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地球一圈，追捕日本最嚣张的盗版站长
日本盗版产业的一个切片。
文 / 栓子
多年以后，星野ロミ先生站在法官们的面前，准会想起自己连发15条推特嘲讽日本漫画业的那个下午。
但在那之前，27岁的他得先经历人生中相当特别的一次旅程。7月9日，菲律宾移民局宣布，这位日本最大盗版漫画网站“漫画村”的运营者在马尼拉机场被捕，即将因为涉嫌侵犯版权被遣送回日本接受审判。
虽然在警局照里表现得无助又茫然，但这位星野ロミ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在不算太长的活跃时间里，他一度成为搅动日本漫画业界的风云人物，甚至逼得日本政府成立专案小组商量对策。
这一切的源头始于三年前。
“可能是全日本最嚣张的盗版网站”
2016年，“漫画村”上线。从那时起，它就打出了“完全免费免注册”的旗号，上传了不少盗版漫画、电子书、写真集等资源。
就像许多我们不太好找的网站一样，漫画村依靠网友之间的口口相传在暗处不断成长，积累起了相当可观的用户规模。
随着时间推移，这个由个人运营的网站已经长成了庞然大物：根据网站分析工具 SimilarWeb 在2018年1月的数据，当时它已经跻身日本国内网站第31位，每月有着将近 1 亿的用户量，四舍五入一下都快赶上整个日本的人口了。
而除了量大管饱不要钱这些“优良品质”之外，让漫画村脱颖而出的还有它独树一帜的嚣张态度：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这算是犯法，尤其没犯日本的法。
漫画村在网站上宣称，他们是在“和日本没有建交，著作权也不受保护”的国家运营，提供的内容也是抓取自第三方，没有存在自己的服务器里，自然不能算违法。
而对于读者来说，虽然日本的著作权法禁止非法下载音乐或者影像，但漫画、书籍等静态文件却还没有包括在其中，在线观看更是无法可依，基本全靠自觉。
当然，这些解释基本上是漫画村的自说自话，具体是不是真的合法还得看日本法律，只要漫画村确实不合法，那肯定就有办法让它关站。
可问题是……还真没什么办法。
“乌克兰的死者运营着日本的盗版漫画服务器”
比有关部门和出版商们先行动的，是NHK的记者。
在2018年4月份的一期特别节目中，NHK联合各路律师、网络专家以及漫画家们上演了一出追缉大戏，只为挖出漫画村的底细。
通过分析漫画村的IP地址，记者首先找到了他们的CDN服务商，位于美国亚利桑那州的 Cloudflare 。简单来说，网站的用户们获取到的数据就直接来自这里，如果漫画村的数据就存在他们这的话，那版权方只需要直接发函要求删除，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但要真是这么容易，漫画村也就不至于这么让各方好汉头大了。
Cloudflare的工作人员在一番操作后遗憾地告诉他们，服务器的真实地址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大洋彼岸的乌克兰——确切地说，是在基辅市中心的一座公寓中。
但当NHK的记者到达乌克兰这家服务器公司的地址时，却又傻了眼： 经营这家公司的人早在四年半前就已经被人谋杀了。 告诉记者情况的人是死者的父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儿子开过这么一家公司。
经过调查，这家“由死人运营”的公司已经被另一家叫作“斯米诺夫”（对，就是那个伏特加的名字）的公司收购，目前这些服务器正存放在一座前苏联时代建成的仓库里。而这家公司的老板对于客户的信息更是守口如瓶，除了透露对方是来自亚洲的公司之外，就再也不愿多讲。
再向下追查，线索彻底断了线。 这些乌克兰的服务器，网络供应商是在瑞典。 而这家瑞典公司直接面向漫画村提供保密服务，根本就不会回应查询身份或者删除违规内容之类的请求。
就这样，通过一个差点绕地球一圈的隐秘链条，漫画村把自己藏在了一个难以管辖的灰色角落。
既不知道具体运营者是谁，网站的各种内容也不在日本国内，甚至法律本身可能也有漏洞，如果维持现状下去，那几乎只能眼睁睁看着漫画村继续各种“当面盗版”的表演了。
必须想个办法。
“感谢你们的免费广告，我们的用户增长了1.8倍。”
那边NHK记者正在全球奔波调查，这边日本有关部门和版权方们也没有闲着。
2018年2月9日，日本议员丸山穗高在预算委员会上点名漫画村，提出了它涉嫌违反著作法的问题。（多嘴一句，此君在一年后醉酒失言，声称可以通过战争手段从俄罗斯手里夺回北方四岛，惨遭国会全体弹劾。）
四天之后，日本漫画家协会发表了对漫画村等盗版网站的看法，表示“这些非法上传漫画的网站并没有对作品做出贡献，却在获取利益。”而且“越来越多的创作者正因此被迫离开”，“我们很担心，长此以往，日本的各种文化会被摧毁。”几天后，日本的漫画家交流团体Manga Japan也直接指出了漫画村这个“首恶”，希望大家不要再去访问这个网站。
到这一步，漫画村已经几乎是众矢之的，真真正正从阴影中走上了台面，成为了各方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他们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在乎。
不仅如此，他们还更新了一下网站的FAQ，表示感谢业界给他们的免费广告，让网站访问量一个月内有了1.8倍的增长。为了获取资金支付不断上涨的维护费，他们甚至还推出了付费服务项目。
想象一下，这就好比是别人开了一家自助餐餐厅，食材全是从你家偷的，还公然打广告收起了费……
面对这种骑脸挑衅，社会各方也都加大了安排的力度。
有的媒体通过采访漫画村的广告投放者，让他们撤掉了网站上的部分广告。NHK的那期特别节目中还揭露了漫画村通过伪造页面向广告主骗取费用的手段，以及网页中暗藏挖矿代码等不为人知的操作，进一步收缩了他们的资金来源。
另一边，由于漫画村所涉及的版权已经不止涉及日本一国，所以同样被侵权的加拿大出版公司 Harlequin 和美国公司 HarperCollins 的日本分部得以共同向谷歌发出DMCA（《数字千年版权法》）通知，让谷歌撤掉了漫画村的搜索结果。
随着制裁不断收紧，漫画村本身也开始走向崩溃，服务器经常出错导致无法访问，质疑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但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用十五条推特嘲讽业界和政府”
4月13日，日本政府发布了一份针对盗版网站的紧急对策报告，特别点名了包括漫画村在内的三个盗版网站，希望日本国内的网络供应商能够屏蔽掉这些网站。
而几乎就在同时，集英社和讲谈社这两大出版巨头发表了支持政府紧急措施的声明。
这份报告看似态度强硬，却充分体现出了日本政府的为难： 屏蔽漫画村的这项行动，不仅无法可依，而且还涉嫌侵犯通讯自由，可能属于违宪。他们只能引用刑法37条里的“紧急避难”，认为这是实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不得不采取的特殊手段。
也正因如此，对于政府的这项要求，NTT等电信公司虽然没有明确拒绝，但态度也非常暧昧，表示这最多只能算是紧急措施，还是希望能够尽快有对应的法条出台。
然而，就在报告发出的前一天，刚刚关闭的漫画村又一次复活，并且还连发了15条推特嘲讽业界和政府的做法，其中不少说法都直指痛处：
“真的是因为网站的原因，漫画的销量才降低的吗？这并不是网站的问题，而是因为出版社不够努力！
“现在已经是免费内容的时代了，漫画村只是把它们搜集起来方便阅读而已。总拿作者的利益说事的人，这么喜欢的话，你们直接给作者捐钱啊！
“这个网站还活着呢，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对不起，都怪我太受欢迎了！”
除此以外，漫画村也指出自己受到的制裁不过是为出版商的利益着想而已，政府的做法更是违宪。
结果这成了它最后的挣扎。
“漫画村倒下了，可是……”
4月17日下午3点，漫画村彻底断线。
从种种迹象来看，这次断线的原因与其说是被网络供应商强行屏蔽，倒更像是运营方迫于多方压力主动关站。从那之后，虽然传出过几次重启的流言，但漫画村最终还是没有再复活过。
在漫画村关站之后，针对运营方的调查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
6月份，一名漫画家在美国对 Cloudflare 发起了民事诉讼，但目的并不是要求删除侵权内容——毕竟本来那些内容也不在这里。他的真实目的，是要让法院进行披露程序，使 Cloudflare 不得不提供漫画村运营者的信息。
上次只是应付记者，这次要硬吃官司，Cloudflare出人意料地“秒怂”了， 提供了非常详尽的情报：不仅有漫画村运营者的IP，还有具体的地址和手机号。很快，日本这边的律师就找到了一直藏身于漫画村幕后的真实“黑手”，也就是我们开头提到的这位星野ロミ。
根据进一步的挖掘，他可并不只开设过漫画村这一个盗版网站，盗版过的内容也不限于漫画，各种电影、音乐、电子书等也都在他“分享”的范围内。这样一来，他钻过的法律空子也没办法再袒护他了。
确认了嫌疑人身份后，星野ロミ立刻上了日本警方的通缉名单，而他也迅速出逃国外。没人知道这一年他是怎么度过的，但根据菲律宾移民局的通告，他被捕时正准备从马尼拉坐飞机前往香港，而这趟旅程永远都不会成行了。
看起来已经是尘埃落定了。这个据称给日本出版业造成了至少3000亿日元（约190亿人民币）损失的人终于被绳之以法，漫画村也已经关站，出版商和政府获得了全面的胜利……
但真的如此吗？
尾声
就在星野ロミ落网后的第二天，漫画村的推特账号突然复活，并且贴出了一个用他本人名字命名的新网站，内容和之前的漫画村完全一样，可以免费阅读各类漫画、杂志和电子书。
推文里写道： “漫画村的管理者被逮捕了，但是别着急发私信幸灾乐祸，方便的网页还在出现哦。”
这个嘲讽性质浓厚的新网站上明确写着，现在有足足92842本漫画可以免费阅读，比关站之前的数字还高了不少。
星野ロミ已经被拘留，不可能操作，那发布这条推特的人又是谁？新网站又是怎么回事？
随着星野ロミ遭到控制，警方得到了更多的信息。昨天，福冈县警方在确认了十几名其他涉案者的身份后，迅速展开了逮捕行动，抓获了2名位于东京、二十多岁的疑似“漫画村”运营人员。
然而，截止到7月11日晚，上文提到的作为漫画村替代品的新网站依然可以正常访问。看似罪魁祸首的漫画村“盗版集团”，可能只是盗版产业链里的冰山一角而已。
近年来，日本一直在试图增加对版权的保护措施，今年更是试图推动著作权法的修订，被称为是有史以来最严格的条例，遭受了社会各界的讨论和反弹。但即便如此，盗版产业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着，漫画村这样的网站如同暗处滋生的真菌，稍一松懈就会卷土重来。
在这个过程中，人们的声音不断交织碰撞：盗版能被根除吗？盗版会被根除吗？……甚至，盗版该被根除吗？
这些问题，我们可能要等到很久以后，才会有真正的解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