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作家,曾获鲁迅文学奖)

那是2009年5月末,我乘汉莎航班飞德国。在系好安全带的那一刻,我后悔了。我觉得我一定会想家。

飞机起飞,穿过中国大西北的上空,飞越葱岭。又飞了很久,飞机下面是欧洲平原了,我到达德国了。我要去的地方是德国斯图加特市的索利图德宫学院。

抵达目的地,我就开始想家了——即使这个学院是一座美丽的旧王宫,周围浅绿的草坪和深郁的森林十分宁静;即使我的房间非常整洁,洁白的床单和枕套浆洗得平整熨帖。我受德国外交部的邀请来到这里,将在索利图德宫学院住一个月。

这里很安静,房间里没有电视机。可能因为太静了,我的脑子里涌出了好多音乐旋律。这些旋律在我脑子里赛跑,最后获胜的是蒙古民歌。它们盘踞我的大脑,日夜播放,让我更想家了。

我躺在洁白的床单上,回想我去过的中国城市乡村的每一个地方,回忆我认识的每一个人的面孔。如果思绪停下来,心里就不安稳。身处异邦,我的心还停留在故乡。

我待到第四天,思乡症大爆发。我想念烙饼、手擀面、西红柿鸡蛋卤,想念朝鲜族咸菜、老龙口白酒、鸡爪子,想念连绵不断的中国话。

我在沈阳的家挨着漓江早市。夏季,从凌晨四点半开始,便传来各种吆喝声:“香瓜啊,不甜不要钱”“西红柿两块了”“冰糖啊,快来买吧”“咸鸭蛋,个个冒油”……还有招揽着卖菠菜的、卖带鱼的、卖电池的、修手表的。

以前我不喜欢这些叫卖声,没有文采,杂乱无章,然而现在想起来是那么亲切,如同一幅热气腾腾的风情画。我多么想念这些话语,而我现在什么也听不见。

你如果有出国的经历,会知道,最初最轻的想念是吃,最后最重的想念是语言。

在这个房间里乃至方圆一万公里内,最稀缺的是中国话。后来,我开始在房间里大声朗读从国内带去的中文书。在我的朗读中,我的耳朵听到了亲切的、丰富的、美丽的中国话,我有了安全感。

我最喜欢朗诵长篇小说《卢布林的魔术师》。在德国,我把这部书朗诵了两遍。比如“院子里的草长得绿油油,繁花盛开。一簇簇鲜花在微风里摇曳。灌木长得几乎同房顶一样高。蝴蝶一会儿向这儿飞,一会儿向那儿飞。嗡嗡的蜜蜂,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每一片叶子、每一条花梗上都有一条毛虫或一只甲虫。雅夏对这种现象一直感到惊奇,它们都是从哪来的?它们怎么能活下去?它们在夜晚里干了些什么?一到冬天它们就死了,但是随着夏天的到来,它们又成群结队地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苹果树的叶子被露水洒得湿淋淋,好像是晨光里的小蜡烛那样闪闪发亮。”

这本书是小说家艾·巴·辛格写的波兰乡下的故事,却为我画出了我的家乡的图景。家乡是由小东西组成的——花朵、昆虫、露水,还有汉语与蒙古语中的花朵、昆虫、露水。

领你回家的不是风景,而是语言。没有语言,何来故乡?

就这样,我早晨去森林里跑步,七点钟时已经跑完10公里。剩下的时间里,我洗澡、做饭、睡觉,然后大声读书,模仿不同的播音员的腔调读《汉乐府诗》《江格尔》。朗读了半个月,我觉得墙上粘满了透明的汉字,屋子沉浸于温煦的中国氛围。吃完了30袋螺旋藻片(它们摆在桌上,我每天都数一遍),终于等到了回国的那一天。

我特别兴奋,我要回家了,回到我的语言里。

语言是庇护所,语言是金黄的麦田和蔚蓝的天空。语言里有河对岸的星辰和白云的故乡。我们说想念故乡,实为想念语言,语言是披在身上、搂在怀里的毛茸茸的故乡。

《光明日报》(2024年01月26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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