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过这样一段话:
“彊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
王国维这段话中提到的“梦窗”,是《梦窗词》的作者,布衣词人吴文英的词做,这位南宋后期的词人,在清末更是大放异彩,甚至当时词坛几乎言必称梦窗。
然而这样一个传奇式人物,王国维却很是“瞧不上”,他在《人间词话》中述其浅薄、多用代字、词之不工、写景之“隔”、无豪放之情、归于乡愿耳等等,几乎难寻一褒誉之词,更是以“彊村”做比,认为其虽“学梦窗”,却“情味较梦窗反胜”。
这“彊村”又所谓何人呢?这个名字或许很多人并不熟悉,那么“上疆村民”呢?又或者《宋词三百首》,总该是有所耳闻的。
说起最流行的宋词选本,非上疆村民编著的《宋词三百首》莫属了,上疆村民本名朱祖谋,原名朱孝臧,字藿生,一字古微,一作古薇,号沤尹,又号彊村、上彊村民。他生于国家多难之秋,一生之中历经戊戌变法、庚子事变和辛亥革命,所以彊村词风多幽忧怨悱、沉郁绵渺。
王国维曾批评以朱祖谋为代表的学人之词,是难以达到自然高妙之境界的,许宗元也认为:“他在词的艺术上亦无何创新。”其实,词的创作发展到清末的时候,已经非常没落,继承已然不易,创新实难突破了。
即便如此,朱祖谋的词作水平,还是非常受到认可的,张尔田在《彊村遗书序》中说:“跨常迈浙,凌厉跞朱”,他赞誉朱祖谋的词作水平已然超越了常州词派和浙西词派。
就其词风来说,唐圭璋则在《朱祖谋治词经历及其影响》中曾评价到:“蕴清高夐,含味醇厚,藻采芬溢,铸字造辞,莫不有来历。体涩而不滞,语深而不晦。”对此,叶恭绰在《广箧中词》中则评说的更为具象:“彊村翁词,集清季词学之大成。”
也正因如此,朱祖谋被近代词坛尊为清季词学之大成者,除却文化上的成就,朱祖谋的品性致高洁也为后人敬仰。
朱祖谋作为“清末四大家”之一,书法作品合颜、柳于一炉;文学作品多写人物、梅花,饶有趣味;除此之外更擅词做,著有《彊村词》,还于1924年,编订了一直流传至今的《宋词三百首》。
朱祖谋在《宋词三百首》中,收选了宋代词人八十八家,大要求之体格、神致、以浑成为主旨,选源既广泛又深入,对后世影响极深,且有着理论与文献的双重价值。
性之高,灵之洁,赤子之心,溢于言表
其实,刚知道朱祖谋的时候,还是从张大春的《春灯公子》中读到的,本以为那不过是“说书人”张大春笔下的一段传奇笔记,却不曾想到他就是那编著《宋词三百首》的上疆村民。
《春灯公子》的第三篇“朱祖谋·机慎品”中,开篇便是一句:“好你个高俅巧设‘白虎节堂’诱捕‘豹子头’林冲的故事啊!”
顿时悬疑倍增,兴趣大起,究竟谁是那“高俅”,谁又是那“林冲”?有人说,张大春善于掉书袋,可我偏又爱看他这“掉书袋”,历史人物一经他口便如传奇故事,写遍天下人,闲话天下事,半白半古的记述,又颇有些江湖豪气,写得朱祖谋这样一个文人,即便没有金戈铁马的激烈,其傲骨铮铮也好生让人敬佩。
事实上,朱祖谋的经历也的确坎坷而传奇,他在光绪八年的时候中举,第二年就考取了二甲第一名进士,那一年他27岁。后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历充国史馆协修,会典馆总篆总校。
朱祖谋为人恬淡内敛,洁身自好,淡泊名利,交游并不甚广,只和少数品性端正的文士相交,对于朱祖谋的这个特点,夏孙桐曾说:“盱衡事变,忧时之念甚深,而不自表襮。足迹稀至朝贵之门,交游同志,所深契者,多清望劭闻,贞介不苟之士。”也因此而在广东学政之时,跟总督不和,继而竟辞官而却,到了苏州任教于江苏法政学堂。
在义和团的庚子拳匪之乱时,朱祖谋位卑职小,却未放弃君子之争,张大春评说:“始能鼓舞慷慨、激励耿介,为当时瘖哑黯淡的朝廷绽露一点灵光。”
适时光绪二十六年的五月,义和团包围外国使馆,董福祥部击毙日本外交官,朝廷之上一连三天“叫大起”,朱祖谋第一个上疏力陈拳匪妖妄不可倚以之集事,反对仇教开衅。
奈何一折递上,却反被慈禧太后笑说:“这是个狂生,不识时务!”朱祖谋却不卑不亢,在叫大起的时候,虽个头长得矮,位置站得后,却声如洪钟,掷地有声,跪前禀奏:董福祥的军队,不可靠!
戊戌变法之时,两次不顾个人安危抗疏力谏,奋力抗争的也是他,更因此而触怒西太后,险些获罪。
朱祖谋为官多年,一直关心国事,一片拳拳之心,殷殷之情,感人肺腑。到辛亥革命之后,朱祖谋以遗老自居,晚年时在沪上结了一个词舍,以著述为娱。
彊村一生,“身世所历,忧危沉痛”,其性情之忠贞,品格之高洁,在当时昏庸腐败的朝政之中,更显珍贵。
以词品,见人品,格调高简,风度矜庄
朱祖谋学词是比较晚的,年至40才开始跟着王鹏运学习填词,彼时正值多事之秋,这对朱祖谋的词风有着明显的影响,在他词做之中也多是他赤子之心的自然流露,对此,王鹏运曾评论说:“词境日趋于浑,气息亦益静,而格调之高简,风度之矜庄,不惟他人不能及。”
朱祖谋在词学创作方面多是得益于王鹏运,他在《彊村词自序》中就曾明确表示:“予素不解倚声。岁丙申,重至京师,半塘翁时举词社,强邀同作。翁喜奖借后进,于予则绳检不少贷。”
上文说过,朱祖谋的词在后期浸润吴文英梦窗词颇深,而后又兼学众家,唐圭璋曾说:“取经梦窗,上窥清真,旁及秦、贺、苏、辛、柳、晏诸家,打破淅派、常派一偏之见,取经用宏,卓然自成一家。”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之秋,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逃到了西安之后,王鹏运、朱祖谋和刘福姚被困居在宣武门外校场头条胡同,王鹏运的“四印斋”寓所之中,他们偶然在王鹏运的书架上得到了二百多页的词牌,于是三个人索性在王鹏运家里以此来填词,以慷慨之词抒家国之恨,他们三人当时共作出581首词,而后加上宋育仁的39首词,将这620首词结集为《庚子秋词》。
《鹧鸪天·庚子岁除》便是那时所做:
似水清尊照鬓华,尊前人易老天涯。酒肠芒角森如戟,吟笔冰霜惨不花。抛枕坐,卷书嗟。莫嫌啼煞后楼鸦。烛花红换人间世,山色青回梦里家。
《庚子秋词》的意义深远,因为他不仅仅是几位文人的艺术创作,更是那段岁月中的历史见证,它被马大勇先生誉为“词史”,就是因为它是近代词史上第一本集中反映特定时事的词集,词集中的词作大多跟“记录历史”有关,例如珍妃堕井,又如列强肆虐。
仅以珍妃之事来说,其实关于珍妃的记载,历史上众说纷纭,而在《庚子秋词》中,朱祖谋也写下过诸如《莺声绕红楼》、《遐方怨》等词作,还有那首非常著名的《声声慢·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味聃赋落叶词见示感和》:
《声声慢·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味聃赋落叶词见示感和》鸣螀颓墄,吹蝶空枝,飘蓬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拚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蝉。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鹃。
鸣螀颓墄、吹蝶空枝、哀蝉、空山,凄凉悲切之意顿显。
朱祖谋本就高洁性灵,再加上当时的社会境况,让他的词作之中一种沉重之感隐现,而朱祖谋对于词作研究的成就,更是让他主持晚近词坛近40年,占据着显赫地位,被誉为“词学之一大结穴,开来启后。”
他所编订的《宋词三百首》更是汇集三百首宋词精选作品,并以白话译解,阐释词作的意象、情蕴和表现技法,为后世后代的诸多宋词爱好者们,在领会、品鉴宋词艺术上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朱祖谋是清末词坛的领袖人物,他不仅对民初遗民有影响,甚至对当下的近现代词人亦多所提携,因为他对词坛的影响而掀起的梦窗词的热潮,也引起过巨大的争议,尽管如此,对于朱祖谋在校勘唐宋词集上的成就,很多学者都给出了非常一致的高度评价,朱祖谋无论是从词品,还是人品,都是后世之人值得去学习的榜样和楷模。
胡先骕更是将朱祖谋的词视为清人词中的最高水准:“骨高韵远,夐异乎寻常词人,微论国初诸公未能视其项背,即以有清一代论,舍成容若、项莲生、蒋鹿潭三数词人外,殆难与之颉颃……尝不揣谬妄,许为有清一代之冠。”
可见朱祖谋在清词史中的地位是何等重要。
宋词三百首
作者 缓缓有点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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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16 07: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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