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tamlee
汶川大地震的第三天,我就到了北川,亲眼目睹了那场灾难。2018年3月4日,我重访北川时,正是四川盆地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春天的暖阳照在人身上,无比舒适。可抬眼直视太阳时,会觉得刺眼,就像我在网上看到海洋那双残肢时的那种刺痛感。
郑海洋,北川人,羌族,1991年10月生。2008年“5・12”特大地震发生时,就读于北川中学高一(2)班。地震发生后,郑海洋身处废墟夹缝中超过22小时,新闻媒体称其“夹缝男孩”。获救后,震前身高1.83米、热爱打篮球的郑海洋双腿高位截肢。
去北川前,我看过海洋的5.12地震回忆录,那里有两段话,我记得很清楚。
“以前,总认为自己很小很年轻,还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很久。等到自己临死之日,才知道时间的短暂。”
“认认真真地过好每一天,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做好我们应该做的每一件事”
于是,我做过无数种设想。譬如,地震那天的情形要不要聊?外出的话,我们如何出行?聊天时,有哪些是敏感词……
提前一天,我们就约好中午12点去他家见面。可敲门很久,都没人应答,再打电话,海洋接了“马上,马上……”门开了,他一脸睡眼惺忪。虽然坐在轮椅上,可行动却异常敏捷,双手一拨,转身,再用力一划,就已经回到了他的卧室。我甚至都还没看清他的样子。
海洋在里面喊,“不好意思啊,最近晚上都睡不着,早上就起不来,你稍等,我洗嗽一下。”
“你为什么睡不着啊?”我顺着他的话随口一问。
“失恋了呀!晚上就会想得比较多……”海洋的回答,爽快地让我有点意外。
海洋的家在新北川一个环境不错的小区里,房子面积130多平米,电梯可直达他住的6楼。海洋说,这是前年,他和父母一起凑钱付的首付,目前还有贷款,由海洋来还。
洗嗽完后的海洋又迅速划着轮椅出来了,带着淡淡地男士爽肤水的香味。拉开窗帘,阳光洒进客厅,他一直在笑。这与我预想郑海洋的精神状态完全不同。
“什么时候分手的?”
“一个月前。”
“相处了多久?为什么分了?”
“相处了快一年!和我身体状况有关系吧。开始时,无论是在绵阳,还是在北川,我生活都能自理,没什么不同。可后来我们一起出去旅游,就有很多问题出来了。去海边,我不能下水;去大山,我不能走路……我赌气说,我不想拖累她,提分手,结果她真的不来了。这几天,听说她又找了新男友了,我就睡不着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会再努力去挽回一下吗?”
“不怎么办!强扭的瓜不甜。求来的,不是爱。我不去!时间久了,总会过去的。我又不是第一次了。”
“哈哈哈!”我笑起来,这至少说明海洋的心态和他同龄的男生没有什么区别。他的心理非常健康,他的恋爱观,甚至要比很多男人都成熟。
“你交过几个女朋友了?”我又问。
“暗恋的算吗?算上吧!一共有五个。”
海洋说起他第一个暗恋的女生是个姐姐。
地震后的第3天,海洋被截去了双腿。他说,刚刚手术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还觉得双腿是在的,会不由自主的去做抬腿翻身的动作。但他从来不敢去摸,那里是空荡荡地。他不好意思问医生,但悄悄摸过自己的生殖器,虽然还在,但不知道是不是也受伤了,没有了少年春心萌动时那种反应了。
那些天,医院里住满了伤员,海洋的病床在走廊上,每每有人经过,虽然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但从他们怜悯的眼神和远去的“啧啧”声中,海洋说,“那意味着绝望……”
第15天,有个志愿者姐姐来医院看望地震受伤的伤员。她长得很漂亮,不仅给每个伤员都发钱,还陪大家聊天。在海洋的病床前,姐姐一直在和他说着近来外面发生的事,轻声细语,贴得很近,帮他弄被子时,长发还会不时垂下来,轻拂过这个少年的脸庞,香香的,痒痒的。海洋说,他竟然有了反应。“那里没坏,我还是个男人!”
“那时我不知道,这应该算爱?虽然之后我们见过很多几次面,我却从来没有表达过。后来,她结婚成家了。但直到十年后的今天,我还是会想她。所以,我愿意把这个姐姐算做是我的初恋。”海洋依然笑着,接着又说“不过,恋爱真的可以让人保持一个正常良好的心态。”
如今,那个被压在废墟里22小时,还能伸着剪刀手拍照的17岁男生,已经变成了一个27岁的成熟男人,虽然失去了双腿,却阳光依旧。
“这些年,我能在一条正常轨道上生活和发展,其实得到太多的人的帮助了!没有他们肯定没有我今天。”海洋掰着手指,一个个数着与他有关的人和事:杨茜萍老师、王志航妈妈、廖波、残联……
十年里,他坐着轮椅去天津上完了大学,也在外面打过工,但最终又重新回到了北川。重建的新北川,离老县城大约30公里。也许是因为经历过地震,新北川的规划中,对无障碍设施的设置做得特别完备,连每个公厕都有“无障碍位”。
在北川一个多月里,我们常常会约到一起吃饭、聊天、谈事。每次问“要不要来接你?”海洋总是说“不用,我自己来。”如果远的话,他会用APP叫车到楼下接,近的话,划几下轮椅就到了,他还笑称自己有“风火轮,快着呐。”
海洋最终选择了与残疾人器械和心理帮助相关的互联网平台开发,进行创业,他觉得这行比较适合自己。一来,对残疾人的生活和需求,他自己感同身受;二来,自己学的就是电子商务,行动不便就更适合在电脑上完成工作。
海洋的公司发展不错,还在成都设立了办公室。最近,成都的办公室正在搬家,新办公室位于成都一个CBD中心的写字楼9楼。他的新项目也正在洽谈新一轮的融资的事宜。
临走的那天,我们在他的办公室聊了很久。
关于未来,海洋说:“我要挣很多钱!”
“为什么?打算花钱买个媳妇来解决你父母之忧吗?”我半开玩笑问。
“不是!花钱买不来爱情。但我身体状况已经是这样了,一来,只有挣更多钱,才能让对方有安全感;二来,要过对方父母这关,我要比常人难得多,多挣钱,至少能让自己更有底气些。”
我想了想,海洋已经无需更多的告诫和劝解。
我们握手告别,“很对!海洋,祝你成功!”
这张照片,是海洋从网上下载后,打印出来,保存着的。地震发生时,海洋就读于北川中学高一(2)班。在被救出的那一刻,他透过缝隙摆出“胜利”的手势,留给外界一个慰藉的微笑。震后的海洋因伤势过重,不得不双腿截肢,这位曾经身高1.83米、热爱打篮球的阳光男孩,从此开始了轮椅上的生活。
2009年5月6日,快接近地震一周年的日子,海洋一家还住在临时板房里。由于截肢的位置不好,用假肢也不方便。震后的一段时间,对海洋来说并不过好过,“那段时期其实心里挺灰暗的。”学习也一直跟不上,“如果考不上大学,又不能像健康人一样外出打工,怎么办呢?”
2011年的6月8日,海洋和同学们一起参加高考,后被天津海运职业技术学院录取,圆了自己的大学梦。“那些年,我能在一条正常轨道上生活和发展,得到太多的人的帮助了!”海洋掰着手指一个个数着与他有关的人的名字和事例:杨茜萍老师,王志航妈妈,还有他曾经暗恋的志愿者姐姐……
大学毕业后,海洋的爸爸带着他回老家祭祖,希望祖先保佑海洋能顺利找到工作。这是地震后,海洋第一次回山里。海洋的老家在唐家山堰塞湖的山区,海洋的爸爸就这样背着他,翻越被乱石毁坏的道路。
2015年10月,海洋找到了他的第一份工作,在绵阳一家公司做电子商务编辑,每个月两三千块钱。为了能自己坐公车上下班、上下楼梯,海洋不得不再次练习用假肢。虽然工作稳定,但海洋心中还是想做自己的一番事业,“我不是不满足,我只是想自己做事。”大三实习的时候,海洋就曾经跟朋友一起,做过一个图片导购网站,算是创业的初次尝试。
仅10个月后,2016年8月,海洋回到北川,开始了自己的创业,做与互联网相关的残疾人康复平台。他觉得这行比较适合自己,一来,对残疾人的生活和需求,他自己感同身受;二来,自己学的就是电子商务,行动不便更适合在电脑上完成工作。
海洋一回北川就有同学来约他吃饭。自从创业初见成果后,他有不少朋友想和他一起干。每次约会被问“要不要来接你?”海洋总是说“不用,我自己来”。如果远的话,他会用APP叫车到楼下接,近的话,划几下轮椅就到了,“风火轮,快着呐”。海洋和所有年轻人没什么不同,喝酒、聊天、唱K、联机游戏。这天,海洋喝多了。
如今,海洋一家在北川贷款买了新房,首付是他和父母一起凑的,后期还款由海洋负责。周日,父亲从绵阳回来,这是一家人难得相聚的时光。父亲说起海洋的婚姻大事,“很急,可又是干着急。”海洋则很自信。他曾有过女朋友,刚分手,只是父母亲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再慢慢找呗!”
2018年的清明,海洋参加了北川中学高中同学的聚会,大家相约一起去地震遗址祭奠。海洋原来的班一共69名学生,如今仅有16名健在。
“一转眼,十年了。”海洋说,老北川县的地震遗址,其实他很少来,只会在清明、纪念日时,才会来拜祭,这里总是会让他想到那些不好的事。
如今的北川地震纪念馆里,还有他同桌廖波的照片,和海洋一样,廖波同样被称为“夹缝男孩”。刚埋在下面时,周围还有很多同学相互讲话,后来一个接一个死了。廖波在他身边和他说,“坚持住,我等你一起出去。”22小时后,重型吊车来了,他们被先后救出,不过廖波的左腿被截肢了。地震后,他俩一直在一起做康复训练,关系就更是情同手足。
老北川县的地震遗址人来人往,每天都有游客来参观。人流中总还会有异样的目光。海洋说,十年了,他已经习惯了。
由于业务在扩大,海洋在成都设立了办公室。新办公室位于成都一个CBD写字楼9楼。海洋说,成都的无障碍设施不如北川做得好,他在成都出行,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比如,他所在的写字楼,要去马路边打车,得推着轮椅绕行300多米。
海洋正在和投资人洽谈关于新项目的融资的事宜,对于海洋提供的书面材料,投资人要求重新核实许多数据。送走投资人后,海洋松了口气,他说,接下去的半个月要没日没夜了。
海洋的公司又招了不少新员工,开辟了新的办公室。他说,如果新的项目顺利的话,这间办公室马上也会不够用。
在成都的日子,海洋顺道去了康复中心,想打听一下假肢的硅胶套有没有便宜一点的。虽然海洋的公司在盈利,但是公司还在发展壮大当中,资金很紧张。目前这个硅胶套要一万多,他有点舍不得。
好友廖波推着海洋在商场逛街。自从到了成都后,海洋和廖波又能经常见面了。大学毕业后,廖波在成都一家公司做普通职员。如今,他已经结婚,去年还生了个健康漂亮的千金。“装上假肢可以自由行走,并且还不太看得出,老婆孩子也都有了。”海洋内心还是有些羡慕廖波的。
关于未来,海洋想得最多就是挣钱,“我要挣很多钱!”海洋承认,花钱买不来爱情。“但我身体状况已经是这样了。一来,只有挣更多钱,才能让对方有安全感;二来,见对方父母,至少能让自己更有底气些。毕竟,要过这关,我要比常人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