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戏让我立身
我从6岁开始跟戏打交道,说“打交道”而不是“学”,因为那时没有师傅教,即使上台也没一两句台词,天天主要干的活儿是“水锅”,就是给主要演员打洗脸水。再后来,是“跑龙套”“头旗”“二旗”地熬。虽然当时戏班里的人说我聪明、机灵,但按行规出师无门,你再能耐也没人认。再说,没有师傅教也不可能会,毕竟艺术不是卖力,不怕苦和累就行。
说到这,我想起这两年影视作品常有描写旧社会艺人学戏的故事,印象中似乎都挺悲惨,让人觉得戏班老板和师傅一个个蛇蝎心肠。这些事对不对?我是过来人,我认为这只是一个侧面,但不是全面。可想而知,如果戏班老板和师傅都惨无人道,中国就不会齐刷刷出一批艺术大师。客观地说,艺术本身就很“苛刻”,对人的要求也高。可以说当时老板也罢师傅也罢,他们培养人的主要目的是为挣钱,正因为如此,他们选苗教徒格外挑剔,用现在的话说,他必须看你是那个材料,有培养价值才肯“投资”。而且一旦选中了不遗余力,你学不学都得学。这样做,我不知别人怎么看,但我认为要学到真本事,没有这个“狠”劲儿,没有这种压劲儿,很难成才。
不说别人,说我自己。我是10岁正式开始学戏的,师傅孙宝廷在评戏圈里很有名。当时我在戏班里已经混了4年,台上台下地忙活,却一出戏也不会唱,心里既“痒痒”又着急。“痒痒”是看师傅们一出接一出地演,演谁像谁;着急的是自己已经10岁了,再没有立身养家的本事,往后就更没辙了。在今天看来,一个10岁的孩子想立身养家的事,不可思议。但那时男孩儿一懂事,最先知道的就是将来得养家。尤其是穷人家的男孩儿,甭人说人教,自己心里就有数。我母亲生过8个孩子,除了我和一个姐姐长大了,其余的都死在少年。我永远记得把第一次从戏班里挣的钱交给母亲时,她搂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现在想起来,就像落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块可以活命的木板,我想也许这使母亲感觉到了希望。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刺激我的事,是姐姐的一句话。当时姐姐也学戏演戏,而且拼到了演“倒二”,就是除了主演压轴外,她演最后一出。我们俩不在一个班儿,但天天一块儿从家走,带着母亲给做的一天干粮。那天她说:“我兜里有钱,你去要个菜吧。”我说:“行!”于是就点了一个最爱吃的“肉皮辣酱”。因为这种有菜吃的时候少,再加上当时我不过10岁,有菜吃就顾不得什么了,越吃头离盘子越近。这时,我突然感到头顶上被人抽了三下,一抬头只见姐姐脸涨得通红,可能认为我的吃相给她丢了脸,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嘴馋,以后自己挣去!”听到这话,感到血往脑门上顶,我把没咽下去的肉皮狠狠地吐到了地上,起身冲了出去。打那以后,很长时间家里外面我都不跟姐姐说一句话,她跟母亲说:“这小子气性够大,要是能用在学戏上就好了!”
10岁一过,我跟戏班里抓全面的“成事”老板说:“我有心事,想学戏!”他说:“想跟谁学?”“孙宝廷”。他笑了笑夸我有眼力,接着说:“孙先生(即师傅)是戏篓子,东西两路评戏一肩挑。他教不教放一边儿,谁给你当介绍人?拜师需要的那些事,谁给你操持?”这些问题我全摇头,他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让他想想吧。说实话,那些日子我心里很没谱,用现在的话说叫“忐忑”。想学戏一没钱二没人,人家师傅也不是慈善家,凭什么栽培你?这不是常理吗?“宁给十亩地,不教一出戏”是当时圈里师傅们常挂嘴上的一句话。没承想,几天之后,老板把我叫到后台说:“你小子有才气,但更有运气。我给你找了一个介绍人,托他跟孙老板说了,孙老板答应了……”我真没想到,老板不仅给我找了介绍人,还帮我操持了拜师仪式。当时我觉得自己幸运,像是冥冥之中贵人相助。就这样,我一起步就跟了评剧界最好的师傅。而且孙先生毫不保留地教“全堂”,即一出戏里的所有人物,比如今天教《杜十娘》里的李甲,明天教《杜十娘》里的船夫。当时我不明白,问:“您干嘛教我这么多?”他白了我一眼说:“我教你的是‘饭碗’!”
师傅这“饭碗”两字,当时对我如雷贯耳。说实话,成不成“角儿”放一边,有了饭碗就能养家,这道理我比谁都懂。所以,我学戏特别认真,师傅今儿说的戏,我明儿肯定一个字儿不错,这让师傅对我又多了几分偏爱。当然,我受益的是跟师傅学戏的头两年,他始终不给我“归行”,让我什么都学什么都演。这样,我的戏路就比别人宽,肚子里的东西,身上的功夫,也比别人胜一筹。两年后,师傅说:“我看了两年,你是‘小生’的料,扮相好、有嗓子、肯吃苦、有德行,将来能不能成‘角儿’,看你自己的了。”我记得师傅说这些话时,表面上看似乎很随意,其实背后却有很深的内涵,直到今天我还在想,那时学戏虽然难虽然苦,师傅似乎也苛刻保守,但他们的骨子里却有默契相传的一种原则与追求――人能老戏不能老,所以要精挑细选可传承的人,不是材料的孩子,哪怕是亲骨肉照样不教;再一个是他们对自己有不成文的要求,教徒弟就教一个成一个,把徒弟当成自己的“脸”。
我14岁开始正式主演,很快走“红”。现在回想起来,那么小的孩子,搁现在还在爹妈跟前撒娇耍混呢,可那时14岁的男孩儿,不光是我多半都开始立身养家,干哪行钻哪行,不用说不用教。而且都知道“德”的重要,因为如果师傅认为你“德行”不好,即使条件再好也不教,搭档认为你“德行”不好,高低贵贱不跟你合作。所以,在我看来“德”跟“戏”不可分,没有“德”就没有“戏”;“戏”是养家之工;“德”是立身之本。
演戏让我上瘾
我敢说,但凡热爱艺术的人都有“瘾”,没有“瘾”就没有执著的追求和痴迷的投入。还是说我自己,时至今日,什么瘾都没有,就有“戏瘾”。有时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来想去不是瘾中有戏,而是戏中有瘾,越演越爱演,越演越想演。
我时常对朋友们说,我很幸运,学戏时遇到了好师傅,演戏时遇到了好搭档,出戏时遇到了好时代。先说好搭档新凤霞,大家都知道新凤霞扮相、嗓音、人品没挑,能跟她合作那么多出戏、那么长的时间,是我的福分。要说那时她是“角儿”,我也是“角儿”,但无论台上还是台下,彼此间的尊重与谦和现在想起来,心里还非常感动。
我记得那年排《祥林嫂》时,她演祥林嫂,我演祥林。这里祥林的戏很少,只有病入膏肓的祥林在戏开始后,对祥林嫂说:“如果我死了,你和孩子今后怎么过?”一小段感情交流戏。然后,祥林撒手人寰,祥林嫂抚尸痛哭。我觉得这个角色谁都能替代,而且那时天天还有别的戏,我感觉很疲惫。把想法跟凤霞说了以后,她理解地说:“那试试吧。”但没演两场,凤霞找到我说:“德福,你还是上吧,没你这个祥林,我这个祥林嫂找不着感觉撒不开。祥林死了,想哭哭不出来,想趴(俯身动作)不敢趴,人戏两张皮,对不住观众呀。再说,观众排队买票是冲着演员来的,咱张冠李戴也不合适。我知道你累,可谁让咱俩是搭档呢!”凤霞说得很诚恳,也让我很感动。其实搁别人不会那么认真,反正观众也看不出演员的状态,可她不行,她说她在台上演谁必须有谁的真实感觉。凤霞说的这种感觉,也许别人没感觉,但我能感觉。因为我们合作得太多太默契,我演戏时找不着人物感觉,也像扭了腰那样,别人看不出哪有伤,自己却知道哪里疼。“行!我上。”听我这么说,她笑了,皱着的眉头也舒展了。
我不知道别的演员有没有我们这种体会,好的搭档是舞台上的一个整体,该做什么动作、该用什么眼神、该有什么节奏,彼此心有灵犀,即使某一方出了“岔头”漏了戏,另一方也能不露声色地补上,我想人们所说的两位演员合作的“天衣无缝”,大概就是搭档的这种默契。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和凤霞一起到怀仁堂,给毛主席演《牛郎织女》,这出戏可以说我俩闭着眼,也不会出纰漏。没想到一上台,看到毛主席微笑地坐在下面,凤霞既激动又紧张,该有的动作没有了,我一想“坏了,凤霞出戏了”,于是,自己给自己加了一大段舞蹈,又悄悄给乐队做了个准备停的手势,拉着凤霞欢快地跑下了台。这件事除了我们自己知道外,别人没看出问题,事后凤霞抱歉地对我说:“真不好意思,如果没有你,这错就犯得太大了。”好演员最大的本事不是抢戏而是补戏,在这方面凤霞也为我补过戏。所以,我很庆幸有她这么个好搭档,戏不仅演得精彩还特别过瘾。
再说赶上了好时代。搞艺术的人都知道,京剧历史悠久,千锤百炼炉火纯青。正因为如此,京剧学戏有科班,演戏有行当,排戏有剧本。评剧出现得晚,而且来自民间,虽然也有戏班和师傅,但远没有京剧那么严谨,流是流,派是派。可以说,到我学戏时评剧还没有明确的行当,最突出的问题是“青(衣)(小)生不分家”。那时由于没有女演员,青衣也由男演员扮,穿上袍子是小生,穿上裙子是青衣。所以,弄得有些台上的“小生”,一不留神做出“莲花指”,举手投足带着“娘娘腔”,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副“伪娘”相。对此,我特别反感,所以后来就总结出“小生”在台上的动作要求:“单指握龙口(腰带扣),单臂全握首;双脚轻盈走,后身不摆柳(晃动)”;走台步要把握“上身随步移,水中游荡似银鱼”等。我认为舞台上的小生,就该是挺拔硬朗的纯爷们儿,可以美但不能媚――刚正有形,温柔有度。
当然,最让我感到过“瘾”的,是新中国给我们这代评剧演员提供了发展、完善评剧的机会。而且,由于评剧没有那么多刻板的条条框框,也让我们有了大胆创新的空间。比如过去评剧男声没有“大甩腔”,人物无论情绪如何,是喜是悲,有多少台词最后一个字都不能像女声那样拉长音来个夸张的“大甩腔”,这让男演员的情绪很受制约。于是,我就把一位老前辈约到大栅栏的一个小酒馆,问:“您说,为什么评剧男声不能用‘大甩腔’?”“咋不能用?没有那样的台词,总不能乱甩吧!”我一听就乐了,不是不能是没有,于是回去就琢磨在哪儿用“大甩腔”,嘴里天天�啵韵律,终于有一天夜里,我找到了感觉,天一亮就跑到团里找到乐队,我唱请他们试着拉,结果他们认为靠谱,我也觉得舒服。后来这“大甩腔”用到了我演的“杨乃武”身上,狱中的杨乃武悲愤惆怅,最后这个“大甩腔”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他痛苦绝望的心声。从此,每到这时,台下的观众掌声一片,发自内心地高呼:“好!”后来,赵丽蓉的哥哥赵连喜在演《金沙江畔》时,也用上了“大甩腔”,效果非常好。让我感动的是,用前他特意跟我打招呼,这是老艺术家们的“戏德”,别人的“戏腔”,可以用可以演不可以“偷”。我一听乐了,说:“大哥,评戏不是某一个人的,所有发明创新都为评剧所有。”现如今,评剧中的“大甩腔”司空见惯,而且都是演员最过“瘾”的地方。
后来,我又创新了“反调”,所谓“反调”就是虚声。这是因为过去评剧没女声,不存在男女声部的差异,台上有了女演员,女声又比男声自然高八度,如果男女合唱时,声音就更不和谐。所以,为弥补这种生理上的差异,我尝试在高音时用虚声,结果效果也很好。虚实转换,既可以表达人物的细腻情感,同时也可解决男声高音唱“破”的问题,可谓一举两得。
可以说,评剧的繁荣发展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当时由于有党和政府的支持、鼓励,全国相继出现了二百多个专业评剧团,涌现出一批紧跟时代反映生活的好戏,以至于《刘巧儿》《小二黑结婚》等这些剧目,成为一种历史的“符号”。如今,文化大发展,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走进生活,这是好事。但我觉得,不管洋为中用还是古为今用,民族文化精粹到什么时候我们也要保留和保护,这是责任也是义务。
讲述 张德福 撰文 周莲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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