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无疑都出自一个事实,即一开始我是将这部电影当做某种形式的漫画来看待的。在刚看到剧本时,我脑中就已经知道要怎么拍了,那便是我的《尤里卡!》(阿基米德名言,意为“我找到了!”)。我们非常确信要制作一部漫画式电影,这也是驱使我去实现它的动力之一。但在制作过程中,与之前想象的不同,这部电影变得更加严肃:当这些严肃的角度浮现之后,便阻止它成为一部纯粹的漫画电影...——雷德斯·斯科特访谈,采访者Jean-Marc Lofficier,刊于第26期
L'écran fantastique
,1982年9月。
一、电影将原著改编得面目全非——《菲利普·K·迪克的第二次死亡》
二、莫比斯的漫画拿来就用,也不打个招呼——《莫比斯的第一次死亡》
尤其是第二篇文章,语气可谓理直气壮,这直接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到底
《漫长的明天》
(The Long Tomorrow)是一部怎样的漫画,它是如何影响雷德利·斯科特拍摄《银翼杀手》的呢?
首先我找来《咆哮金属》杂志的主编
让·皮埃尔·迪奥奈
(Jean-Pierre Dionnet)于今年8月出版的回忆录
《记忆波纹》
(Mes Moires),书里有一篇文章专门讲到这次事件,我将其翻译后作为本文的第一部分。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可以清楚看到,恶评事件的直接导火索,在于杂志社要为莫比斯打抱不平。
接下来我找到《漫长的明天》法语版并将其汉化贴出,并附上莫比斯自己谈论该漫画的创作历程,希望让大家能够通过阅读漫画来获得更直观的感受。汉化完之后我也明白为何这篇经典之作国内没能引进了,请大家慢慢欣赏,仔细品味。
最后,我将结合网上资料分析《漫长的明天》与《银翼杀手》的关联,并尝试给出总结。
原文摘自
《记忆波纹》
(Mes Moires),2019年8月出版。作者
让·皮埃尔·迪奥奈
(Jean-Pierre Dionnet),原《咆哮金属》(Métal Hurlant)杂志主编及“类人联盟”(Les Humanoïdes Associés)共同创办人。
只要回忆起《银翼杀手》,我就会想起伴随电影同时发生的“事件”。我在《咆哮金属》杂志可不是一个多么温和有礼的人。1982年9月,在杂志的第79期,我们奉献出7个版面给这部雷德利·斯科特电影,它改编自菲利普·K·迪克的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这期封面上的信息再清楚不过了:“他们谋杀了菲利普·K·迪克!” ,文章的标题是《菲利普·K·迪克的第二次死亡》,内容和标题一样耸人听闻,“菲利普·曼纳弗尔去看了两遍’难看的责罚’,这部由好莱坞,或者由雷德利·斯科特,或者干脆由他们一起呈现给观众的’菲利普·K·迪克式电影’。他给出的评价坚定且没有任何余地:一帮混蛋!”如果这样我们的态度还没能准确传达给读者,乔·斯大林在后面又补了一篇…“ 抓小偷!莫比斯的确曾在《异形》中为雷德利·斯科特工作过,但是现在斯科特却相信他可以直接剽窃莫比斯,且不点明出处...(...)电影界偷窃莫比斯的概念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是从没有像这样明目张胆。(…)但是上帝,所有这些并没有组成一部好电影,为了将他想要的元素搜集齐全,斯科特在中途丢下了电影本身。” 文章最后乔总结到:我不会再打扰您了。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把这篇文章翻译给雷德利·斯科特,如果有的话,当他每次遇到“金属”时,耳边大概就会有咆哮声吧...
三十七年过去了,我仍旧不能放过斯科特。《银翼杀手》是一部很棒的电影,如果继续站在它的反面会显得愚蠢。它的确是一部好电影,不过百分之百来自莫比斯!我曾一度感觉在大银幕上看到的是一个扩展版《漫长的明天》。
杂志社之所以愤怒,是因为在努力出版了一篇改变世界的故事后,雷德利·斯科特将它拍成了电影,却从来没问过我们。
对此,莫比斯只是漠不关心得笑了笑,表现出他一贯的斯多葛式超然。他说他喜欢这部电影,但如果我们要爆发,为什么不呢,他不会觉得不舒服。即使《咆哮金属》里的这篇评论无法改变世人的眼光和电影的命运,我也不愿就此保持沉默,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
虽然该评论署名菲利普·曼纳弗尔,但我才应该是文章的唯一负责人。是我鼓动菲利普,将他的嘴套摘下,然后把他扔进竞技场的。在1980年代初,他还是个迫不及待想要撕咬一切的年轻人,而在《Rock&Folk》杂志里,辛辣讽刺的摇滚乐评专栏也为他赢得不小的名气。小伙子当年还不到三十岁,他就像一头批评界比特犬加键盘界阿提拉。我说:上吧,菲利普,释放你自己。之后他便真的释放了,所以在他经过之后,这部电影被扫荡的什么都没剩。“我们需要一点辛辣的墨水来擦擦雷德利·斯科特的眼睛”,他写道,“再给他喝点漂白剂,接着把这个蠢货带进某个电视工作室,然后这家伙才能平静的为廉价丝袜和香水生产广告。”
在自己的激情,或者说愤怒的裹挟下,曼纳弗尔轻微的润色了一下现实,但是我们能因此而责怪他吗?不能,与他写的正相反,
雷德利·斯科特当时并没有来《咆哮金属》编辑部表达过他的“夙愿”——将《漫长的明天》改编成电影
。他可能从没提过,但是他无疑非常想这么做,从《银翼杀手》就可见一斑。历史上斯科特的确来过一次我们办公室,但那次是为了看看吉格尔的《死灵书》(Necronomicon),之后他便立刻雇佣吉格尔来为《异形》做概念设计,就像他雇佣奥班农作编剧一样。没错,我当时的确是出于恶意,但这部电影并不让我完全厌恶,没错,当一切尘埃落定后,我重新认识到电影中有一些片段非常卓越。可即便电影的美学是原创的,即便我热爱鲁特格尔·哈尔(Rutger Hauer)和完美的肖恩·杨(Sean Young),我仍无法忍受这背后一刀。如果斯科特能在技术顾问一栏里提及让·吉罗(Jean Giraud,莫比斯原名,译者注)或者莫比斯的名字,我或许会更喜欢这部电影。《银翼杀手》的确并且完美地背叛了菲利普·K·迪克,对于这个观点我绝不松口。然而说到对迪克小说的电影改编,我更喜欢一部叫《异形终结》的加拿大电影,上映于1995年,编剧是...丹·奥班农。
在《银翼杀手》之前,雷德利·斯科特曾经和莫比斯一起,试图将《阿扎克》改编成电影。他们的点子很相似,但是计划最后失败了。2019年初,还是那个雷德利·斯科特为轩尼诗拍了一部广告。这个叫
《七个世界》
(The Seven Worlds)的短片长四分钟,美得令人窒息,在其中我们能发现不少莫比斯视觉宇宙中的元素:无处不在的荒漠,长鼻子的生物,都让人联想到《伊甸园世界》系列,以及行走老人,与《阿扎克》里的人物装扮非常相似,尤其是他的帽子。通过这个广告,雷德利为莫比斯垒起了一座致敬的坟墓,让我觉得遗憾的是,他又一次没有提及莫比斯的名字,但我猜那样做的话大概会产生作者权纠纷,对此我无法责怪他。
《漫长的明天》(The Long Tomorrow)
《漫长的明天》是一篇16页的漫画,分上下两部,最早刊载于1976年第7期和第8期《咆哮金属》杂志,漫画由丹·奥班农(Dan O'Bannon)编剧,莫比斯绘制。
在看漫画之前,让我们先读一读让·皮埃尔·迪奥奈在回忆录里是怎样描述这部漫画的。
《漫长的明天》的故事发生在时间模糊的未来,一座地下城里,那里的居民根据社会地位分别住在不同的楼层。皮特·克拉布(Pete Club)是一名私家侦探,故事里一个年轻迷人的女子委托给他一个无关痛痒的任务:去199层将一个寄存柜里的手提箱取回。那个女人形容那里是“一个不推荐的地方”。事情发展跟预想完全不同, 任务最终失控,并且在美女身上也验证了一句老话:永远别相信表象。故事将侦探题材与科幻题材交织,充满快节奏的情节与反转。 它为读者呈现了一个摇摇欲坠且令人沮丧的宇宙,在这个世界里,城市与道德一同衰退,机器人充当警察,人类则生活在庞大冗杂的地下建筑群里,那里充斥着血管般的道路与混乱的商务区,人们可以买卖任何东西。莫比斯后来在《L’Incal》的开头又一次描绘了这样一座令人目眩的纵向城市。1962年出版的《神奇四侠》(Fantastic Four)里有一篇漫画,杰克·科比(Jack Kirby)画了一座类似构造的城市,但莫比斯的要更震撼。我不知道莫比斯是否看过科比这幅画,如果看过,那么它就以无意识记忆的方式发生了作用,一种对过去阅读经验的闪回。莫比斯是一块名副其实的海棉,所有经过他眼前的图像都有可能被他无意识地画进作品里。
《漫长的明天》上
《漫长的明天》下
我在1975年画了《漫长的明天》,彼时我正跟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忙活《沙丘》的电影改编工作。特效部分本来应该由
道格拉斯·特朗布尔
(Douglas Trumbull)负责,但工作进展不顺利,佐杜洛夫斯基便强行让
丹·奥班农
(Dan O'Bannon)顶替。丹就这样来到巴黎,他一脸大胡子,打扮得像个野人,浑然一个标准加州嬉皮。他的工作——摆弄实体模型和材料,只有等开拍之后才能真正开始,但当时一切都还处于准备和概念阶段,所以他实际上无事可做,百无聊赖。为了杀时间,他就画画。丹现在因为编剧而声名卓著,但他也是个出色的画家。如果当时他愿意,他是有可能成为一个专业的漫画家的。一次他给我展示了一些草稿,那便是《漫长的明天》的剧本,这是一个经典的侦探故事,不过发生在未来。它让我感到极度兴奋,因为欧洲人一旦触碰侦探题材总是显得有些生硬,法国人会搞得很法式,意大利人或搞得很意式...但是在丹的笔下,我看到一个比侦探小说更为纯粹的戏仿,但仍旧延续了传统。因为这个故事实在太棒了,我便立刻预感到自己可以根据它创作一部漫画,以一种完全自由地,不受常规所限的方式,不断聚焦于这个变动中的主题。举个例子,皮特·克拉布(Pete Club)的外套其实非常滑稽,离传统侦探作品中亨弗莱·鲍嘉(Humphrey Bogart)式的风衣有十万八千里,事实上,整部漫画里的大部分视觉元素也都像这雨衣一样离经叛道。
不过我却严格遵循丹写的剧本来创作,我很希望有一天,我们俩的版本能放在一起出版。
之后我问丹要了接下来的剧本,但新剧本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那只是一个简单的,我永远都不可能画的冒险故事,最终《沙丘》的电影计划流产了,丹召唤我一起进入《异形》剧组,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漫画中的“
麦高芬
”是放在行李箱里的“少校的大脑”。著名理论有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缸中之脑”(Brain in a vat)思想实验,有不少科幻片引入“超级大脑”的概念,作为重要元素出现。在有些故事里,大脑甚至成为城市或者宇宙的主宰,主角需要逃脱其控制;还有一些故事类似“洞穴隐喻”,对世界的真实性进行探讨。另外“可更换大脑”的概念,勉强点来说,也透露出作品想要展现的科技水平,义肢的使用及人的机械化。
(麦高芬(MacGuffin)是一个电影术语,指在电影中可以推展剧情的物件、人物、或目标,例如一个另众角色争夺的东西,而关于这个物件、人物、或目标的详细说明不一定重要,有些作品会有交代,有些作品则不会,只要是对电影中众角色很重要,可以让剧情发展即可算是麦高芬。)
想要显示角色的处境很危险,并且敌人的确具有威胁,编剧可以给他们按上两条胳膊或两条腿,但这也许还不够,也可以用一支非常巨大的武器来代替,比如一把迫击炮或大剑。另外,拥有多个手臂的角色出现,能够让观众联想到他们身上的可能是义肢,进而反映作品中世界的科技水平。而在科幻作品中,镭射武器总是必不可少的。
《银翼杀手》拍摄之前,已经在《异形》中与莫比斯有过一次合作的斯科特再次邀请他进入剧组,但当时莫比斯在忙着另一部动画电影《时间之主》(Le maître du temps,1970),所以婉拒了斯科特。虽然莫比斯并没有直接参与《银翼杀手》,但是他笔下的世界无疑深刻地影响了雷德斯·斯科特,这种图像上的影响我们今天仍可以在斯科特的其他作品中找到痕迹,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大家可以去看斯科特今年为轩尼诗拍的广告片《七个世界》(The Seven Worlds),然后请想象莫比斯看到后微笑的表情。
没错,雷德利·斯科特其实从来都没有读过菲利普·迪克的小说原著,《银翼杀手》从来都不是一部迪克式的文学化作品,它是图像的,是漫画的,是《漫长的明天》式的。《咆哮金属》杂志社对斯科特的批评有一定道理,他不应该对《漫长的明天》缄口不提,起码在图像以及世界观的架构上,他欠莫比斯的。 对于法国人而言,似乎他们被美国人“利用”了,但是如果没有好莱坞强大的电影工业,法国人的漫画也不可能在世界发挥如此巨大的影响力。虽然这样说不免浅陋,不过从文学到漫画,再到电影,一直延续到游戏,科幻题材一直都是通过媒介的更迭而获得新生,这不只是一个过程,也是一个趋势。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要忘了丹·奥班农,这位谙熟好莱坞电影套路的编剧,没有他优秀的剧本,就不会有这篇漫画的科幻侦探内核,是他与莫比斯一同构建出这个漫画宇宙。
《银翼杀手》和《异形》是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两部科幻电影,如果缺少了丹·奥班农的编剧与墨比斯的造型,它们将不会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而这两个人曾经合作过一篇漫画,名叫《漫长的明天》。
https://fr.wikipedia.org/wiki/Blade_Runner_(film)#cite_note-52
http://otherworldsfilmfest.com/blog/2016/6/27/dan-obannon
https://nexuswookie.wordpress.com/2017/06/07/review-moebius-4-the-long-tomorrow/
http://lefrance.ntic.fr/fiches/bladerunner.pdf
https://www.babelio.com/livres/Giraud-The-long-tomorrow/250756
https://tvtropes.org/pmwiki/pmwiki.php/ComicBook/TheLongTomorrow
https://vocal.media/futurism/a-conversation-with-fabrice-giger-ceo-of-humanoi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