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并不能算是怡的摆渡人。
他是一个很和善的老头,手插在兜里,背在身后,昂着头,整天笑嘻嘻地到处转悠,和小区里的小年轻一起打篮球;花钱大手大脚,甚至也会追赶潮流买名牌衣服。他总是健康而富有活力,完全不以年纪大作为负担。他拿着自己的养老金和孩子们给他的钱四处游历,还有周游世界的梦想。为此,他抓紧一切机会和怡飙英语。他好像从来不服老
他是怡的爷爷。像很多爷爷一样,他生活上不拘小节,还很有大男子主义——奶奶承担所有的家务活似乎理所应当,而他只负责游山玩水。他患有严重的耳鸣,和别人交流都有困难,还不愿意戴助听器,每次讲话都靠大声喊,不管在家里还是大街上。一想起这样的爷爷,就算他再会玩再幽默自己也不愿意跟在他身后。可他仿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似的,每天高高地昂着头四处闲逛。
可真是奇了怪了,奶奶居然整整忍受了他50年——你没听错,他们金婚了。
怡的奶奶和爷爷的生活习惯简直完全相反。奶奶总是低着头,任劳任怨地做一切家务,处处省吃俭用,是勤俭持家的楷模——她总是能花最少的钱,安排好最丰盛的晚餐。
她是十足的完美主义者,但她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她有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喜欢贪点小便宜——带走饭店的手巾之类;还常常教导孙辈们防备人心,多留心算计,甚至连几十年前的一点小事还要铭刻在心;她过于节俭,甚至连掉在地上的饭都不放过;她有可笑的谦虚,尽管自己做得一手好菜却还是说自己“完全不会做饭“。怡这个年纪的孩子,实在理解不了这些。而且,她实在管得太细,把不管年纪多大的晚辈都当小孩子,大声提醒他们扣错了扣子,甚至还自己低着头走上去帮他们扣上。
走进他们家,你完全不会相信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这么久。和想象中的相濡以沫相去甚远,他们总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也许是爷爷看起来邋遢还到处溜达,或者是谁又打碎了一个盘子、买错了菜……奶奶永远操着乡音唠唠叨叨骂得最凶,爷爷总是在一边沉默不语,不反驳也不评论,有时还带着一丝笑意。这样的吵架从怡出生开始就一直存在,不管怡在练钢琴、学习备考还是玩耍。很不幸,她完全忍受不了这种嘈杂的环境。她情绪化的脾气大概就是那时候养成的吧——她没少对爷爷奶奶说过难听的话,也没少对爸妈抱怨过。她得到的回答,除了爸妈的劝止和呵斥,就是爷爷奶奶的间歇性沉默。
怡还是一意孤行地想找到她的摆渡人。于是她开始满世界跑。
南美洲的一个高原湖泊,保留了原生态的摆渡人——俗称“艄公”。他们是真的与这里融为一体的船夫,甚至吃住都在湖中的漂浮小岛上。
没有门票,也没有喧闹的游客。怡跳上一个古老的筏子,艄公开始划船。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只有近处摇曳的草丛和远处时隐时现的雪山。艄公冲怡比手势:“一个人吗?”她点点头。
艄公黝黑的皮肤,浓密的眉毛,佝偻的后背。他真的好像爷爷啊,怡这样想。
小船悠悠,澄澈的湖水和广阔的天地辉映,不禁感叹人类的渺小。“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爷爷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他不是一直想周游世界么。
她拍了很多张照片发给爷爷。临下船的时候,她多留了些钱。迷人的自然风光和简陋的居住条件,爷爷大概就是在类似的环境里成长的吧。
她走下船,没走出多远,老摆渡人挥舞着手中的钱朝他喊,执意要把多的钱送回来。浑厚的嗓音在湖面上空回荡,怡朝着老人笑笑,挥手作别。荡涤心灵的景色里,老摆渡人唤起了他很多回忆。
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故乡的国度已经很久没回去,踏上去的时候那种熟悉的陌生感让她几乎热泪盈眶。
终于回来了。可是那些年,也回不去了。一晃几年,少了一个人,整个世界都物是人非了。
爷爷不可能再收到他的图片了。他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人告诉在国外准备考试的怡。爷爷没有见到自己最疼爱的孙女最后一面。
至今,怡都很难相信,那个嬉皮笑脸的老头,那个看起来健康无比的爷爷,居然有一天因为突发疾病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早先的那些年,爷爷是怡唯一的伙伴。他给她辅导过功课,讲过故事,甚至陪她上过钢琴课。爷爷每天走路头都抬得很高,一点也不像个老头。他还告诉怡:“抬起头的女生才是最自信、最美的。”她很烦爷爷有力的大手,天天敲打她的后背;却因为那种昂扬的精神状态受益至今——那是她最初拥抱这个世界的记忆。
某一个春日,走着走着,忽然下起了“樱花雨”,抬头一看,原来是调皮的爷爷在她头上撒樱花瓣。她立刻寻找花瓣,准备下一轮还击。就这样,“樱花仗”代替了“雪仗”,成为每个春天的向往,一发不可收拾。她从此不再羡慕动画片里能打雪仗的小朋友了——在一个很少下雪的城市,春暖花开的季节,最爱的淡粉色花瓣,身边还有最爱和自己打打闹闹的大人,还有什么可羡慕的呢?他们互相追着,把樱花撒落满地,用樱花堆小人和城堡。明知回去可能会因为满头满脸的花瓣挨骂,但他们无忧无虑地享受此刻的快乐。
如今,满树的樱花又散发着春的气息。在小区里走一走,满地的花瓣也会点缀你的世界。怡低头拾起一片花瓣——好想再打一次“樱花仗”啊。
一切抵不过无常,她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回家看到那个满含笑意还有点玩世不恭的黑白照片时,她恍惚地喊了声“爷爷”。她冲进爷爷的房间,看到书桌上斜放着的书和刚开封的饼干,还有角落里立着的羽毛球拍——球拍杆上一圈又一圈的旧胶带让她泪流满面。
怡从小就不太喜欢体育运动,上完羽毛球课总是以没有球友为由“罢练”。为了让她养成积极锻炼的好习惯,爷爷经常陪她打羽毛球。剧烈的跑动和跳跃,连她都难以坚持下来的强度,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硬是坚持下来了。在灰色楼房之间不大的空地里,有最有少年感的爷爷。那时候她就是要强又火爆脾气的女孩子,不肯认输又不愿轻易赢,一个球不称心如意就会不回头地跑出去很远。爷爷要想办法打出一个令她满意的球,同时又担心她跑太远追不回来。
那些回不去的日子,一追再追。但时光的摆渡人,从来不会等。
他曾经的那些叮嘱和督促,曾经的那些“老生常谈”,历历在目地在脑海里回响。她已记不清因为爷爷的耳背、迟钝等种种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缺点说出多少伤人的话,却忘记了爷爷曾经多少次不厌其烦地回答她的“十万个为什么”。她曾经以为,爷爷天天昂着头走,耳朵也听不清,一定是“无坚不摧“的人,却忽视了自己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带来的伤害。抬着头自信乐观的样子,是不是为了掩饰日渐迟暮的无助和自卑呢?这些年,怡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爷爷的身心状况,甚至和他没有好好坐下来聊聊天。总是匆匆来了,吃顿饭就走,没有好脸色,没事不问候;即使偶尔寒暄,也是被爸妈催促、可以用来应付所有人的客套话。
分享的那张变老照片下面,是一个陌生账号的评论:“真好看,老了也好看,可惜我是看不到了。”爷爷刚学会用智能手机,就开始准备给宝贝孙女制作相册;她取得的每一个成绩,哪怕再小也被爷爷四处炫耀;她考上大学,是爷爷逢年过节必提的期待。如今,她成功了,可从小一路陪伴他的爷爷看不到了。她曾以为来日方长,可到最后连 “对不起”和“谢谢”都来不及说出口。这个世界忽然没有了他的爽朗笑声和一直高昂着的头……关于他来过的所有痕迹瞬间消失,最后只停在遥远的回忆里。一切照旧,只是没有了他。
她忽然想到了表姐的爷爷,阿兹海默症、耳聋、缺少必要的陪伴……陪表姐送饭做饭的日子简直每一次都“触目惊心”。小小的电视屏幕发绿,交流全靠喊,所以干脆不交流。老人固执地鳏居在脏乱的小屋里。无意间,怡对爷爷的态度也成了她最不喜欢的样子。就算需要大声说话,家人温和的语气也足以温暖一位老者的心——总好过冷冰冰的电视机。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也许,还不算太晚。
爷爷走后的一段时间,她很怕看奶奶空洞的眼神,每天忙忙碌碌地张罗东西,没有一滴眼泪。相伴这么多年后,奶奶不得不习惯没有那个人的生活。
曾经以为爷爷奶奶的主业就是争吵,却忽略了话语间对彼此碎碎念式的关心。听起来是对你生活习惯不理解的鸡蛋里挑骨头,还不是由衷地希望你做得更好。一个风风火火,一个安安静静;一个低调地吹毛求疵,一个高调地粗枝大叶。婚姻里截然相反的性格让他们在几十年的生活里互相磨合和包容,也更好地适应了在家里自己的角色。甚至在教育上,也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达到一种默契的平衡与配合。于是,循规蹈矩的生活中亦可以有最大的自由度,平凡的人生中也可以有可能性。所以,他们是彼此一直相伴的摆渡人,在柴米油盐中悄悄雕琢着对方,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后辈。他们是当之无愧的摆渡人,用自己的真心付出,铺垫孩子们的远大前程。
怡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爷爷奶奶的热饭热汤和准点的热牛奶陪伴她挺过一个又一个充满压力的学期;奶奶低着头为怡缝缝补补,爷爷抬着头看书、逛街,曾是她最习惯的生活状态。爷爷奶奶总是随叫随到、任劳任怨,为了怡走很远去买他们平时不舍得吃的菜,甚至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作息。那可真是免费的午餐,而她,连准时到达都做不到。
他们给予了最多的爱,不求回报的那种。而我们,往往把最糟糕的一面留给最亲密的人,给他们最多最铭心刻骨的遗憾。
普普通通的爷爷奶奶,在最初的那些年给了怡最重要的东西——自由与约束,自信与谦逊,学会爱和给予。他们,当然是怡生命中重要的摆渡人。如果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怡。
她不是个好孙女,但她的爷爷奶奶是最好的爷爷奶奶。
怡从前是一个很自我的人,道德再高尚,人活着除了为自己还为谁呢?她我行我素,坚持自己的想法和梦想,不为别人考虑。
她现在开始有顾虑了,甚至连坐飞机都开始害怕。她只想不辜负所有的好意,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人。忙碌一生都在创造价值,勤勤恳恳地工作并抚养孩子……如果因为自己的缺席,而让奶奶的晚年有遗憾,她会后悔一辈子。
因为难以言述的悲痛,奶奶开始健忘,甚至连最拿手的菜都会忘了放盐。奶奶拒绝去医院检查,记忆里那股刺鼻的来苏水味总是挥之不去。怡想接奶奶去国外生活一段时间换换心情,奶奶只呆了几天就说住不习惯要回国。
她想起之前带着爷爷的梦想满世界跑的时候,在异国他乡的街上看到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奶奶迷茫地左顾右盼。怡听不太懂老人说的地名,附近也似乎没有这个地方,就抱歉地摆了摆手。老人鞠躬道谢,卷发在空中飘扬,眼里充满了焦虑和无助。怡没走出去多远——脑海里一会是初到异国的自己,一会是孤身一人的奶奶。如果奶奶也遇到这样的情况,她真心希望有人能帮她一把。想到这,她飞奔回去,拿出翻译器查到老人说的地方,拉着她的手,绕过弯弯曲曲的小路,直到她见到家人。
怡不再像从前一样冷漠、沉默,她希望尽自己所能地帮助有需要的人;只因为,她也希望最爱的人也能得到世界的温柔以待。这种转变很微妙,这种感觉也很奇妙,就好像回到小时候,那个一尘不染的年纪,过再平凡不过的一天又一天。
一切都还为时不晚。奶奶的节俭习惯不过是那个物质匮乏年代的产物,她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是害怕我收到伤害。常常和奶奶在一起,聊聊家长里短和八卦,查查做菜方法,开开玩笑,甚至只是坐在那里发呆,看云卷云舒,赏满天烂漫。
怡想用实际行动告诉奶奶:我永远爱你,珍惜你,弥补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日子,代替爷爷保护你。这次,你不必再牺牲什么,换我来做你的摆渡人——我想把最好的爱给你。
人活着就是一个念想,好像一定等到一个人离开以后才会发现他的可爱之处。其实,我们原本不用那么苛刻,太过于关注那些不值一提的东西,一切落幕之后,会成为永远的遗憾。
一直以来很回避的死亡话题会不可避免地到来,这种永别,别人提起来永远只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名字,对至亲的人而言则是铭心刻骨。
我们明明知道生老病死是生而为人逃不开的过程,却还是在真正失去时追悔莫及。其实,他们一直是生命里早已习以为常的摆渡人,只是如此深刻的道别才让你意识到摆渡人的意义:
这是一笔从生命开始到终了的帐。有些年你们相遇,他们愿意为你不求回报地付出,摆渡你到河的对岸;上岸以后的这些年,你也深深受他们的处事方式和人生信条影响——有物质财富,更重要的是受益终生的精神价值。同时,他们也会成为你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如果提前了解了所要面对的人生,知道有他们相伴的日子是如此地短暂,不知你是否还会肆意地枉费他们的良苦用心,在敷衍搪塞中虚度明明可以紧紧相拥的时光。
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来,那就再不要等到下次了。在共同度过的这些年里,好好珍惜他们,好好感激他们——一句道谢,一声赞美会让他们受用很久;冲上去一个热烈的拥抱,一声简单的问候,一个会心的微笑。阳光万里,鲜花盛放。
我们自然无法改变时间,但我们还是能做到,珍惜每一个最好的当下。
一直向前走,时刻都不要忘记我们真正追求什么——你会遇到很多摆渡人,但你也要学会做自己的摆渡人。做不了普度众生的神,那就先守护好身边的人和永远弥足珍贵的自己。
她低下头,又抬起。
作者:陈佳蔚     所在学校:青岛二中    指导老师:王蕊
本文系“摆渡人”杯全国高中生征文大赛三等奖获奖作品,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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