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中国供图

“你能帮我画一瓶水吗？”

她是沙漠里突然出现的一朵玫瑰，从无尽深邃的黑色星空落了下来，轻轻地飘到地面上。她没有半点疲乏、饥渴或者害怕的样子，像是在寻找什么，正巧路过这里，就像是当年那个金发的小男孩儿一样。

我称她为小公主——一个漂亮的女孩儿，碧绿色的连衣裙，白皙的皮肤，玫瑰色的短发。

“不能。”我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继续查看着车前盖里的引擎，想弄明白我的越野车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才会抛锚。“我很忙，而且我不懂画画，也讨厌画画。”

“没事，只花你5分钟的时间，能帮我画一瓶水吗？”她伸出手戳了戳我，就像玫瑰刺扎到身上，有些疼。

我放下手中的说明书和汽修扳手，转身上车，手套箱里除了那本书以外，刚好有纸笔。我花了不到5分钟画了一个空瓶子递给她：“喏，这是你要的水。”

“可瓶子里是空的。”

“这是一满瓶水。”我重新回到了越野车前。

她盯着那幅画，许久，才说道：“我想要一瓶能够晃出声音的水。”

我又用笔在玻璃瓶的瓶颈画了两道弧线：“你晃晃看吧。如果把水晃出来了，记得叫我。”

“你说话怎么和那些大人一样。”

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她看着白纸上的水瓶，又看向夜空，冰冷的风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偶尔还有黄沙亲吻她的肌肤：“你有看到我的主人吗？他是一个漂亮的金发男孩儿，从一颗离这里很远很远的星星来。”

“没有。”我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但我认识你们。”

夜深，沙漠独有的冷。

我打开了车载空调，选择制热，拿了一条毯子铺好。

“画丑了，它要漂亮很多，我们的星星要漂亮很多，还有，猴面包树没有那么大。这个星球上的人画画都很难看吗？”

“不，一般能写故事的，画画都不太厉害。你从家里过来，有造访过其他星星吗？”

“只到过一个星星，从那里的‘门’来到你们这里，也在那里稍微了解了有关你们的一些事情。”她的回答与我的想象相差甚远，看来那故事是真实的，但有一些增删变化。“我们的旅行，一次只能选择一个星球。主人出去得比较早，已经去过3个小星球了，那都是短暂的旅行，我们的分别一直都不是很久，直到他决定去你们这里。”

“哦……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其实有些好奇，为什么总有漂亮的小孩从B612掉到地球上来。

“和我的主人一样，寻找‘爱’。”小公主把毯子拉过来一点，若无其事地说道。

“那你和小王子，为什么都要来地球呢？”

“因为，它看上去蓝蓝的，很漂亮，而且很大，比我们的星球大很多很多。‘爱’看上去肯定很漂亮。”

这真的是完全小孩子的回答了。

“可是沙漠里没有‘爱’。”我这么回答道。

“不一定吧，主人来过这里。”

“你是一朵花，你需要阳光雨露，在沙漠里，你会死的。”

“你是说，枯萎吗？”小公主转过头来，眼神中带着迷茫。

第二天早上。

小公主把我拍醒：“我渴了。”

在沙漠里养一朵玫瑰可真是一个奢侈的决定，尤其是一朵蒸腾过剩的玫瑰。我看着小公主一口气喝完一瓶半升的矿泉水，心里这样想着。怪不得一见面就要水。

当她向另一瓶矿泉水伸手时，我制止了她，并向她说明，我们的补给有限，需要节制，直到救援队或者其他人路过发现我们。

“地球上有很多玫瑰花吗？”小公主突然问道。

“嗯，她们都有刺。”

“长得和我很像吗？”

“我想你的主人应该不会把别的玫瑰误认成你。我觉得他早就已经回去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六七十年前吧。”我略微思考一会儿，然后回答道。

我不知道小王子是不是真的死于蛇毒，所以并不打算多说。

“六七十年？”

“大概两万次日出日落的时间。”

“那也不是很久吧。”

“不是你们星球上的，是我们星球上的。”

然后是一段沉默，空气有些凝固。

“那，还真是好长一段时间呢。”

夕阳，落日，沙漠的晚霞。

“好美。”小公主看得出神，“这就是‘爱’吗？”

“不，这是晚霞，这里的日落和你们那里的不一样。”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然后问道，“你的主人，有一次连续看了43次日落，是真的吗？”

小公主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那天我们吵架了。43次日落之后，他说他要去寻找‘爱’，然后他就走了。”

第三天清晨，我醒来后，发现小公主在车外晒太阳，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光合作用。她进来的时候，衣服和肌肤上浸透了蒸腾的水汽，就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似的。

“你又喝了多少水？”

“两小瓶。”她微笑着回答道，“我还可以喝更多。”

“你每天都要喝这么多？”

“我是植物呀。”小公主看了一眼越野车后座，空瓶子的确有些多了，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你不觉得喝水的时候，有种快感吗？”

我想到了故事里那个商人，向小王子兜售一种能让人感受不到口渴的药丸，声称每周可以节省53分钟。某种程度上，畅饮的确是一种快感。然而沙漠里并没有井。

“可能吧。”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小公主蹲在桶里面，好奇地望着头顶那片被石头压下去的透明塑料膜：“你车里还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各种东西。”我完成工作后，舒了一口气，“好了，快出来吧，我们回车上休息一下。”

小公主爬了出来，又开始对我的越野车钻研起来：“这个家伙是怎么跑起来的？它的四只脚好短，而且硬邦邦的。”

“快进车里，你在外面很容易出汗。”我进了车，坐在驾驶室上，按了按喇叭。

“哦，来了，等一下。”她从车头跑到车尾，又因为个子太小而消失在了视线中。

砰。我的身体突然向左前方倾斜。砰。越野车的倾斜由左下变为右下，又变为前下。砰。左后方，这声音，像是爆胎。砰。汽车重新变回了水平，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开门声，关门声。

“太可怕了！你的汽车，四只脚看起来硬邦邦的，但用刺一戳就炸了！”小公主挥舞着双手，激动地说。

“谢谢，我不用再去想怎么修好发动机了。”我长出一口气，放倒了座椅，躺平。

“我把车修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小公主的红色双眼中放出兴奋的光芒。

“轮胎破了，发动机修好了也走不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能安分一点吗？”

“对，对不起。”小公主笑容凝固，兴奋一落千丈。

“算了。”我摆了摆手，实在不忍心看到她哭泣的样子，“别难过了，你不是来找‘爱’的吗？‘爱’肯定不在轮胎里，也不在沙漠里。‘爱’在幸福的人心里，明白吗？”

“嗯。”她看着我，点了点头。

第五天晚上，我们依旧没有等到救援。我们的食物已经消耗殆尽，水也只剩下了最后一瓶，蒸馏和蒸腾装置的效率简直是杯水车薪。我和小公主都尽量少说话，依偎在一起，用眼神交流最后一瓶水的归属权。

小公主坚持要我喝掉最后一瓶水。

“我就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给你添加麻烦，浪费你的资源。”她激动地多次强调。“我无所谓，你应该活下来。”

当我们仍在争执的时候，车内的灯光突然熄灭。

“电和油都没了。室外温度会降到-10°C。”我冷笑一声，自暴自弃地说道。

“那我们会死吗……”小公主裹紧了毯子，身体开始颤抖。

我看着她焉黄的衣裙，乱糟糟的短发，苍白的脸庞和干皱的嘴唇，顿时心生不忍：“小家伙，快过来，钻到我怀里，这样会暖和一点。”

她照做了，我用毛衣和外套把她小心裹好，又把毯子多卷了一层。她移动了一下身体，感觉温暖了许多，但是又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你好像在慢慢变冷。”

“不可能，那是你的错觉。我一直都很暖。”我逞强道。

“那，是因为‘爱’吗？”小公主突然问道，“‘爱’，不仅很漂亮，而且很温暖吗？”

“嗯，的确是这样。”我有点困了，轻轻点了点头，“‘爱’就是陪伴，我一直陪着你呢。”

“啊，‘爱’就是陪伴，贴得越近，越温暖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

“以前主人陪着我的时候，我没感觉那么温暖。”小公主说道，“我们爱着彼此，但好像，又不是这样，这种感觉很奇怪，所以我们都想找到真正的‘爱’。”

“那是亲人之间的爱吧，你如果要找另一种爱，得去有很多别的玫瑰的地方。”我随口答道，“最后结出果实和种子，把生命延续下去，爱就体现出美和价值了。”

小公主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夜深了。

“喝点水吧。”小公主把那瓶水递给了我，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就一口。”

我要是光喝水就能喝饱那就好了，植物不像动物那样进食，不知道空腹感。嗯，现在不奢求什么，就算是草根叶子也……嗯，花其实也不错……

天哪！我在想什么？我使劲摇了摇头，想赶走那种想法。

小公主绝望地看着我，然后突然把那瓶水全部喝下，含住，直接扑了上来。她本来就身体紧贴着我，这一下就更近了，吓了我一大跳。我看着她鼓着小嘴的脸越来越近，下意识地后仰，但脖子又被她紧紧搂住。

“你……”我下意识地张口。

她用两片红唇堵住了我的嘴，然后把水全都灌了进来，甚至还用舌头推，擦着我的舌头，直往喉咙里面推。我无法控制地咽了大半，然后才想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玫瑰花香一直从咽喉冲到肺腑，又倒灌进入大脑，麻痹了神经。

许久，她才想到把嘴唇分开，满脸通红地看着我，下意识地用舌头擦了擦嘴唇。

“你好狡猾。”小公主低着头，灼热的目光仍然注视着我。

“彼此彼此。”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至少我也让她喝了一半的水。

我很快就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鼓，被刺扎破，掀下蒙皮，被水流浸洗。然后是日出，温暖的光照在身上，两只槌在敲击，让我难以忍受。

“醒，醒醒！快醒醒！我错了，我，我对不起……”我睁开双眼，不知为什么十分疲惫，感觉腰部酸痛无力，只感觉小公主压在身上重如泰山，我直起身子向上挪动了一点，腰椎就传来咔蹦一声巨响，强烈的酸痛瞬间让我清醒过来。

小公主“哇”地一下扑到了我的脸上：“我喊你你不应，敲你你不醒……我，我还以为你死了！”

“好闷。”我几乎无法呼吸，车内的空气又湿又热，充满了一股难以言状的香腥味。我看向小公主，她像是蒸腾过度了，可能是因为挤在一起，我身上也湿透了。但是那些毯子和身上的衣服却没事，我总感觉自己是二氧化碳吸多了，脑子不怎么清醒。

“你之前说些什么？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我担心你嘛。”她低着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叫你你不醒，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被我弄死了。”

“谁能被你弄死？”我没好气地说道，“我只是被你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不重，我很轻的。”她靠在座椅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轻轻抚摸，双眼微闭，嘴角微微上扬，呢喃着什么，像是在做一个美梦。

第八天，正午。

到极限了。

我开始眩晕，干呕，昏迷。

我让吓坏了的小公主用刺帮我放血，却忘了这治标不治本，只是加速了我的死亡。

小公主的手在触碰到鲜血的瞬间将其吸干，她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还把手塞到我的嘴巴里，可我不会吃她，只是狠狠地吻了她的刺。

“你干吗！我，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小公主无力地捶打我的胸口，哭诉道。

“我也想让你活下去，笨蛋。”我用最后的力气抱住了她，“你是植物，我是动物，比谁能让对方活得更久，只要自己死了就能赢。我们是互为养料的关系，以及……”

她粗暴地堵住了我的嘴。

她不想再听下去。

玫瑰花香。

我应该是当场就昏迷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搜查队的直升机已经降落在越野车旁。小公主消失了，就像她出现时那样突兀。

被发现的时候，我身边还有一个空的水瓶，散发着玫瑰花香。

我尝试着喝了一口救援队提供的水，味蕾受到的刺激让我“哇”地一口全部吐了出来。我看到有一个黑色的小东西从我的舌头底下飞了出来，就好像身体的一部分。我瞬间做出反应，条件反射般地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抓住了它。

我慢慢打开手掌心，迎面飘来熟悉的玫瑰花香。

那是一颗种子。

行车记录仪上的湖面有些模糊，但正好拍到了小公主。

小公主冲入画面，打开车前盖，捯饬好一会儿，然后就看到没有关上的车前盖边缘出现了一层白色的雾气。10分钟后，白色雾气消失，小公主又冲了回去，手里提着一个瓶子，消失在画面的边缘，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为什么要提着一个空瓶？”一个队员不解地问道。

“不，那不是空瓶，那是一满瓶水，只是没法晃出声音而已。”我纠正了队员的错误，我的声音在颤抖，“车前盖挡住了太阳能蒸馏器，她跑到那边去蒸馏了……汽车的水箱里还有水吗？”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更糟糕的消息——不只是水箱，储酸电池也空了。

她分不清，干脆两个都蒸馏了。

“有给你的字条。”

一个队员递给我一张纸，上面画着一瓶水，瓶颈处还有两条弧线，纸的反面有字，写得非常漂亮：

那是我们的种子，请让她开遍原野。

爱你！

——来自B612的玫瑰

李佳琪（20岁） 浙江工商大学环境工程专业学生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3年12月11日 07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