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因在绿色中国杂志社发表拙作《沙氏兄弟的不凡一生》一稿,网上点击阅读量高达124万人次之多一事,同衢州乡亲、现任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宣传中心副主任、绿色中国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缪宏同志,有了较多的联系。我在看过一组由他任总监制推出的有关绿色中国的新闻报道后,即兴给他发去以下一段微信:
首次观看阁下任总监制的地方新闻联播,有特色,吸引人,特别是有关树草绿化和野生动物保护方面,把各地的视频新闻集中起来,既是国家长远发展需要的,也是每一次平民百姓所关心的,这就成了强项。我在2017年之前,曾在美国旅居七八年,都在远郊乡间小镇,所见所闻,互相比较,我们差距较大的还是野生动物群的保护和恢复,此事任重道远。阁下所主持的报道对此大有用武之地,很有必要长期加大宣传力度!临时想起的草草意见供参考。
没有想到,因为这些文字的往来交织,却激发并勾起我对于我的家乡浙江江山,关于珍贵野生动物华南虎的消失和灭绝,在我幼年、少年乃至青年时期所亲身经历往事的记忆。我决定把有关这件事的记忆片段写下来,留给今天的乡亲们作为生态环境的参考资料,反省和思考历史,认识到由于严重缺乏环保意识,除自然环境自身的变化外,人为的损害和破坏,也是造成包括华南虎在内的许多野生动物大量减少以至灭绝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记述我的亲历亲见亲闻之前,必须提一下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的江山农村上学姑娘王圆爱勇救被刁虎口的幼儿的事迹!因为王圆爱勇敢上前呼救,引得众多在田间劳作的农民也拿上锄头向老虎奔去,最后老虎被吓到松开口中的幼儿,落荒而逃,幼儿因此得救!这个消息经报道后轰动全国,王圆爱也成了全国皆知的英雄姑娘!我引这例子是以此证明,在那个时候,江山的野生华南虎还相当多,不然何以闯到村里伤人!以下我简述自己经历的与华南虎直接相关的几件事,时间比王圆爱打虎救人还早。
我1937年出生于浙江江山清湖,后移居贺村,位于清湖、贺村之间的祝家坂村是我外婆和奶娘的世代居住地。因此我从婴幼儿到少年都前前后后在这三处度过。1942年至1946年,我在贺村读初小。1947年至1949年,我在清湖读高小。这就是说,在新中国成立前,我是在江山乡镇和农村生活的,连江山县城都没有去过。从我能记事起,不论是我外婆、母亲、奶娘,还是同一辈的其他长辈,凡是婴儿哭闹或其他不听话的行为,几乎都无例外地用“‘老虎豹’咬你”(按:江山当时既有华南虎,又有金钱豹,江山方言习惯上统统叫老虎豹,虎豹不分家)“‘老虎豹’吃你”等类似的话术吓唬小孩。而且一到夏天,田里的稻子长高长密了,大人们都真的时时关注小孩,说“老虎豹”要下山了,随时随地都可能从稻田里窜出来,专门吃猪吃羊吃小牛,还吃人!因此不让我们幼小的孩子离开居家的周围。每当我到稻田畈里捉鸟逮鱼玩,特别是临时居住外婆和奶娘家,房子几乎被稻田团团围住,一听不见我同别的孩子的玩耍声,外婆和奶娘就扯着大嗓门呼叫我的小名:“东根!东根!你在哪里?赶紧回家!”每天不知要大喊大叫多少次!不仅如此,大人们还常常传来消息,什么地方什么人在山上砍柴时被“老虎豹”叼走吃了,连骨头都没有找到。又说什么地方什么人在稻田干活,窜出来一只“老虎豹”咬他,因为周边稻田都有人干活,大家闻声拿起干活的家伙一块呼救,“老虎豹”才落荒而逃,人受伤了,留下一条命,等等。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下,连大人也都谈虎色变,更何况我等小儿?而且并非人为夸张,而是事实如此。当时的江山,不仅华南虎多,金钱豹也不少,至于别的野生动物之多,更不必说了。但是,我真正首次见到真的华南虎,却是在贺村的集市上,是被打死后被农民抬到集市解剖卖老虎肉,并首次购买了老虎肉。此事下边再细述。
说到贺村的集市(江山话叫墟日),还得多说几句。在历史上清湖集市的日子是逢一逢六,贺村是逢四逢九。但记忆中清湖集市人多市场交易场面大,有好几条街,店铺林立。而贺村除牛市外,只有一条窄短店铺少的老街,热闹劲要差多了。我父亲作为传统徽商,颇有眼光,在上世纪30年代初,看到浙赣铁路通车在贺村设车站(当时从杭州到江西玉山止),开店铺做生意有前途,即结束在清湖“新华泰”字号的徽商做学徒后升店员的生活,独自跑到贺村开设“同仁泰”字号的徽商南货店,果然生意好,发展快,在1942年日寇侵占江山之前,店里早已雇有账房先生,还有若干名店员、学徒和工友,自己已成了专跑杭州、上海搞联络进货的老板,“同仁泰”也成了贺村最大的商铺了。但我的母亲带着孩子仍居住在清湖,大姐、二姐和我都出生在清湖。等我们于1940年举家搬往贺村,当时贺村的集市已有较大发展。我家的“同仁泰”南货店店面就开在贺村老街的上街头,店铺前是街,后门临河,隔壁是糖房店和“罗元昌”布庄,规模仅次于我家。1942年日寇侵占江山前,我已进了贺村小学读一年级。我第一次在贺村集市上看到打死的华南虎被剥皮、剔骨、卖肉,记忆的时间比较准确,是因为当时的贺村乡政府的几名工作人员和乡丁(有几支步枪),利用那天的贺村集市的场合,在贺村街头最西边的小广场上庆祝抗战胜利(当时江山百姓大呼“日本侽投降了”),放了许多鞭炮,还朝天开了好几枪,印象极为深刻。这么计算,时间应该是1945年8月中下旬,正是天气十分炎热的日子。
我十分清晰地记得,其时我读小学三年级且年已八周岁。我是同小伙伴们提前赶到贺村老街最西头的小广场的。按时推算,其时为暑假,不可能是校长严朝宝和班主任杨香东提前告诉我们的,很可能是住在贺村乡政府(地处贺村老街中段的乌龙殿新中国成立后曾改成卫生院)附近的同学先得到的消息。当然,我们赶到时那里已聚集了很多老百姓,连到贺村赶墟的也站住了。我现在能明确记得的细节有:第一,先有一个乡政府的什么头儿,是不是乡长记不得了。他比划着手大声演讲,我只记得几句,即“美国侽在日本丢了两个新发明的原子弹,把日本炸平了,一次就死了几十万人!日本侽没办法,宣布投降了!”第二,老百姓跳起来欢呼,我们小孩子当然跳得更高更欢!我能记得的大呼大叫有,“日本侽该死!”“日本侽罪该万死,统统枪毙!”等等。接着是放鞭炮,四五个乡丁,每人朝天放了一枪!这边庆祝日本侽投降的聚会刚散,那边又传来即东侧不远贺村桥头大樟树底下,刚抬来一只被打死的大老虎,正在剥皮、剔骨、卖肉。我们这帮孩子又呼啦一下子,转移到桥头樟树底下去了。
因为所有的孩子从小都受到大人言传身教的“老虎豹”的可怕,即便是死老虎,真正面对还是打不消心惊胆战的感觉。当我们靠近时,死老虎已吊在大樟树下的特制铁三角架上,剥去了大部分虎皮,只剩下硕大又威严的虎头还在细细的剥离,这可能是困难最大的部位。我记忆中的第一眼直感:虎斑毛色黄黑相间,十分好看,而虎牙虎爪则更加粗大坚利,仍颇有虎死威存的感觉。唯一的意外是它个头比我想象中小。后来才知道的,华南虎威猛灵活且长相标致,但个头较小一些。在围观中,我们听大人议论,得知了两点:第一,这只老虎不是猎枪击毙的,而是若干农民在稻田间用锄头乱打而死的。因为稻子临近收割,长得又高又密,正是有遮蔽老虎下山的时节。几个农民大清早扛着锄头一块去看稻田,不料在田塍与老虎碰面,领头的农民大叫一声,举起锄头劈去。说时迟那时快,老虎已扑了上来,咬住领头人的胳膊。好在后面的几名年轻力壮村民,遇事不慌,其中一名猛力抡起锄头朝老虎的脑门心打去,老虎即撒开口往回跑,但明显受伤,跑路脚步不稳,于是大家齐声呐喊,像打铁一样猛击老虎。不一会儿,老虎就躺在地上动不了了。大家仍不停手,一直打得老虎断了气才罢。于是,他们拖着死老虎,背着伤员回到村里。因为天热,老虎存放不住,要腐烂的。正巧这天是贺村墟日,他们就抬着死老虎赶来了。第二,大人们说,这老虎最值钱的是虎皮和虎骨,晒干了,弄利索了,到县城大药店能卖大价钱。虎肉大补,但存放不住,只能就地出售了。我们几个伙伴,听这么一说,就各自跑回家,询问是否买老虎肉吃大补了。后来的结果是,虎肉售价一开始是猪肉价的几倍,我们家经济情况较好,立马买了几斤。但当时百姓穷的多,舍不得买。于是不断减价出售,因为天热又无当今的冷藏设备,最后落到与猪肉同价,才算卖完。我们家当天就炖起来吃了。我的印象是,不腥,也不鲜,而且比老耕牛的牛肉还老,口感不好,但因为迷信虎肉大补,全家老小当天就吃光了。
1949年9月我考入志澄中学(今江山二中)读初一,母亲(左)和二姐(右)送我到县城在公园照相馆合影的。
在我的记忆里,如果从1945年夏天首次看到死老虎并吃到老虎肉开始,直到1952年我在志澄中学(今江山二中)初中毕业,这七八年时间里(我在清湖小学寄宿读了两年高小,在江山二中寄宿读了三年初中),我每年暑假一个多月回到贺村家中居住,几乎都能吃到老虎肉或其他野生动物的肉,差不多每个集市都有被捕捉或杀害的野生动物的肉出售。由此可见,那时候在我的家乡浙江江山,包括华南虎在内的野生动物,其繁衍生息的数量有多么大!写到这里,我还得补述亲身经历的惊心动魄的路遇活老虎和两只还没有睁眼的小老虎被一山区农民活活摔死的情景,以佐证当年的华南虎在江山其数量多到什么程度!
如前所述,我在1947年至1949年间寄宿清湖小学读高小,而家居住在贺村。因此我每个星期六下午三点以后,要从清湖步行15华里回贺村家中,星期天下午又从贺村返回清湖。若从清湖出发,离开镇里即沿着航山山底右侧的山路,一边是航山,一边是清溪(须江),路两边树草丛生,十分茂密。如果不是清湖墟日,行人稀少。因此母亲和清湖的亲戚都关照,这段山路直至航山根水碓,要跟同路的大人结伴而行,要睁大眼睛,留意野兽出没。话是这么说,实际上我常常找不到伴,一人而行,经常提心吊胆,等过了航山根水碓,朝柳家墥、湖前方向,都是大田畈,比较安全。到了姜家过了渡船,就到贺村了。真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年(按推算应该是1947年)初夏时节,天气已热,我找不到伴,自己沿航山底山路南行,边走边看着目光能到达的最远路面,突然远远看见比普通狗粗壮得多的家伙迎面缓缓走过来。我立马钻进沿江的树草丛中,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稍微近点,发现这不是狗,而是一只老虎!我自然一身冷汗,不敢喘气。可能是天要救我,看样子这老虎刚刚饱食,连头都没有抬,只看路面,在离我十多步时往右一拐,走进航山的一条山沟,看不见了!但我仍然不敢出来,原地趴着不动,较长时间无动静,我才轻轻走出来,向航山根水碓跑去。回家后禀报母亲,全家人都惊恐万分。自此,母亲专程到清湖作安排,委托亲戚个家住下午与我同行走这段路。但不久后,学校找到一位居家湖前的寄宿生与我周六同行,才免除了亲戚的麻烦。至于摔死小老虎一事,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初我在江山二中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四五点钟,我路过江山县城市心街附近的一个小茶馆,看见围着许多人,上前一看,有两只还没有完全睁开眼睛的小动物,在地上爬着,喵喵叫像小猫,但虎斑纹非常好看,肯定是小老虎无疑。听旁边人说,这是山区一农民上山砍柴捡来的,拿到城里卖钱,但从上午到现在,都没有人买。这是小老虎,不是别的野兽,谁敢养?养大了怎么办?而当时江山,又没有动物园。大家正看着,说着,忽然走过来有酒气的大男人,一面满口脏话,一面当场把两只小老虎活活摔死。许多人指责他,他一句话不答,挑着空箩筐扬长而去!我前面提到的江山王圆爱虎口救小孩之事,比我亲眼所见的摔死小老虎,还要晚几年。
综上所述,足可以证明,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江山的华南虎及其野生动物资源十分丰富。但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逐渐减少,至八九十年代,华南虎是完全绝迹,其他野生动物生存率也大幅度下降,有不少也差不多绝迹。为什么?原因是复杂的,比如大自然气候和环境的变化,野生动物自身繁衍生息的复杂演变等等。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人为的破坏因素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比如,首先是同全国各地一样,江山的林木曾经受到过量的砍伐,严重破坏了野生动物的生存环境。去年我曾撰写过《三上江郎山》一文发表,其中第二次上江郎山正赶上1958年全民大炼钢铁,暑假期间从上海复旦大学回家乡之际,不仅看到铁路公路沿线两边山上的树被“剃”了光头,就是偌大的江郎山登山十八曲高大密麻的树木草丛,也被砍光当柴火炼钢铁了。这是何等规模的森林植被覆盖率的人为大损伤!野生动物的家园都没有了,它们又如何繁衍生息,传宗接代?第二,中国老百姓普遍缺乏对生态环境和野生动物的保护意识,到后来广泛且过量使用化肥农药,更促进了生态环境的恶化。第三,更有十分不科学地迷信野生动物肉类食用大补身体的传统陋习影响。如前边本文所述,如我辈之流也参与其中,不仅一般的野生动物肉类,就是野生动物之首的华南虎之肉,少年时也食用过多次。而且这并不是少数人之所为,是有着一定的普遍性的。见野生动物就捕捉、杀戮、吃肉,这是多么大的错误之举!现在想来,实在是可叹又可悲,万分后悔而又不可追!
俱往矣!在经过相当一段时间之后,教训深刻而惨痛!中国的领导层和老百姓终于认识到经济发展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如果生态环境逐渐恶化,那么所取得的各种成果,都有可能付之东流!在绿化中国、清洁山水等保护生态环境的工作取得很大成效的基础上,中国共产党又发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伟大号召,全民响应,全国动员,包括沙漠地区在内的全国范围的绿水青山,如同雨后春笋,无论是量还是质,都有了飞跃发展,真是硕果累累,随处可见!山青了,水绿了,草长了,所有生态环境的好转,当然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基本条件,也是野生动物得以保护和繁衍生息的重要保证。然而,由于自然条件和生物特性所限,对于野生动物的保护,特别是促使它们恢复原生态并逐渐发展,要比种树种草等改善大自然的环境还要困难得多。当然这项任务因为有了法律法规,有了人的保护意识的提高,现在已经有了较大的变化,看到了野生动物数量的不断增加。但是,的的确确,这是一项难度高、阻力大的任重而道远的繁重任务,没有十年八年乃至几十年,是难以明显见效的!就本文前面所述,几十年至多半个世纪,在我的家乡浙江江山华南虎从如此繁多到完全绝迹,而且分布范围从山东半岛沿东南沿海,直到广东广西,统统没有了踪影。由于各种综合原因,如今要在我的家乡恢复华南虎的踪迹,恐怕可能性微乎其微了!问题是其他的野生动物,包括地上爬的蛇类和蜥蜴等小动物,在我幼小时包括少年时代,几乎处处都可碰上,如今你要找到它们,则比较稀罕了。由此可见,要把已被打断得七零八落的野生动物生物链条重新接上,或重新建立,谈何容易!然而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应该相信,有了中国共产党的坚强而正确的领导,有了广大人民群众环保意识的大转变、大提高,有了今天上下齐心奔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大目标,这个仅仅是局部问题的野生动物的精心保护和繁衍生息,还能解决不了吗?当然这需要时间,起码得几十年以后吧。尽管,年已八十有四的我,很可能等不到这一天了。但这是自然规律,只要我们的子子孙孙,能永远生活在“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之中,那么我们几代人的努力奋斗,就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