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花木兰,人们往往会想到那个为了保护父亲而选择易装参军,横戈跃马骁勇善战的巾帼英雄——花木兰在中国是一个家喻户晓的艺术形象,她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经常出现在通俗文学与戏剧影视作品中,从大众耳熟能详的乐府《木兰诗》,到明代才子徐渭所写的知名杂剧《雌木兰替父从军》,再到迪士尼取得巨大商业成功的卡通电影《花木兰》,这位扮男装的传奇女子不断引发了人们的关注与解读。如今,花木兰的影响力已经不限于中国本土,已经传播到世界各地,但是当今的改编都是建立在以往作品的基础上的,而花木兰形象在现代以前也曾有着自己独特的发展过程。

《木兰诗》:巾帼英雄形象的母本

《木兰诗》(也称《木兰辞》)是中国文学史上一篇非常著名的叙事诗,也是一切耳熟能详的花木兰形象的源头。

此诗最早载于《文苑英华》与《乐府诗集》:前者把它当作一首唐代的作品,而后者则将其放入梁《鼓角横吹曲》。关于其成诗年代,历来众说纷纭,而现今的主流看法认为,本诗应当是一首北朝民歌。《木兰诗》作为一首民歌,被郭茂倩编入《鼓角横吹曲》中,而按照编者对“横吹”的定义,即“有鼓角者为横吹,用之军中,马上所奏者是也”来看,《木兰诗》也曾被当作军队中的乐歌来奏唱,从而到达提振士气、鼓动军心的效果。 彩绘连环画《木兰从军》封面图(刘旦宅绘)

《木兰诗》的内容初步奠定了后世木兰形象的基础,因此对它的理解也是非常必要的,现引其原诗如下: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间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唧唧复唧唧”到“从此替爷征”一段,一改以往闺怨诗的套路:不同于《折杨柳枝歌》中“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几句,此处女子的忧愁并非来自婚嫁的考虑,而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即将被征召上战场。这里交代了木兰(此时尚没有姓氏)的家庭状况,父亲年迈且家中无长男,正因为此,木兰才毅然决定替父从军。

“东市买骏马”到“关山度若飞”一段,接续上文替父从军的决定,讲述木兰为应征入伍做准备,一路途经黄河、黑山,快马加鞭赶赴前线。复沓句式的使用,渲染了一种奔赴战场的紧张感,也符合一般民歌的写作风格。其中,两度重复“不闻爷娘唤女声”一句,则表达了木兰对亲人与家乡的思念。现代学者认为,从“可汗”、“胡骑”等词来看,《木兰诗》大体反映了北魏王朝与少数民族之间的战争:“可汗”是北魏鲜卑族对本族首领的称呼,统一中原后的北魏王朝自居中心,因而就将其他少数民族部落称为“胡”,而“黄河”、“黑山”、“燕山”等地名又与北魏在某次战争中的行军路线大致相符。

“朔气传金柝”到“送儿还故乡”一段,寥寥两句,便将十二年艰苦的征战生活一笔带过,班师回朝后,战功显赫的木兰得到了天子(可汗)的接见,加官封赏,可谓荣耀备至,然而出于对父母的惦念与不慕名利的品格,木兰拒绝了封赏,转而选择回乡陪伴双亲,脱下战袍,重归女儿身。从木兰能够男扮女装在沙场征战十二年,杀敌无数、建立功勋来看(排除掉诗歌的虚构与夸张成分),诗中的木兰形象其实反映了北朝社会崇尚勇武的风俗:作为汉化后的少数民族社会,北魏人比起一般的汉人更为大胆开放,不仅男性,连女性也可以自幼习武练兵,因此在北朝,妇女上战场并不稀罕,这在《北史》《魏书》《李波小妹歌》等中都有记载。可见,木兰替父从军的行为是有一定的社会基础的。

“爷娘闻女来”到“不知木兰是女郎”一段,描述了木兰衣锦还乡的盛大场景,父母出城迎接,姐妹化好红妆相待,兄弟则杀猪宰羊以备酒,体现了重返乡里的激动心情。回到故乡的木兰终于可以脱下战袍,重新穿上旧时的衣裳,向同伴们展示自己的真实身份。诗歌对木兰梳妆打扮一段的描写,明快而大方,没有任何羞怯,这表达了木兰重归女儿身的欣喜之情。

末尾“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四句,以比喻的方式间接表达了一种看法:雄雌难辨,乃是因为女性并不低男性一等,女性也可以和男性一般英勇、坚强。

毫无疑问,《木兰诗》在中国文学史上享有很高的赞誉:陈胤倩在《古诗选》中称“《木兰诗》首篇甚古,当其淋漓,辄类汉魏,岂得以唐调疑之?”;胡应麟在《诗薮》中评价《木兰诗》“诗质朴,直逼汉魏”;沈德潜也在《说诗晬语》中说“梁时横吹曲,武人之词居多,北音竞奏,钲铙铿锵;《企喻歌》《折杨柳歌》《木兰诗》等篇,犹汉魏人遗响也”。质朴直率的风格固然是民歌特色的体现,但经过民间传唱、润色后所固定下来的古朴诗语,则备受后人的推崇,而这又为木兰事迹的流传创造了有利条件。

千古之名焉可灭:木兰形象的价值取向

《木兰诗》文本所蕴含的价值取向,是人们追捧木兰这一艺术形象的根据,也是后世文艺作品进行加工、重写木兰故事的出发点。

孝忠

我们现在一般想起木兰,首先浮上脑海的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巾帼英雄,但我们或许会忽略掉她易装的本来目的:“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在《木兰诗》中,女子从军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替父”,就是为了让家中的父亲不至于因为年老体弱而战死沙场,这种英勇的行为其实根植于木兰对父母的挚爱与守护。

当然,《木兰诗》并没有给木兰冠上“孝”的名号,结合全诗的叙述来看,“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木兰的抉择更多是出于一种自发、直接的亲子之情,因此格外显得淳朴感人。不过这并不妨碍古代中国人把木兰纳入传统的道德框架中来加以阐释,事实上,木兰替父从军很容易被大多数人当作一种符合“孝道”的行为并予以赞扬:就像唐代曾封木兰为“孝烈将军”,在各地都有木兰祠庙与供奉,而唐代诗人韦元甫也曾在拟作《木兰诗》中称赞木兰:“世有臣子心,能如木兰节?忠孝两不渝,千古之名焉可灭!”可以说,“孝”是木兰形象得以在古代社会传播的核心价值。 河南虞城县木兰祠内木兰像

此外,木兰替父从军还彰显了另一种价值,即“忠君”:易装入伍不仅保住了父亲的安全,从“归来见天子”一段来看,征讨胡骑也是为国家尽忠的一种方式。于是,木兰就在后世眼中成为了“忠孝两全”的一个典范。

女性意识

在《木兰诗》的末尾,作者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四句委婉地点明了题旨,最后一句的反问无疑与同出自北魏的《李波小妹歌》中的“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两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表达了男性能做到的事情一样可以由女性来完成的观念。这种理念被后世的很多作品所传承、发扬,特别是现代的戏剧电影改编作品,最著名的莫过于常香玉主演的电影《花木兰》中那句掷地有声的“这女子们哪一点儿不如儿男!”换言之,《木兰诗》让人铭记的一点就在于,它表达了在那个禁锢重重的时代下对冲破性别不平等、争取女性个人自由的隐秘渴望。

不仅如此,木兰形象所蕴含的女性意识同样体现于她脱下战袍后的日常生活。“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间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这里极力渲染木兰重归女儿身的欣喜,看不到一丝她对自己性别的羞怯,反而大大方方地向伙伴们展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并引以为傲:“云鬓”也好,“花黄”也罢,这种对自身的(虽然是被社会规范建构起来的)性别特征的强调,实则是对女性身份的另一重肯定和认同。

传奇英雄

《木兰诗》中叙述木兰易装从军十二年不仅保全了性命,甚至还杀敌无数立下显赫战功,这在今人看来似乎是很难想象的。虽然《木兰诗》原作没有明写木兰的武艺如何,但是诗歌似乎倾向于暗示她拥有过人本领。其实,正如上文所提及的,妇女习武在北朝社会并不十分罕见,比如《魏书·李孝伯传》中《李波小妹歌》写道:“李波小妹字雍容,寨裳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迭双。”又比如《北史·杨大眼传》记载:“大眼功尤多,妻潘氏善骑射,自诣军省大眼,至攻战游猎之际,潘亦戎装齐镳并驱,及至还营,同坐幕下,对诸寮佐言笑自得,大眼时指谓诸人曰:‘此潘将军也。’”所以说,《木兰诗》中的木兰形象也可说是这种社会风气的一种具现和提炼,而经过后世文人的加工和民间的传唱,出征十二年建功立业的女英雄也染上了更多的传奇色彩。

1956年常香玉主演豫剧电影《花木兰》剧照

木兰身上的传奇性同时也体现在她易装这一点上。在先秦时代,由于性别区隔的制度尚未完全成熟,因此还不时能看到女性踏入政坛、战场的记载。秦汉以后,随着传统礼教的建立与推广,女性被彻底排除在男性专属的领域之外,因此易装的故事也就伴随一批勇敢、独立、坚强的女性而产生。中国不乏知名的战场女英雄,但是木兰的事迹之所以比其他人更为深入人心,恰是因为女扮男装这样一种情节的存在:像祝英台易装求学、黄善聪易装经商等故事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在于,这些故事的主人公都是敢于突破社会的身份禁锢、大胆踏入公共领域去展示自己才干的女性。木兰从军十二年,要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隐藏自己的性别身份,其间的困难可想而知,而她不仅守住了自己的秘密,同时还达成了其他男性力不能及的功绩,这样的巾帼形象自然格外令人津津乐道。

木兰女替爷征战:古代文学中的形象演变

正是因为《木兰诗》的广泛流传和诗中的正面价值取向,后世出现了大量关于木兰的衍生文本,历代文人的想象与加工,便不断填充、丰富了巾帼英雄花木兰的艺术形象。

北朝之后,民歌《木兰诗》便在古代社会中不断流传,其影响力也与日俱增。据现今所知,至少在唐朝,木兰形象就已经具备了较高的接受度:不仅唐人诗歌中经常用木兰典故,而且唐代各地开始出现了木兰女庙的祭祀现象(其中尤以河南虞城县的木兰祠最为闻名)。也正是因为木兰逐渐发展成一种较为流行的民间崇拜,我们才能读到杜牧所写的《题木兰庙》:

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 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

“弯弓征战”代表了沙场上英勇厮杀的男性行为,而“画眉”又是女性梳妆的典型日常,两种行为的对比,强调了木兰在男女双重身份下的心理变化与矛盾。同时诗人也揣度了木兰的思乡之情,并以“明妃”王昭君的典故来言说女子为国献身的壮烈之举。杜牧主要是从心理的角度来刻画木兰的,这有助于人们去想象这位女英雄的精神世界。

木兰形象的传播有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在唐宋以后,木兰渐渐被树立为一个符合儒家“忠孝”要求的道德模范。唐代官吏韦元甫出于对木兰替父从军的肯定,比照着原作重写了一篇《木兰歌》:

木兰抱杼嗟,借问复为谁。欲闻所戚戚,感激强起颜。老父隶兵籍,气力日衰耗。岂足万里行,有子复尚少!胡沙没马足,朔风裂人肤。老父旧羸病,何以强自扶?木兰代父去,秣马备戎行。易却纨绮裳,洗却铅粉妆。驰马赴军幕,慷慨携干将。朝屯雪山下,暮宿青海旁。夜袭燕支虏,更携于阗羌。将军得胜归,士卒还故乡。父母见木兰,喜极成悲伤。木兰能承父母颜,却卸巾帼理丝黄。昔为烈士雄,今复娇子容。亲戚持酒贺,父母始知生女与男同。门前旧军都,十年共崎岖。本结兄弟交,死战誓不渝。今者见木兰,言声虽是颜貌殊。惊愕不敢前,叹重徒嘻吁。世有臣子心,能如木兰节,忠孝两不渝,千古之名焉可灭!

韦元甫无疑是在《木兰诗》的基础上加以想象,填补了不少原诗留下来的空白:像“易却纨绮裳,洗却铅粉妆”更多地描绘了木兰改变性别身份的过程;“夜袭燕支虏,更携于阗羌”更加详细地叙述了相关战役的事件;而“亲戚持酒贺,父母始知生女与男同”则表达了男女平等的观念。若说拟作《木兰歌》与原诗最大的不同,必定在于韦元甫对结尾诗句的修改:比起《木兰诗》以“安能辨我是雄雌”一句点明女不输男的题旨,韦元甫则强调木兰必将作为一个“忠孝两不渝”的伦理偶像流芳千古。这无疑为木兰的形象增添了十足的道德劝诫内涵。

韦元甫式的阐释实则代表了传统社会理解木兰故事的一个必然趋势,因为在士大夫群体的眼中,木兰几乎完美地满足了儒家礼教关于“忠孝”的规范,自此之后,“孝女”也便成为木兰摆脱不掉的一个标签。宋代诗人林同在组诗《孝诗》中就专门写了《木兰》一篇:“谨勿悲生女,均之有至情。萦能赎父罪,兰亦替爷征。”元代刘敏中在《送袁士常从军》中称赞木兰:“人伦重君亲,出处由义决。何期一女子,忠孝双皎洁。”明代胡奎在仿作《木兰辞》中又发出“木兰忠孝有如此,世上男儿安得知”的议论——这就是说,“忠孝”成为了后世文人理解木兰形象的核心价值。即便古人也曾借木兰之事否定女不如男的传统思想,但这种论点都是以“孝”为前提的,换言之,即女性的地位必须依赖于“忠孝”价值的实现。

对伦理规范的强调,往往会走向一个十分偏激的程度。元代的木兰祠碑记《孝烈将军祠像辨正记》就提供了一个木兰违抗君命、保守贞节的故事版本:

……拥兵还谯,造父室,释戎服,复闺装,举皆惊骇。咸谓自有生民以来,盖未见也。卫兵振旅还,以异事闻于朝。召复赴阙,欲纳宫中,将军曰:臣无媲君礼制。以死誓拒之。势力加迫,遂自尽。所以追赠有孝烈之谧也。

在这一流传的木兰故事中,皇帝试图将班师回朝的巾帼英雄纳入自己的后宫,而木兰再三抗拒不成,最终选择自杀。这样一种形象与《木兰诗》中的呈现已经相去甚远,成为了“贞烈”价值观下的人造偶像。所谓“孝”、“烈”,木兰形象最终被安排了一个在传统礼教体系中的位置,并发挥着古人所容许的宣扬教化功能。

相较而言,明清的木兰故事则表现出了新的特征:除了延续前朝对“忠孝”价值的赞美,这一时期的木兰开始进入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经过民间作者的集体改写,木兰形象也不断朝着世俗化的方向发展。

明代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出现了第一部以木兰为主角的戏曲作品《雌木兰替父从军》。《雌木兰》是徐渭创作的杂剧《四声猿》中的一部,讲述了花家女子木兰因父亲年老而易装从军,参与征讨黑山叛军的战役,最终凭借高超武艺生擒贼首豹子皮,得胜回朝后与王郎结亲的故事。不难发现,徐渭大体是在《木兰诗》原作情节的基础上改编而成。 明末刻本《四声猿·雌木兰替父从军》插图

虽说《雌木兰》基本不离原作,但是其中的差别也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在徐渭的笔下,木兰获得了一个姓,“花”:

(旦扮木兰女上)妾身姓花名木兰。祖上在西汉时,以六郡良家子,世住河北魏郡。俺父亲名弧,字桑之,平生好武能文,旧时也做一个有名的千夫长。娶过俺母亲贾氏,生下妾身,今年才一十七岁。

历史上的木兰形象并非没有过姓氏,古代也曾有过魏木兰、朱木兰、穆木兰等等,但木兰姓“花”毫无疑问始于徐渭,正是《雌木兰》一剧广为流传,才确定了我们今天所熟悉的“花木兰”一名。

《木兰诗》对女扮男装所面临的困难几乎没有着墨,但徐渭尝试去填补这一空白,想象了木兰转换性别身份时的心理过程,以及她如何在身高、如厕等方面隐藏自己的身份:

【六幺序】呀,这粉香儿犹带在脸,那翠窝儿抹也连日不曾干,却扭做生就的丁添。百忙里跨马登鞍,靴插金鞭,脚踹铜环,丢下针尖,挂上弓弦。未逢人先准备弯腰见,使不得站堂堂矬倒裙边。不怕他鸳鸯作对求姻眷,只愁这水火熬煎,这些儿要使机关。

凭着花木兰在战火中生存十二年,人们都倾向于相信她武功不凡,而徐渭则对此进行大力的渲染:木兰自幼跟随父亲习武,其武艺之高强,足以担当重任,在大军面前活捉叛贼领袖:

(外扮主帅上)……向日新到有三千好汉,俺点名试他武艺。有一个花弧,像似中用。俺如今要辇载那大炮石,攻打他深崖,那贼首免不得出战。两阵之间,却令那花弧拦腰出马,管取一鼓成擒。

相较过去对木兰故事的讲述,《雌木兰》的一大不同就是为木兰增添了回乡成亲的情节。考中贤良、文学两科的书生王郎因赞美木兰替父行孝,所以主动上门定亲,木兰接受了王郎的婚约,并表现得格外欣喜,甚至面露娇羞状貌:

【四煞】甫能个小团圆,谁承望结姻缘?乍相逢怎不教羞生汗。久知你文学朝中贵,自愧我干戈阵里还。配不过东床眷。谨追随神仙价萧史,莫猜疑妹子像孙权。

徐渭为花木兰赋予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不仅重新与父母弟妹相团聚,而且还意外收获了美满的婚姻。这种“才子佳人”式的安排,代表了剧作者所理解的一般女性在家庭中应有的完满生活。

考察整部《雌木兰》的题旨,徐渭延续、甚至超过了以往作品对木兰形象的赞美,剧中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话:

【点绛唇】休女身拼,缇萦命判,这都是裙钗伴,立地撑天,说什么男儿汉!

“立地撑天”的论调远比《木兰诗》中“安能辨我是雄雌”一句要来得高亢、激昂。考虑到徐渭的另一部杂剧《女状元辞凰得凤》中对才女黄崇嘏的刻画,可以知道徐渭一贯的态度都是肯定女性所具有的才能与品格,其赞美妇女的勇敢与智慧的主张也超出以往。

《雌木兰替父从军》是自《木兰诗》以来最为经典的文本,创造了最广为人接受的木兰形象,后来的大多数改编都接受了本剧的叙事结构,花姓、婚恋情节都被保留了下来,可以说,徐渭为塑造出我们今天熟知的“花木兰”走出了关键一步。

花木兰的形象日后频频出现在清朝的通俗小说中,有《双兔记》、《忠孝勇烈奇女传》、《北魏奇史闺孝烈传》这些直接以花木兰为主角的小说,也有《隋唐演义》这种把替父从军当作旁支故事的历史小说,除了一些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之外(比如增加了花木兰与敌军女将的姐妹情谊),它们大体都没有超出徐渭所奠定的框架,只是更注重一波三折的效果,填补了《雌木兰》因为篇幅过短而造成的许多空白,反映了普通百姓所喜闻乐见的花木兰故事。

1912年梅兰芳在京剧《木兰从军》中的扮相

花木兰形象的发展与古代社会的礼教制度、道德标准和性别观念密切相关,不同时代都有着不同的烙印,而在《雌木兰替父从军》之后,木兰的形象就已经基本定型。随着性别平等与个人主义在现代社会的发展,人们越来越注意到花木兰这一艺术形象所蕴含的丰富价值,不论是在1956年豫剧电影版《花木兰》中喊出“谁说女子不如男”的爱国英雄,还是1998年迪士尼动画版《花木兰》中努力去实现个人价值的勇敢女孩,我们都能在古典文学中找到她们的原型,而今人源源不断的解读与改写,又让花木兰形象越发丰满和富有魅力。

【参考文献】

1、吕继红《〈木兰诗〉研究》,山西大学文学院,2006年。

2、吴保和《花木兰,一个中国文化符号的演进与传播——从木兰戏剧到木兰电影》,《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1期。

3、贺滟波《家国的想象与重构——花木兰形象传播简史》,《鲁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4卷第6期。

4、张雪《木兰故事的文本演变与文化内涵》,南开大学文学院,2013。

5、魏绍飞《木兰形象的文化变迁——从乐府〈木兰诗〉到卡通〈花木兰〉》,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06年。

发布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