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岁的周英华穿着全套浅色休闲西装,一边处理展览现场的琐事,一边时不时跟周围的人开玩笑。采访中,他会说带口音的简单中文,但显然讲英文的时候更自在。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标志性的圆眼镜,把眼睛衬得乌黑发亮——眼神可谓八面玲珑。周英华曾经在伦敦和洛杉矶成功创办高档中餐厅Mr Chow,把那里打造成比佛利山庄声色犬马的名利场。

作为上世纪早期的华人移民,周英华的生存之道早早的就刻在了骨子里:“princely(高贵)”、“artistic(有艺术气息)”、“eccentric(怪异)”是他总结的能够真正融入西方主流社会的三要素。他足够怪异,出身于京剧世家也足够高贵,早先他学习画画、后来一直与艺术家们打交道,这使得他也足够具有艺术气息——于是他用无与伦比的商业头脑,把向来廉价的中国菜打造成为高档餐厅里尊贵而别具特点的料理文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餐厅成为周英华心中的舞台。

“一日为艺术家,终身都是艺术家。”几年前决定重拾画笔回到祖国开画展时,他就已经做好准备重新梳理和面对过往的一切。从小在父亲的光环下生活,直到十二岁被送到异国他乡——从此之后,周信芳三个字,对他来说只是从哥哥口中的那个麒派京剧大师。而这深藏心中的表演种子,在他成年之后自己开办的餐厅里生根发芽。

“侍应生如何上一杯水、如何上一道菜,都像是京剧里的唱念做打处处是讲究,”他说,“而我几乎从很早就开始认为餐厅就像是百老汇的剧场,每天夜幕降临时是好戏开演,第二天一切重新来过。”

在这样觥筹交错的剧场里,周英华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英美最繁华的六七十年代。1968年,这位留着长发的潮人娶了他的第一任妻子,六十年代的名模、如今美国版《VOGUE》创意总监格蕾丝·柯丁顿(Grace Coddington),同时他的第一家中餐馆开业。第一段婚姻持续了一年。第二任妻子周天娜(Tina Chow)在周英华的帮助下迅速成为时尚圈的明星,他们的餐厅生意也蒸蒸日上,1978年,陆续在纽约和洛杉矶开设了分店。

彼时的周英华已经有能力提携还未出名的艺术家,常常接受他们用作品抵账。在他自己收藏的一系列肖像画中,艺术家基本包括了六七十年代最活跃的几个名字。凯斯·哈林画了一幅《面条碗里的青虾周先生》;彼得·布莱克故意把他画成最典型的华人刻板形象——黄色皮肤,配上清朝宫廷典型图案;安迪·沃霍尔给他弄了一幅丝网版画肖像;为他创作的还有朱利安·施纳贝尔、让·米歇尔·巴斯奎特等等。

身处那样纷繁的名利场,周英华逃不开八卦绯闻。周天娜和好莱坞明星理查·基尔的绯闻曾被炒得沸沸扬扬;女儿China Chow和基努·里维斯被狗仔跟踪报道;与第三位太太所生的“90后”小女儿Asia Chow也步入时尚T台。所有这些都和他自己父辈、同辈们的新闻足迹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庞大家族的精彩史诗。

所有这一切都促使他时隔四十年重新拾起画笔,把原先未竟的画家梦给延续下去。结果他选择了“拼贴”这种方式,金箔、美元、废纸、塑料袋,或刮擦、或融化、或燃烧——最后出来的作品乍看像是杰克逊波洛克,但似乎又像张大千。他给自己贴上“表现主义风景画”的标签,也充分了解在这个年代里当艺术家所必须具有的自吹自擂企业家精神。

与艺术圈的密切交往并且亲自开始创作,周英华对此得心应手。“不用去我内心深处,你只要稍微碰一下就会发现我是艺术家!”他的幽默感带有浓重的洛杉矶腔调。“我只是个很会做生意的艺术家而已。

1月22日至3月22日,周英华在中国大陆的首次展览将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举行。之后,展览将前往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也将展出周信芳的图像档案及文献资料,同期举办纪念其父周信芳诞辰120周年官方庆典。周英华集餐厅老板、当代艺术家、社交名人、京剧大师周信芳之子等诸多身份于一身,在第一财经的专访中,他谈到了对艺术的看法、对父亲的记忆,以及对自己的认识。

周英华《海上》1781年,综合媒材

周英华《四季-夏》四联画,2012

周英华 《四季-冬》四联画,2012

周英华《空中的亚洲岛屿》综合媒材

几乎用毕生的心血去打造餐厅

第一财经:去年,洛杉矶艺术家亚历山大·以色列曾找你拍过一个问答视频,作为他系列访问作品之一,画面上的你看起来非常严肃,气氛甚至略微尴尬。你自己的作品怎样反映“当代性”?

周英华: 六十年多年前我其实就已经开始正经学习画画了,包括技法、历史,并且融入到周围正在发生的艺术圈里去,觉得当代艺术很有意思。直到最近两年遇到了些策展人,他们鼓励我重拾画笔,于是就开始继续创作。我的作品基本建立在拼贴的系统之上,蛋黄、纸币、金箔、垃圾,所有材料都为我所用——不管是贵重金属还是垃圾,在我面前都是平等的,这又有点像是高级文化与低级文化之间的对照。材料实际上关系到艺术家的个人选择,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越个人化就越有世界性的意义。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其实我的人生就有点像拼贴画。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从中国、英 国、欧洲再到美国这一路走过来,实际上我做过许多不同的工作、也过过不同的人生。很幸运我能够在这样的时机回来搞艺术。毕竟在我刚出国的时候,作为一个中国人想要在西方的当代艺术领域混出成绩还是非常艰难的。

我们现在处于一个新世纪的开端,有机会可以回顾过去的二十世纪,从工业化到信息化,变化如此巨大,所以艺术家都十分活跃地去展现时代。作为艺术家,我也有责任观察这个时代,并将其转化到我的拼贴作品里去。

第一财经:你曾经和众多先锋艺术家成为朋友,但仍旧把自己视为一个画家,这与当今流行的观念艺术比起来是不是显得颇为保守?

周英华: 观念艺术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就开始了,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物。但现在如果你跟我说“绘画已死”,这就好比你走进餐厅跟我说“肉已经死了”。非常高兴你可以提出这个问题,因为我内心最崇拜的精神偶像正是画家弗朗西斯·培根。他的绘画技法无与伦比,可我现在已经超越他了——当然并不是说我画得比他好,而是我懂得使用前所未有的材料来画。

其实画画的技巧是很难掌握的,安迪·沃霍尔就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不画画,因为太难了。”结果年轻的追随者们就一路盲目地跟随他,形成了后来的“观念艺术”趋势,甚至影响到二十年前正在复兴的中国当代艺术界。于是,中国经历了上百年的封闭状态突然间打开了眼界,发现这时候整个西方都在强调观念的重要性,而另一方面正好学画画很麻烦——于是也就导致了今天大家对观念艺术的重视。我反而认为,现在搞观念的艺术家太多了,该是绘画卷土重来的时候。绘画就像是拉小提琴,需要的不仅仅是技巧,还需要有内心的共鸣。

第一财经:从在伦敦开始接触艺术界,彼得·布莱克为你画肖像,到之后在洛杉矶成为六十、七十年代艺术家明星社交圈的成员,直到近两年参与年轻艺术家亚历山大·以色列的视频艺术项目,是什么使得你一直保持对当代艺术的热情?与艺术家们交朋友与自己作为艺术家,两种身份有着怎样的区别?

周英华: 一日为艺术家,终生为艺术家。我刚去英国的时候开了餐厅,那是作为华人在没有赞助的情况下,可以在西方生存的少数途径之一。我需要在这种情况下建立起自己和父亲以及故乡的联系,于是花了几乎毕生的心血去打造这个餐厅,我把它称为“庙宇”——或者像是个推广中国文化的剧场。结果我成功地把它做成了美国最有名的中餐馆,甚至是最有名的餐馆之一。而直到三年前我才开始重拾画笔, 并且一切都还挺顺利,我认为这一定有“命运”的力量在。

我并没有把自己的作品放在任何一家餐厅里,因为并不想让人们搞混我的身份——毕竟在此之前我以餐厅老板出名。通常有新艺术家出现,都会遭致一片骂声,他们总会抱着质疑的态度:我懂什么绘画,不过是个开餐厅的。这些我都很理解,所以并不想把作品放到餐厅里去仿佛鼓励人们评头论足。

而在我看来,一个好的艺术家总会有两面人格。一面是个画家,面对创作时非常谦逊;另一面却需要巨大的自信心,告诉世界自己是最好的。这也正是我所做的。

“周信芳”对我来说代表着最好的中国文化

第一财经 :从创建MR.CHOW餐厅开始便能看出你对自己东方血统的自豪,用自己的个性特点打造华人在西方世界的影响力。同时餐厅又成为你最成功的拼贴作品:舞台表演、细节讲究、室内设计、艺术收藏、社交集会。本质上的你是艺术家还是餐厅老板?

周英华: 我百分百同意你的看法。所有关于生活方式的灵感都有源头。餐厅其实很像剧场, 每晚都上演一场不同的演出,侍应生怎样说话、怎样举手投足,仿佛一出演了47年的音乐剧。每天晚上都会有不一样的气氛,而到了第二天全部都要重新来过。我始终坚持“像创建剧院一样创建餐厅”的理念。我并不是个商人,尽管我很擅长做生意,但本质上还是个艺术家。

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其实从已故兄长周少麟那里学到很多关于父亲周信芳的艺术。他曾经跟我说过很多关于父亲的表演。

第一财经 :你曾经引以为豪地自称是“懂得利用种族主义的超级大师”, 认为只要拥有“princely(高贵)”“artistic(有艺术气息)”“eccentric(怪异)”三者之中的两样,就可以获得西方世界的接纳。 具体而言,这三者在你身上其实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体现?你的黄金时代是现在么?

周英华:“eccentric(怪异的)”在中文里好像是个负面的词语,可是英文中却表示很酷,比如大卫·鲍伊。我很喜欢被人称为是怪异有个性的,另外我是艺术家,而且也有书香世家的血统——所以这三者都帮助我获得了今天的成就。我认为现在我终于可以专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确,现在是我的黄金年代。

第一财经::独特的身世背景一直跟随着你。但在你十二岁离开上海之后,父亲周信芳实际上就从你的生命中消失了。他作为父亲以及作为艺术家对你的影响持续了多久?有多大?你从自己的身世经历中获得的宝贵经验是什么?

周英华: 一个人的童年经历会对他产生巨大的影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周围的人称作“小麒麟童”,所以当我发现在西方根本没人知道父亲是谁的时候,震惊了很久。但这段小时候的经历在我心中埋下了深深的艺术种子。此外我保有坚定的信念,即父亲是爱我的。

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故乡文化时,我就开始努力重建一个精神故土。很幸运,我可以回到绘画这种高贵的形式上来。“周信芳”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代表着最好的中国文化。他的京剧传统在过去几十年来正在渐渐地消逝。有时候你看不到重要的东西,现在我就在努力号召大家回头来看,重新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