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以色列为数不多的世界级作家,埃特加.凯雷特无疑是极为特殊的一位。
相较于其他作者热衷于通过作品表达对战争、政治以及犹太民族未来等一系列宏大命题的思考,凯雷特则显得不是那么正经。
用凯雷特自己的话来说,“
我们是两代作家,我们的社会已经不同了,我写人的困惑,人的脆弱。
”
于是,这位天才作家用他丰沛的想象力持续地在短篇小说这块肥沃的土壤上劳作,用独特的风格展露现实生活中个体的空虚与迷惘,激荡起读者内心的共鸣,俘获他们的芳心。
其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银河系边缘的小失常》延续了其一贯的风格,
书中收录的一个个脑洞大开、精悍短小的故事各自独立,却共同编织出了凯雷特本人对于社会、个人以及未来科技的诸多思考。
在本书中,读者依旧能够见到那个诙谐、调皮的凯雷特,也仍然能够在漫游书海后有所思考,有所体会。
01
如果要我自己来下一个定义,我更偏向于认为凯雷特属于后现代主义作家。
读者也公认他的作品充斥着荒诞和超现实的色彩,尽管凯雷特本人对此总是矢口否认。
凯雷特作品的超现实性,我个人觉得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过于巧合、偶然的事件,或者平常很难预料到的某些奇怪想法;另一类则是充斥着各种奇思妙想,设定完全不符合物理规则的超现实故事。
第一类作品与现实保持着十分密切的联系,然而却又因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太过巧合与偶然,所以看起来有些“失常”。
比较典型的几篇,诸如《快飞吧》中将跳楼自杀者当做将要腾飞而起的超人的小孩子;《托德》中要求写一个能让女人和他上床的小说的朋友托德;《飞到月亮上又回来》里坚持要买超市收银机作为生日礼物,无理取闹的儿子。
这些情节在现实中当然有可能发生,但由于人物的想法过于离奇,所以会让读者产生一种失常的错觉。
小孩子买生日礼物,很正常,但是生日礼物是收银机呢?看起来似乎又不太对劲,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这种情况并非完全不能在现实中出现。
而像《好事儿》中一群阔太太随便做了一个APP,便能获得脸书负责人扎克伯格的青睐,则很明显与前者不同,
此种“超现实性”是因在现实中发生的概率太低。
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曾经幻想过能偶然得到马云、马化腾等著名企业家的青睐,或者一觉睡醒发现自己中了几百万的彩票。大家之所以能够产生此类想法,是因为事情绝非不可能发生,只是发生几率往往不足百分之零零零零点一。
于是在《银河系边缘的小失常》中,凯雷特干脆圆了大家的梦。《糖酥蛋糕》中的主人公轻轻松松便中了千万元的彩票,《恋上菠萝》里的主人公则在街头邂逅一位陌生女子,并因此而与之互生情愫。
读者正是被这种似是而非的“超现实性”深深吸引,在惊叹凯雷特别有的脑洞时深陷于故事之中,不能自拔。
与第一类作品相比,第二类作品的荒诞特性更加明显。
《我倒数第二次被轰出大炮》里被马戏团大炮发射而出的我,竟然直接飞到了城市的上空,在将身下城市的繁华、喧嚣、吵闹尽收眼底之后,落到了水中。很明显,这一情节设计完全有悖于物理法则。至于半夜穿拖鞋起来看电视的金鱼,变成了兔子的父亲,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出现的战斗精灵,其超现实性更加展露无遗。
埃特加.凯雷特
正如凯雷特自己所说的那样∶
“我一旦开始写故事,就只对这故事表达了我的什么感受和想法有兴趣,而对其是否在科学上正确并不感兴趣。”
02
凯雷特丰富多彩的想象力总是能给人带来惊喜,即便是在小说文本之外,他也奇异操作不断。
在波兰华沙,凯雷特拥有一套世界闻名的房子。这一栋最宽处为152厘米,最窄处仅有92厘米的房子被冠以“
世界上最窄房子
”之称,曾在网络上走红过一段时间。
在外人看来,凯雷特的所作所为是难以理喻的。没有人会在某一天突发奇想,抛弃舒适宽敞的大房子,专门请建筑师为自己打造一个狭窄不堪的屋子,并乐在其中。
但这或许才是凯雷特最应该做的事。无论是写作,还是生活,对于凯雷特来说都是十分主观化的事情。这种极强的个人倾向导致他无论是在书里书外都是一个思路十分清奇的人,同时也使得他的作品具有明显的私人化倾向,注重于书写个人细微的感受。
在《银河系边缘的小失常》中,我们仍旧可以明确地感知到凯雷特对于个体的关注。
世界上最窄房子
他书写孩子的天真,也揭露儿童的罪恶。
《快飞吧》中的小儿子面对试图跳楼自杀者时,并不知道一条生命即将消失,反而天真地认为他要飞上天去。《北极蜥蜴》描写军旅生活,然而在凯雷特笔下,上阵杀敌的却是一个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而他们义无反顾地奔向这充斥着硝烟的战场的原因却让人不知说什么为好。
“限量版的“歼灭兽”,只在有战事的地区才会出现的战斗值超高的游戏角色。美国军队对它们的投放时间是四十八小时,想要捕捉它们的唯一办法就是置身战场;也就是说,要么成为一个海军陆战队员,要么成为某个该死的对手。”
因为天真,所以一帮不谙世事的少年,为了心心念的战斗精灵,就这么被推向了吞噬性命的战场。
而在《飞到月亮上又回来》中的小儿子,则要蛮横自私许多,非要将不出售的商店收银机当做自己的生日礼物。
尽管乍一看似乎这些孩子有好有坏,但我仍觉得凯雷特本质上仍旧认为没有错的孩子,只有糟糕的环境。
《北极蜥蜴》中的孩子固然天真,但上了战场的他们,必然要双手沾满鲜血,然而,倘若不是美国军队出此下策,这批孩子也不会心甘情愿奔向战场。《飞到月亮上又回来》里的小儿子看似无理取闹,但他的父母早年离异,深感愧疚的父亲因而对他十分溺爱,这样糟糕的环境,错误的引导,很容易培养出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
所以,孩子错了吗?我看未必,孩子总是单纯的,在先天上是无知的,而从所谓好孩子到坏孩子的过渡,恰恰是外界的某些因素从中作梗,酿成的恶果。孩子的行为当然罪恶,但这种源自于天真的罪,岂是他们的错吗?
除了儿童,凯雷特也写成年人。
在他笔下的成年人,总是被各式各样的麻烦、问题所缠绕,萦绕左右的颓废感挥之不去。
成年人要面临的问题,实在太多。一方面,他们疲于处理家庭的有关事务,比如安抚不愿上学的孩子,面对濒临破碎的婚姻,甚至连确保宠物狗的健康都成了亟待解决的难题。另一方面,他们的身体里又弥漫着一股无力的空虚感,《恋上菠萝》中无疾而终的恋情,《天梯》里迫切想回人间看看的天使,以及靠施舍流浪汉来满足自己精神需求的一众阔太太,无疑都反映了现代人的脆弱与寂寞。
个体作为凯雷特专一的描述对象,使得凯雷特的作品具有很明显的“人本色彩”,这让他在谈论某些现实问题时也仍旧角度奇特。
许多作家在写到与克隆人相关的话题时,往往谈及的重点是克隆人对真实个人的侵害。但凯雷特在《白板》中却塑造了两个生产出来以供他人满足自己愿望的克隆人形象,
就让人不得不反思,对创造出来的克隆体生命施加侵害究竟算不算是正义之举?
无独有偶,作为以色列作家,大屠杀是凯雷特避不开的话题,然而与之相关的文章,仍旧不可避免地有着私人化倾向。
以色列大屠杀纪念馆
在一篇讲述一对夫妇参观大屠杀纪念馆的小说中,凯雷特并未制造表面上的严肃,反而让人物在这一过程中想入非非。
比如在谈及纳粹强制让集中营的孕妇堕胎时,夫妇想到的是不久前他们亲手扼杀的新生命。在念遇难者名单时,主人公尤金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位与某遇难者同名的朋友死在冰天雪地中的情景。
在如此严肃的话题面前,凯雷特却偏要描写人物私下里的想法,在某些人看来充斥着离经叛道的色彩,但这也或许正反映了他一致的写作主题——关注个人。
无论过去、现在甚至未来,对于每一个活着的个体的关注,是凯雷特自己所选择的重任。
03
或许会有人疑问,凯雷特笔下的故事荒诞不经,总是充斥着悲伤与不幸,难免给人带来负能量,又何必要读呢?
然而实际上,凯雷特的作品虽然以伤感、颓废主基调,却也不乏明亮的色彩。
荒诞的作品其实早就有之,卡夫卡的《变形记》可谓是现代主义的代表之作。主人公格里高尔变成甲壳虫的情节,足够超现实。
然而如果你仔细比较,会发现凯雷特作品中的超现实元素往往带有一种阳光感。
《变形记》中,格里高尔变成的是丑陋无比的巨型甲虫。但在凯雷特笔下,却多的是半夜偷偷看电视的金鱼、出现在战场上的,类似于“神奇宝贝”这样的战斗精灵,又或者是天使、克隆人。
这些形象不仅不丑陋,反而还具有一种正面化的感觉。
金鱼作为家养的观赏鱼种,其美丽的外表当然要比甲虫强的多。而对于读者来说,战斗精灵这种设定又具有满满的童年色彩,会自然的带有一种亲切感。天使作为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正面形象,也不会让人生厌。至于克隆人,与人又有何不同?
所以,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其他荒诞作品往往借更加不堪的形象增强全文的阴郁感,凯雷特的超现实作品却要明亮的多。
埃特加.凯雷特
同样是反战,一个是直接描写战争的残酷性,另一个却是写十几岁的孩子为了战斗精灵参军,
两相比较,后者给读者带来的,直接的负面体验更少,但却同样能引起人们对于战争残酷性的思考。
凯雷特的作品就是如此。他笔下的人物,过的大都不如意,但一想到就连天上的天使都天天满腹心事,愁眉不展,读者是否也有所释怀,拥有了一定面对现实的勇气呢?
或许,这也正是凯雷特从事写作的意义所在。生活,避免不了苦涩,但他的奇思妙想,却能让你在艰难前行时获得缓冲的余地,在稍事休息之后,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