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保道:“就在这里说,没关系。”

此刻如果章文保抽身出会议室听洪立彦单独谈,省里专案人员可能会有疑问,因此不如让洪立彦当面说为好。洪立彦很理解。他那些话其实也不是非得偷偷说,只是有必要先那么报告。既然章文保不认为是问题,那么但说无妨。洪立彦提出,从李主任介绍的情况看,这起案子涉嫌黑恶事项。市政法委由王副书记具体分管这一方面工作,恐怕让王来参加今晚行动比他要合适。

章文保说:“我们考虑还是你,你跟他比较熟。”

“所以我得特别说明,请求回避。”

坐在章文保身边的江林插嘴:“我们研究过了,你这种情况,不在回避要求里。”

江林是市纪委副书记,章文保的副手。他的话当然没错,洪立彦与万秋山既不是血亲也不是表亲,不是同学,不算朋友,彼此也不存在直接利益关系,没有哪条回避规定足以让洪立彦躲避。章文保非常清楚洪立彦与万秋山那些瓜葛,所以才决定让洪立彦上场,认为有助于稳住万秋山,防止他反应过激,甚至铤而走险。

“洪副不必担心,我们信任你。”章文保说,“我跟你们陈克书记也通过气,他表示没问题,同意。”

陈克是政法委书记,洪立彦的直接上级。既然他都同意了,洪立彦只好闭嘴。

他们商定了具体行动方案,确定于晚七点,到万秋山家里带人。万秋山住东海花园小区,为市区一高档小区,有地下停车场,住宅楼下有空地,可供临时停车。地下停车场进出口无人值守,由自动感应闸控制,需要感应卡,因此决定不走停车场,从小区大门直接进,使用的两部越野车有警用标志,进入小区没问题,可暂停于万宅那座大楼楼下空地。小区不允许其他车辆停留,无须担心空地被占用。万宅在十五楼,家里平时只有两人常住:万与其妻,其子在外地上学,其母在其妹妹家。万秋山习惯看《新闻联播》,那个时段他都在电视机前,不会到处跑。整个行动的关键环节就是让万把家门打开,这就需要洪立彦。洪立彦必须得像是独自上门拜访一样,不能让万起疑心。进门前李主任和江林不能让万察觉,因为李是陌生人,江是纪委干部,一旦发现,万立刻就会明白不对。只待洪立彦让万打开门,李和江才露面,抢进去,跟万宣布有关决定,把他带走,有专门车辆把他连夜送往留置地点。

李主任最后谈了几点,其中提到洪立彦情况熟悉,现场的具体负责就交给洪,万一突发意外情况,洪可果断处置。整个任务当然是省里为主,地方配合。目前要本市配合做的就是把人交到他们手上。人一上车,后边的事他们负责。

章文保说:“洪副,你要考虑周全。”

洪立彦点点头。

他们商量了几个细节问题,而后上车一起到宾馆吃晚饭。为保密需要,在行动完成之前,洪立彦不能离队。这个不需要多说,洪立彦清楚。

章文保交代洪立彦:“我请市局派两个干警配合你。”

洪立彦吃了一惊:“有必要吗?”

“那个情况你也知道。”章文保用右手比个持枪动作。

“我看不用。”洪立彦摇头,“再怎么样,他不可能朝我开枪。”

“不要掉以轻心。”章文保警告,“必须防止万一。”

两位配合行动的警察均配有武器。出于保密需要,没告诉他们去哪里,执行什么任务,得到的命令就是六点之前到宾馆某房间找洪立彦报到,听洪立彦指挥,严格保密。具体怎么安排,有什么要求,由洪立彦把握。

洪立彦陪着省里几位办案人员简单吃了点工作餐,回到房间时,两位干警已经到达,开来了一辆警车。

“带装备了?”洪立彦问。

他们带了枪,弹药充足。他们还带了其他衣服,可以换装,便衣行动。

洪立彦让他们在房间休息,等待命令。六点半,洪立彦与李主任一行上了车,两个警察留在房间里,没有接到任何命令。

洪立彦决定不用警察,只怕用了会激化,更糟糕。即便换了便衣,也不能排除万秋山认识或者见过这两位,一旦他发现,或者认出来,肯定会产生联想,极其抵触,那时两支手枪未必能够消除危险,只怕更能导致危险。洪立彦还得考虑另一重因素:万秋山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完了,马上将身败名裂,但是至少在被宣布涉案免职之前,他还是本市人大副主任,一位市级领导。作为市人大代表,只有通过法定程序得到批准后才可正式拘留或者逮捕。让警察这样带走一位在任市级领导似有不妥。市纪委书记章文保对此很清楚,为什么还要如此安排?因为万秋山情况比较特殊,个性比较强悍,曾多年任职政法系统,对枪支有独特喜好,还曾有过非法持枪传闻,章文保不能不特别谨慎。近年国内犯案官员中,非法持枪案例不时有见,目前尚未发现采取组织措施时,有谁胆敢持械抗拒。如果万秋山一案开此先例,那就显得很严重,所以章文保才要洪立彦参与行动,还给他加派人员装备,以确保任务顺利完成。作为现场负责,洪立彦可以酌情决定具体手段,例如不动用警察和枪支。当然风险也在这里,如果一切顺利,什么事都不会有,万一有事,就该洪立彦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到达东海花园,进门很顺利,值班保安一看警务标志,知道是前来执行任务,问都不问一句,抬杆放行。进入小区后,洪立彦指挥车辆绕行,没有直扑万秋山所住那栋楼。两部车绕了半个小区,悄然停在目标楼下,洪立彦看看时间,恰好七时整。

他们下了车,洪立彦与江林领着李主任和另一位办案人员到门厅处等候。车上留着几个人,负责监控门厅进出人员,以防万一。这座楼门厅与电梯走廊间有一道自动门隔断,进入需要刷卡,或者通过门上的可视对讲机呼叫户主,待户主确认后在对讲机那一端按开锁键放入。洪立彦到过万宅多次,情况很熟悉,他不准备通过对讲机呼叫,以防万秋山感觉不对,打草惊蛇。他们在门厅静候,等待楼内人员进出。这个时点人员活动频繁,不到三分钟,便有一位手持快递包裹的女子进门上楼,四人尾随而入,上电梯,直奔十五楼。

后来的几个环节都顺利,没有出现任何波折。洪立彦按响万宅门铃,几乎没有等待,也没有听到隔门发问,“哔”一下门就开了。万秋山的妻子开门后一眼认出洪立彦:“洪副?怎么没打个电话?”没等洪立彦回答,站在他旁边的江林一步上前,推开万妻闪身进门。万妻大叫:“干什么!”大家一拥而入,没有谁回答她。

万秋山果然坐在厅里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茶几上还有一壶茶。发现动静异常,万秋山身子都没动一下,只是扭头看了一眼。

“洪立彦?”他问,“怎么回事?”

洪立彦没吭声。万秋山注意到还有江林,以及后边两个陌生人,立刻就明白了。

“来贵客了。”他非常镇定,“请坐。喝茶。”

洪立彦走过去关了电视机。

而后的过程很平静。江林介绍李主任的身份,李主任宣布有关决定。万秋山在沙发上坐得笔直,甚至没拿眼睛看,只是听。

“要我现在走?”末了他问了一句。

“请配合。”李主任说。

“总得让我把茶喝完吧。”

他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喝。喝光那杯茶后他向站在一旁发呆的妻子摆摆手:“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他们带你去哪里?”其妻叫。

“没事,别怕。”万秋山说。

其妻“哇”的一声,当众大哭。

万秋山嘿嘿,扭头问洪立彦一句:“怎么你也有份?”

洪立彦回答:“走吧。”

万秋山居然还会调侃:“记住,你欠我一碗卤面。”

大约十分钟,一行人离开了万宅。出门时万妻跑出来试图阻拦,被万秋山叫住。万秋山让她回去,不要跟,没事。万妻没再纠缠,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门边。

一行人顺走廊走到电梯间,下楼的电梯里没有其他人,就他们五个,万秋山站在最后,背靠电梯板。下到一楼,电梯门开,洪立彦和江林先出门,李主任和另一位办案人员带着万秋山随后出来。刚往前走几步,万秋山突然站住,迅速后退,眨眼间与李主任他们拉开了距离。

“干什么!”李大喝,转身要追。却听万秋山大吼:“站住!别过来!”

他拿左手指着李,右手插进腰间衣摆下。这时前排洪立彦已经转过身,一看那场面便大声吼叫:“李主任!不要动!”

他从后边一窜,插到最前边,挡在李与万秋山之间。

“洪立彦!站住!”

万秋山已经退到电梯门边。他一边朝洪立彦大喝,一边用左手迅速按了电梯门边的上升键。他的右手始终插在腰部衣摆里,握着里边的东西,随时准备拔出。

洪立彦大喊:“万主任!把手放下!”

“不许动!别怪我不客气!”

“不要冲动!冷静!日照香炉!”

电梯门开,万秋山闪进电梯,拿左手按了里边的键。

洪立彦喊:“万主任!你干什么!”

他嘿嘿:“我忘了牙刷。”

电梯门关。李主任推开洪立彦,从后边扑向电梯门,想抢在电梯上升前按键,让电梯门再打开。洪立彦将他一把扯住:“让他去!”

李主任大叫:“你干什么!”

“可能有枪!”

四个人在电梯门外面面相觑,冷场,也就几秒钟。洪立彦即跟江林商量,请江陪李主任守住门厅部位,叫外边车上那几位进来支援。同时也控制住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口。人就在这座楼里,把住楼梯口和停车场口,谁也跑不掉。

“你去哪儿?”江林问。

洪立彦上楼,让另一位办案人员跟他一起去追万秋山。现在要快。

江林赶紧按电梯键。洪立彦对那年轻办案人员叫:“不能等,咱们上。”

这座楼每单元两户一梯,需等载万秋山上去的电梯下来,他们才能上去。时间紧迫不能等,洪立彦带着那年轻人顺着楼梯直接往上冲,一层一层,气喘吁吁。洪立彦判断此刻万秋山最大可能是跑回家去。如此铤而走险,会不会是需要紧急销毁某个证据?或者必须向老婆交代什么秘密?无论是什么,肯定事涉要害。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个人受不了身败名裂,决意逃避,不惜自伤?那就出大事了。必须以最快速度设法干预,但是又不能让办案人员遭受枪击,否则后果将有如地震。

洪立彦只能让自己上。

他们冲上十五楼。从楼梯口跑出来,洪立彦不禁倒抽口气:电梯停在这里,电梯门被保洁员的拖把卡住,无法闭合,无法运行。还好洪立彦当机立断直接跑上来,没待在下边干等,否则这个电梯真得等到黄花菜凉透。

他们穿过走廊跑向万宅。那个大门洞开,竟没有关闭。万秋山的妻子坐在大门边,还在那里抹眼泪,一如刚才押解万秋山离开时的状态。

洪立彦心里一惊,开口道:“大嫂,我们需要检查一下。”

对方不回答。

那时顾不得多说,洪立彦带着年轻人绕过万妻,跑进万宅。洪立彦在房间里迅速检查一圈,断定万秋山不可能藏匿在这里。

他只觉得浑身湿透。

万妻跟了进来。

“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她突然张口问。

“实话说,我不知道。”

万妻抹掉眼泪,打开一扇壁柜门,取出一个塑料包放在茶几上。

“麻烦洪副转给他。”她说。

“是什么?”

“茶叶。他只喝这种。”

洪立彦断定万秋山没有返回,万妻的表情动作不可能是装的,很显然她不知道万秋山已经逃脱。这就是说,万秋山乘电梯匆匆上楼,紧急取用电梯间旁一支旧拖把卡住电梯门,将视线引到自家所住楼层,却过家门而不入,连跑去跟老婆打个招呼都没有,出电梯即进入楼梯离开。这单元的电梯设置在侧面,从电梯口可以直接绕进楼梯口,从万妻坐的那个位置看不见,因此万妻不清楚其夫已经逃脱。此刻万秋山可能跑到哪里去?理论上说,顺着楼梯往上或者往下,可以走到这个单元每一户人家的房门前,万秋山可以藏进任何一个愿意让他藏匿的人家里。

洪立彦离开了万宅。他带走了万妻那个塑料包,答应试试,也许可以设法转交给万秋山。他会转告,家人要万秋山多保重,盼望其早日回家。

万妻大哭。

洪立彦与万秋山的交集起于一支手枪。

那时候洪立彦刚从省厅调到市公安局,被安排到政治处当副主任。到任不久,省厅布置进行一次枪支管理大检查,政治处负责牵头迎接检查,布置所属各县局、各支队和直属部门按照要求做一次全面自查。洪立彦奉命负责局本部检查清理工作,主要是局领导的配枪与管理情况。

他发现了几个问题,其中有一个涉及万秋山。那时万秋山在市政法委当副书记,此前是本局副局长,人调走了,配给他的手枪却没有上交,这不符合规定。洪立彦是新任,他调来时,万秋山已经调走,彼此不相识。洪立彦在局里略作了解,得知万秋山很牛,公安大学毕业,当刑警时办过几个大案,领导很器重,升得很快,当副局长时还兼刑警支队长。由于经常亲自率队办案,他习惯带枪,不像有的领导嫌规定严格,带着累赘,领用保管麻烦。

洪立彦向政治处主任报告了情况,特别提到万秋山这支手枪。

“万局喜欢那家伙。”主任说,“你打算割他身上一块肉?”

“可是有规定啊。”

主任说万秋山情况比较特殊,省、市领导都很赏识,调他到上级机关,日后前途无量。这个人有意思,官当大了,偏偏还舍不得枪,也舍不得警察身份,眼下人调走了,关系却没有走,编制还在本局,局里那间办公室目前仍然保留着,因此留着那枪也还有话说。干脆等他把关系迁走,整体办移交时再收吧。

“省厅检查怎么办?”

主任说:“不要紧。我处理。”

主任态度很明确,看起来对付检查也有把握,不会有什么问题,洪立彦却觉得棘手,心里不安。如果没有指定他具体负责,他可以不管,既然让他管,感觉就有责任。洪立彦不愿意听之任之装傻,对问题视而不见,也不愿意越级上报给局领导甚至省厅领导,那肯定能解决问题,却很可能把事情闹大,后果对主任和万秋山都会很严重,对洪立彦自己也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那么干。

他决定找万秋山,公事公办。他跟万不相识,不像主任他们脸上抹不开。万秋山是领导,却跟他隔了几重,没有直接管辖,找一找无妨。

几天后恰有一个机会:政法委要求本局送一份材料去,这种事本来交代一个科员去办即可,洪立彦却亲自出马。他把材料送到政法委,跟办公室主任聊了聊,提出有一件事情需要跟万秋山汇报,只是万还不认识他,能否请主任引荐一下?主任欣然答应。主任先跑到万秋山办公室去报告,几分钟后便回来,把洪立彦领了过去。

“我知道你。”万秋山说,“来得有些奇怪啊。”

他不是指洪立彦今天上门,是指洪从省公安厅调到本市。洪立彦在省厅干,上升空间比市局大,所谓“人往高处走”,洪立彦却从高处流往低处,为什么?洪立彦报告说,他老婆是本市人,中学老师,孩子在本市上学,由岳父岳母帮着带。他曾经想把妻子调到省城,只是省城中学的门槛高,不好进,加上还得买房,安排老人孩子,非常麻烦,考虑再三,不如他往下走。

“下来也好。”万秋山说,“至少卤面好吃。”

万秋山自称爱吃卤面,他干刑警时,每天早晨在街上吃碗卤面,然后上班破案。省城那边官大权重,卤面可真没这边好。

洪立彦表示自己也是刑警出身,原本还希望干业务,市局领导却让他先留在政治处,主要是刑警那边领导职数已经满了,不好安排,恰好他本人曾给省厅政治处借用过,这块业务也熟悉。

“谁让你来找我?”万秋山即追问。

他误会了,以为洪立彦是来求他帮忙,或者是所谓“拜码头”,以通过他关照,设法安排合意职位。这种事万秋山应当碰到过很多。他要知道洪立彦找他是听了谁的建议?那个人为什么不出面来介绍介绍?洪立彦赶紧解释,称自己没有其他意图,只是处理一项相关工作。他从公文包取出省厅那份通知,递送万秋山过目。

万秋山看了文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直接把文件扔还给洪立彦。

“告诉我,谁让你来的?”他问,还是那句话,眼光灼灼。

洪立彦如实报告,没有谁让他来。请示过主任,主任是怎么说的。

“我只有你盯着的这支家伙吗?”万秋山问。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除了这支枪,他手上还有其他“家伙”?洪立彦回答说,他只负责本次清查,完成交办任务。他个人对这支枪没有意图。

“你是觉得副书记权力还小,管不着你?”

“我没那么想。”

“不担心有朝一日我有权管你吗?”

“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

“出去。”万秋山说,“马上给我走。”

他没有提高声调,却有一种强劲透过语音传递出来。洪立彦不吭声,站起身,敬礼,离开他的办公室。

隔日,万秋山到局里,交还了他那支手枪。当天下午主任把洪立彦找去,抱怨道:“你怎么不听我的?”

洪立彦表示,他清楚这件事对主任有压力,又自感放不下,所以直接去找万秋山。这种事任谁都不敢顶着不办,敢去找,肯定能把枪要回来,大不了让他骂一顿。

“他会记仇的。你有麻烦了。”主任警告。

洪立彦没吭声。去找万秋山之前,他已经反复考虑过。知道万秋山不好惹,他也没想惹,纯粹公事公办。无所求就无须怕,不必患得患失。加之无论万秋山多厉害,毕竟不是直接上司,与洪立彦隔了几重距离,不是伸手就能够着,因此无须多虑。

后来市局内外便有传闻,称万秋山在某私人场合提到洪立彦,称这家伙人尽其才,应当给他一根拖把,派去扫厕所,要求无臭无味,估计他能行。

几个月后,中秋节前夕,有一个强台风来袭,全省严阵以待。按照抗灾部署,市里政法部门抽人组成一个抗灾小组,由政法委书记率领,下到本市南部一个边远县指导抗灾。该县是政法委的挂钩县,也是本次抗灾的重点县,气象预报称台风中心登陆后可能正面袭击该县,预计将有狂风暴雨。市公安局从政治部抽人参加,主任指定洪立彦去。洪立彦问他:“主要任务是什么?”主任称任务就是抗灾,具体干什么听抗灾组领导安排,叫干什么干什么。台风抗灾几乎年年有,从以往情况看,其实没多少事,都是当地党委政府主抓,市领导去坐镇更多的只是表示重视,发发话,强调强调,督促检查,带下去的人员也就是配合配合。

洪立彦按照通知,在规定时间到达集合地点,上了一辆中巴车,那时市区还艳阳高照,只是异常闷热,这种天气往往表明台风即将到达。洪立彦上车时看到了万秋山,他坐在第二排位置。洪立彦举手敬礼,他不声不响,抬起右手,拇指向后一指,示意往后坐。当时已经有几个人上车,都坐在后边位置。洪立彦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几分钟后所有人员到齐,市领导也上了车,中巴车即刻出发。

抗灾组到达当晚,台风中心在海面位置开始偏移,从预测路径折转向北。洪立彦密切关注台风路径变化,认为防灾重点可能改变,他们这个县大约可以松口气了。但是省、市的传真电报一份份下达,口气毫不放松,依然是“坚决不能麻痹大意”,强调本次台风路径变化不定,不排除再次折转可能,还须立足于准备遭受正面袭击,采取一切必要措施抗击灾害。

第二天一早,抗灾组分成几个小组,分别前往几个重点部位,突击检查各防备措施落实情况。洪立彦被分派到第一小组,组员两名,加上带队领导万秋山。得知分组人员配备是万秋山亲自确定,洪立彦顿时感觉不祥。他记起主任警告:“他会记仇的”。当初认为彼此隔了几重,万秋山无法伸手够到,此刻突然就够着了。这时候还能怎么办?硬着头皮领教吧,未必万秋山真的为他准备了一根拖把去抗台风扫厕所?

万秋山从县公安局要来一辆警车,大家上车出发,直奔该县汤坑乡。这个乡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且地处低洼,原先估计可能会遭受重灾,需要采取最严厉的防备措施。尽管台风摇摆捉摸不定,却没有影响当地执行上级相关命令,这些命令中最主要的一条是将所有人员撤离到安全位置。抗灾中人员死亡情况是关键指标,人命最要紧,哪怕整个乡被扫荡干净,只要人没事,那就可以交代。乡书记向万秋山报告说,按照市、县领导要求,本乡应撤离人员的撤离工作已经基本完成。

万秋山眼睛一瞪:“什么叫基本完成?”

乡书记解释,本乡管辖的人员,可以说应撤尽撤。

“难道还有你们管不着的?”

居然有,是一支工程队。本省正在建设一条大型输气管道,起于沿海一个新建的大型天然气码头,延伸到本省西北区域。该项目是本省重点工程,其管道途经本县,目前有一支施工队恰在汤坑乡。中石化旗下一个单位承建这个项目,人家是巨型央企,级别高来头大,当地乡镇哪里管得着,实在是难以望其项背。输气工程比较特殊,队伍流动性强,今天在这个乡挖沟,明天就跑到另一个县去填土。因此很难把它归于某个地方,有关抗击台风事宜,省里直接下达给工程建设指挥部,指挥部再下达给各工程队,工程队听命于指挥部,其人员撤离问题,乡镇实在管不了。

“胡说。”万秋山立刻斥责,“这种事属地管理,他们必须服从当地指挥。”

乡书记苦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工程队的人死在你这里,可以不算死人,算死狗?不用统计,不用上报,跟台风没有关系,你也一点事都没有吗?”

“可是,可是……”

“洪立彦,洪副主任,你去。”万秋山当即下令。

他要求洪立彦与乡书记立刻赶往工地,检查工程队抗灾措施落实情况,首要的是人员撤离。无论台风有没有到,灾害有没有形成,人员有没有伤亡,眼下只要有一个人没有撤离,都将计为严重失职。

“洪副主任,听明白没有?”他问。

洪立彦回答:“明白。”

万秋山说了一句狠话:“谁没完成任务,我保证让谁悔恨终生。”

这话比“给个拖把让他去扫厕所”要文雅一些,意思也差不多。洪立彦心知这回凶多吉少,万秋山打定主意要收拾他,真是撞到人家枪口上了。但是既然下来抗灾,就得承担责任,没有权力推辞,更没有权力拒绝。洪立彦可以越过几个层级,直接找万秋山,完成查枪任务,为什么就不能去找央企工程队交涉,完成抗灾任务?

他们立刻出发,坐乡书记的车,直接赶往工地。工程队驻地在管道沿线,那里有一个村庄,是边界村,既是本乡、本县,也是本市边界。从该村翻过一座山就是邻县,也是邻市地界。有一条管道大沟从那边挖到这边,如果工程队在大沟那一头施工,别说本乡本县够不着,本市也不用管。问题是他们把驻地设在这边村子,这就有事了。

赶到村子时已是午饭时间,一看情况,洪立彦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该工程队别说一个人都没撤离,居然正在聚餐,“欢度中秋佳节”。聚餐为露天,在村中一个大晒谷场,聚餐的都是工程队人员,炊事、服务人员也基本为工程队自配,晒谷场上摆了七八桌,大略估算一下,聚餐人员计百余人。

洪立彦与乡书记立刻找工程队负责人交涉。该负责人据称是一位“项目经理”,姓孙,不说是什么“央企工程队”经理,说白了那就是中标承建单位的一个包工头。该孙经理看起来已经喝了不少,一张嘴全是酒气,讲一口陕西话,其所率工程队主要人员多来自陕西。孙经理称手下百余弟兄大老远从几千里外来这个坑洼里做工程容易吗?赶上中秋节还不让聚个餐,吃两个菜喝一杯酒?一听洪立彦以抗灾之名要他们放下筷子,住嘴,撤离,孙当即嘴角一撇,指着天上问:“这是啥?”那时天上哪有一丝台风影子?虽是阴沉沉天气,却无风无雨,还异常湿闷,聚餐工程队员男性为主,几乎都光膀子,袒胸露肚吃喝。

洪立彦说:“按照要求,必须立刻撤离。”

孙经理强调:“我们指挥部说了,可以酌情采取抗灾措施。”

双方正交涉,一辆警车冲到晒谷场边。万秋山从车上跳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张嘴就骂,“找死啊!”

万秋山一骂,洪立彦倒是放松下来。原来万秋山威胁要洪立彦悔恨终生,却没有把事情和责任全推给他,人家自己还是赶过来了。他一到自然就得负责,洪立彦只需配合。洪立彦指着万秋山告诉孙经理,领导亲自赶来了,必须坚决执行命令。

那个孙仗着酒气,竟然张嘴骂:“什么领导!管我个鸟!”

这时晒场上开始骚动,坐在前边的几桌人注意到孙经理与万秋山、洪立彦的争吵,有的已经放下筷子,站起身,似有一拥而上之势。别说对付工程队这百余号人,只要几个喝多了的家伙借酒劲打上来,万秋山他们四五人哪是对手,不给碾成粉末才怪。

万秋山大喝道:“给我家伙!”

什么家伙?那就是枪。这时候哪里来枪?现场有两个警察,一个是洪立彦,一个是开警车的那位,县公安局的年轻干警。洪立彦当然不会带枪,因为抗灾场合原本不需要。却不料县局那位干警居然身带武器。可能县局领导知道万秋山的习性,事前特别交代,或者该干警还有其他任务要执行,需要预先领用枪械。一听万秋山喊枪,年轻警察立刻就有反应,一伸手从腰间拔出枪来。万秋山一看有家伙,当即大叫:“给我!”干警略犹豫,万秋山一把抓住枪管,眨眼间就把手枪抓到手上。

洪立彦站在一旁,顿时脸色大变。顾不得多想,他当即大叫:“万书记!不许动!”

万秋山不禁一怔:洪立彦居然敢吼他不许动!没等他反应过来,洪立彦一步跨上前,抢到他身边。

“干什么?”万秋山喝道。

洪立彦说:“你不是警察。”

万秋山一眯眼,当即把枪往洪立彦手上一塞,下令:“你来。”

洪立彦接过枪,上膛,举起来对空射击,“砰砰”连开两枪。巨大的声响在天地间轰响,晒场上那些人个个变色,孙经理也顿时酒醒,突然“扑通”跪在地上。

“别开枪!”他大叫,“有话好说!”

万秋山不说话,一步上前,两手一掀,把最前边的一桌酒席掀倒,桌边人们“哗啦”四散逃开,“乒乒乓乓”一阵乱响,菜盘碗杯哗啦啦摔碎一地,连同里边的酒菜。

十几分钟后,场上人员全部撤离。

一小时后台风到达。汤坑乡刮了几阵小风,下了一点小雨。台风中心另走他途,留下一场虚惊,还有晒谷场边的两声枪响。

事情被工程队告到省公安厅,因为涉及重点工程,省厅很重视,专程派员下来调查。洪立彦为那两枪承担了主要责任,承认自己担心情况失控,断然射击示警。他没有提到万秋山发令,也不谈持枪干警有何不当。调查人员认定尽管事出有因,洪立彦亦反应过度,造成不利影响,需做深刻检查,并予严肃处理。经局党委研究,报市政法委同意,洪立彦被免去市局政治处副主任职务。

万秋山把洪立彦叫去谈了次话,谈话中没有一句提到那两枪,只是隐约而言,说他正在考虑是不是请洪立彦去吃碗卤面。洪立彦表示上次听万秋山提起卤面,他特地去试过,感觉确实不错。如果万秋山这么大的领导还愿意坐坐露天桌椅,他来请吧。

“大个啥。”万秋山说,“现在你欠我一碗了。”

万秋山提出,洪立彦当警察恐怕已经到头,是时候走了吧。洪立彦称自己无所谓,免职就免职吧,他已经要求到刑警支队去,可以的话给个非领导职务,不行的话也没什么,他愿意去破案子。

“你这种人,在局里不容易翻身。”万秋山问,“到我这里怎么样?”

市政法委辖下的综治办目前缺一位副主任,万秋山拟提议调洪立彦来干。这个职位与洪立彦的原职相当。半年后综治办现任主任到龄,洪有望提起来接任。

“你这个人还正道。可以。”他说。

洪立彦问:“我不是刚给处理吗?”

“处理是需要,不是处分。”万秋山道,“来就是了,怎么说你不必考虑。”

洪立彦暗暗吃惊,除了万秋山主动表示关心,还有万秋山的口气,像是这种事他说了算。他不过就是一个副书记,却好像已经当了老大。如果没有把握,他不可能这么说,能这么说,表明他在相关领导那里特别受看重,特别有影响力。

洪立彦表示感谢,但是拒绝接受,称自己干不了别的,只能继续当警察。

“我知道你怎么回事。”万秋山说,“你是怕我,想躲开。”

洪立彦没有否认。

“无论你躲在哪里,我都能收拾你。”万秋山右手比了个手枪状,对准洪立彦的前额,“知道为什么吗?”

“你手里有‘家伙’。”

“你不是收走了吗?”

万秋山自称是因为喜欢枪才当警察,从当小警察时起,他就特别喜欢“家伙”。手里握着支枪,心里格外踏实,一切都在掌控中。当然那只是一种感觉。洪立彦收走那支枪以后,他就收拾不了洪立彦吗?不对,照样收拾。拿什么收拾呢?权力。“家伙”其实就是权力,支配的权力。洪立彦没有那种体会吗?想不想也抓住一点?

洪立彦说:“我有敬畏之心。”

“不要那么文。”万秋山批评。

他要求通俗点。什么叫敬畏?不就是立正敬礼加上害怕哆嗦?权力当然必须敬畏,你不对它立正敬礼,它就让你害怕哆嗦。就好比一支手枪对准额头。

洪立彦说,以他感觉,手枪射程有限,权力也有边界,谁都不能为所欲为。

“要看你权有多大。权力足够,想做什么做什么。”万秋山说。

洪立彦不吭声。“敬畏”有之,未必心服。

“搞不明白,你就只配被收拾。”万秋山说。

他让洪立彦回去把手枪擦干净,准备上交。这个事由不得洪立彦,无论真怕假怕,不管立正哆嗦,他万秋山看准的,就一定会那么办。

两个月后,洪立彦调市政法委任综治办副主任。

杨少衡,男,祖籍河南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漳州。出版有长篇小说《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风口浪尖》《铿然有声》《新世界》;中篇小说集《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你没事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