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高仓健临终前留下这样的话语:“走过的道路一路都在不断成长,就这么结束也是无悔了。”

高仓健,原名小田刚一郎,于1931年出生在日本福冈县,父亲是煤矿职员,他就在煤矿小镇长大。年少时,他曾体弱多病,为了强身健体,开始参加体育活动。1943年,他进了高中,参加田径队,那正是战事最激烈的时候,他时常看到美军飞机从低空飞过,距离之近,“连飞行员的脸都看得一清二楚”。六年后,他到东京念大学,同时加入相扑部,那是一个“绝对的封建等级世界,用斯巴达式教学法灌输礼仪,培植奋斗根性”。

毕业之后,正值战后重建期,经济凋敝,就业异常困难,何况,他坚持认为自己未来的职业,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大企业带式传送机的一部分。

高仓健将后来求职的结果看作是注定的缘分。当时他四处求职,急于找到一份工作,而在匆忙参加东映公司面试时,被专务理事牧野光雄先生看中。后来回忆这段经历,高仓健曾感叹,如果不是偶然被牧野先生看中,自己就不会成为一名演员。

因为在当时的日本,演员地位并不高,尤其在他家乡的人看来,演员和乞丐同属一个阶层。多年后,高仓健在散文《隐秘的羞耻》里记录了当时真实的感受:“生平第一次上妆那天,眼泪夺眶而出。不知怎的,像是成了小丑。”

为了克服这些令其痛苦的心理障碍,高仓健选择了简化自己的动机,把目标设定为赚钱,从而构筑起阻挡流言侵蚀的心理堤坝,热情地投身大银幕。1956年出演处女作《电光空手道》,到了上世纪60年代,又通过《日本侠客传》《网走番外地》等一系列侠义片,奠定自己作为大明星的地位。

高仓健的魅力和他所处的上世纪60年代密不可分。他早年脸部的线条过于柔软,常常扮演油头粉面的美男子,30岁之后,才挣脱了“陈腐的戏剧观”,开始用一种无表情的表情面对观众。他的魅力在这时逐渐成型。30岁以后,那个我们熟悉的高仓健长成了,他摆脱了柔软的线条,从一堆冗余无用的影像中脱身,借助逃亡奔逐的故事,锤炼出坚毅形象,直至成为东方男性气概的符号。

上世纪60年代后半段,日本又发生左翼学生运动,紧接着,日本又被两次石油危机引发的高油价和日元升值问题困扰,整个社会风云激荡,电影里从而也渗漏出阴郁的怒火。“复仇”和“逃亡”,成为日本电影的重要主题,高仓健扮演的多半是独行者、复仇者、叛逆者,总在抗击大财团的压迫,不懈地寻找真相,以致亡命天涯寻找心中圣土。

他在银幕之外的刚毅正直,也和角色的人格牢牢捆绑在一起。导演山田洋次,用“孤高”形容高仓健。丸山健二则赞美他的沉静,认为他是“根据需要做必要动作的男人”,消除了一切冗余繁复的东西,而且在银幕上下都是如此。

1978年,由佐藤纯弥导演、高仓健主演的电影《追捕》在中国内地上映,引起巨大轰动。紧接着,高仓健主演的《新干线大爆破》《远山在呼唤》《幸福的黄手帕》《海峡》《兆治酒馆》《夜叉》都陆续被引进,高仓健在这些影片中的形象经过不断放大,引起近乎狂热的爱慕;他在电影里穿的风衣、戴的鸭舌帽,成了当时最时尚的着装,有家服装公司山寨了杜丘的风衣,几天就售出10万件;他成了“男子汉”的最佳代言人,并且引发了“寻找男子汉”热潮,著名剧作家沙叶新,在上世纪80年代推出话剧《寻找男子汉》,剧中的女主人公,满世界寻找心目中的男子汉,却发现所遇到的都是奶油小生、猥琐的混混,以及孱弱的书生,唯独无法找到高仓健这样的硬汉。

就连电影学院,也以高仓健为样板去招生。于是,浓眉大眼、面目刚毅、肤色较深、眉头紧锁的男演员,成了银幕风尚,当时很红的男演员,例如杨在葆、刘信义、张丰毅、尤勇、周里京、于荣光等等,都具备类似形象气质。

为什么是高仓健?固然因为他自身的魅力,也是因为80年代,中日关系复苏,“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的说法随处可见,两国的文化交流热度空前,日剧和日本电影接连被引进,山口百惠、三浦友和、田中绢代、中野良子等等日本明星,顺理成章成为国人偶像。1984年,3000日本青年访问中国,更掀起中日青年交流的高潮。作为日本最具知名度的演员,高仓健自然受到人们毫无保留的喜爱,更何况,人们从一个不倡导个性的时代中走出,对“个性”的需求非常强烈,而高仓健的冷峻面孔、深沉性格,刚好满足了这种渴望。

30多年过去了,时移事往,时代气氛发生变化,网络时代的造星机制也在发生变化,高仓健这种级别的巨星,恐怕再难出现。而且,即便再度出现一个同样级别的巨星,也未必是高仓健这种形象气质。在突如其来的富裕中,人们渴望安逸,趋于温和,对激进的人和事抱有怀疑乃至反感,占据银幕的是家庭生活场景,以及小男小女的温吞爱情,孤胆英雄已无法一呼百应。

时代就这么不断流逝,直至从大陆变孤岛,从热闹变冷寂,但正如高仓健所说:“就这么结束也是无悔了。”

作者为影评人

韩松落/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