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仓颉是她》封面(左)设计来源为“女书”中的“女”“书”二字

但我不想辩驳女书创始人的性别究竟是男还是女,而是从这样一场纷争里,看到了由“女书”,这样一种几乎已经可以判定“自然死亡”的文字,引发的世间种种不同的面孔。

女书,原生态已死

谈到女书,我觉得必须要正视一个问题,它也是如今女书传承、研究、传播出现种种怪相的根源—— 原生态的女书,已经“死亡”了 。此刻,本身就是一个“后女书时代”。

尽管不同的“女书第一人”大多宣传自己对于女书的发现和研究始于上世纪50年代,甚至更早,但由于种种原因,女书真正进入学术节奏要晚得多,大约在80年代才以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显现在世人面前。

△ 宫哲兵《关于一种特殊文字的调查报告》

△ 女书的相关活动

然而,这个时间对于女书来说,实在是太晚了。可以说, 女书刚进入学术节奏,就已经是濒亡状态了 。作为一种文字,能在生活中使用它的人寥寥无几。这个“几”就是个位数的意思。

上世纪90年代,最后一代能使用女书的老人高银仙(1902-1990)与义年华(1907-1991)相继去世,这种感觉就像是发现了璀璨的文物然后在眼前化成灰。而后,清华团队经过多方寻访,又找到一位阳焕宜老人(1909-2004),这位老人也被认为是最后一位女书自然传人。

△ 高银仙

△ 义年华

△ 高银仙与义年华

可能有人会说,作为一种在当地实际使用的文字,为啥会等到自然传人凋零至此才开始抢救呢?这里其实有一个悖论, 当女书被需要的时候,反而是它最被忽视的时候

目前女书的研究都证明,它并非一种秘密文字(虽然它的确有一定的私密性),当地女人学习、使用、唱读女书的行为在当地一直是公开的,女人们是当着男人的面在使用女书,前面提到的阳焕宜老人甚至是在父亲的安排下去学习女书的。但当地人,应该着重说男人们,不屑于去了解女书,也基本没有去学习女书。所以 作为文字的女书,反而是不被文字记录的一种文字

△ 传世女书文本

女性获得平等的受教育资格是女书濒危的主要原因 ,当女性可以正当地走入学堂,她们拥有了一个更通用更普世的沟通文字,女书自然就不被需要。到了上世纪50年代,新中国后女性地位进一步提高,男人们也开始正视曾经女人们之间所流传的这种特殊文字所代表的非凡意义。这个意义我们现在知道了,它是“ 目前世界上唯一的一套系统的女性专用文字 ”。

所以,到80年代开始国内外学者去访问这些女书传人的时候,仅剩的都已经是垂暮老人,并且也都很多年不再使用女书了。女书几乎是断层式衰落的,自然传人大多在90年代前后逝世(她们的出生年代基本和当地开放女学是相符的),阳焕宜虽然在千禧年后过世,也只是因为她长寿,而非她与其他传人存在着明显代差。

△ 唱读女书

旧社会的妇女更是处在被压迫、被剥削、被歧视者的最下层。她们在神权、君权、族权、夫权的四重压迫下,过着奴隶般的生活。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学习呢?她们几乎统统是文盲,连起一个名字的权利都被剥夺,但是她们也是人,并不是牲畜。她们有思想,有感情,能知觉,善辨识。

她们也想把这些感情表露出来,把自己的痛苦倾吐出来;但又苦于没有文字的工具,于是就运用自己独特的才识,自己创造文字。宛如一棵被压在大石头下的根苗,曲曲折折,艰苦努力,终于爬了出来,见到了天光,见到了太阳。试想这是多么坚韧不拔的精神,多么伟大的毅力,能不让人们,特别是我们男子汉们敬佩到五体投地吗?这难道不能够惊天地泣鬼神吗?

——季羡林

女书是一种有表音性质的文字,这个音就是当地土话。 最近的纷争里,网络某个女书群的男性之所以质问群里学习女书的人懂不懂土话,就是因为学女书还要学当地的土话(不过当地方言也不止一种),这就使得当地人(不论男女)学习女书有天然的优势,但也仅此而已了。

△ 网络图片

△ 女书流行地区

但女书又不是一种完全的表音文字。如果单纯是一种表音文字,那么文字量不会很大、且往往单字只表达音却不一定有含义。 但女书的字数并不少,它存在“一音多字”的现象,且具备汉字“单音成义”“一音多义”的特性,这些说明女书也是一定程度上的表义文字。

学者们将女书全盛时代的材料里女书字抽出分析,分为基本字和异体字。清华赵丽明团队根据自然传人的文本统计“女书基本字不到400个,每人用字500左右(包括异体字)”,宫哲兵认为一个会女书的妇女常用字大约在500-800个。考虑到女书使用的主体并非知识女性,这个识字量已经很惊人了。

但陈力卫认为,女书衰退伴随着字数减少,过少的女书字在女书并非完全表音文字的前提下,单字承载的含义过多,会影响沟通,从而走向消亡成为纯表音文字。所以我觉得, 过分强调掌握当地土话才能学习女书,是对女书体系的弱化,也是对“后女书时代”所能辐射出的文化力量的一种刻意阻拦

△ 女书“妇女能顶半边天”(出处:小红书@倦枕墨鸦)

目前女书在国际编码里有396个字符(想了解与汉字对应关系的戳网址:https://github.com/nushu-script/unicode_nushu/blob/master/data.csv)

△ 国际编码女书最后定本

可女书目前出版的各种字典,字数都很惊人,不仅有大量的异体字、错别字,甚至还有造字行为,有的几乎要和汉字1:1对应的程度,显然是女书原生态凋亡情况下产生的一种怪相,甚至是女书传承中因为一些人的私欲私利制造出来的阻碍。

原生态下的女书是需要有流通性的,这就需要用字的规范性,否则就是鸡同鸭讲了。但随着女书自然传人的逝去,女书的书面交流功能几乎丧失。女书自然传人亡故后, “后女书时代”便只有“命名传人” ,顾名思义,就是通过权威机构命名某人为女书的传承人。她们几乎都是受过教育而后再去学习女书,难免会有汉字、汉语“污染”女书的问题。

△ 阳焕宜(中)和何艳新(右)

△ 何艳新(1940-)被认为是半自然传人

△ 国家级非遗“女书习俗”代表性传承人何静华(1934-)

目前当地对于“后女书时代”传承的方式主要是竭力去模仿一种原生态的形式 。除了要会识读、会书写女书,还要会唱女歌、做女红、了解当地的民俗。 这些是女书曾经存在的重要土壤,一边做女红一边唱读女书,女书作为民俗贯穿着当地女性的一生。 她们生前创作的女书,也会随着她们生命的消逝而被后人一并烧去她们所去往的另一个世界。

△ 平生肝胆,因人常热,出自《仓颉是她》

尽管大多数看到这些女书文字的人,并不了解其中的意思,需要通过汉字注释才能明白。但“女书”的使用,就像比武时的武器选择、舞会时的服装挑选、出行时的线路规划,是一种态度力量。

我写这篇的时候看到许多讨论“后女书时代”传承问题的书和文章(没更新的日子里都有在努力搬砖和努力学习),很少讨论到这些非传人对于女书的使用。她们或许对于传承而言微不足道,但丰富了女书的文化内核。

此外,女书特色的文字特色,也成为许多设计的宠儿。比如前面提到《仓颉是她》笔记本的封面,其实内页还有很多——

女书,传承之惑

除了对于女书本身面貌的尊重和保护以外,这次网络争议还暴露出学者们之前就担忧过的伦理问题。

女书的历史要么被追得很长,就差算成上古遗书了,要么就框在近几百年里,除了女书是一种不被文字记载的文字以外,还在于女书具有女性专属的私密性,是男性视而不见的领域。对于女性而言,这是一种来自男权社会的轻视,但也是一种阴影里宝贵的私密角落。所以女书的相关资料历史都不长,当地遵循着“人死书焚”的习俗,让女书随着主人逝去而消失。

当女书成为一种宝贵的文化遗产后,它成为了任何抢夺的宝玉 。何华湘就《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播研究》里点出过几个问题:

1,新女书传人对于女书的了解,并非来自女书真正的主人“女性”,而是受到了男权社会的专家和领导的影响;

2,女书宣传、商业、旅游种种,女性往往充当装点的门面,而非真正的决策者和获利者;

3,伪造的、再塑的女书文化(如女书“同性恋化”)更在对女书资源的权利进行再分配;

这次网络争议真应了十年前何华湘的所说的:“ 当地的男子,较之女性,似乎更喜好对女书发表言论 ”。那人说自己搞了女书的输入法,实际上女书输入法一直有人在研究,他们着手去研究的时间、申请专利的时间都早于那个网络群群主接触到女书的时间(2011年)。还有我们前面提到的女书国际编码,没有编码搞什么输入法。

△ 网络图片

△ 网络图片

这些由男权介入和主导的行为,看似对女书的激赏,实乃对女书的扼杀。 ”何华湘在书中如是说。

我在找女书资料的时候发现,他们还为谁是发现/研究女书第一人而争得头破血流,反正候选人哪个都不是女性。

有意思的是“候选人”之一的周硕沂号称“男学女书第一人”。不少研究者认为,历史上应该有男性曾经会女书,并且当地女性也不排斥男性学女书,周硕沂当年学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便是明证。说明 曾经的女书自然传人对于女书本身是抱着一种很开放的态度

既然男性已经可以学习、使用、开发女书,那就不应抱着猎奇、利用、篡改的心态,覆盖女书自身的发声权力、扭曲女书文化的生命轨迹。唉,天晓得,这篇本来想聊聊“后女书时代”该如何女书在规范化的前提下保持创新的活力,却没想到因为一些人为的阻碍,女书还要回过头去重走被发现、被澄清的老路。

我为何频频蹬脚?

还不是因为有人在拖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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