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美人》：情色的骨子里是艺术
路易斯·布努埃尔的《白日美人》中有一幕著名的场景，一个嫖客打开一只小小的漆盒，先让一个妓女看盒子里的东西，再让主角塞维莉娜（凯瑟琳·德纳芙 饰）看。观众始终不知道盒子里究竟是什么，只听见盒子里发出轻轻的嗡嗡声。第一个妓女拒绝了嫖客的神秘要求，塞维莉娜也拒绝了，但接下来的镜头变得十分暧昧，并暗示我们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们始终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那一定是极其色情的东西，可我们深深被这一幕吸引了。
《白日美人》大概是现代电影史上最著名的情色电影，也可能是最好的，因为这部片子从骨子里把握住了情色的精髓：色情气息并非源于赤裸裸的肉体接触，而是源于想象。这是上述那个场景告诉我们的，也正是影片贯穿始终的魅力所在。
影片中的塞维莉娜是一位举止正派的少妇，年仅二十三岁，丈夫是外科医生皮埃尔（让·索里尔 饰），他外貌英俊，对妻子的品行十分赞赏。出于偶然，塞维莉娜遇到了一位家族故人——年长于她且阴阳怪气的昂西（米歇尔·皮寇利 饰）。昂西对塞维莉娜的贞洁十分感兴趣，包括她无可挑剔的金发碧眼，以及保守谨慎的谈吐举止和一本正经的衣着打扮，甚至塞维莉娜对他表现出的冷漠的态度也让他着迷不止。但当他邀请塞维莉娜共进午餐时，却被冷冰冰地拒绝：“用不着你来恭维我！”
然而，塞维莉娜贞洁的外表之下却隐藏着大胆狂野的性幻想。在影片开头，这位美丽的可人儿就幻想她与皮埃尔乘坐马车去乡间的路上被两个车夫袭击。而在影片中间，她同样幻想自己穿着白色长裙，被男人五花大绑，把污泥砸在她身上。在遇到昂西不久之后，这位正派的少妇便找到了老鸨阿奈夫人（热纳维耶芙·佩姬 饰），并在那里得到一份妓女的工作。于是，塞维莉娜下午2点到5点从事这个令她入迷的工作，并且获得一个“白日美人”的名字，5点下班之后，她又变回了对此一无所知的丈夫怀里的娇妻。
在我们看过的大多数作品里，卖淫都会被处理为社会顽疾的隐喻或者人性堕落的象征。但是《白日美人》的小说原著作者凯赛尔在序言中写道：“《白日美人》的主题不是塞维莉娜在肉欲上的变态，而是她对皮埃尔超脱肉欲的爱，它是一部关于这种爱情的悲剧。”在这篇序言的结尾，凯赛尔向那些把《白日美人》当做一种病理学的观察的批评家们抛出了一个带有谴责意味的问题：“难道我将是唯一一个对塞维莉娜抱有同情和关心的人吗？”然而，导演布努埃尔比小说作者高明的地方在于：凯赛尔希望我们通过认同去同情塞维莉娜，布努埃尔则通过对塞维莉娜“沉沦”的本质的思考去理解她，并将这种“沉沦”的外在表象——色情当做艺术去审美。导演并没有沉溺于凯赛尔对女主角抱有的感伤心理。事实上，《白日美人》就像一件高贵的艺术品，场景、道具、人物衣着以及发型无不恰到好处，包括情色部分在内的整部影片的节奏和气氛十分慵懒从容，甚至于布努埃尔把塞维莉娜的身体分解为各种具有性爱意味的组成部分。影片中女主角的手、脚、大腿、鞋、长筒袜以及内衣等等，无不出自恋物欲者之手，甚至表现出一位艺术家的品味和追求。影片中那些暧昧的色情和性爱意味，在布努埃尔精美的镜头中散发出古典艺术的克制美，而这种美感正是是影片问世时几乎所有的批评家们所察觉到的。
不仅仅是镜头，在整部影片中，除了铃声暗示着马车运动，布努埃尔几乎不用任何音乐，因为在他看来，没有必要用过度的音乐去打破影片里这个有着天使面孔和魔鬼欲望的女人身上那种独特的美感。《白日美人》通过蔑视那些廉价的音乐可能会破坏影片的平衡感，意外获得了一种静穆的崇高。
作为电影史上最优秀的导演之一，路易斯·布努埃尔（1900—1983）对于人性从骨子里持怀疑态度，可他并不认为人性是可鄙的，只是可笑而已。他执着于在什么情况下深层情感程序（Emotional programming，指早年的经历对心理发展具有长期影响，从而造成特定的情感模式）会压倒自由意志，从而影响我们所作出的决定。在他的影片中，人物往往看似自由，却并非如此。他相信，许多人在童年时期就形成了特定的性行为模式，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塞维莉娜正是如此，因此在影片中她说道：“我不能控制自己，我迷失了方向。”
于是我们不难理解，衣食无忧、正派纯洁的中产阶级少妇塞维莉娜拒绝了第一个嫖客之后，老鸨阿奈夫人派了另一个妓女进去，并领着这个新手在隔壁偷窥，让她学习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妓女时，塞维莉娜转身不看，嘴里说：“真恶心。”随后，她又转过来，继续从窥视孔偷看。同样在影片中，当对举止粗鲁、满嘴恶心的钢铁假牙的为非作歹之徒马塞尔（皮埃尔·克里蒙地 饰），塞里维纳说道：“我不收你的钱。”想到即将被这样一个街头混混玷污，她感到无比兴奋。马塞尔始终不能理解，尽管塞维莉娜对他无比着迷，但对他本人丝毫不放在心上，因为他只是这个白日美人性幻想的道具，正如每当塞维莉娜走进房间准备做爱时，让她感到刺激的不是房间里的那个男人，而是正在走进房间这个行为本身。
作为叙事而言，《白日美人》的结尾有一种诱人的开放性。昂西告诉了皮埃尔他的妻子做妓女的事实，布努埃尔没有表现这一场景，而是在影片中第一次玩起了隐藏人物行动的做法。但当塞维莉娜走进房间，很显然她的丈夫已经知道了真相，并且感受到她的背叛。镜头切至他那只因折断而上翘的手，他在震惊中死去。随着声音切换到马车铃声，皮埃尔问塞维莉娜在想什么时，影片以跟开头一样的问题——“塞维莉娜，你在想什么？”——宣告结束，而此时的塞维莉娜依然沉浸在幻想当中。这样的结尾给了我们很多种解读的可能。作为导演，布努埃尔野心勃勃，他并没有以一个清教徒的视角让影片的主题道德化，他既不想惩罚，也不愿意褒扬塞维莉娜。他宁愿注视着她在接受自己的命运时的优雅风采，倘若失去了这种宿命论，布努埃尔将会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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