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蒙太奇”手法在电影《暴裂无声》中的运用及其现实意义
文/花生
电影《暴裂无声》是导演忻钰坤继《心迷宫》后的第二部作品,《暴裂无声》依然是一部寓意深刻的悬疑犯罪电影,收获了豆瓣8.3的好评。
和《心迷宫》较为复杂的叙事结构不同的是,《暴裂无声》的故事主线很简单,讲述了哑巴张保民的儿子磊子放羊时失踪,张保民找寻儿子时误打误撞卷入了土豪老板昌万年非法采矿的事件,拯救了律师徐文杰被绑架的女儿。然而张保民至始至终不知道的真相却是,杀死他儿子的正是昌万年和徐文杰。
一桩故事线简单的案件,却至始至终保持着悬疑和紧张的节奏感,并且电影中运用了大量的隐喻来展现事件的荒诞和对社会阶层的批判。那么电影是如何做到将简单的故事构建得如此有节奏呢?
导演忻钰坤是镜头语言的高手,影片中大量运用了“蒙太奇”的手法,将一个个画面不断重组、拼接,不断制造悬疑、紧张的氛围,最终又在画面的拼贴下还原了真相。在这其中,“蒙太奇”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不仅推动了影片的氛围和情绪,同时还升华了影片的内涵,最终让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反思。
今天我就来和你一起分析一下, “蒙太奇”的表现手法在电影《暴裂无声》中的运用以及影片的现实意义。
01 什么是蒙太奇?
蒙太奇是法语Montage的音译,原指法国建筑学中有构成、装配之意的术语,后被用于电影艺术中,指电影导演将拍在胶片上的镜头及声音等组成影片的方法和技巧,如同建筑中把零散的建筑材料有计划地拼贴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建筑物。
苏联名导演爱森斯坦指出:“把无论什么镜头 ,对接在一起 ,它们必然会连接成从这一对列中作为新质出现的意象。”
蒙太奇的魅力在于,当两个镜头组接在一起,给观众带来视觉和心理上的冲击和联想,会有1+1>2的效果。因此,电影导演往往会通过蒙太奇的手法,制造冲突、刻画人物形象、传达影片主旨、控制剧情节奏等等。
蒙太奇的分类也有很多,包含叙事蒙太奇、表现蒙太奇、理性蒙太奇,不同的表现方式,能够给观众带来不同的观感体验,也能给影片带来不一样的效果。
02 “蒙太奇”手法在电影《暴裂无声》中的运用
电影《暴裂无声》中,导演利用了平行蒙太奇和交叉蒙太奇的手法,制造了犯罪电影的节奏感和神秘感,同时也通过对比蒙太奇和隐喻蒙太奇,暗示了剧情和人物阶层关系。整部影片充分利用了蒙太奇的手法,构建了一出悬疑且荒诞的戏剧。
1、隐喻蒙太奇
隐喻蒙太奇是一种独特的电影比喻,它要求所连接的镜头、场面,存在某种微妙的类比联系,通过富有涵义的象征点,来突出事物之间的关联,从而含蓄地表达出某些寓意,使观众领会其更深层次的意义。
《暴裂无声》中,导演通过隐喻蒙太奇,将各种意象符号运用到镜头与画面中,给了观众诸多更深层的思考和联想。
- 服饰:掩盖真相的道具
昌万年在小学做慈善时,因为番茄弄脏了自己的衣服,换上了校长的西装合影,其实是在隐喻着他习惯性地借用他人的手帮自己脱罪,也暗示着后来让律师成为沉默的帮凶,导致张保民永远无法知道儿子的下落。
昌万年一直戴着假发,暗示着他的伪装,在最后一场会见徐文杰的戏中,他摘下了假发,隐喻着他脱下了伪装露出真面目;徐文杰每次出现都戴着眼镜,警察审讯时摘下眼镜的他说出了伪造证据的真相,但回忆起杀死磊子的画面后,徐文杰又戴上眼镜隐瞒了真相。
昌万年的假发、徐文杰的眼镜,都隐喻着伪装,他们表面做着慈善、做着为人维护公平正义的事,其实脱下虚伪的表象,他们都是罪恶的凶手。
- 名字:强烈的反讽
影片中三位主要角色的名字,有着非常深层次的隐喻:
【张保民】:保民作为底层百姓,希望得到社会的保护,然而他的孩子都不能保住,在这个底层人民失语的社会中,如保民一样的民众依然活得苦不堪言,
【徐文杰】:作为中产知识分子,文杰做到了文质彬彬,但却选择了成为罪恶的帮凶,失去了“杰”。
【昌万年】:昌万年有再多的权和钱,却依然无法万年昌盛。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三个人名字的背后,都有着具有很深的讽刺意义。每个人都用名字寄寓了美好的意愿,而每个人都无法达成自己的意愿,世间的荒诞莫过于此。
- 奥特曼:象征公平正义
影片中多个画面都出现了奥特曼这个元素:磊子放养时喝水的水杯上印着奥特曼,张保民回家时拿着给儿子新买的奥特曼书包、打印店里的小孩看的电视机里正放着奥特曼动画,羊肉馆老板儿子汉生每次出现都戴着奥特曼面具。
奥特曼象征着公平正义 ,在动画片里,奥特曼的出现都能打败坏人,在本片中奥特曼正是象征着正义,汉生看到张保民张贴寻人启事时,摘下奥特曼面具递给保民,其实就是想让他成为英雄打败恶势力,还事情以真相。 然而残酷的是,在影片中那个吃人的社会里,没有人能成为英雄,戴上面具的汉生也成了失语者和旁观者。影片通过奥特曼这个英雄角色的构建,来反讽社会公平正义的缺失和底层人的无力。
- 鸟与水:隐喻采矿带来的环境污染
电影还有一条暗线,就是昌万年采矿带来的环境污染。导演巧妙地运用了隐喻蒙太奇,来表现出社会的荒诞与底层的失语:知道环境污染真相的律师到张保民家里不喝水,村长喝的是车里的矿泉水;与此同时,被欺瞒的老实村民们却饱受着环境污染带来的伤害:张保民妻子和邻居的母亲生一样的怪病,村民喝水时抱怨“井水的味越来越大”,以及烟囱里的浓烟和死在水里的鸟都在隐喻着环境污染造成的危害……
这就是隐喻蒙太奇的魅力所在,电影没有直接说出采矿带来的危害,却通过一组组镜头来给到观众答案,同时展现出残酷的现实:一边是知道真相却不发声的村长和律师,一边是对真相一无所知的民众,两者在对比之下,荒诞展露无遗。
- 金字塔与车牌:隐喻三大社会阶层
影片开头磊子用石头搭的金字塔、以及金字塔形状的山、昌万年办公桌上精致的金字塔模型,都隐喻着金字塔式的社会阶层结构:底层的张保民、中层的徐文杰、顶端的昌万年。
与此同时,三个人的车牌也有着强烈的隐喻:电影的取景地是内蒙古,片中的车牌是“豢”,代替了“蒙”,三人的车牌分别为豢A、豢B、豢C,不言而喻象征着三个社会阶层。此外,“豢”和“蒙”不仅是字形上的巧合,“豢”的本意是喂养,引申涵义为“ 以利益为饵来引诱人为其服务,任其宰割 ”,昌万年贿赂徐文杰做假证,最终张保民这样的底层人物任人宰割,其寓意可想而知。
- 羊:隐喻社会阶层之间的关系
羊在本片中被赋予了重要的隐喻。圣经中,羊代表赎罪。温顺的羔羊更是一种弱势群体的代表,他们善良、沉默、任人宰割。
影片中,羊以多种形态出现:放牧的羊群、磊子圈养的小羊羔、挂在钩子上的生羊肉、屠夫刀下的羊、羊肉店里的羊骨头火锅、昌万年吃的羊肉卷……深挖其内涵,我们可以看到羊对于不同角色的不同隐喻:
猎食者昌万年: 每次独享者一盆盆羊肉卷的昌万年,无疑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猎食者。
猎食者的帮凶徐文杰: 徐文杰从羊肉馆仓皇逃出时撞见了扛着羊肉的屠夫,这是徐文杰唯一一次和“羊”有过的直接接触,生羊肉其实隐喻着徐文杰也是猎食者昌万年眼中的食物,只不过是被利用的一枚棋子而已。而原本正义的律师,有着选择成为好人的权利,却最终成了猎食者的帮凶。
抗争无效的张保民: 比起沉默的大多数,张保民其实是个会做出抗争的人,他反对出让土地权却被集体围攻;独自一人不畏艰险寻找儿子,却依然敌不过猎食者的阴险与自私。张保民的每次抗争,都以失败告终,如同等待被煮熟的生肉一样,注定会被强者吞噬。
待宰割的村民: 放羊的磊子、病卧在家的保民妻子、吃骨头的村民,这些人对真相一无所知,当村长要求出让土地协议时他们毫不抗拒地签字,他们和张保民相比,才是最最弱势的那群人。哑巴张保民还能学会抗争,而他们即便能说话也选择失语,任人宰割。
导演通过“羊”这一符号以及隐喻蒙太奇镜头,构建了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在弱者失语强者猎食的环境中,即便有人试图反抗,也抵不过人性的黑暗与罪恶。
2、交叉蒙太奇:暗示事件真相
交叉蒙太奇又称“交替蒙太奇”,它的特点是将同一时间不同地点发生的多条线交替剪辑在一起,这些镜头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因果关系,并且频繁地交替出现,一条线索的发展往往影响着另一条线。
交叉蒙太奇的手法能够给剧情带来强烈的节奏感,造成紧张、冲突的氛围,能够非常有力地调动观众的情绪。
《暴裂无声》作为犯罪悬疑片,充分利用了交叉蒙太奇的手法来制造剧情的悬念和紧张感,给观众带来了非常强的节奏感和观看体验。
- 第一处
影片伊始,张保民得知儿子失踪后坐上回家的大巴、扛着行李去村里的羊肉馆找儿子,镜头与挂在勾上的羊肉、屠夫宰羊、切肉等画面交替出现, 这一组交叉蒙太奇非常具有节奏感 ,制造了悬疑,引导观众将儿童失踪与羊肉馆联系。
与此同时,这组蒙太奇也是一种隐喻,暗指张保民的回家寻子之路是一条不归路,注定成为待宰的羔羊。
- 第二处
徐文杰去山洞里找女儿时,交替出现了张保民儿子和徐文杰女儿手牵手爬上山顶的超现实主义的画面,而当徐文杰抱起看似死去的女儿大声呼喊其名字时,山顶的女儿回头,手中的女儿苏醒。
这段交叉蒙太奇其实暗示着面对即将离世的孩子,律师的呼唤可以将女儿唤醒,而“哑巴”张保民却因为无法说话,也就无法唤醒自己的孩子。 这段蒙太奇的运用,充分刻画出了底层失语者的悲哀,以及有苦难言。
- 第三处
影片结尾是一段非常经典的交叉蒙太奇,三个画面频繁的交替:徐文杰和昌万年因为非法采矿案被警察问询;同时徐文杰回忆起昌万年拿起弓准备打猎时与磊子的场景;与此同时无助的张保民拿着寻人启事张贴,其妻子抱着羊羔痛哭……
这段交叉蒙太奇剪辑地非常具有节奏感,吊足了观众胃口,同时也暗示了磊子失踪的真相。 而当警察问询还有什么要交代时,徐文杰戴上眼镜回应“没了”后,镜头切换到张保民落泪、山体崩塌,这段超现实主义的镜头, 将底层人民的失语与无力展现地淋漓尽致,暗示着真相永远被埋葬。
通过这三段交叉蒙太奇,将儿童失踪案和非法采矿案串联在了一起,在真相一步步揭晓时,将最终的答案给到了观众猜测,与此同时,更加生动地刻画了事件中富人作恶、中产共同背锅、穷人顶灾的残酷现实。
影片结尾的交叉蒙太奇
3、对比蒙太奇
对比蒙太奇类似文学作品中的对比描写,通过镜头内容或者形式上的对比,产生画面之间的相互冲突,以此来表达某种寓意,同时更进一步升华影片的主旨。
《暴裂无声》中,导演多次运用了对比蒙太奇,放大了片中人物贫与富的对比,从而进一步展现社会的荒谬与穷人的无力感。
比如关于食物的对比:富人昌万年吃的是高级机器自动切的羊肉卷;中产阶级徐文杰家里吃的是虾;张保民寻子时到矿厂被施舍吃的是白馒头;底层人民在羊肉馆吃的是骨头锅,在村民威胁张保民签字的那场镜头中,桌上是吃剩的羊骨头……
通过这组对比蒙太奇,我们可以看到影片表达的更深层次的内涵:有钱人吃的是肉,穷人只能吃骨头,甚至只能吃馒头。正如昌万年那句”羊也是吃素的”,底层的人如同吃素的羔羊一样,等待着食物链顶端的人宰割。
此外,还有一组强烈的对比:村长喝着矿泉水,村民只能喝有怪味的井水并且并不知道为什么水的味道这么怪,这组对比蒙太奇非常具有讽刺意义,比村民更高一级的村长,知道着真相也无法发声,且自己也深陷其危害之中,却又要扮演着恶人来逼迫村民签土地征用协议。到底谁是受害者谁又是施害者呢?
导演忻钰坤在一次采访中说道,“如果把所有的疑问在电影里解决了,观众走出电影院就没印象。我有另外更大的主题想表达,但这个让观众慢慢探究。在结尾的时候,发现叙事断掉了,没有给出答案,但是顺着导演给出的线索再纵深往下一挖,你会发现导演通过视听手法构建的拼图,你一一摘出来后,最后你拼出来的那个图景会远远比你在叙事层面得出的更壮观,更震撼人心。”
忻钰坤正是通过蒙太奇手法,重新拼贴出了一幅壮观又震撼的图景,给了观众更多的启发和思考空间。
03 在”蒙太奇“手法背后,是更深层次的现实思考
《暴裂无声》通过蒙太奇的手法给我们带来了极其有力量的视听体验与节奏层次,也让我们更加深层次地感受到了这个故事的现实意义:主线的寻子故事背后,其实更多的是引发我们对于人性的思考与自我反思。
1、黑色暴力下的反思:比凶手更可怕的,是选择成为帮凶
在本片黑色暴力的基调下,我们一直在跟着导演的节奏寻找着杀害磊子的真凶,然而到了影片结束,我们才发现:此时谁是凶手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谁选择成为了帮凶。
开篇以暴力形象出现的屠夫,不计前嫌地帮助张保民躲过一截;而代表着法律与正义的律师徐文杰,却为了利益逐渐丧失人性,不但不感恩于张保民救了他女儿,更是选择成为杀害张保民儿子的帮凶,把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
屠夫和律师,两个反差角色做出的戏剧性行为,让我们不禁唏嘘, 比真相更可怕的,是人性的黑暗,比凶手更可怕的,是选择成为帮凶。
可悲的不是恶人如何选择,而是选择权,掌握在恶人手中。
当徐文杰在警察面前选择沉默,掩盖磊子之死真相时,我不禁反思:换做是我们,当我们在利益面前有选择发声的权利时,有多少人能够站起来说出真相,又有多少人会成为徐文杰一样伪善的恶人呢?
试想一下在生活中,有多少次我们自以为是的利己行为背后,伤害了无辜的人呢?多少次我们本可以做出改变的时候,选择了沉默呢?
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
2、集体沉默下的反思:比失语更可悲的,是选择失语
很多人对本片的解读,认为最可怜的是以张保民为代表的底层人民的失语。但在我看来,比哑巴张保民更可悲的,是选择失语的村民:他们游离于真相之外,被权贵阶层利用了他们的朴实和贪婪,为了补偿款而转让土地,更是为了集体利益而要挟张保民做出妥协。
加缪说:”这个世界充斥着谎言和奴性,孤独的荒草到处疯长。无论我们每个人有怎样的弱点,对自由和高贵的追寻永远植根在两种艰难的介入中:拒绝谎言,反抗逼迫。“
选择拒绝谎言的张保民做着最后的反抗,但这些反抗在沉默的大多数面前显得无力且徒劳,在这个集体失语的社会,张保民这类人是那么渺小和无助,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去做着最后一丝改变,却无奈地发现自己身边的人都在劝你“为了大家好,你就从了吧。”
如果说,徐文杰为了一己私利选择成为了恶人的帮凶,那村民的集体选择性失语,何尝不成为罪恶的帮凶呢?更可悲的是,他们深陷于因土地开发造成的环境危害中却不自知,无力地抱怨井水味太大而不作出质疑。一边是他们选择失语,一边是本身话语权的沦丧,想来是那么细思极恐。
爱德蒙·伯克说过,“邪恶获得胜利的唯一条件,就是善良的人们保持沉默。”试想一下在生活中,我们中有多少人,在一次次事件中,都同样选择了做沉默的大多数呢?愿善良的你我,都能做出那一点改变。
结语
《暴裂无声》这一出悲剧在“蒙太奇”手法的拼贴下,我们看到了更有内涵、更有张力的故事内核。影片留给了我们太多关于人性的思考,正如导演忻钰坤所说的: “人性是复杂的,我们要承认有阴暗面的存在。”
有位作家曾说过,”真话最不好听,真相最不好看。“在这个充斥着谎言和荒诞的世界,即便人人都不待见真相和真话,也愿你我都能保持那份真与善,不去做沉默的大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