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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我的安与不安

李安:我的安与不安

这条跨界中西、两面为难、艺术票房都沾上边的电影路,成为我的挣扎,也成了我的活路,一切都是应势而生, 机运加上我的性格、拍片路数, 使我不得不然。—— 李安

1. 时光流年

快乐童年(1954-1961):展现表演兴趣和天分,不受拘束发展

压抑岁月(19164-1973):日式文化冲击,联考落榜,自尊低下,压抑自己,顺从主流

专业历练(1973-1984):学习伊利诺伊和纽约大学,戏剧是生命的舞台和力量,毕业作品广受好评,发展自我

六年蛰伏(1985-1980):留美发展受挫,饱受煎熬,待业在家,人生低谷,妻子资助,修炼内功,磨练心性

父亲三部曲(1990-1994):《推手》《喜宴》《饮食男女》,刻画“中国父系”角色,获金马、金熊奖,获得国际认可和口碑,事业起飞

西部三部曲(1994-1999):《理性与感性》《冰风暴》《与魔鬼共骑》,挖掘西方文化,成国际知名导演

中西合璧(1999-2001):《卧虎藏龙》探讨自由和制约,死亡和重生,获奥斯卡大奖

中年危机(2002-2007):《绿巨人》《断背山》《色戒》,经历过人生巅峰,主流压力增大,探讨爱欲,秩序,死亡等话题

后现代(2008-至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尝试多元视角,探寻自我,兽性,神性,人性,挑战新技术。

2. 影中注定

根据李安自述,他在娘胎里就喜欢看电影,因为母亲是教师,她从年轻时就爱看电影,包括怀李安时,也常常带着他去看电影。其在童年时就展现了一定的表演天赋,在小学时曾自编自演了许多话剧。

但小学四年级时,他随父亲从开放、美式教育的花师附小转学到了日式死板填鸭教育的传统国小,尽管自己极其不适应,也只能咬牙“延挨度日”。

李安在自传《 十年一觉电影梦》自述道:

“如今回顾小学岁月才发现,从小我就身处文化冲击及调适的夹缝中, 在双方的拉扯下试图寻求平衡。因为培育我的两种教育制度, 正代表台湾的两种文化:外省中原文化及日式本省文化”。

这个转折是李安快乐童年的结束,对课业缺乏兴趣,自然课业表现不好,自己也变得愈发内缩和压抑。

尽管他后来去了精英荟萃的台南一中,但面对父亲是一中校长(期待高)和自己学业不佳的事实,他心中的难堪和压力愈发放大。

在大学联考中,李安两次落榜,第二次仅以一分之差落榜。因为自己每逢大考,考试恐惧症都会发作。两次落榜,对他持有很高期待的李家而言,可谓是世界末日。

后来,李安参加专科考试,因为自己没那么紧张,反而成绩不错,最后进了“ 国立” 艺专影剧科。

“ 舞台, 改变了我的一生。在此 我的灵魂第一次得解放。混沌飞扬的心, 也找着了皈依“。
“记得第一次站上舞台, 强烈的聚光灯洒下来, 面对灯光之后黑暗中的观众, 我第一次感觉到命运的力量, 是戏剧选择了我, 对它我无法抗拒“。

于是李安,如鱼得水,畅游于演戏、编剧、导戏的艺术世界。但李安的父亲却认为:李安不能光宗耀祖, 居然还沦落为戏子,因此父亲要李安出国,希望能拿到学位, 成为戏剧系教授。

李安说:“想来有趣,返家、离家、压抑、发展之间的拉扯,都和父亲有关。出国是他和我之间的‘ 约定’, 离家千万里即是他的促成”。

1979年,李安到伊利诺伊大学就读戏剧系。由于语言问题,李安无法如愿出演男主角或有重要发展, 直到1981年才动念想转去纽约大学学习电影导演。

李安觉得自己最愉快、最充实的日子,就是在纽约大学的求学时光。

因为李安在一般的生活情境里,自尊一直很低,可一到电影系就不一样了。
导戏的时候,同学都会听他的,而他在此过程中一些有创意的点子,最后都能够做出来。这点在拍摄《理性与感性》《少年Pi》时也得到印证。

3. 六年蛰伏

李安原本打算毕业后回台湾发展,但毕业作《分界线》在纽约大学影展中得了最佳影片奖”与“最佳导演奖” 两个奖,美国三大经纪公司当场就要跟他签约,并力劝李安留在美国发展,说机会很大。于是李安决定留在美国试试看, 另一个原因是当时太太还在伊利诺伊大学念博士学位。

然而这个机会,一等就是六年时间。李安曾在多次公开场合和采访时提及了这“六年蛰伏”。

这六年里,写剧本,烧菜,做饭,带小孩,并没有经济收入,主要靠太太林惠嘉养活。

“在那6年里,我曾想换别的职业 ,于是去社区大学, 心酸地报了一门电脑课,那几天我一直萎靡不振,妻子很快发现了我的反常,细心的她发现了我包里的课程表,那晚她一宿没和我说话,第二天去上班前,她快上车了, 突然她站在台阶下,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告诉我,安,要记得你心里的梦想。
那一刻,我的心里像是突然起了一阵风,淹没在庸碌生活里的梦想,像那个早上的阳光,一直射向心底,妻子上车了,我拿出包里的课程表,慢慢地撕成碎片,丢进了垃圾桶“。

的确,如李安所说,若不是碰到他太太,他可能没有机会追求自己的电影梦。林惠嘉说,我只是不管他(leave him alone);而这恰恰是李安最需要的,她给出了极大的时间与空间,让李安去发挥、去创作,不必为了生计而去上班。

不论是在低潮的那六年,还是后来成名时,她都保持同样的态度,信任李安——林惠嘉始终是他的支柱。

2013年2月24日,李安再次获选奥斯卡最佳导演,他说:“我很爱我老婆,我不会说很多甜言蜜语,可她是我精神上的支柱。我很珍惜一路走来,不管是太太,还是以前的朋友,从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不离不弃”。

电影《卧虎藏龙》里俞秀莲的温柔婉约、玉娇龙的蛮悍娇态,综合起来就是李安眼中的林惠嘉。

六年蛰伏对李安生涯的作用不只是专精教育, 而更像一种试炼。

试炼着李安对导演生涯的意志与承诺,考验着李安如何将艺术理想落实于现实土壤之中,也考验着家庭的支持力以及自身兴趣的坚持投入。

4. 人生如戏

父亲三部曲《推手》1991年在台湾口碑不错,获得金马特别奖;又应邀开拍《喜宴》1993年获得柏林金熊奖,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奖提名,打开国际口碑和市场,成为当年全世界投资报酬比第一的电影(成本75万美元,全球票房3800万美元)。

“ 往后的人生都要因此而改变了,真担心接踵而至的掌声、曝光与更大的压力,不知该如何面对”。

1994年,《饮食男女》是李安首次回台湾拍片,之前学习和运用的美国制片模式和台湾拍片模式有冲突,所以需要不断试错,摸索,融合,因地制宜,拍出想要的电影。
《饮食男女》接续《喜宴》在欧美艺术院线有不错的票房, 但在台湾却票房不理想,在金马奖评选中全军覆没,批评声音出现。

因为市场的“中西跨界”,使李安经常陷入前后两股力量拉扯的挣扎,想冲到西方市场抢地盘, 但对家乡的反应有一种后顾之忧。

回忆父亲三部曲,李安认为这个经验对自己意义重大,非常有助于自己的创作和生活。

“对我来说,中国父亲是压力、责任感及自尊、荣耀的来源,是过去封建父系社会的一个文化代表, 随同国民党来到台湾后,逐渐失去他的统御能力及原汁原味。从父辈身上, 我看到中原文化的传承,在台湾、在我身上所产生的变化。一方面我以自我实现与之抗逆, 另一方面我又因未能传承而深觉愧疚。这种矛盾的心情不仅是我对父亲的感受, 也是我对国民党中原文化在台湾产生质变的感受”。

1995年《理性与感性》是他首部执导的英语电影,也是他第一次跟专业的工作人员合作,李安觉得自己像从“ 小孩” 跳入“成人”阶段,要负起“成人”的责任,获得的薪水也能养家糊口了。

完成《理性与感性》后,反响非常好,他拿下金熊奖、金像奖、金球奖、英国影艺学院奖,全球票房超过亿美金。被世界肯定,李安从亚洲导演跳级到国际导演,也觉得有成就感。李安自认《理性与感性》是他入行拍片后的第一个高潮。

再后来是1997年反映美国美国转折年代(20世纪60年代末)的《冰风暴》,尽管电影不叫座,但很叫好,电影业界给予很高评价,对李安而言,仍具有标志性的意义

而后是1999年探讨美国梦的西部拓荒精神的《与魔鬼共骑》。

这三部电影让李安一步步进入西方文化的核心。

李安,一直想拍一部富有人文气息的武侠片。要开拍之前,就已面对许多两难的冲突, 比如,雅与俗、武打与意境、中与西、古与今,要怎么取舍,如何融合,才能为大家所接受。

十年磨一剑,基于中西方电影的拍摄的历练和思考,2000年《卧虎藏龙》全球票房2.14亿美元,成为美国电影史上第一部超过1亿美元票房的外语片。

《卧虎藏龙》的成功与知名度让李安受邀执导《绿巨人》,它由美国知名漫画所改编。李安开始进入电影大联盟,还置身于主流好莱坞拍片,而且属于暑假档大片。当时李安舍弃《时时刻刻》与三位实力派女星合作的机会, 对绿巨人浩克更感兴趣。

因为绿巨人体现了内在潜藏的愤怒,浩克就是“未经压制的本我”。他认为这反映了美国社会的潜在集体心理,在民主自由的表象下,压抑了很多暴力与攻击性,他认为这是西部拓荒精神的延续。《卧虎藏龙》之后,李安觉得有些转变,开始进入潜意识的世界。平日里他形容自己像烂好人,凡事逆来顺受,个性像母亲。但在拍此片的时候,李安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父亲。

为求动作逼真,影片中的绿巨人八成的戏份,是透过李安的亲身设计与演出, 再以电脑动画处理。当看到画面完成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潜藏的另一面。

《绿巨人》预算1.6亿美元,最后票房1.3亿,后来加上大力营销,推广周边产品,才总算赚回成本。

之后,因为拍片压力、社会期待、精力不支、中年危机、李安力倦神疲。

他描述,“有时晚上睡觉,我会有一种自己几乎要被压垮的感觉。但起床后,我又会不自觉挣扎着去琢磨与电影有关的各种问题。这种矛盾一直困扰着我。我拍完以后有半年多还做恶梦,这是我拍别的电影都没有的”。

于是,李安想和说父亲提退休,父亲写道:
“入山不必太深,下笔不必太浓,顶起钢盔,继续往前冲”。

这也是李安选择拍摄《断背山》的原因,他想拍一部没什么人要看的电影——把拍摄这种故事题材的非主流、票房压力不大的片子当做自我疗伤、养气回神的方式,

《断背山》为李安夺得奧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也让他成为历史上第一位获得此奖项的亚洲导演。此外,《断背山》也获得观众与社会很大的回响,除了不错的票房, 观众与专业评论多也积极正面。

《色戒》小说对李安而言,似乎有某种致命的魔力,不想拍却又逃不掉。他说《色戒》是我非常不愿意拍的,张爱玲非常不愿意写的东西,可是它有真实的东西在里面。在我们集体的记忆里,很多历史是我们要把它排斥掉的。

“《色戒》对我来讲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因为它是一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可是也因为这样子,我们真诚地面对人性真的是什么东西,对我来讲很重要……”

真正沉浸在电影拍摄中,会有“上身感”,比如张爱玲在他身边阴魂不散。

在《色戒》的故事里 藏着一片阴影,而真实就藏在这片阴影黑暗中。为了进入电影《色戒》故事,从而进入阴影,李安把自己丢进几个主要角色里。

他和女主角王佳芝的联系在于: “她其实是一个戏迷,平常生活里她好像没什么分量的;可是一演戏,她反而好像找到真实的自己” ,这点和李安很像。

面对黢黑阴影的过程,仿佛自己的能量被这个“黑洞”所吞噬,使得李安难以承受,他说:“你进人那个世界,你就变成那个样子, 你没有办法的;因为它的强度很大”。

结果是拍完了《色戒》,李安,王力宏,汤唯,梁朝伟,都生病一个多月。

李安想表达—— “爱的本质可能是一团雾,摸不清楚。可是你的需求、当你感受到的时候, 那是很人性的感觉,这个我是很肯定的,也一直是我不会放弃的”。

2012年,3D冒险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使得李安再获奧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李安坦言自己如Pi一样,重视精神的力量—— Pi成长过程就是从男孩到男人的过程,成长本身有痛苦在里面;自己大部分的电影都是讲纯真的丧失,无论在任何生存情况下,自己都保持一颗纯真的心。

每个人的心中都卧虎藏龙,它是我们的欲望,也是我的恐惧,有时候我们说不出它,也搞不定它,它给我们威胁,它给我们不安,但也正是它的存在,才让我们保持精神上的警觉,才能激发你全部的生命力,与之共存。

2016年,全片每秒120帧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刷新了电影拍摄的新高度,世界首次。

5. 俘光掠影

李安,
在台湾,被称外省人
在美国,被称外国人
在大陆,被称为台胞

台湾情,
美国梦,
中国结,
反而在电影里找到了归宿。
拍电影似乎是李安的宿命,类似佛家的业障——命中注定,身不由己。

也恰恰如此,他所拍电影的地域色彩不明显,有超越地域的东西。

他本性温厚,认为内心和Pi是最像的,无论多大年纪,内心是一个总渴望冒险的小男孩。
他外表温和,内心倔强,人生最大的冒险就是选择了电影。

他名字是安,但生活中不安;拍片子喜欢往不安全的地方走,如果不这样反而有不安全感。

“不折磨自己,我就没有兴趣,就没有劲斗”——电影是他的反抗。

中庸,夫子之道,温和的个性,有超越温和形象的反差之处的东西,全体现在电影里面了。

电影能反映文化题材的多样性,甚至是人性和伦理的边界。

“拍电影时,我正是应付着心中魔鬼得逞的部分,佛教的色相业障,道教的卧虎藏龙,从儒释道的文化环境里出来,我习惯用东方式的协调来表达,接触西方的喜剧,宗教,文化及其电影后,对冲突,抗争,及梦境的渴求”。

如李安所言,电影是可以跟人心灵相通的东西,那我们可以相通的就是人性,包括你的信仰,灵性,都是人性的一部分,这种东西不刺激出来的话,你一般看不到,一般人的生活是在正常、能控制的情况下,你的本性是不会显露出来的,电影就是去检验平和下面,人真正不能讲出来的东西。

“这个对我们来将是一种求真的本性,只有用冲突,一些不常见的环境,把内在的冲突揭露出来”。

因此,他认为,所有的激烈在电影中完成。 生活中反而并不激烈。艺术最好的平衡感就是美感,而不是绝对的爆发。

拍电影这么多年,李安在采访时,总结道:
“当真正把我的生命投入其中之后,其实我们需要很认真地看戏,因为戏演的东西才是真的,生活里面很多都是假的”。


发布于 2019-08-16 0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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