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A-Soul珈乐停播事件说起:只关注工资的人都是帮凶
虽然我是个古典主义vtuber观众,真正关注和推的只有彩虹社三马鹿而并不看ASoul的团播,但这个团体的影响力在近一年来以不可理喻的速度突飞猛进,直接一跃成为国v圈最顶流的存在,关注vtuber圈的人不可能不被她们的光芒闪瞎狗眼。
而最近ASoul成员珈乐宣布停播,无疑是给国v圈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在这枚炸弹的开路作用下,愤怒的网友们开始搜寻互联网上残留的蛛丝马迹,于是他们真的找到了疑似珈乐中之人私人账号的消息。另外,还有多个信息来源交叉验证,称字节给五位中之人开的工资是11000+1%提成(之前她们在实习期的时候是7000+1%提成)。
注:中之人指虚拟主播的真人演员,一般来讲这是非常私密的信息,任何打探中之人信息的行为(被称为开盒)都被认为是十分冒犯、不合理的。
这些信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字节项目组:带伤病直播不下台,海量的直播外工作内容,熬夜到凌晨是常事,工资与收入严重不对等,等等。
我昨天浪费了一整个下午围观这件事。不过有一个现象让我感到非常意外,那就是:虽然珈乐私人微博里抱怨的大多都是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令人发指的加班时间(坐办公室里的做题家们切莫碰瓷,你们加班到凌晨是坐在那里敲代码,起码身体是放松的、累了可以稍微摸鱼,别人的加班是练舞彩排的体力活),但是这些“粉丝”们关注的点几乎全都在工资上。说他们是粉丝不如说他们是红小将,外事不决骂美国、内事不决骂资本,而他们眼中“被资本压榨”的方式就是收入被大量瓜分,只留下一个普通的工资水平。
我一直都很讨厌这些天天把“资本”、“挂路灯”挂在嘴边的红小将,在我眼中他们和天天把“114514”、“香啊,很香啊”、“哼哼啊啊啊啊啊”挂在嘴边的恶臭小鬼没有任何区别,心理上本质都是学到了几个新词,然后要把这些词抖出来以示自己是“这个梗社区的自己人”。这些红小将粉丝们看到了ASoul的流水和直播员工资的不匹配,却忽视了整个项目团队在直播员背后的努力。七海、阿梓他们确实能从直播营收中获取更高的分成(根据各种信息的交叉验证,总营收会由B站拿走5成、VR拿走3成,直播员获得20%收入),但是他们的直播基本为独立完成,VR仅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运营和管理工作。可以这么说:VR主播,或者说从月之美兔以来的绝大多数传统虚拟主播都是偏向放养管理,主播可以自行安排作息、直播内容等,公司并没有投入大量精力和资源去做铺垫,因此这些主播的成功往往是靠所谓“个人魅力”(软色情和玩烂梗当然属于现代个人魅力了)。实际上,这些主播的成功也是非常偶然的,七海的火爆应当归功于她的口无遮拦被粉丝们做出了各种二创,阿梓则是靠早期的某一首歌偶然走红。而ASoul的经营理念是非常不同的,整个ASoul并不像之前那些主播一样是自由散漫的,而是有一个巨大的团队在围着他们:乐华本身就是经营女团的公司,字节是提供技术的公司,他们参与了海量的节目策划、音乐舞蹈编排、直播技术支持(ASoul的直播技术肉眼可见地吊打了所有国内外的虚拟主播,甚至包括始皇帝绊爱),整个项目组虽然五个女孩子是台上的主角,但这并不代表所有的成功都应归功于她们,而是整个项目组的人都有一份力,她们只是这个项目中台上的演员,并不比项目中后台的技术人员、策划人员更加高贵,因而在一个大项目中,收入被所有幕后人员分割导致工资不像其他传统虚拟主播那么高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实际上,我一直认为这种想法才更加公平:幕后的人甚至没有得到鲜花和掌声,他们的自我驱动力其实是要比台前的人更低的,更加追捧台前的人显然是对幕后的人的一种不公,前台的人可以靠着粉丝吃到各种经济效益,而后台的人只能拿着分配来的死工资当螺丝钉。这个问题可以靠更好的分配方式来改善,这也就是我上面提到的观点。这里的“台前”和“幕后”不仅仅指虚拟主播和运营、歌手和编曲者、演员和编剧等这种关系,更加宽泛地说,基础工作的工作者和依靠基础工作进行加工创作的工作者都可以认为是这样的一种关系,比如科研工作者和依靠这些科研成果进行产品开发的开发者也是广义上的幕后与台前。国内科研工作者待遇水平低、环境差、工作强度高已经被诟病了很久,近年来才开始逐步提高新晋科研人员的待遇。
而这些红小将们关注直播员工资的背后,隐藏了一个更深层的逻辑:只要给够了钱,那工作强度都无所谓。这个逻辑在国内非常普遍,比如当程序员抱怨996的时候,会有很多人跳出来说:你们工资那么高,996怎么了?给我这么高工资我也愿意996啊!实际上这个逻辑非常危险,因为它意味着简单把钱作为单一成本的价值观念。对于打工者来说,给的钱多就愿意干,那么对于工作的提供者,也就是老板们而言,这就变成了逆向竞争:谁要的钱少我就录用谁。
我一直很喜欢这样一则笑话寓言:
一个百无聊赖的富翁说:谁愿意吃一坨屎,我就给他一万块钱!
一个穷人听到了,于是找到富翁吃了一坨屎,富翁果然给了他一万块钱。
这个穷人把这件事说给了其他穷人听,穷人们心想:还有这种好事?纷纷找到了富翁,希望能靠吃一坨屎来换点钱。
富翁说:你们这么多人,我没这么多钱给你们,这样吧,你们相互竞价,谁出的价格低,那我就把钱给谁。
一顿竞价之后,价格低到了一百块,于是富人只需要花一百块就能看到穷人吃一坨屎了。穷人大骂富翁神经病,花100块钱让他们吃屎,而富翁也大骂穷人,一百块钱吃屎有的是人愿意吃,你不爱吃你管得着吗?
但谁都没有意识到,人本来就不应该吃屎!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不仅在于这是新自由主义(New Liberalism)对古典自由主义的批判(当然现在又有了对古典自由主义改良的Neo Liberalism,还总会有人把它和New Liberalism混淆,而新自由主义实际上和社会主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在于它恰巧描述了当今中国的内卷化困境。当人们仅仅使用钱作为工作的单一价值衡量时,内卷化的出现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其实对于ASoul直播员们来说,她们最大的诉求都被这些红小将们忽略了,那就是工作强度问题。这从珈乐的网络消息里都能看出来,她一直在抱怨的核心都是工作强度大而不是待遇低,最后看来待遇确实只是字节用来拴住她们的一种手段(这恰巧和粉丝们“怎么才给这么点钱”的想法符合上了)。996被抨击了这么久依然屡见不鲜,而围观群众们指责这些程序员拿着高工资去抱怨更高的工作强度,却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围观群众们只能听到他们的抱怨并不代表只有他们在抱怨,而是互联网这个新媒体恰巧是他们的大本营,他们的声音经过互联网这个传声筒传给了网友,而那些无力使用这个传声筒的人,声音早就被淹没在嘈杂的街头了(这里我突然想到了那句歌词:街头嘈杂,公共聋哑)。中国的高工作强度可谓是众人皆知,我们以往总能听到日本的过劳死新闻,但中国在各种调查中平均工作时间都要比日本高20%。我自己在上班的时候,也存在“有命挣钱没命花”的感受。
虽然劳动法、劳动仲裁案等的实施已经比很多人想象中的力度大了许多,但导致此类纠纷频繁发生的直接原因依然是房间里的大象,我们不得不避而不谈。然而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们可以谈的,那就是普通人的价值导向。在只用钱的单一价值导向下,普通人是不会轻易追究老板们的责任的:麻烦,害怕告不赢,害怕老板们串通起来搞背调,可以用更高工资收买,等等。不被追究的老板们看到了这种情况后会欣然地把这些人打上低成本的标签,到了下次招人,他们还会肆无忌惮地继续这么搞。试想劳动者如果完全按照劳动法来处理自己的待遇和工作状况,那么会让老板增加多少成本?如果他开掉这个员工而去招一个新员工,频繁开除员工只会让员工在还没有培训到提供价值的时期就走掉,除了违规的赔款还要附带上一个员工的沉没成本,这种天价的成本会倒逼着老板遵守劳动法。实际上这是一个共识,如果劳动者达成这个共识,那么老板就不得不为了这个共识买单。国外的工会有能力帮助劳工达成共识,而在国内这种共识只能靠每个人的自我修养了。然而在没有工会帮助、强硬政策实施的情况下,这种局面也许会沦为一种囚徒困境,这也是我上面说的“一上来就应该规定人不能吃屎”。
回到ASoul的问题上来。她们的工资不如技术员工高似乎是事实,另外的事实是她们的“不可替代性”在事前是远不如技术员工高的,认为她们火了然后要给她们涨巨额工资以匹配高额流水不仅是事后论的表现,也是对团队其他人的不尊重。核心的问题有且仅有一点:她们不应该(整个ASoul团队,甚至整个国家的劳工都不应该)承受如此高强度的工作压力。只有这一点形成共识之后,再谈钱的问题才会有意义,因为此时非钱的部分才会被计作高昂的成本,所谓钱买不到的东西才是最贵的。因此我才会说只关注钱的人都是这种事情的帮凶,他们的思想不改变这种事情永远都会持续下去。
不过我非常欣喜地看到躺平运动形成一种思潮,它可能是中国劳工对抗单一价值导向、对work-life balance探索的重要一步。现在这种思潮已经引起了管理者的警觉,以至于动用宣传武器进行对抗,但是我依然期待这种思潮形成共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