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家長很重視子女的教育,普遍希望孩子能讀大學,而這是台灣社會也不陌生的現象。澳大利亞人類學家任柯安將這種大眾對教育一致的期望稱為「教育欲望」。
在本書中,任柯安把長期在中國山東鄒平觀察到的這種教育欲望,與「文化」、「治理」及「具地體現」的概念相結合,從地方脈絡、國家政策、歷史傳統、普遍性等層面,探索教育欲望的形成與實踐,析論什麼樣的因素促使它成為整體性的社會現象,並影響到家庭開支和國民經濟的優先順序、出生率、種族關係、治理模式、社會與政治階序等。
任柯安對中國教育文化的精闢分析,啟發我們去思考教育欲望與社會轉型及治理實踐的關係,並檢視教育欲望如何被定位在台灣、東亞社會,甚或世界其他地區。
任柯安(Andrew Byron Kipnis)
人類學家,美國北卡羅萊納大學人類學博士,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系教授暨系主任。曾任澳大利亞國立大學亞太學院人類學系主任。長期關注中國及東亞地區的發展,研究興趣極廣,包括:治理、教育、城市化、後社會主義與後社會主義社會、主體化過程、親屬與性別、禮物與經濟變遷、儀式產業、語言與文化、真相與後真相等。著有
The Funeral of Mr. Wang: Life, Death, and Ghosts in Urbanizing China、From Village to City: Social Transformation in a Chinese County Seat、Contemporary China: Society and Social Change、Governing Educational Desire: Culture, Politics and Schooling in China、China and Postsocialist Anthropology: Theorizing Power and Society after Communism、Producing Guanxi: Sentiment, Self and Subculture In A North China Village
等書。
第一章 導論
第二章 地方脈絡中的教育欲望
第三章 涵蓋教育欲望:國家政策在鄒平縣的實施
第四章 歷史化教育欲望:東亞傳統中的治理
第五章 地方中的普遍性:教育欲望被全球化與全球化的諸面向
第六章 結論
第一章 導論(摘錄)
我在2005年至2006年研究中國山東省鄒平縣的教育改革,其間針對有小學六年級、修業最後一年的孩子的家庭做了一份調查。我訪查了上百戶家庭,這個方案的設計確保研究對象囊括比較富裕和相對貧困的家庭、出身農村與城市的家庭、來自各行各業的家長,以及學習成績高於或低於平均的學生。無論在鄒平縣城或農村地區,當我問是否希望讓孩子上大學時,家長們全都肯定地說是。許多家長強烈地表達了這個期望,說如果他們的孩子可以通過高考(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全國統一考試,即大學入學考試)順利進入大學就讀,會是他們所能想到最光榮的夢想之一。甚至還有很多家長對我竟然會問這樣的問題感到驚訝,他們經常回說:「當然啊」、「這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想要的?」、「怎麼會有人不想上大學?」農村家庭有許多家長僅受過幾年小學教育,也和城市家庭一樣對鼓勵孩子讀大學十分熱衷。在我訪查的58戶農村家庭中,僅有3戶的家長沒有這樣的意願,他們甚至為自己的回應找理由:「如果我付得起學費」或「要是(誰和誰),夠聰明。」
這本書從最廣泛的潛在角度考察了鄒平縣及其他地區的教育欲望,這樣的角度正如馬塞爾.毛斯(Marcel Mauss)所稱的「『整體』社會現象……它同時是法律、經濟、宗教、美學、形態學等諸如此類的現象」(Mauss 1967[1925]: 76)。這種教育欲望的影響極為廣泛,影響了家庭與國家經濟的優先順序、生育率、倫理關係、國家治理模式、性別關係,以及國家的意識形態。但本書的內容主要聚焦在這種欲望形成的原因,而不是它的結果。本書探究的是這種教育欲望從何而來,是什麼樣特定的文化、經濟、政治及社會情況,促成這種欲望的生成?
當我問家長為什麼希望他們的子女上大學時,一些家長表示上大學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並有更多的就業機會,但還是有些家長無法回答或提不出讀大學的目的。我不清楚上大學在鄒平是否必然就是一個好投資。這個縣城裡許多白領階級的收入還不如藍領階級的多,而且我還認識蠻多受過大學教育的鄒平居民,由於工作單位破產了,他們的經濟狀況最後還比一般工人差。再者,過去十年來,學費飆漲。但在鄒平,還是沒什麼人質疑大學教育為什麼是一項好的投資。環繞著大學文憑的特權光環抑止了這種精打細算的考量。正如一個家長說的:「一旦你唸了大學,以後的人生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有人奪走你的大學文憑。」許多說不清楚為什麼要讓小孩上大學的家長支持這樣的觀念,即大學教育本身變成了欲望的對象。透過近年在縣中心公園豎立宋代文人的紀念碑(Thøgersen 2002: 1-2),以及在最繁忙熱鬧的商業區展示每年在高考拿高分的學生照片、姓名及其錄取的學校,縣政府也回應了市民的教育欲望。
雖然希望教育成功的欲望在當代鄒平可能表現得特別強烈,其實這也呈現出一個更廣泛的文化現象。山東社會科學院的研究人員跟我說,根據他們的調查資料顯示(他們無法分享這些資料給我),在提倡教育這方面,鄒平是全山東省具代表性的縣級市。雖然我不能在鄒平以外的地區進行同樣的家庭訪問,但在走訪山東其他縣─包括在經濟發展上差異極大的東、西部地區─的過程中,我訪談了那裡的老師、校長和教育部門的官員,結果證實鄒平確實是教育欲望強烈的典型。而且,山東不是中國唯一一個明顯具有高度教育欲望的省分。雖然我在1990年代末收集的統計資料顯示山東省的教育欲望比其他省要高(Kipnis 2001b),但在江西、湖北、江蘇、河南和浙江的研究者告訴我,這些省也存在著同等強烈的教育欲望。此外,在中國以外的許多國家,華人家長,或更普遍來說,東亞家長督促孩子上大學是出了名的。
當我和受過教育的中國家長談論教育欲望時,他們往往會提到是受到儒學文化的影響,或講到中國文化重視教育。然而,這樣的解釋在當代英語世界的人類學家當中已經不流行了,甚至被認為只是輕描淡寫的說法。將教育欲望這類文化特質和一種特定、非歷史化和非西方的地理空間連結在一起,通常被視為東方主義的操作,而被忽略。本書試圖解決這兩種觀點衝突所帶來的理論困境。
文化、治理與具地體現(emplacement)這三個主要理論概念的交叉點構成我對該困境的回應。在這三個概念中,「文化」是最模糊、最具爭議性,也是蘊含最深厚系譜的概念。至少從1970年代末起,許多人類學家已經放棄文化是靜止的、無歷史的、整體的和非政治性這樣的概念;然而還是有一些學者反思,要完全摒棄這樣的概念有多難。麥克.費舍爾(Michael Fischer 2007)對這個概念的相關性發表呼籲:「(主張)如果談文化沒有差異和關係的概念,社會科學就會癱瘓,將社會行動化約為純粹手段的概念」(43),同時為文化概念下了一個複雜的定義:
文化是(1)關係的......(2)複雜的整體......(3)其部分在沒有相互影響的情況下無法改變......(4)由強有力且負載著權力的象徵形式所調解......(5)其多重性和踐行的協商特質......(6)由可替代的位置、組織形式和象徵系統的作用所改變......(7)以及由新興的技術科學、媒體和生物技術的關係所改變。(I)
就像任何定義一樣,爭議點出現了。我對社會整體的觀點尤其謹慎。社會、政治、經濟、藝術及文化的現象環繞在嚮往教育成就的欲望周圍,在沒有形成封閉體系的狀態下,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它們以有潛力超越單一社會結構再生產的方式,與教育欲望相互作用;其中部分可能會相互影響,以再生產出更大的社會動力,但更大的社會動力從未構成一個單一的整體(Kipnis 2003b, 2008b)。
不過,費舍爾的定義仍然闡明了我在本書探討的諸多社會動力。如他的定義所示,對教育成就的渴望作為一種文化產品,在很多意義上是有關聯性的。教育欲望引發一種聲望系統,在這個系統中,有教育成就的人被認為比未受過教育的人優秀。在中國及其他地區,這種聲望以複雜的方式與其他不平等的形式相關聯(階級、地域、城市/農村之間的不平等)。只要這種欲望開始標記特定的認同─漢民族、農村居民(Kipnis 2001b)、亞裔美國人等諸如此類─那麼它便進一步涉及更廣泛的社會形式和族群關係。雖然我不喜歡文化整體的語言,但我同意欲望是一種複雜的現象,它影響了中國國內外社會關係的許多其他層面,包括那些經常被社會科學家歸類在經濟學、藝術、人口學、政治學和地理學符號下的社會關係。借用費舍爾對文化的定義,教育欲望也確實藉由負載著權力的象徵形式調解,比方說學習書寫漢字的必要性,人們需要在寫字中展現出和這項普遍技藝緊密連結的所有光環、踐行的政治權力,以及文化資本(Yen 2005)。教育程度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種社會欲望的形式,由政治菁英出於各種不同的目的來操縱,並被新形態的媒體轉化和重塑。我將在本書其他章節更詳盡地探討以上這些主題。
本書討論的第二個核心概念是「治理」,在傅柯(Michel Foucault)的理論傳統中提及的是「行為的引導」(conduct of conduct)。在該傳統中,重點是如何進行治理,而不是明確地指誰來治理(Barry et al. 1996; Dean 1999; Foucault 1991; Gordon 1987, 1991; Hindess 1996a, 1996b; Rose 1996)。這個概念對於教育欲望的人類學研究有諸多用處。首先,它摒棄了完全從上而下、由一小群國家菁英統治大眾的想像。更確切來說,治理是由各種不同的國家機構代表執行,由老師與家長、孩子,甚至每一個人彼此執行。其次,它關注治理如何建立特定的規訓技巧,以及政府對廣大社會環境的操控。由於中國用教育作為一種治理技術已有悠久且明確的歷史(Bakken 2000),探究中國治理的文化特徵有其意義。第三,行為的引導幾乎總是將產生可治理的主體當作目標(Dean 1999: 17),即某些人類學理論家所稱的「主體化」(subjectification)(Foucault 1983; Rabinow 1984),而現代教育的討論通常明確地指出其教育手段想創造出的公民類型。老師、教育研究者和政府官員不斷爭論如何引導學生成為有愛國心、有創造力、「素質高」、有企業家精神、能負責任、有道德感、有聰明才智、有適應能力的成年人,以及爭論上述哪一種特質重要。進一步探究這類論辯闡明了中國治理在文化上的具體層面。最後,正如山姆.卡普蘭(Sam Kaplan 2006)以土耳其為例指出的,教育政策的政治態樣是多方向、矛盾且複雜的,很少有「國家」對此議題口徑一致。這種情況比排除國家/社會二元論更複雜。因為儘管治理代理人包括國家和非國家的行動者,而且國家/社會連續體的兩極可能涉入多重又矛盾的治理策略之中,但顯然在中國仍有一些時候是某些與當權者對話的人介入,強行干預了人民的行動。完全摒棄國家和社會的語言,會使這項分析忽略前述這些時候。
一些治理術的理論家認為,將源自傅柯講稿的概念用於前現代和非西方脈絡下的治理動力,是不太恰當的。但是我之所以這麼做,是想要批評讓傅柯概念的應用顯得牽強的這些假設,尤其像遠距離治理、行為的引導、主體化、規訓這類概念和實踐,他們認為這是特定的文化論述,這些論述只在西方歷史的某一時期發展,最先在西方國家制度化,只因為過去一整個世紀的殖民主義與全球化,才被引進到非西方國家。其實特別就中國這個案例來看,這些假設並不正確。
中國悠久的治國歷史與大量談論治理的經典(包括儒家、法家、道家)涵括了諸多無疑與遠距離統治的問題、主體化、人口、主權、法律和行為引導相關的觀念。中國與西方在論治理和治國的著述傳統上,當然有微妙的差異,但這些差異不在同一個層級上,無從比較。更重要的是,這些觀念長久以來在帝制中國的治理過程中已被制度化。舉個例子,科舉考試就可視為一種治理技術。傅柯(Foucault 1979: 184-94)於其經典之作《規訓與懲罰》(Discipline and Punish)中用了一整小節討論考試這種治理技術。傅柯提出的諸多洞見,例如考試能同時帶來個體化和均質化的效應,此觀點能用來闡明帝制時期與當代中國的考試治理動力。但誰會想像得到中國的考試是近年才從西方引進來的呢?考試是中國流傳千年以上的重要治理技術,讓考試合法化的哲學思想及其產生的治理動力(從教學技巧和自律技巧到評價、作弊和防止作弊的動態變化)已憑著本身的條件成為次要的傳統。
簡言之,我思考或理解治理理論的重點─關注行為引導手段許多層面(政府、公司、學校、家庭、老師和個人)的相互關係,以及治理心理、規訓實踐和主體化過程─而不去提及這些技術、論述和實踐必然就是近來從西方引進的東西。取而代之的是,我將治理術理論的學術名詞當作類別來使用,這些類別容許我去比較和對照中國與世界其他地區的治理過程,以及那些前工業化時代的遺產和相對晚近出現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