现了人们以生活的荒芜和陈旧之名不屑于发现的秘密。这个闲人深含黑色幽默的宇宙精神,带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审美意味。就是这样随常的惊鸿一瞥,再熟稔不过的卑微的生命却被如此重视。

刘亮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唤醒了我们柔软的触觉,让我们看到显微镜下被放大的存在。因为所有的风都向内刮,一种被清亮的溪水冲刷过的意识流,如此结实。时间从未过去,一切正等待安然的新的开始。刘亮程作品的哲学意味就是在不变中的演进,在不变中的实现。

在作者的“黄沙梁”和其后的虚土庄,他不写春种秋收,不写家族式的乡村社会,不写惯常的乡村习俗,作品里几乎没有什么具体的现实事件,不是笨重的乡村,不是纠结在文明的旋涡和批判中的乡村,不是自认彷徨负载乡愁的乡村。作家从来没有这种选择上的犹疑和纠结,他毫不迟疑。作家的审美先于他的角色到来,并以“我”的中心意识的独立姿态,打破了散文通常模糊的面貌,完成了对乡村故土的全面认领。于是,当现实的队伍改变方向时,这样一种认领让他从一个乡村的后退者变成了世界的前行者。

从某种角度来说,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是对诗歌的继续,作家在独立走向的这条根系营造的小径上沉迷徘徊。他还原了乡村内部的生活,那就是亘古不变的心灵的存在。而这存在因乡村境遇千百年来的“游离状态”,一直是被忽略的。读者很容易被这个遥远的诗意村庄吸引。刘亮程的写作拓展了中国当代散文的道路,他赋予散文语言充满张力的灵魂,开拓了散文文体的表现空间。

刘亮程的散文中没有恢弘叙事和阔大主题,甚至没有一篇可剥离的篇幅较长的散文,更多的是片段的合奏和细节的伸张。作家在克制之中寻找着没有标记的素材,这似乎是生活隐忍的相对论,但是作者又与世俗合作得如此之好,几乎看不出改变自己的痕迹,而那些改变的痕迹被无关宏旨的水流冲刷,被惯性掩盖,终于可以在作品中得以释放。

散文《虚土》出版时,最初被定义为一部小说,这违背了作者的初衷。这部完稿于2005年的长篇散文或者说散文化小说,是一部作家“自我精神建筑”的长诗。和《一个人的村庄》相比,《虚土》更接近作家的心灵史。《虚土》讲述了一种似梦似幻的秘境,在这个秘境中,每一寸的衰老都是共有的,每一颗心灵的温度也是共有的,人人都是他人的现实。在虚土庄中,当夜晚覆盖最后一座村庄,这个永远停留在5岁的男孩“我”,经过村庄被尘土和月光覆盖的道路,推开每一家的院门,发现自己的生活已早早被别人过掉。这个游戏周而复始。那个5岁的男孩是这个村庄也是这个世界的守夜人。这种在现实中进行的实验,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长梦,没有结尾。《虚土》的写作早有预谋,作家确认成长的方式在其中也更加明确。主人公的心灵绽放在被净化的死亡和梦幻中,在�望生命的诗意中飞翔。死亡脱离了恐惧,脱离了一种世俗的规定,具有了美学的信仰和安慰。

“我”和一切平等同在

此后10年,刘亮程开始小心翼翼靠近小说的样式,《凿空》的视野已经走出了个人的乡村,向更宽泛的现实延伸。这部作家的第一部实验性小说荣获《亚洲周刊》2010年度十大长篇小说奖,获奖评语为:这部小说描写了罕见的中国式的孤独。

“凿空”具有沸点之前最完美的意象。当我们离开阿不旦村四面八方的空洞,那热切而永不相遇的空洞,那好像被蛀空的森林的空洞。那不断凿空的声音,那地上地下心灵相隔的孤独的声音还震响在我们的耳膜中。“凿空”是对现实隐忧的预言。城市作为新的素材,并未融合于作家的写作,而只是乡村走出心灵叙述的一个背影。这部小说的叙述路径和无法轻易复制的风格,使由经验建立起来的客观世界难以提供借鉴。经验常常会导致集体性的轻慢。这种由急切带来的危险的轻慢,适用于书中涉及的现实问题。我们现在看到的文集中的《凿空》已经不是初版时的面貌了,过于迂缓的小说节奏和繁复的主题,已被作家再次整饬。

从一个人的村庄开始凿空万物,这个向倾颓的世界内部打开的切口,形成了一种独有的自我意识的气流。十几年间,作家没有间断在故乡的行走。在小说《凿空》和《虚土》之间,《在新疆》渐渐成形。这部28万字的散文集,是对作家所言“故乡无传奇”的一种距离上最好的解读,既不飞翔也不匍匐,甚至有意规避了激情。这是一次没有异质感的回归。

作家所处的地理环境,是在一个宽阔得逼仄和丰富得绝望的空间内。中亚地理和文化的神奇,容纳了这种奇妙的对比。刘亮程极少去批评这个世界。即便是在《凿空》中,这种批评也不激烈。他教给我们脱离通常的惯性去认识世界。作家尝试建立一种新的道德,让我们能够理性看待身处的境遇。

刘亮程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建立了一个新的认知体系。这个认知体系是刘亮程“文学之眼”的重要成就。这个认知体系不同于来自书本的知识体系,而具有神智学和自然人类学的特点。想要了解认识一种事物,除了通常的手段,还要用舌头、用痛觉、用身体的欢乐、用闭上眼睛的冥想,调动整个的“我”,才能摈弃偏见接近本真。

这种超乎一般的知觉状态与物体的实在直接相通,当人们把握到这种实在时,就会洞察到具备性灵的一切自然万物的内在的奥秘。作家的知觉与独特性,再一次告诉我们感觉和独一的个性一样,是无法像知识一样公平获得的。在刘亮程的乡村自然体系中,每一样事物都独具慧心,同样我们也被这个地球上其他动物植物观察、猜想和窥探。狗的想法、驴眼中的世界、人与物体的换位,让人类不再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这种尝试只在东西方古典神话中呓语般闪过。这种视角像一簇火焰,也许是能让我们围坐取暖的最后一盆炉火,使人类心灵的烙印有迹可循。重要的是,刘亮程将之完整地建构为一种个人的体系,并运化的不着痕迹。人并不高贵于任何生命,也不卑贱于任何生命。自然不是象征体,也不是隐喻物。因为作家就是这样看世间万物的。万物愉悦的同在,既不期待也不要求。作家的平静和平等意识更多的是一种本色,这种视角使一个人的村庄变成了全人类的精神故乡。

在这个由意识和模式建立起来的认识体系中,时光是惟一隐藏起来的宏大的主题。倒悬式的写作方式、回溯式的笔法体验、互换式的拟人想象比比皆是。“我和一切生命”完整的同在,我即一切,一切即我。生命是在完成一场死亡的仪式,生和死在荒野的两端,不断回望、靠近。作家给予我们的经验是人类经验中可贵的一部分,久违的一部分。那是一个无论身在何方,无论世界如何异化,都可以植根大地、朝上仰望的乡村。在这样一种永恒可靠的生命尊严中,读者的心灵得以安放其中。

在经验与局限中飞翔

就刘亮程的文学实验来说,没有任何旁证是可靠的,作家的暗示便是他无所不在的呈现。他映照事物的天赋,使他完全可以抛弃一般的解释,不屑于停留于事物的固有品质。他不喜锐利,但锐利以另一种方式呈现;他不喜欢夸张,但创新和变异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隐隐存在。他摈弃形容词,追求从头至尾语境和谐的统一和迷幻的色彩。在同时代的作家中,这种天生的禀赋和操控的能力,是刘亮程不会被抄袭和模仿的界标。

语言是文学选择性的存在,却是惟一的存在。因为这一切都由作家独一的思想和意识决定。刘亮程的语言,从散文到小说,总是能带给读者惊喜,从实指到虚指,既素净空灵,又出其不意,没有任何消解前的杂质。用他自己的话说,每一个句子都有无数个远方。在他的笔下,匍匐在大地上的事物被写得飞起来。这种鲜明的个人语言的模式,生成为刘亮程文学风格和语境,在转向小说样式时,似乎遭遇了一种经验性的矛盾和困难。

有人说刘亮程是个怀旧的作家,是对一切陈旧的东西或者即将被改变的东西唱挽歌的人。这样一种误解会埋没其作品的真正价值。这正回应了我在文章开头所说的,太新了――作家的创新意义――是对世界的解构方法。刘亮程重新用文学的眼光分解了现实,在残垣断壁的素材中,复原了一个静止下来的世界。他懂得在生活的内部找寻它,又能够操控它。人们需要这样的真实,或者说,这样一种全新的认识和领会。拨开浮土,在陈旧的光阴的容器中,那些我们熟悉的事物,现出了我们从未发现的新,一种耀眼的内在的真实,一种流淌过心灵的真实。人们从中照见了自己。

更多的人相信农耕文明对刘亮程的影响,但忽略了游牧文化在其作品中的作用,这种影响被表面的节奏隐藏了。假若说,农耕文化的田园气息是显性的话,游牧文化的影响更像是远处的山脊。但古老的万物有灵的思想,在作家的作品中有了变化和充实,那就是万物同在的悲悯与欢欣。这种宽容的暖意――用天真之眼――结出的这颗果实,已不是未经尘埃的净白纷纷下,而是饱经风霜的体谅和欢喜。这是作家的灵魂信仰。正是这一点,让古老的乡村有了灵,有了承载大地、向天空飞翔的能力。

无论如何,刘亮程的五卷本文集将是一次新的开始。读者期待作家在下一部作品中,再克制下灵感的释放,毕竟找寻自我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灵性。我们只有同时拥有这样两只翅膀,才会飞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