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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讲机里传来那个派警呼叫的时候,梁剑正把脑袋枕在座椅靠背的小枕头上,半闭着眼睛给张加森回顾着他当年在油运司当团委书记,手下管着 4000多号青工的辉煌史。

王所在对讲机里说: “大梁,你给我费点嘴劲把人圆好打发走。少往所里招,所里今天够热闹的!”

对讲机里传来嘈杂的吵闹声,里面不时有一两声刺耳的喝斥声脱颖而出。张加森听出,那肯定是大刘在压那群打群架的。

“这货好像是个……习惯性流产。你两个多费点嘴劲!”对讲机里又传来王所的低声嘱咐。

“习惯性流产”是所里黑话,指那种为一点小事调解无效,反复报警,令人生厌的群众。

张加森把方向朝右一打,向天宝大厦驶去。梁剑皱着眉头道: “这样,我负责把人圆走。万一圆不走,后面的事情你负责。”

张加森 “嗯”了一声。

二人在天宝大厦门前停好车,刚把车门关上。迎面一个女的就冲上来了:你们咋才来!人都跑了!赶快跟我抓人去!

张加森打眼一看,女人身穿一件米黄色连衣裙,尽管米黄色遮脏,但仍能看出,这件连衣裙起码两个月没洗了。下摆有个地方甚至隐隐现出一圈地图状污渍。尤其是她的长筒袜,不是紧绷在皮肤上,而是松驰出道道皱褶,右脚大拇指把袜尖处顶了个破洞,指甲盖底下隐隐有血渍,可能是打架造成的。女人的这几个细节,给张加森留下一种邋遢松垮的印象。然而细一看,这女人却身材高挑,五官清秀雅致。肢体随着动作在裙下隐隐显现,可谓妖饶性感。只是口红涂抹得很马虎,不但鲜红扎眼,而且溢出了唇线也不自知。

先说事,咋的啦?梁剑强压着不耐烦问道。

我被打了,我要报警!女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梁剑。张加森总觉得那眼神中有一丝不正常的亢奋。

谁打你啦?人呢?

哎呀我这不是就带你们去抓人嘛!你们再啰嗦要把人放跑的!叫王凯歌,刚钻到前面巷子里!他单位是农业银行的,就在这条巷子里!你们快跟我走呀!不然又叫他跑啦!

张加森注意到,女人说话语速有种不正常的急迫焦躁,一句赶一句的,明显的神经质。

梁剑依旧强压着不耐烦:你们认识呀?

我男朋友!哎呀你们快动呀!

急什么?又是你男朋友,又是有单位的,跑了和尚跑得了庙吗?!梁剑终于放出一丝不耐烦。

女人尖锐地盯了他一眼,没吱声。迈开脚步就在前面领路,不顾脚下那双细高跟鞋,步子走得又急迫又颤巍。一个不小心左脚一拐,一把抓住张加森的右胳膊,胳膊顿时被几支干瘦有力的手指抓得生疼,同时听到女人嘴里发出 “咝——”的一声痛苦呻吟。张加森朝她一看,只见她微屈着右腿,悬起受伤的左脚休息,满脸皱纹夸张地抽搐着,宛如风中颤动的一朵菊花。嘴唇略略外翻,两排白牙从红唇下龇出。

张加森看了一眼梁剑,梁剑无动于衷,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他知道,遇上这种半疯子,梁剑巴不得时间越拖越好,最好找不到那个什么凯歌。但不知为何,张加森心底却有一丝恻隐略略朝上翻涌着,把表面的那层厌恶给冲淡了。

他看着女人道:咋办?要不先休息一下?

女人喘了口气,就站直身子说:不碍事。今天不能让他跑了。咱们走!

说着便一手抓着张加森的胳膊,一瘸一拐地朝农行方向走去。

农行的于主任一见警察带着女人来找王凯歌,脸上立刻现出厌倦和无奈的神色。一边说王凯歌出差去了,已经坐飞机走了。一边向他们使眼色。

梁剑故作诧异地问道:出差去了?刚才不是还打着架呢吗?人家都把他告下了 ……边说边看着于主任朝一边的女人努了努嘴。

于主任无奈地摊手道:人家本来就是要出差的嘛,机票都订好了。你小李非缠住不放,有啥事回来再好好商量嘛 ……

趁着于主任打圆场,梁剑凑到跟前低声问:不正常是吧?叫啥名字?于主任暗暗点头:叫李朝露。

梁剑于是回转身对女人说:小李啊,王凯歌出差,赶飞机走了。如今年轻人个性都强,谈对象有个矛盾正常,上牙下牙哪有不打架的。自己要是能解决,你们就自己解决。你们解决不了,你就先上医院看病。等王凯歌出差回来,我们再调查处理。

女人说:自己咋解决?自己要能解决,还找你们警察干啥?!你们要不处理,我就找督察反映情况去 !

反映去嘛!哎哟 ——把人吓的!梁剑狠狠地白了一眼女人,给张加森使个眼色,意思撤。

二人刚要走,这个叫李朝露的女人上前一把抓住张加森的胳膊道:不行!今天得把案子立上!不然又是不了了之!咱们到所里去把笔录做了。

梁剑耷拉着眼皮瞟了女人一眼,对张加森说:森森,你给这位女士把笔录做了,好好做,搞它个铁证如山!

回去的路上梁剑主动把车开上了。张加森知道,这是让他专心思谋如何打发李朝露的对策。他坐在副驾驶位上,不由得通过后视镜偷眼打量坐在后排的女人。女人这时只有一张脸静静地悬浮在后视镜里。说实在的,越是打量,越是觉得这张脸长得真是眉清目秀,优雅精致,应该是公司白领,或者知识分子才对。可是一想到她那脏污的连衣裙,松驰皱褶,脚趾破洞的长筒袜,以及她那神经质似的泼辣悍妇举止,他就觉得有种把极不相称的东西硬捏合在一起的怪异感觉。他又联想起王所长说的 “习惯性流产”,于主任见到他们时那种厌倦无奈的神色,以及梁剑那种不愿沾手的态度,就推断出,这个女人恐怕不是第一次闹到派出所了。她和王凯歌之间是怎么回事?看她这副沦落风尘的模样,他禁不住想,她是怎么沦落到这一步的?不知为什么,想着想着,他就对这个女人产生出难以克制的好奇。好奇之中似乎还隐隐地掺杂着一丝同情,甚至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

这种感觉的出现,对他来说极为罕见。因为长期以来,在他隐秘的内心深处,对漂亮女人有种不正常心理,就是一种敌意,甚至仇恨。虽然成人之后他明白了一些东西,知道这种心理有点不对头。然而,少年时代的心理定式一旦形成,很难更改。更何况董瑞姣又给了他一记重创,撕开了快要愈合的伤口 ……这些阴暗的东西,长期沉淀在心底最深处,就像锁进地下室的某个秘密档案,落满了灰尘。只有在某些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瞬间,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

然而,眼前这个女人却仿佛唤起了他的一丝希望。她是漂亮的,但她又是病态的,是沦落风尘的。这把她的地位无情地拉低了。使他有种对等的放松感。

二人将李朝露带回派出所,正担心遭王所责怪,不料派出所大厅空空荡荡,一派清明祥和,只有教导员刘楚材在前台守着。原来,多亏那场群架是两帮民工在工地上打的,已经把双方包工头叫来敲打了一番,把人领回去自行协商解决了。

二人这才吁口气把李朝露带到询问室作笔录。大约是看刘楚材在大厅里坐镇,不便把张加森一人扔在询问室,梁剑也陪进去了,主问。他呷了口茶,便公事公办地道:讲讲吧,事情经过。

李朝露道:王凯歌是个典型的道德败坏,玩弄女性 ……

——梁剑烦躁地打断她的话:别扯那么远!道德败坏玩弄女性这都不归我们管,就讲今天是咋打的架。

李朝露尖锐地看了他一眼,故意把脸扭向张加森讲话,从而把梁剑晾起:今天我是找到他单位,约他出来谈话,把我们之间的事情讲讲清楚。他骗我说要出差,想把我忽悠走 ……

一边晾着的梁剑带着恼怒插进来:你咋知道人家是骗你?人家领导都作证了的 ……

他们是狼狈为奸!袒护流氓!他这么骗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一找他就出差,可能嘛?!骗小孩的把戏,连你们也跟着忽悠 ……

讲话要有证据!梁剑声调拔高,眉头紧锁,身子也挺起来了。

李朝露毫不畏惧,冷眼瞟了一眼梁剑,道:证据就在你们手里呀?他不是讲坐飞机出差吗?你们查航班信息呀?看他王凯歌飞到哪去呀?只要不是驾鹤西去,肯定查得出来对吧,你们不是信息化嘛!

梁剑噎了一下,说:查航班?你以为你是个啥案子?是杀人放火还是夷灭九族?你就讲你是咋打起来的?!

有没有搞错?我是受害人哎!李朝露怒瞟一眼梁剑,就把脸转向张加森,继续晾梁剑:他骗我,想跑。我就拉住他不让走,他把我胳膊往下抓,抓不掉就拿拳头打我胸部,女孩子胸部是随便让人打的吗?不信你们看,都有淤青的 ……

李朝露说着就耸起半边肩膀像是要褪裙子,手也跟上去扒弄着,一边把挑衅的目光转向了梁剑这边。张加森一时心跳加剧。

得得得!梁剑见对方撒泼,也不客气了:要看你让法医看去!别把我们沾惹上还说不清楚了!我问你,你还手了没有?

张加森知道这是想把女人往 “两人互殴”里面装,为不了了之打个基础。

李朝露吭巴了一下,道:我怎么还?我一个弱女子能还过他吗?!

那你那个指甲盖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踢人踢到啥硬地方啦?人家于主任刚才说了,王凯歌可是一瘸一拐上的飞机 ……打架嘛,一个巴掌拍不响……

梁剑朝李朝露那个渗着血渍的指甲盖瞟了一眼,觉得抓住了对方的软肋。

李朝露的脚往后缩了一下,对梁剑怒目而视,盯了半天才厉声说道:你们这是要审谁?!你们放着流氓恶棍,打人凶手不管!只管审我这个弱女子吗?!难道我白白被流氓恶棍玩弄欺负,就没个说理的地方了吗?!我要找你们督察去!

说着说着,眼泪从眼眶里越渗越多,再也挂不住了。

大约声音过大,把教导员刘楚材吸引过来。打开门默默地扫视了一圈,对梁剑使了个眼色。梁剑跟了出去。

张加森从刑警队调到福安路派出所近一年,一直是梁剑带着的。但梁剑今天的表现却让他纳闷,当事人都不全,只作个笔录而已,何必跟她顶牛拱火?看来是心情焦躁欲速不达了。张加森决定来个迂回,今日打架的事先不问,搞清楚她和王凯歌之间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况且,这也正是他私心里特别感兴趣的所在。更况且,他已充分察觉到,李朝露大概对梁剑反感透顶,大眼睛越来越多地盯着他,此时已经盯着他不放了,显然把他当做了救命稻草。

他给李朝露倒了杯水让别着急,慢慢说。随后就把话题引向历史:你和王凯歌,到底咋回事?有啥深仇大恨解不开的?

李朝露呷了一口水,抬起眼睛望着张加森道:育英中学 ——你知道吧?

张加森一听,心里堵了一下。她使用的虽然是个疑问句,但她的语气和表情却毫无疑问。育英中学谁不知道呢!不光他张加森知道,全省人民没有不知道的。只不过大部分人可望不可及罢了。张加森预料到她要炫耀什么了,淡然地点点头。

我就是那里毕业的。李朝露停下,又呷了一口水,就像演说家在高潮处的停顿,那是给台下雷鸣般的掌声预留的。但掌声并未响起,张加森依旧淡然地点点头。

你知道我家是哪里的吗?李朝露又抬眼盯着张加森问道。

像她这种反客为主地不断提问,如果别的民警早都发作了。张加森虽然也起了几分反感,但一看到她眼角刚刚干涸的泪痕,那种柔软的感觉再次发作。毕竟是个落难美人,也许,她的精神世界就靠这些可笑的幻想在维持了。

你没说我咋知道。他压住反感淡淡地说。

我家是第三汽车配件厂的。父母都是工人,南京支边青年。我们那地方你们也知道,厂矿企业,下层社会,可能也是你们的重点管控对象吧。那么像我这样没什么背景的,能跻身育英中学,当年我有多优秀,就不用多说了吧。我是跨学区考进育英中学的。那时候教育系统管得死,中考还没有放开。育英中学是冒着风险偷偷摸摸组织考试,把我们几个全市的特级尖子招进门的。那个试卷都是全国特级教师出的。而且我这个人,不光是学习好。我号召力强,组织力强,文艺才能也特别突出,进了育英中学第一年就当了校团委书记,组织的大型活动在全国拿奖 ……

张加森看着李朝露那张清秀雅致的脸,那张脸渐渐开始容光焕发,尤其是一对儿大眼睛,渐渐流露出异样的神彩。张加森已无法确定她是在妄想中呓语,还是在回顾当年的真实情形。或许他已经开始相信她了,因为他越来越感到压抑不适,思维渐渐离开了现场:他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些高高在上的尖子生给自己带来的无穷压抑。他们是那么优秀,那么的十全十美。不但脑子聪明绝顶,相貌也是那么英俊帅气。有多少次他想不通,以致到了痛苦绝望的程度,老天爷造人的时候为何如此不公?!当个头矮小相貌丑陋的他被调整到后排,就因为尖子生眼睛近视的时候,他对尖子生的心态终于明确地演变成了仇恨!他恨他们,对他们从无好感 ……

他们叫我们三女神。

三女神?谁?张加森恍然惊醒。

就是我,杨梦婕,还有刘绰云。你知道吗,那时候,还没有 “女神”这个词。不是,我是说,没有人想到用“女神”来形容我们这样漂亮优秀的姑娘。哪像现在,成了网络词,臭大街了。那时候没有这个说法。是一个美术老师,他看了我们三个人在“五四”青年节上的舞蹈表演,那次表演我们穿的都是那种薄薄的又透明又看不清的那种纱裙子,结果把我们那个美术老师看入迷了,下来就说他想起了波提切利画的《春》里面的“三女神”。波提切利你知道吗?哎算了!——他到处给人说哎,结果我们就落了个“三女神”的绰号。这可不是像现在,赶时髦臭大街的。这是专属我们三个的,育英中学都知道,可能全市的中学都知道的!

那时候,因为想上育英中学的特别多,校长就特别挑剔。不光挑成绩,还要挑长相,歪瓜裂枣学习好也不行的。所以育英中学真的是精英哎,女同学男同学,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才貌双全。一到周末晚上,我们住的女生宿舍楼下面 ,那些个帅小伙子呀,这一个那一个地游荡着。个个心怀鬼胎,心照不宣的,互相又不敢打招呼。急得呀,不停地仰着脸盘朝楼上望。楼是上不去的,有大爷保护我们。所以我们女生宿舍就得了个绰号,叫“望月楼”。后来,连社会青年都在我们楼下面游荡了。最后就出了件大事,就是因为我们“三女神”出的。你知道吗,那个年代洗澡很不方便的。那种大规模的浴室,学校办不起来的。小浴室里面人挤人我们又受不了。我们三个恰好是一个宿舍的。最后不知是杨梦婕,还是刘绰云,托亲戚从上海带来一种浴罩。像个小帐篷似的,是用薄塑料膜做的,上面还有图案、花边。把浴盆里浇好热水,把浴罩吊挂在上面,热汽一蒸,就蓬起来了。我们就在里面洗澡,又方便又私密。大概从外面看起来,是朦朦胧胧的,又能看到一点又看不清那种……结果不知道怎么就传出去了。哎呀你不知道,那个年代,围绕我们三个的传闻特别多,真的假的,好听的难听的,烦死人了!结果有一个男生他不知怎么躲在楼顶,用绳子缒下来想偷看我们洗澡,结果绳子没绑好从三楼摔下去。我们住三楼嘛,就这么摔了个半身瘫痪,到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当年名声也臭了,一辈子躺着起不来了。我们三个听说之后,都觉得他蛮可怜的。真的,我们不觉得有什么被冒犯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结果一毕业,我们三个就结伴去看他了。他很感动,他真的特别感动,还给我们说他不后悔,说那一刻太美了。后来我们每年都相约去看他帮他的,坚持了好多年……

李朝露说到这里停顿下来,两眼凝视着前方的虚空。那虚空中一定是一幕幕当年的幻景,像风月宝鉴似地逼真上演着,弄得她眼神空茫渺远,不知所之。

而张加森此时也楞住了。他隐约记得,当年育英中学摔瘫流氓学生确有其事。因为这个事,育英中学在全市第一个跟公安内保部门打申请用了专业保安,他听说过。这么说,这就是当年的 “三女神”之一,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而非妄想呓语?那种压抑而又不快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不过,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回到现实中,确认了她当下的真实处境。他要把她从白日梦里唤醒,要弄清后来发生的一切。

于是他问道:王凯歌呢?你说了这么多,还没提到王凯歌呢!

窗外已夜色深浓,梁剑坐在群众接待椅上,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皮已彻底耷拉住了。整个大厅只剩下悬在天花板下的电视机兀自空寂地响着,无人理睬。

教导员刘楚材抬腕看了看表,张加森把那个女人领进去起码三个小时了,他在干吗?

刘楚材把梁剑叫醒让进去看看。梁剑挂起二皮脸一笑:刘导 ,你刚来不了解情况。那是个文疯子,最近还有点向武疯子发展。这种人让张加森耗着正合适,把那个什么力比多耗完了就消停了。咱们就别沾手了,沾的人越多越复杂。人来疯么!

刘楚材没吱声。毕竟他调来才两个月,梁剑是所里二十年的老油条了,人称福安路派出所的 “固定资产”。他走到监控室里,打开了询问室的监控视频。他先看女人那一路,只见女人正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什么,表情十分亢奋,甚至说是神采飞扬都不为过。虽然听不很清楚,但坚持听一个时段,也能听出是在回顾自己的辉煌过去。他又切到张加森那一路,只见张加森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听着。不时地抬起眼睛,阴沉沉地看着对面那个女人。连续十几分钟都是如此。刘楚材估计,整晚上询问室里都是这种态势。他在干吗?这像是搞调解做思想工作的吗?况且,另一方人都不在,了解个基本情况也就够了,犯得着耗这么长时间吗?渐渐地,刘楚材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张加森身上。盯着他那颗形状不规则,有点像洋姜的脑袋,脸上瓷实的疙瘩肉,以及那一对高颧骨下深眍进去的眼珠子,刘楚材不能不联想到此人全貌,皮肤黑红,个头矮小,手指短粗有力,胳膊却畸形发达。浑身上下,除了那一对儿时而会精芒暴射一瞬间的眼珠子,没有一样符合警察的外形要求。就是这一对儿眼珠子,经常散发出的也是一道阴沉沉的光芒。刘楚材不明白,此人是怎么进入警察队伍的?

出了监控室,他慢慢踱到梁剑跟前问道: “我看了一下,基本那个女的在说,张加森咋一声不吭呢?”

“他就是个一声不吭。”梁剑说,面带恨铁不成钢的嬉笑。

他平常跟你们也这样?

一视同仁,一声不吭。

这咋开展工作?

所以呀,他就适合耗这种人。梁剑朝询问室方向努了努嘴。干别的不成。

为啥适合耗这种人呢?刘楚材饶有兴趣地问。

有好些个 “习惯性流产”,其实事也没多大的事,就是肚子里胀着气,要宣泄。你想,咱民警是你的出气筒吗?谁有耐性听你发牢骚?但是这种人呢,越没人听他,他肚子里气越胀,越给你找事,恶性循环了。张加森这货就有这么个好处,忍性好,能耐下性子听。这就像在皮球上扎个小眼,你看不出来,但皮球开始慢撒气了,时间一长,皮球就瘪了。

一声不吭,忍性好,撒气筒,再加上那副阴沉沉的目光,张加森的这几个特性在刘楚材的脑海里此起彼伏,萦绕不去。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升上心头。 4个月前那不愿触碰的凄惨一幕又按捺不住地涌入脑海:那时他还在人民路派出所当教导员,队伍带得风风火火,信息化培训全省第一。民警之间有啥矛盾,民警家里有啥矛盾,心里一本帐。哪里叮咣起来了,哪里就会出现他的身影,及时摆平理顺。但万万没想到,一个一声不吭的民警李安清出事了。举枪在所里值班室自杀。子弹从右太阳穴打进去,从左太阳穴钻出来。不知把眼球后面的什么组织打坏了,两个眼珠从眼眶里掉出来,就那么藕断丝连地挂着。为怕刺激家属,他和法医把眼珠按进去,还打了一种什么胶沾住。那个凄惨的场面,还有法医看他的那副冰冷刺骨的眼神儿,他永远都忘不了。法医是在他结结巴巴地给局长说,他什么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的时候,用那种眼神看他的。事后,他把李安清这个人来来回回想了无数遍,就是个一声不吭,若有若无,可有可无。你哪怕有一丁点动静也好啊,要命的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像个影子,甚至像个飘忽不定的鬼魂,混迹在派出所的警队之中。他在人民路呆不下去了,天天做噩梦。局长还是认可他的,不忍抹到底,这才把他打发到偏远的福安路派出所。不料,他又遇上这种人了。如今,这种人他是怕极了。

大梁,今天森森熬得也比较辛苦。等会完事了,咱们把他叫上一块吃个饭,喝两杯。你看咋样?

快别提了,刘导!他是绝对不会去的。梁剑边给刘楚材递烟边说。

不知道为啥。他来了一年了,从来不参加别人的饭局。也从来不请人。时间长了也就没人搭理了。

刘楚材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大梁察颜观色一番,大概以为刘楚材没面子了,又递补上一句:刘导,依我看,这怂可能是因为这个。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捻动了一下:手头紧。

家里负担重?

按说不会呀!听说前面找过个老婆又离了,也没娃娃,一个人单过,能有啥负担。

那你咋知道手头紧?

有一次,他找我把他的电视机卖掉。我不是负责旧货市场阵地控制嘛。他是想多卖两个钱。我还以为他要换新的。结果有一回出警回来赶上他家里漏水,就跟着去了趟他家 ——没成想他换了个那种带屁股的老电视,也是个旧货,估计连200块都要不了。这一出一进,大概能落个7、800块钱。后来我又听说,他找我那个协管员卖家俱,大概不好意思找我了。回头我就纳闷,缺钱缺到这种地步?你还没见他那个家,真是个家徒四壁!按说月月也有4000多工资嘛!

他赌吗?刘楚材压低嗓门问。

那不会。梁剑肯定地摇摇头。他那个人没赌性,这我还看得出来。

要不这样,咱们低调点,也不说请吃饭。你去买点卤菜,整瓶酒,咱们到他家去坐会儿。刘楚材两眼盯着梁剑,掏出一张钞票。

梁剑忙把刘楚材递来的钱挡回去:刘导你别破整钱,这钱一破开转眼就光。

张加森的家在一座多层楼房的五楼。刘楚材进了门稍稍一打量,真个是家徒四壁。其实细看墙纸啊、瓷砖啊、吊顶啊什么的,应该说当初也不算寒酸。可就是除了上述搬不走的之外,几乎所有能搬动的家俱都搬走了。沙发、床、衣柜、写字台、书柜,几乎每个房间,都可以看见因为这些家俱搬走之后在墙纸上留下的白印子。代替它们的是简易单人床,几把椅子,一张旧桌子。那个老式显像管的大屁股黑电视,则搁在一个天知道从哪儿搞来的,角铁焊接的铁架子上。

三人在旧茶几上摆开酒菜吃喝起来。本指望几杯酒下肚,张加森会打开话匣子。不料他只是简单汇报了一下从李朝露那里了解的情况,就再也不吱声了。任凭梁剑怎么插科打诨,他这个教导员怎么放低身段配合着接话凑趣,张加森只是陪笑不吱声。弄得二人很累,活像一场拙劣的表演。

喝到一半,刘楚材上厕所误走进厨房。在厨房的门背后,他看见一个撑得鼓鼓囊囊的化纤编织袋,很多瓶盖子的印子从绷紧的口袋布上凸显出来。刘楚材打开手机灯,轻轻揭开袋口一照,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地产廉价白酒 “金泉白酒”的空瓶子,这显然是要卖的空酒瓶。白酒瓶子不就1角钱一支吗?刘楚材瞬间觉得一阵辛酸,他定了定神才走出了厨房。

离开张家后,刘楚材还是在追问这个问题:张加森为何如此寒酸,怎么会如此缺钱?工资都上哪儿啦?

也许跟他那个董什么姣有关吧。梁剑大着舌头道:听人说,他这个前妻农村出身,是个吃苦耐劳,心狠手辣的货色!离婚的时候扒皮抽筋,敲骨吸髓,可把他没饶下!

是吗?刘楚材关注地问了一句。

李朝露选择在傍晚时分来到泰祥小区的大门口。她算过了,为了确保一击而中,她必需像那些警察一样来个蹲坑守候。天黑之后,进出的人少了,保安盘查得严了,她就混不进去了。王凯歌早晨总要上班吧,到时候把他堵在门口,给他来个神兵天降,关门打狗,看他还往哪里躲!说不定他那个天知道是不是老婆的女人也会跟他在一起,那正好!他不是爱面子吗,那就专门把他的面子当着他的女人撕烂,撕他个鲜血淋漓,再踩到脚底下 ……每次想到这里,一种快意的兴奋就一波波地从心底深处鼓涌而出,冲淡了她的紧张,缓解了仇恨对她心灵的啃啮。

跑到他家里来蹲守,这是被逼无奈。本来她是准备到单位去堵他,因为单位可以制造更大的影响。可那个该死的看门老汉死活不让她进,说是最近安保抓得严,找人要跟本人通电话。她一听就无名火起。不知为何,如今她不管干什么,一遇阻挡立刻就感到怒火上蹿,似乎受不得任何激惹。有时她也提醒自己冷静,可那都是事后诸葛亮。下次遇到事,激动和愤怒就又不受控制地发作起来。她用锋利的目光直刺看门老汉,立刻发现他的眼神躲闪飘忽。他在撒谎!说不定于主任专门交代过老汉,这个门禁制度就是为她量身定作的。她假作离去,实际上一拐弯就藏身于旁边的小超市。一边喝水一边监视着大门的动静。果然,不久就来了个访客,没有打任何电话,老汉就把登记本推给他登记。眼看就要放人的一刻,她大步流星地冲到大门跟前,说,我也要登记!从那个人手中夺过了登记本。

老汉促不及防,伸手就来夺登记本,嘴里急得嚷嚷:你不行的!你要打电话的!她已经强按着登记本写完了,边扔下笔往里走边怒视着老汉说:你搞双重标准!我要找你们领导去!

这就是领导要求的!老汉边嚷边伸手拦她,又垫补了一句:人家是上级部门来检查工作的!

我也是上级部门!她气急败坏、不管不顾地嘶喊起来。

你不是!上级我都认识!老汉见光伸胳膊已拦不住她,竟将她拦腰抱住大声喊叫起来:不能进不能进!你不能进!

她一边挣扎,一边看见远处另一个穿保安制服的朝大门跑过来,神色颇为严峻。

而与此同时,一个中年妇女也喘吁吁地赶到跟前:哎哟你干啥呀 ……你水钱还没给我呢!

她一下子众叛亲离了,在三个人围堵下,被迫乖乖地交了水钱,带着一颗受伤和愤怒的心离开了现场。她此时彻底明白了,于若水那个老婊子给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篱笆已经扎紧了。在农行这个范围内,她等于已经被通缉了。

她一边走一边气咻咻地想,看门老汉执行于若水的命令为什么如此奋不顾身?如果当年她们宿舍那个看门大爷也这么认真的话,绝不会把李栋梁摔瘫的!看他那个岁数,看他那副把上级领导一句屁话奉若神明的奴才相,就知道他当年肯定是个 “4050”人员,一次下岗就把他彻底吓破了胆,把他调教成了只会围着领导摇尾巴的哈叭狗。她又联想起,上次那个老警察,他妈的也是于若水一个眼色就心领神会,一唱一和地忽悠她,摆弄她。权力啊权力,权力多么神奇,一个流氓恶棍,只要钻进权力的石榴裙下,你就把他毫无办法!而权力对她,却只是愚弄和践踏!

那天晚上,在她租住的那个地下室里,这些念头就像高炉里四面喷射的火焰,把她的思想熔炼成炽烈的钢水。她坐立不安,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仇恨在心中翻涌,难以平静,更别说入眠了!她的一颗心,可以说旧伤未愈,又撕开了一道新鲜的伤口。王凯歌已经让她伤痕累累。而于若水、看大门的、还有那个叫梁什么的警察,这些个帮凶们,又在朝她的伤口上撒盐,她在孤军奋战,就要陷于绝境 ……一直到想起那个叫张加森的警察的时候,她的心中才第一次感觉到一丝温暖,一丝踏实。不知怎的,她总觉得那个警察对她是有同情的,甚至是有好感的。她一想起那个警察,脑子里仇恨的烈焰就开始撤火了。她猛然感到发烫的手心和额头,暴露在周围清凉的空气中,也开始跟着变凉下来。而且她忽然记起一件事,上次她在派出所给那个张加森控诉王凯歌的时候,她看见张加森一边听一边手上在操作电脑。她当时忽起一念,他会不会是在信息化平台上调取着王凯歌的信息?因为她感觉到那个警察对王凯歌绝无好感,而且对他们俩的事有种深挖的倾向。过了一会儿,那个警察起身去上厕所。她灵机一动,跑到电脑屏幕上一看,果然上面是王凯歌的个人信息,包括住址什么的。她赶紧用手机拍下来了。此时她心生一念,既然单位已经防着她了。干脆到他家里去!而且她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警察是支持她的。她从眼神的交流就可以感觉到。他为什么突然去上厕所,上厕所为什么不把王凯歌的信息关掉,难道他是刻意给她机会偷窥的?由这个叫张加森的警察所引起的暖流在心中涌动起来,她连眼睛都潮湿了,连他那副丑陋的面孔都显露出一星半点的顺眼之处,比如他的嘴角还是挺可爱的。不知为何,也许是多年来到处遭人嫌弃吧,她现在对别人的一点点小恩小惠都特别感动。但她又不愿意流露出来,她要防着他们,他们归根结底只是利用别人,玩弄别人罢了!她就是在那天夜里开始谋划这个蹲守计划的。

此时,她一步一步地靠近这个所谓的泰祥小区。泰祥泰祥,意思不就是泰然安祥吗?我要让你再也安祥不下去!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着,脸上却浮现出安详的笑容,因为她盯上了前面要进小区的一名黑衣男子。

她换上了一件黑色连衣裙。这是她眼下唯一一件体面点的衣服。从那只跟着她到处流浪的旅行箱底下掏出来的,已经皱皱巴巴。为了对付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保安,她费了不少周折打理这件黑色连衣裙。干洗店她是没钱送的。她从房东那里要了一卷胶带,一寸一寸地沾,把裙子表面从毛衣手套内衣袜子上沾来的须毛碎屑一点一点地沾掉,并且提前三天就把它挂在衣架上垂着,让它恢复平整。在这等时间的无聊三天里,她常常躺在那张折叠床上,眼睛凝神盯着那件上吊美人一般的黑色连衣裙。那个靠近地下室屋顶的小小窗洞里透射进来的阳光,在黑连衣裙上打下一小块光斑。那一小块光斑在她长久的凝视下,竟慢慢移动起来。置身这间光线黑暗、潮湿阴冷的地下室里,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坐牢的感觉。那一瞬间,她竟然无端联想到小时候读的一些书籍,那些跟着丈夫去流放的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还有苏里柯夫的那副著名的油画里描绘的那个落魄女贵族莫洛卓娃,半躺在冰冷的雪橇上去往流放地,还在狂热而亢奋地演讲着,宣传着。这些联想,既让她产生一种自怜到想要流泪的冲动,又对她眼下的处境涂抹上一层悲壮的、甚至鼓舞的亮色。她心里就是涌动着这样奇怪的感情,熬过了那三天。

此时的她,略微加紧脚步跟上前面的黑衣男子穿过敞开的铁艺大门往小区里走。她看见保安跟那名男子点了个头,显然是熟人,同时把狐疑的目光投向她的脸上。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她微笑地冲着黑衣男子亲热地打了个招呼:回来啦?

男子扭头望着她,困惑了一瞬,嘴里已兀自敷衍道:回来了。你也下班啦?

刚下班。她坦然微笑着与男子打招呼,估计他还在脑海里费力地检索着。而他们已越过保安进入小区。她略往后一瞟,保安已懒洋洋地坐回椅子掏出了手机。

她按手机照片上的门牌号找到了王凯歌的家, 3幢一单元101室。她在单元的防盗门前站定,她要确定王凯歌究竟是否在家。她强压着心跳按下了传呼器的按钮,里面铃儿响叮当了一阵儿,传来了一个女声:谁呀?她楞了一下,没有想到另有女人在家。她吭巴一下就不由自主地问道:王凯歌在吗?

王凯歌!王凯歌!传呼器里传来女人的叫唤声。

她赶紧逃离了传呼器。她原计划是听到王凯歌的声音,确认他在家,就离开。王会误认为是按错门铃的。而她则悄悄找个地方蹲守。但房间里突然出现的女人,打乱了她的计划!她正站在林带下犹豫着,忽然意识到,她这么一走了之,搞个无人应答的局面,会不会惊动王凯歌?他会不会跑到窗前看是谁在按门铃?甚至,他会不会跑出来找按门铃的人?一瞬间她的心就紧缩起来,不由得瞟了一眼王家的窗户。窗玻璃反光,看不清里面动静。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地形,迅速在林带遮掩下急走到这座楼的右山墙处,避开了王家窗户的视野范围。她又担心王凯歌会出门寻人,他家一楼很方便。她于是从楼后面一路在林带遮掩下绕到楼左,心脏狂跳,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让她感到可耻而又愤怒。她忽然意识到,她要蹲守一个晚上,她能呆在哪里不被小区里的人警觉?只有地下室了!又是地下室!她的生活好像已经摆脱不了地下室的纠缠了。她顾不得想那么多,从左山墙处一点一点探出身子向一单元窥探,单元门前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在凉嗖嗖的夜风中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一个老头从草坪那边过来,慢慢向一单元走去。老头走到二单元时开始掏钥匙,并且越过了二单元的门。她迈着又急又轻的步子迅速朝老头贴靠过去。当老头打开门进入之后,她一把拉住慢慢合上的防盗门,走进了一单元。

狭窄的门厅里,只有一截短短的楼梯通向地下室。但光线已经十分阴暗,地下室里更加黑暗,以至于短短一截楼梯的最后几节都融入黑暗中难以辩认。望着那至浓至黑的深处,她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迟迟下不了决心踏进去。可是现在这个处所更不能久留,一旦有进来出去的人注意到她莫名其妙地呆在这个地方,盘问起来,她就前功尽弃了。不知为何,近些年来,她无论走到哪儿总要遭人盘问,遭人阻拦。也许她那经久不息的愤怒就是从这儿来的。她在黑暗中咬牙下着决心,她暗暗鼓动自己对王凯歌的仇恨,鼓舞自己去实施复仇计划,终于感到内心里有一簇火苗 “蓬!”地一下燃烧起来了。就像在心里秉持着一盏油灯,或者蜡烛,微微地亮堂起来了。只要心里亮堂,眼前的黑暗都算不了什么了。她拿出手机,打开手机灯,带着下地狱的决心一级一级地踏进了地下室。

在灰白色荧光的映照下,她慢慢摸索进了地下室。眼前是一条黑暗沉沉的走道,一小团光晕只能照亮脚前的一小块地面。她拿着手机左右扫描着,一张张简陋的铁门上挂着铁锁,她想找一间没锁的地下室以供暂时栖身。她知道,地下室的门锁常被人扭断很久都无人发觉。右侧有两条分岔的甬道。她麻着胆子向右拐去,仍然没有开着的房间。左侧和右侧各有一条岔道,她又拐进了右侧的岔道。眼前黄砖块块裸露,连水泥砖缝都懒得勾。在这见不得人的所在,一切都是那么马马虎虎。不时还能遇见一团团干屎橛子,也许这座楼没竣工的时候,民工就把它们留在那儿了。一条条岔道很快就把她弄晕了,她活像走进了一座地下迷宫。过久的黑暗和精神紧张渐渐使她的本体感受器失灵了,躯体虽然机械地向前迈进着,但她已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只有一颗迷茫的灵魂在地下室复杂的巷道里游荡着,直到那只被扭断的锁子出现在手机发出的一小团光晕中,她才灵魂归位,清醒过来。

她终于发现一扇能打开的门,好像前面的寻找都是考验,冥冥中的力量早把这扇门给她留在这里了。

黑暗中的吱呀声显得异常响亮,她的心都揪了一下。进入室内,她首先用手机照门右侧,那里通常是灯绳的位置。灯绳一拉,黑暗中只徒然喀嗒一响,光明并未来临。她把手机照向屋顶,灯座光秃,没有灯泡。她慢慢地照着整座房间,已经淘汰却又舍不得丢弃的盆盆罐罐和破旧家俱堆了半座屋 ,上面灰尘厚积,蛛网密布。里面居然还有一张行军床,她把行军床从破家俱堆里硬抽出来,拉开支起,咬牙闭嘴,屏住呼吸拍打了几下,一横心躺了上去。

夜已不知走到了哪一程。毕竟到了秋季,紧张劲一过,她的心神都回来了,觉得浑身寒凉。在头脑的一片冰冷的清醒中,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深处浮现,这个行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报复吗?可是受罪的是谁?划算吗?为了这付出,她必须给王凯歌更沉重的打击。可是,她忽然产生了一丝深深的疲惫和懈怠。她有种始料不及,满盘皆输的感觉。从心底深处,一股绝望的情绪鼓涌而出,弥漫全身。她觉得不对头儿,绝不仅仅是报复!她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报复。她的脑子沉浸在复仇情绪中太久,以致于把另一个目的给忘了。她的大脑被愤怒和绝望交替折磨了太久,此时她调动意志让大脑冷静下来,渐渐恢复了一丝已很遥远的记忆。她仔细追思一番,才意识到,其实那不过是她几天前的想法。她发现,近一个阶段,她头脑中的各种想法、情绪、意念和追忆太多,太复杂,过去和现在搅扰纠结在一起,以致于有种一日胜过百年的感觉。那个几天前的遥远想法,其实就是,她要把王凯歌弄回自己身边。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把那个女人赶走。也许她要付出更持久的痛苦,调动更持久的毅力。但这条路是给她希望的,她反复盘算过,在这个世上她还能靠谁?南京那边是绝无希望了,那里从一开始就没给过她希望。王凯歌是唯一给过她希望的人,甚至说是她的救命稻草也不为过。

手机灯忽然关闭了,室内陷入了一片黑暗。她按了一下按钮,屏幕显示电量不足 8%,即将进入超级省电模式。她不能让室内一片黑暗,她知道地下室里常有肥大的老鼠出没。一点经验涌上心头,她把手机屏幕点开,借着蓝荧荧的微弱亮光沿墙搜索了一番,果然发现一截红蜡烛头,用那种侧淌蜡烛油的办法粘在墙上。她掏出打火机点燃那截红蜡烛头。当她重新躺下,凝视着那一小团玫瑰红的烛光的时候,她觉得心突然安静下来。她的情绪平缓下来。一些给人希望的,甚至不无美好的念头和回想开始进入她的头脑中……

她和王凯歌之间的瓜葛,最早可以追溯到育英中学。那个时期,她们 “三女神”在女生中有多么出众,王凯歌在男生中就有多么出众。从后面的结果看来,悲摧之处在于,王凯歌并没有“三男神”相伴,而是在众男生中鹤立鸡群,遗世独立。因为他不但学习成绩优秀,而且人长得高大帅气,英俊挺拔。王凯歌所在的校篮球队里,虽然不乏身材雄健的体育特招生,但他们那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特征,甚至那种“流里流气搞体育”的习气,彻底矮化了他们在女生中的形象。育英中学那种由众多尖子生而形成的精神贵族的身份感,使他们根本入不了女生们的法眼,只配与其他学校的女同类们,甚至是社会女青年们厮混。但王凯歌是不同的,他居然能把篮球健将雄健性感的身体和优秀的学习成绩、甚至渊博的知识集于一身,简直是难能可贵,硕果仅存。

她清楚地记得,王凯歌是育英中学女生们背后经常谈论的对象。谈话动不动经由各种理由扯到他的身上。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粉丝众多。在 “三女神”们所在的宿舍也是如此,尤其是在宿舍熄灯后的所谓“卧谈会”上。但放胆谈论王凯歌,是其他四人的特权。她们“三女神”是从不插话的。这里面有一些微妙复杂的原因。首先,“三女神”崇高的品貌地位全校公认,她们自己也心知肚明。这就像是被祭上了神坛,使她们不得不保持一种矜持的姿态。其次,她们内心里都觉得,如果王凯歌最终能够归属于谁的话,那只能在她们三个中间。这里面势必会有一种胜败的结局,以及由此引发的关系到地位和面子的复杂后果。这使她们三个之间,在王凯歌的问题上,呈现一种暗流涌动的紧张关系。

每当其他女生在熄灯后借着黑暗遮掩放胆咀嚼王凯歌的时候,她的心就悬起来了。有时候她多想参与,甚至话到嘴边不吐不快了。但一想到那两位一声不吭,就只得把嘴边话强咽下去。她知道那两位其实也跟她一样难受。有时候,那四个中会有人居心叵测地用嘴巴把王凯歌往她们三个身上搡。如果搡到另外那两个身上,一种不轻不重的失落和不平就会发作起来。但如果搡到她身上,她又会立刻地发声轻叱,迅速把话题岔开。但同时,心里会涌起一阵隔靴搔痒的憾恨。她知道,那两个也是一样。

不久之后,她就发现,有人悄悄地打破平衡,开始动手了。就是 “三女神”之一的杨梦婕!她是怎么发现的?是一次轮到她打扫卫生,她扫杨梦婕床下的时候,发现掉着一个笔记本。她扫出来瞧了一下,扉页上是一句豪言壮语——“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而下面的签名,赫然正是“王凯歌”!那一刻,她心里哆嗦了一下。她扣上门,翻开笔记本一看,原来是王凯歌的课堂笔记。她舒了一口气。随之纳闷,王凯歌的课堂笔记怎么会出现在杨梦婕的床底下?她随之想起,前两天杨梦婕感冒发烧有两天没上课。这倒是个好理由。她心中暗暗冷笑。但她们都知道,王凯歌的字是潦草难认的,据说与其自由不羁的性格有关。借笔记借谁的不好,为什么非得借他的呢?而且笔记本是怎么掉到床下的?肯定是在床褥下面掖着,那对女生来说,是比较私密安全的场所。反映出藏家怕人知道的心理。按说你借个同学笔记抄就大明大方地抄呗?藏什么藏呢?她忽然生出一个恶作剧的心理,她把笔记本锁进属于自己的抽屉里,静观其变。她要让某些人的小动作、小心思大白于天下。

果然,第二天晚自习前,杨梦婕开始在宿舍里翻箱倒柜。她知道她在找什么。她甚至联想到,杨梦婕借着还笔记,说不定已经和王凯歌约好了自习室的座位。她偏不吭声。她要让她自己说出来。然后她再当众来这么一下。她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杨梦婕忙碌着,额头上都忙出了一头细汗。当杨梦婕第三遍翻找抽屉的时候,她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装作突然发现的样子问道:梦婕你找啥呢?

她看见杨梦婕楞了一下,头都没敢抬,先是下意识地说:也没啥。然后犹豫了片刻又垫补了一句:就是一个笔记本。蓝色的,大概有这么大。上面有 “记录本”三个字,烫金的,是楷体字……谁见了吗?她边比划,边略略瞟了一下其他人。

瞧她那副心怀鬼胎的模样!多会说呀,把个封皮说得一清二楚,就是不说里面的实质性内容!

她悠悠地下床,走到桌前打开锁,边说:哎我那天打扫卫生拾到一本,是不是这个呀。她拿出笔记本故意翻开扉页,嘴里轻哟了一声:噢,王凯歌的课堂笔记呀!一边就那么打开着把笔记本朝杨梦婕递过去。

杨梦婕看了她一眼,把笔记本从她手中抽回去。不知她神经过敏还是怎么的。她觉得杨梦婕那一把有点夺的意思,有点恼羞成怒的味道,那一眼也是一样。但她快意极了。

尴尬了一瞬,杨梦婕不自然地说:前两天感冒都没上课。那天晚自习的时候,刚好王凯歌到我旁边坐了,就顺便朝他借了下课堂笔记。

多会说呀,是王凯歌主动坐到了她旁边!他怎么会主动坐你旁边?是闻着味儿去的吧!她心里暗自冷笑。又略瞟了一下其他人,有的正拿着小镜子描眉画眼,做着上晚自习前最后一道功课,有的还端着饭盒慢慢咀嚼着。她们的动作都有一个微妙的停顿,但就是目视前方,谁也不吭声。就连那些曾经用嘴巴把王凯歌往她们身上搡的,此刻也一声不吭,装得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叶公好龙!一见了真章就都怂了!她在心里暗自冷笑。

她决定将恶作剧进行到底。她也慢吞吞地收拾打扮,直到杨梦婕出门之后,她才暗暗地跟了上去。幸亏夜幕降临,她不远不近地在杨梦婕后面跟着,被跟者一点儿也没察觉。她料定她要给王凯歌还笔记,她只是不知道,他们之间还会发生什么?

一直跟到那间最偏僻的自习室门口,杨梦婕一进门她就加紧脚步赶进去。她眼看着杨梦婕朝已经坐在那儿学习的王凯歌走去,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递过去。她就抢在这一瞬间来到他们面前,笑着打了个招呼:哎呀,今天真巧啊!我也特想到 301来学习!你们也来了,跟约好了似的!

杨梦婕冷冷地瞟了她一眼,道:我是给王凯歌还笔记。学习我还是老地方。你们在。

说罢,她放下笔记本就走了。

她也另挑了个位置坐下,掏出书本。但她第一次无心学习。杨梦婕反应太快了,啥也没让她看出来。他们到底啥关系?真的就是借还笔记这么简单?她想着杨那欲盖弥彰的解释,藏藏掖掖的行为,咋想都觉得没这么简单!就在这时,她身上有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屡试不爽。那就是,有男同学正在盯着她呢。她猜到那是谁,她略略偏过头一看:正是王凯歌!见她瞟他,王凯歌也不躲闪,反而朝她诡异地一笑,仿佛他把什么都看破了似的!那一刻,她真的有种一切尽被对方窥破的感觉!她一时间慌了,迅速地躲开了他的眼神。但再也无心学习了。

事后,她多次给自己的行为寻找依据。她有这个习惯,一切行动都要有依据,而且必须是正义的,要理直气壮!这次她也找到了。那就是:你杨梦婕想动手,这没什么,是你的权利。但你不能这么藏藏掖掖的,搞暗度陈仓这一套。平常夜谈会装得清高的,还什么 “王凯歌主动坐到你身边”,你不散味儿,他敢坐过去吗?当谁是傻子?得了便宜还想卖乖,我偏不让你得逞!

依据虽然找到了,但好像不太扎实。否则她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这套依据给自己打气。她能感觉到,杨梦婕与她之间已经形成了一道透明的屏障。但女神级的毕竟是女神级的,她们谁也没捅破。很快,一个干扰信号就不断地切入她灵敏的神经系统,把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了。这个干扰信号就是那天晚自习时,王凯歌给她的那诡异一笑。他到底什么意思呢?!如果她那天真地搅了他们的好事,他应该恼羞成怒,厌烦她才对呀!他为什么要冲她诡秘一笑呢?他压根儿就不在乎杨梦婕吧。他真地看穿她了吗?天哪,她有什么可让他看穿的呀?!

她趴在课桌上,一个人悄悄地感到脸上开始发烫。而且不由自主地又朝左后侧的那个座位瞟过去,那个座位空无一人。她这时才意识到,这就是那天王凯歌坐过的那个座位。而且她发现,天知道是受了什么驱使,她竟然又来到了 301自习室的那个老座位!她的脸越来越发烫,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承认了吧!那天夜里她终于对自己承认了一切。

对某些人来说,爱情的初起就像撒谎,难的是不敢承认。一旦承认了,一切就都坦然了,轻松了。机会对她来说,容易得很。毕竟她是团委书记。

某个周五,她得到通知,本校跟三中之间的校际篮球赛将于周末举行。她得组织啦啦队助阵。她用那种单线联系的方式,给那四个一一通知到,却唯独瞒着那两个。

周末的篮球场,晴空万里,惠风和畅。篮球健将们个个龙腾虎跃,英姿飒爽。场上的同学们加油喝采,欢声雷动。尤其是女生们,她们那一波接一波石破天惊的尖叫,就像声音调制的荷尔蒙注入健将们的躯体,使之更加活跃亢奋。

一片喧哗中,唯独她暗自咀嚼着一份不为人知的焦灼。她的眼睛一直在等着他,确切地说是等着他的眼睛。不时闯入视线前方的其他队员,只觉得是烦人的干扰,手上甚至情不自禁地作出轰苍蝇一般的驱赶动作。然而,人群太嘈杂了,完全把她淹没了。他始终没有注意到她,他的全副注意力似乎都在篮球上。篮球有那么重要嘛!你又不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体育生!她真后悔选择了这样一个机会。终于,他带球冲着她飞奔过来,越来越近,那一瞬间,她甚至产生一个错觉,觉得下一瞬,他可能扔下篮球一把抱起她扔进篮框。她心跳着做好思想准备,他却一个急刹,扭转身把球传给队友。就在扭转身的一瞬间,他的眼风从她的脸上一掠而过。她的心悬起来了,他看见她了吗,注意到她了吗?她焦灼地猜测着,无法肯定,以至这个瞬间在她头脑中反复回放不肯离去。突然,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那个球传出去后,身体又转回来了,那完全是个多余的动作。他慢慢地转过来,眼神转向她的脸,最终与她等待多时的眼神来了个明确的交接,并且再次绽开了他神秘诡异的一笑。那是笑给她一个人的,与任何人无关!然而,由于她那种该死的,习惯了的矜持,那一瞬间她一定是面无表情毫无笑意,等她反应过来慌忙挤出一笑,他又向篮球的方向奔去,她都不确定他看见了没有。她悔死了!不过,他很快又追着球向她这边跑过来。当球传到别人手里的闲空,他的脸特意向她转来,她好激动啊!把最灿烂的笑容提前奉献出来,他又冲着他神秘一笑。她灵机一动提起右拳在胸前狠狠一捏,假公济私地向他发出一个信号,他神秘地笑着,也提起右拳热情回应。

她发现,他在场上的表现突然亢奋活跃起来了。只见他闪转腾挪,如入无人之境,轻松潇洒地把球从重重包围中盘带出来,一个飘逸的腾跃,就把球送入篮框。场上欢声雷动,她也不顾身份地挥拳嘶喊起来。她庆幸自己恰好站在敌方篮框下,每次他灌入一球,一落地就把脸扭向老地方,然后二人相视一笑,同时来个挥拳。他简直是为她一个人在表演,而且只接受她一个人的荷尔蒙!他那天的超常发挥,那一记又一记漂亮的灌篮,把敌我双方都惊呆了!由于他的亢奋发挥,三中被打得太惨,比分都不忍直视。连队长最后暗示他稍稍收敛时,他都收不住了。

她暗自知道,这一切其实是因为她,她不仅体会到那种幸福灿烂的炫晕,甚至生出了一股江山美人的豪情 ……

墙上的红蜡烛燃到了尽头,豆大的火苗挣扎了最后几下,熄灭了。室内陷入一片浓黑。但她的眼睛却在黑暗中像雌猫一般熠熠生辉。十几年前的一幕幕幸福往事在她的脑海中鲜活地上演着,像 3D电影似的让人身临其境。

赛场观球之后,他们发展得很快。开始她还有点保密,后来索性敞开了,走自己的路,让她们无路可走!到那次远足的时候,他们的关系终于有了实质性的突破。那次远足,王凯歌领着她在山林里乱钻,越钻越僻静,越钻越没人,最后连人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一条清澈的小溪伴随着他们潺潺流淌。偶然两声婉啭的鸟鸣,更衬得山林里幽深寂静。然而,一路走来,她没有心旷神怡,她的心跳在不断加剧,预感到后面会发生些什么。当他们发现那枝斜伸到溪水之上的粗壮树杈时,心照不宣地停下了。

他俩坐在树杈上彼此依靠,王凯歌一路不辞辛苦背来的吉他,图穷匕现,派上用场。现在想来,王凯歌不愧是风月上的高手,只见他手指随意拨弄几下,一串动人的音符就弥散在清新的空气中,嘴里也跟着旋律轻轻吟唱起来。那一刻,她真的感动了,陶醉了,心跳慢慢缓和下来,大脑深深地沉浸在一片金黄色的,令人昡晕的幸福之中。手已经不知不觉地挽住了他的胳膊。脚也随着吉他的节奏无意识地踢踏着。就在这一瞬间,一只凉鞋被她踢下小溪,那是她为了匹配王凯歌的身高特意换上的松糕底凉鞋,一入水就顺流而下。开始他俩只管沉浸在浪漫之中,还为此嬉笑着。但眼看凉鞋顺流而下义无反顾,两人都清醒过来,回去还有好远的路,光着一只脚怎么走?说时迟,那是快,王凯歌脱下鞋挽起裤腿,跳进水中就去追鞋。

望着在溪水中腾跃,激起一簇簇浪花的王凯歌,她开始还笑着。等她爬下树杈时,看见王凯歌在溪水中一个趔趄,先站定下来,弯腰提起右脚查看了一下,她远远地看见脚掌上似有一道红。她的心提起来了,难道脚割伤了?但接下来王凯歌的反应让她的心揪紧了,王凯歌只顿了片刻,就一瘸一拐地奋力去追那只乘机远遁的鞋。一阵巨大的感动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 “别追了”她喃喃地说,她并未大声叫停,因为她内心里舍不得一个念头,就是想看看他能坚持多久。他终于追上了那只鞋,提着鞋朝着她越走越近。当他走到跟前的时候,她发现每一步他都留下一个血脚印。她凝视着他,他微微咬着牙,但仍然给了她一个硬汉之笑。这个硬汉之笑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当她终于反应过来, 向他伸手时,他拿鞋的右手却向后一躲,笑望着她慢慢地单腿跪下,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她强忍着心跳把脚伸过去,同时又羞又怕地闭上了眼睛。她的白嫩修长的脚被他的大手握住,手不急于穿鞋,而是有力地握住她摩挲着。随着那摩挲,一波波温暖的电流从脚心脚趾迅速地传遍全身,她觉得她要晕昡过去了……

她的右侧忽然散发出微光,浓黑中的这一丝微光将她惊醒,回到了现实。她感觉额头发烫,身体也在发烫。她沉浸在往日的幸福中太深了,她总是这样,灵魂动不动就离开躯体游走到遥远的时空。惊醒后,她的皮肤才感知到周围寒凉的空气,意识到她正身处在地下室里。可是她不忍从刚才的幻境中出来,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不停地划火柴一样,她忍不住去回味咂摸刚才的回忆。她觉得对王凯歌的仇恨有消解的迹象,至少有所缓和。她忽然觉得,明天对他采取一种示弱,甚至乞怜的态度,似乎都可以接受了。这在两个小时前绝无可能!她不明白她的态度为什么会转折得如此剧烈,她也不想明白。她顾不上细想这些不是当务之急的事情。反正,只要能感化他,什么手段都是无所谓的。他们曾经那么幸福,最近的都可以追溯到她从南京回来之后那段日子。她不相信他们就这样彻底完了。

他就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她甚至涌起了一丝母性的宽容。

忽然,她隐隐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向右侧望去,看见那一丝微光其实来自上面某个人家的房间里延伸进地下室的管道。这么说,有人还没有休息。她有些诧异,她本以为天快亮了!她按开手机屏幕,发觉不过凌晨 1点钟。也就是说,她进入这间地下室不过3个多小时。真是一日胜于百年啊!

管道里又传出了人声,内中隐隐似有 “凯歌”二字!她忽然想到,王凯歌家不就在一楼吗,她会不会正好呆在他家的地下室?!她慢慢地把耳朵贴过去,贴到那根冰凉的金属管道上,随着说话声变得清晰,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事后,她曾多么后悔她的这一听啊!这一听带来的疯狂把一切都打乱了。

她先是听见一个女人在问一个男人什么时候走。男人回答大约半个月以后。女人用那种撒娇耍嗲的口吻道:回回好事都是你一个,也不带上我!男人赶紧好言哄弄:这次出公差没办法。忙完这一段,下次请假我专门带你去。女人那边不响。男人又主动许愿,又是意大利皮草,又是珠宝什么的,极尽献媚讨好之能事 ……

女人的声音她睁大耳朵也听不出是不是传呼机里的那个声音。但男人,她听几句就断定是王凯歌无疑。在这个过程中,那一句句肉麻的献媚讨好声,一刀一刀捅向她的心尖。她疼得要窒息。可她那该死的、发达的想像力却不肯停息,她想到王凯歌和他的新宠是如何在温馨舒适、灯光迷醉的卧室里,依偎在一起商量着幸福的出国游。而她,像个见不得人的老鼠,蜷缩在阴暗的地下室里,忍受着这锥心之痛,无人理睬!

很快上面就传来了让她恶心的声音。大概王凯歌觉得火候差不多,开始了后续的一手。他不但要以物质许愿讨好那个女人,他还要用身体讨好那个女人。这后一方面,他有种令人作呕的自信心,过去闹矛盾的时候,他也曾经对她来过这一手。她很熟悉。

突然,在女人的娇喘中冒出一声不和谐的命令,别!别动我的脚!

她瞬间联想到他对她的第一次接触。是的,他有这个怪癖。她听说过什么 “恋足网站”,世上有一大堆渣男都有这种怪癖!她一想到这种怪癖居然还曾使她那么幸福,就有种被亵渎的恶心感!恶心、愤怒、深深的伤害交替折磨她的大脑,她挣扎着爬回行军床,几乎晕死过去……

周一的碰头会结束了,刘楚材准备去刑警大队了解一下张加森的情况。上次梁剑猜测他经济拮据可能跟前妻有关,并告诉他,张加森的情况只有刑警大队共事多年的兄弟才清楚。刘楚材还想了解一下张加森在刑警队干得好好儿,一年前为什么会主动要求到派出所来。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是带队伍的,不能不掌握手下弟兄们的来龙去脉和思想状况。否则再出什么大事,他可担待不起。一个小小基层民警,一辈子能经得起几件大事啊!

前面一条还好说,开着玩笑就能套出来。但后面一条有些敏感,得旁敲侧击。他在刑警大队熟人又不多。正绞尽脑汁盘算着怎么才能从刑警大队那帮老油条嘴里掏出几句真话。电话忽然响了,掏出一看,赫然正是张加森的来电。他正满脑子张加森,张加森就把电话打来了,心里一咯噔,觉得真有几分邪祟!

张加森在电话里请示,本来安排他跟小吴他们去搞那个超市盗窃案。可是今天一大早,上次那个女的又闹上来了,而且这次把那个男的也揪来了,闹得还挺凶的 ……

电话里的背景声果然是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闹。派出所里哭哭闹闹的事太多了,他根本想不起是哪个女的。刚问了一句,那边电话被梁剑拿过去了,他的声音竟有些几分慌张:刘导!就上次那个疯女人,他妈的又来了!习惯性流产嘛!这次把男的也揪来了!天都快闹塌了!我意思,让森森留下应付这边吧。我感觉,那个女的只有森森能摆平 ……

他深知派出所民警最头疼的三样就是酒鬼、疯子、艾滋病。上次张加森还真是把那个女人好好地哄出了派出所大门,让大家省了不少心。但他也不想轻易就让梁剑得逞,领导太好说话,下面人就不好管了。他冷着脸反问:那盗窃咋办?不办了吗?

梁剑那边又挂上二皮脸嬉笑着说:刘导,又没丢几个钱,让小吴他们去给老板演练一把就行了嘛,嘿嘿 ……

刘楚材一听这油条话就添了堵:演练?!演练是啥意思?!你也是老民警了,疯子你摆不平,那你就跟小吴他们搞盗窃案去!案子破不破的先不说,起码要有线索,不管是现场痕迹物证也好,监控也好,你们要给我拉个出范围来!

压了电话刘楚材心里还嘀咕: “演练”的话也敢跟我撂,这个老梁也太油了!派出所要管小案是他抓的第一件事,这事可不敢黄了。张加森以前干过刑警,破案这件事上,他还有心让他发挥作用呢。不料,梁剑把这调解矛盾的事也靠上他了。这小子是好料废料还是边角料,一时还真不好说呀。他想好好摸情况的心思更重了。

张加森以前是二中队的。二中队的廖建文他还是比较熟悉的,以前在建设路派出所共事过。他找到廖建文,先是七绕八绕,最后把话题绕到了张加森头上。他佯做打听事非的模样问道:张加森和他以前那个老婆,叫个董什么姣的,咋回事?

董瑞姣嘛!廖建文话接的挺快,看样子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边说边往口袋里摸。刘楚材适时地上了一根烟点上。

廖建文长长地吐了一道烟说:刘导,不是我跟你吹,刑警队里有我一句话,说我是前看五年。不管是官场、财运、婚姻,就连政治局常委名单 ……

——咱别妄议中央!咱就说张加森。见他要往没边没沿处扯,刘楚材紧着把他拉住,他可时间有限。

廖建文意犹未尽地吐了口气:不是,以前他们老拿我的话不当回事,外来和尚好念经。结果张加森结婚的时候,我就说啦,不出 3年,血光之灾。你看,07年10月结婚,10年9月散伙,刚好整三年。

廖建文悠悠伸出 3根手指,眼睛盯着刘楚材,来了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刘楚材用一眨不眨的眼神鼓励着对方:为啥呢?

为啥 ——hold不住嘛……

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响,中队长张红虎进了门。刘楚材起身打个招呼。张红虎与他握了个手,简单地哼哈了一番,就坐回自己办公桌抽烟去了。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刘楚材没想太多,掉过头又问廖建文:具体咋回事?

啊?噢 ——就是那什么,性格不合,感情不合。廖建文仿佛脑子断片了,态度也由刚才的兴致盎然变得有点心不在焉。

刘楚材正暗自诧异,他就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抬脸对刘楚材道:这样刘导,我还有个卷儿要往分局送一下。你和张队聊聊,咱们改日再叙!

出了二中队的门儿,刘楚材感到无比纳闷。眼见得撩拨起了廖建文的谈兴,怎么张红虎一进门,就虎头蛇尾匆匆收场了?这转得也太突然了。廖建文不是二中队的 “廖大白豁”吗?

根据带队伍的经验,他隐隐感到,这个张加森似乎是二中队的一个什么忌讳。

看样子在二中队打听有困难。刘楚材边走边思谋着,忽然想到四中队的王享彪,过去在建设路派出所干过,彼此还算熟悉。于是他慢慢踱到四中队,找到王享彪。

接过烟他先问了句:今天,我看二中队的那个张红虎不对劲儿啊,咋的啦?

一听这话,王享彪嘴里喷出一笑:嗬嗬别提啦 !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丢人事,出在他队上啦。

啥事?刘楚材饶有兴趣地笑着问。

他们队最近办了个麻醉抢劫的案子。今天凌晨突击抓的人搜的屋。带回来的一个易拉罐雪碧,叫大张那个有前脚没后手的,往办公桌上一墩,就睡觉去了。哎!那东西敢往办公桌上放嘛?!结果早晨杨笊篱他们一伙也是蹲坑一晚上,看见易拉罐二话不说揭盖子就喝,喝完就麻倒了。现在还在医院输液呢!这下好了,人也麻倒了,物证也没有了!

另一个马脸民警接嘴道: “杨笊篱心狠,吃肉喝酒一向是盆干碗净的,你好歹给理化室留个底子也行嘛!这案子往下咋办?”

张红虎早晨刚在谷大队那儿挨过骂,你说他脸色能好嘛!

几个人都摇头苦笑。

王享彪又道:你不提张加森还好!你一提他我就想起来,要是森森还在这儿,绝对不会出这种事儿!

刘楚材一听话里有话,立马接上:张加森?咋的?

王享彪看了他一眼,道:别看森森长得不咋的,心细,办事情牢靠。他在的时候,案子不管办到多晚,带回来的人、物证,材料,全都给你归置得整整齐齐才去睡觉。

那他为啥要离开刑警队?他不是自己主动要走的吗?

那谁知道,他又不吭声。

这时,马脸插嘴道:是不是去年那个 “7·12”案子吓破了胆了,刑警队不敢呆了。长脸上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看两人都看着他,觉得不妥,又垫补了一句:当时他不是参加围捕了嘛。

刘楚材知道那个案子,围捕一持枪逃犯。结果一个叫刘文豹的特警当场中枪牺牲。

王享彪切的一声,满脸不高兴反驳道:为这个?!你这纯粹是老头儿劈岔 ——扯鸡巴蛋!你知道森森是怎么当上警察的吗?玩儿命玩儿出来的!

咋回事?刘楚材的脸朝前伸了一截儿。

北郊长途汽车站以前有个企业派出所你知道吗?

森森就是那个派出所的联防队员。敢玩命才当上警察的!那还是零几年的事儿,所有企业派出所都交地方公安系统,有编制的直接转警察。没编制的,像森森这种联防队员,回原单位当工人。最后大家一闹,出了个政策,可以择优解决一部分。但是名额特别少,要求特别苛刻,必须要立几等功的。那一阵子,联防队员都疯了,跟上警察屁颠屁颠的,争那几个名额呢。那时候飞车抢夺厉害。有一天,森森拉着带班儿警察在车站那片巡逻呢,遇上个飞车抢夺的。森森可是逮住啦,摩托车加上油疯追啊!带班警察都后悔让他开车了。追上后就硬朝路边挤,最后两辆车都甩路边了。抢钱的窜到公园里。人家警察带枪的都没他冲得快!冲到跟前,几下子把警棍也打飞了,林子里树杈多嘛!两个人就撕巴到一块儿了。抢钱的急眼了,连捅了他三刀,拖了十几米他都不撒手。就这么满嘴冒着血沫子,两个眼珠子死盯着对方,就是不撒手,死不撒手!森森本来就面目狰狞,再加上那阵子咬牙切齿满嘴还呼噜呼噜冒血沫子,简直恶鬼索命嘛!增援的也围上来了,抢钱的吓傻了,扑嗵跪下来了一句: “哥!我不是故意的!”

噗!马脸喷出一口茶水,笑道:捅了三刀还说不是故意的,你胡编呢吧!

你知道个球!森森在医院亲口给我说的!人吓傻了啥都胡说呢,你入行浅啥球也没见过!王享彪一顿喝斥把刀条脸叱得讪讪嬉笑。

刘楚材却陷入了沉思。经过这一番了解,张加森的形象某些方面逐渐清晰,甚至让他觉得是个可造之材。但另一些方面呢?还是扑朔迷离。他到底为何离婚,经济为何如此拮据?再就是他为何主动离开刑警队?迷雾重重。

这是张加森第一次正面地、仔细地打量王凯歌 ——这个当年李朝露眼中的育英中学高材生、篮球王子、大帅哥,走到哪儿都特招女人喜欢的大情圣。

那天询问李朝露,当她在他面前不厌其烦地塑造着王凯歌的男神形象,个别瞬间甚至不无迷醉憧憬的时候。一股酸涩难咽的不平之气越来越鼓胀胸间。本来他对这个疯女人是充满同情的,但到了后来,同情就变味儿了。他不明白,对这个玩弄了她,又把她像一双穿旧的破鞋扔进地下室的男人,她为何还会这样不惜自尊地加以吹捧?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这个女人真有几分下贱,对她产生了一种既可怜又鄙夷的心态。他是后来反复琢磨一番,才揣摩透女人的心理状态:李朝露之所以吹捧王凯歌,目的还是为了抬高自己,显示自己的身份。从她前期吹嘘自己的那段育英中学 “女神”的经历,就可以看出,她要在别人面前竭力维护自己的某种身份和形象。只有把她纠缠的对象也打扮成“男神”,打扮得“高大上”,才能显示出她自己也品位不凡。

想明白这一层之后,那种酸涩的感觉和压抑的心情又一次浮上了心头。因为他不能不联想到他自己的,被形形色色的高材生尖子生和帅哥靓女踩入泥泞的青春期。他对那个女人的心态也越来越复杂。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当年她也曾属于压迫着他的那个阶层。即便如此吧,她眼下可真的是沦落风尘了。她还在作什么迷梦呢?难道她还真想抓住王凯歌这根救命稻草,恢复过去所谓 “女神”一样的生活吗?他觉得她真是又可怜又可笑……不知为什么,这个女人的事情,总是纠缠在他心头难以甩脱。按说不就是一件烦人的日常工作吗?但他总喜欢琢磨她,连带着琢磨这个王凯歌。为了调解好这个案件,他早通过信息网做足了功课。王凯歌现在属于单位的业务骨干,领导的香饽饽。有房有车,而且和一个叫蒋蔚然的女人都领取了结婚证。而她呢,省城几十万流动人口中的一员,而且居然租住在某老旧小区的地下室里!今天,除了调解这起时过境迁的打架,他还有一个私人的想法:李朝露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眼前的王凯歌,虽已略略发福,但接近一米九的大个半窝在迁就常人尺寸的询问椅里,两条长腿就不得不伸向远方,无意间就给人一种满不在乎,随随便便的感觉。他穿着款式高档,熨帖体面的休闲服,五官也属于 “鼻直口方,目若朗星”那种类型的,可以看出年轻时帅哥的痕迹。不过,他神情还是忐忑不安的。微微躬着背,脸向前伸着,脸上呈现出低人一等的笑容。一看他脖子上那道红红的抓痕,就明白他低三下四的原因了,像他这种过惯了体面日子的国家干部,真对付不了那个疯子。他有求于他呢!

简单的例行询问过后,张加森让他讲讲事情经过。

王凯歌的脸上立刻挂上了由衷的苦笑: “张警官,那天我急着出差,赶飞机!她缠住我不放!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都说了,回来咱们慢慢商量。她不行!当街薅住我脖领子不撒手!”

“薅脖领子?”他貌似关切地核实道。

“对!就这么薅住脖领子,还用手指头一下一下戳着你鼻子尖!”王凯歌连说带比划,他认真记录。

“还戳鼻子尖?戳到肉了吗?”他又关注地核实。

“那倒没有,就这么一下一下点着你,嘴里嘶声叫唤着。”王凯歌已经觉得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说话就放开了:“当大街上,人都围过来看呀!把我气得那个……”

“你怎么样呢?”

“我一急,就把她推开了。”

“推开了还是推倒了?”

“推——倒了吧。我当时急呀,我要赶飞机,她不撒手!”

“是用手掌推的?还是用拳头捣的?”他眼睛盯住王凯歌不放了。

“这个——”王凯歌楞了一下:“我也记不大清了。”

“李朝露说你是用拳头捣的,说都捣青了。医院证明上有软组织伤。她还拍的有照片。”他继续盯着王凯歌。

“那就是捣的吧。不过,她也踢我呢!把我腿都踢青了!”

“有医院证明吗?”

“我一个老爷们,哪有那么算计的!她可是有备而来呀!”王凯歌又苦笑上了:“不过,她真是把我踢青了,于主任都可以作证!我是一瘸一拐上的飞机!”

他笑着点点头: “我们也了解到了。”边说边把笔录递给王凯歌。

王凯歌用手指一行行点划着仔细看笔录,边看嘴唇边翕动着,显然在仔细默读。笔录上既有他捣的那一拳,也有李朝露踢的那一脚。他最后把字签了,手微微颤抖。

签完后,他抬起脸看着他: “张警官,你看我们这个事,怎么解决?”

“你们这叫因琐事互殴,违犯了治安管理处罚法四十三条。依法可以治安拘留。”

“什么?!拘留?!”王凯歌一下挺起来了。

“又不是光拘你,也拘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凯歌。

“她无所谓啊,她一个社会闲散半疯子,我可还要上班呢!”王凯歌急了,察言观色片刻,脸上不相信似地绽开一丝假笑:“这又没多大的事……我听说,不是可以搞调解的吗?张警官,帮帮忙,给咱们好好调解调解,好吗?”眼睛直盯着他,假笑里艰难地浮起了一丝乞求的意味。

“调解?”他的脸却越板越平,深不可测:“渠道是有这个渠道,但前提是双方自愿。你不是反复说对方是疯子吗,难就难在这儿了。万一她就愿意陪你拘留呢?”

“那就只有靠您张警官好好给做做思想工作啦,您们都是很有经验的嘛。真的您给想想办法好好调解一下,我这都是单位上班的,影响不好啊!”

“解铃还须系铃人啊凯歌同志。你也知道,疯子的思想工作是最难做的,你得知道她心结在哪儿啊。所以你必须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原原本本告诉我,越详细越好。然后咱们商量出个策略来,争取能让对方松口。”

因为后面的谈话已经与案情无关,张加森把笔录收了起来。他抛出的第一问题是: “听李朝露讲,上高中的时候你就开始追她了?”

“什么?”王凯歌楞了一下,随后,他的脸上慢慢呈现出表示“不可理喻”的无奈苦笑“我追她?她这么对你说的?你让她来对质好啦,不不不!咱别搞复杂!她啥意思?想说明什么?”

“好了,不说谁追谁吧。反正你们俩在高中阶段有过恋爱经历吧?”

“恋爱嘛……”王凯歌把这个短语拖到再也拖不下去的地步,才开口道:“应该说,我们两个曾经互有过好感吧!不过那时候,同学之间互相有点好感的挺多。就我本人来说,也不止她一个。”说罢眼睛紧张地看住他。

他明显感觉到,王凯歌开始防着他了。每个问题都开始谨慎地应对。也许前面问打架下的套,他已经反应过来了。

“还有谁?杨梦婕是吧?”他突然抛出杨梦婕,意在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让他搞不清楚他究竟掌握了他多少情况。

王凯歌又楞住了。

“你是和杨梦婕之间好感更多,还是和李朝露之间好感更多?”他不让他休息,紧着逼问。但脸上浮现出的却是男人之间互炫艳史的那种玩笑表情。

然而,王凯歌却并不上当。他用手不断地抠弄鼻头,一边用眼睛不断地瞟他,反映出他在心里紧张地盘算着。看来,他确实开始防着他了。

“应该说,差不多吧。就是比一般同学之间略微多点好感而已。说不上恋爱什么的。”

“可是,李朝露坚持说你们关系不一般啊!98年育英中学清退了一批非学区生,不是她帮你留在育英中学的吗?还找这个找那个的,费了不少劲儿!”

王凯歌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了,手不断地抠弄着鼻子: “噢——她扯那次呢,那归根结底是靠花钱啊!她只不过认识个人头,动个嘴牵个线的事。再者说,她回南京的时候给我打招呼了吗?还不是怕我拖累她!人都到南京了才假惺惺地来几封信,让我考东南大学。东南大学是我家办的?还说上就上了?!”

王凯歌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可能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心虚地瞟他一眼就不吭声了。

“这么说,关系还是不一般嘛。”他盯住他,心中暗自冷笑,把王凯歌归为那种喜欢抖机灵狡辩的类型。这种人先猛轰一阵子,再撂个套,八成会掉进去。

“99年分手后,你们什么时候又联系上的?”

王凯歌或许觉得,基本事实在警察这里撒谎是圆不过去的,索性摊开了说: “2010年8月吧,她突然回来了。我们是在同学聚会上见面的。当时我们都挺感慨,也可以说是一种怀旧吧……”

“然后呢?就同居了是吧?”

“当时我刚离婚,心情不好……”

“跟谁?”

“这好像跟本案无关吧?”

他噎住了,对方还是挺狡猾的,稍有不慎就会授他以柄: “你接着说。”

“都是男人,你应该理解我当时那种状况,心情不好,孤独寂寞。再加上,我和她毕竟高中时期就互相有好感。就这么……”

“你不说她是疯子么,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会轻易就和一个疯子……”

“她那种疯一开始看不出来的,总要处上一段时间才能发现!她开始骗我说,她在恒昌国际工作,快要晋升高管了,什么什么的。其实就是在那儿打工,而且,试用期没过就让人家扫地出门啦,她这种人谁敢用啊?!”

“那么你跟她什么时候闹分手的?”

“10月份吧。”

“两个月,也是试用期没过。”他含讥带讽地望着他。

王凯歌的脸色由白转红,看他的眼神开始冰冷下来。

“你怎么断定她精神不正常的?具体通过什么事情?”

王凯歌挑衅地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枝烟点上。既没征求他的意见,也没有让他一下。他喷出一口浓烟,用那种略带挑衅的口气答道: “你看不出来吗?我觉得是个人就能看出来吧。”他的耐性已经到头了。

“现在谁都看得出来,但这是在跟你爆发冲突将近一年后。我问的是当时?”

“你什么意思?噢——你意思她精神病是我给她搞出来的?你好搞笑哟!”

“这不是我的意思。我作为调查者,要公正听取双方的陈述,我会有自己的判断。但是据李朝露讲——这是她原话,她是在被你先玩弄后抛弃之后,才开始出现失眠焦虑,情绪失控,时躁时郁,按她的说法叫什么……双向障碍的。她可能看过医生吧。”

“玩弄?!谁玩谁啊?!”王凯歌焦躁地把烟头掷在地上,狠狠用脚踩灭。

“把烟头拾起来!”他的话音里加了几分力道,两眼阴阴地盯着对方。“扔到那边垃圾筒去。”

王凯歌无奈地把烟头拣起来,扔进垃圾筒。边走边嚷: “好吧!你们是宁肯相信疯子也不相信正常人!那我也不用跟你们扯那么远了。你不是处理打架吗?你拘留我好了,我不调解了行吗?!”

“你喊啥喊?!”他突然拔高了声调,两眼阴阴地盯着他“想拘留,简单得很!你以为拘留完了,这事就了结啦?!据揭发,你还有性贿赂黎苏慧的事!你还有借公差出国跟杨梦婕通奸,并且育有私生子的事!你的事还多着呢!……”

这一顿暴喝让王凯歌一哆嗦,脸色灰白。他强自镇定了一下,嘴上貌似轻蔑地冷笑了几声。但他的右脚开始无意识地磕动起来,带动着大腿频率很快地颠动着。这表明他内心十分紧张。

张加森盯住他看了一会,忽然朝门的方向迅速丢了个眼色。王凯歌大概脑子乱了,不解其意。他暗暗地伸手朝门指了指,又丢了个眼色。王凯歌毕竟是个机灵人,悟到了什么。举手道:警官我上个厕所。

“走吧。”他冷冷地说,就起身和他一起出了门。

进了卫生间,他一把搬过王凯歌的肩膀看着他: “你急啥急?请神容易送神难。我问你细一点,就是想搞清楚你们之间的恩怨矛盾关节点在哪儿,她的诉求、她的软肋,到底在哪儿?这样才好对症下药,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那你说咋办?只要能摆平这件事,咱友情后补。”王凯歌已经乱了方寸,讲话也不绕知识分子大弯儿了,边说边递上一支烟。

他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把烟推挡过去,嘴里说: “只要你配合工作把事情利利索索处理掉,少给我们找麻烦,我们就谢天谢地了!友情什么的我们是不需要的。过来!”

王凯歌上前一步,俯下身子仔细听着。他于是低语道: “我跟她已经谈了整整一上午,好话都说尽了!恕我直言,她把你恨得要死,恨不得扒皮抽筋,这可不是光钱就能解决的!这次处理不好,以后她找你的事儿还多着呢!”

“那你说咋办?”王凯歌声调都发颤了。

“只有演一出苦肉计。”他两眼紧盯着他,眼神儿暗含鼓动性“她一直闹着要跟你当面锣对面鼓,我怕局面不好收拾,硬让别人把她带到监控室了。刚才我询问你的画面,她都看着呢!但是搭档发信息给我了,她很不满足,气没消。这会儿见面谈判,估计啥也谈不下来。”

“啊?那咋办?”

“没办法,只有狠下心收拾你了!”

“啊?就没别的办法啦?”王凯歌的目光虚弱绝望,活像个断奶孩子似的,眼巴巴地望着奶妈。

“我不会动你一指头的!他妈的笨蛋!光是动嘴!你配合着点,创造点机会,懂吗?”

监控室里,李朝露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她发现,询问室里,张警官对王凯歌的询问火药味越来越浓,渐渐演变成了审讯。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屈辱之心,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温暖熨帖的抚慰。她两眼专注地盯着屏幕,像看美国大片似的,沉浸而投入,有种身临其境的快慰。

她看见王凯歌先是狡辩,但狡辩换来的是张加森一声高一声的严厉喝斥。张加森用上午从她那里获得的材料,对王凯歌的丑恶灵魂进行了铁面无情的解剖和批判,可谓刀刀见血,扒皮抽筋,甚至达到敲骨吸髓的程度。很快就把王凯歌肮脏的灵魂解剖得淋漓尽致!

“你这个道德败坏、不负责任的孬种!”

“你这个一钱不值的人渣!”

“别看你长得还人五人六的,你他妈的就是个衣冠禽兽,人面兽心!”

一旁察颜观色的梁剑,根据场上的气氛,时而把义正辞严的张加森特写调取给她看,时而把王凯歌的狼狈相调取给她看。看着张加森那副狰狞之中暗含正义的面孔,她先是联想到包公,接着又联想到钟馗。钟馗不也是这么一身正气、丑陋狰狞吗?她觉得老百姓创造出钟馗这样的人物,可能真有他玄秘不可解说的道理啊。而王凯歌呢,先还狡辩,很快就被张加森的气势打压下去,耷拉下了他那个徒有其表的脑袋。最后甚至脸色灰白,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但愿他能真正对自己的丑恶灵魂有所忏悔 ……多年的委屈得以伸张,一股温暖和感动的热流从四肢百骸中生发汇聚,渐渐上升,向她的头脑中奔涌而来……她只觉得一阵阵鼻酸眼热,两股热泪控制不住地从眼眶里涌流而下。

一旁察颜观色的梁剑,适时地悄悄给张加森发短信:差不多了。

调解书张加森拟好的,主要有两条:打架的事,王凯歌赔偿李朝露人民币 3000元。双方承诺互不干扰对方的生活。

和王凯歌一样,李朝露用手指一行行点划着仔细看调解书,边看嘴唇边翕动着,显然在仔细默读。

张加森眼看着这起纠纷要彻底解决了,却不像过去那样一阵轻松。而是有一丝空虚,甚至明确说,就是一阵失落。他一时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忽然,他看见李朝露在一个地方停顿下来 ,念出了声:“双方承诺互不干扰对方生活?这是什么意思?”

一种预感涌上他的心头,这事儿没完!一种说不上的复杂情绪翻腾起来,既有前功尽弃的沮丧和气恼,但里面也夹杂着一丝期待。这使他不知不觉采取中立的立场,对李朝露冷眼旁观起来。

只见她先是用手掌揉搓脸颊,揉搓那张泪迹才干,皮肤还有些干巴紧绷的脸。梁剑和王凯歌都眼巴巴地望着她。等她揉搓够了,忽然抬起眼睛望着王凯歌道: “既然矛盾都解决了,咱们就应当放下仇恨,还做朋友,不好吗?”

这一刻,她两眼深深地望着王凯歌,眼中没有仇恨。不但没有仇恨,甚至还暗含着一丝希望和寄托似的。

王凯歌,还有梁剑,无比困惑地望着这个女人。但他没有困惑,反而觉得他的猜想得到了映证,这事儿远没有结束!

“你啥意思?没说不是朋友啊?”王凯歌小心翼翼地哄着。

“既然是朋友,那何必有这一条呢?”她指着“互不干扰对方生活”的条款。

王凯歌被整怕了,不知如何应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他,他没吱声。梁剑实在不耐烦了,强压着说: “朋友也不能互相干扰对方吧?!人家都结了婚了,你不能一遍一遍地骚扰吧?!”

“我们前面的事实婚姻还没了结呢!他结什么婚?!有那么容易吗?!”

“事实婚姻是要有大量的事实证据的,你以为睡个觉那么简单?!”梁剑不管不顾地刺激起她来。

她目光尖锐地怒视了一下梁剑,迅速掉过脸对着王凯歌笑着说:那你再最后请我吃顿饭总可以吧?

王凯歌遭蛇咬似地往后一缩,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俯耳低语道:这个绝对不行呀!她说的请吃饭没那么简单!请吃饭就是管她一辈子,这一手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咋办呀,你们快想个办法呀!

“这么晚了到哪吃饭呀?这都凌晨2点了,要不先签了再说?”

“那我不签!”她重新平板起面孔,顿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我的青春,我的身体,都给了你了!我半辈子都让你毁了!3000块钱就想把我打发了!有那么容易嘛,我又不是婊子卖身!”说到最后哽咽起来,两道眼泪蜿蜒而下。

“那好!你们爱到哪儿扯到哪儿扯去,别在我这儿扯了!”梁剑抓起前台上的调解书几把扯碎,道:“森森,过来!”

梁剑把他拉进询问室,气急败坏地说: “这事儿咱们再不扯了,简直饱经风霜个老婊子嘛!咱们都没搞清楚,那天她报警是在天宝大厦,但打架是在和平桥那儿,拉扯中间王凯歌单位的车到现场把他接走的。按打架现场,是仓房沟派出所管区,咱现在就把人往仓房沟送!”

连哄弄带威胁,把那段监控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仓房沟派出所才勉强把人收下。张加森回到家里已经凌晨 3点半了。他连灯都没开,衣服也没脱就倒在了床上。他睁眼望着静谧黑暗的房间,外面的灯光透过窗户在对面墙上投下黯淡的剪影,高树的枝条在里面微微颤动。这本来让人安祥的场景,对他却不起作用。他觉得精神有些亢奋,一时是难以入睡了。也许痛骂王凯歌的时候太快意,太投入了。他压抑了快两年的心情,第一次借着王凯歌来了一次空前的大释放。是的,在那个痛快淋漓的时刻,他几乎是把王凯歌当作刘界雄来骂的。细想想,两个人真他妈的一丘之貉!一个大男人,你看看那副油头粉面,珠光宝气的二尾子相——头发油光发亮,抿得一丝不乱,一身名牌包裹着,还戴个宝石戒指,活像个香港鸭子!他正沉浸在复仇的快意中,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刘界雄毫发无损,他骂的不过是王凯歌罢了。他是在王凯歌身上发泄对刘界雄和董瑞姣的仇恨,全都是虚幻的。就像嫖娼,甚至玩充气娃娃,是可耻的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他忽地坐了起来,脑子里被羞耻感冲击,那点阴暗心理好像被剥光示众了。他又意识到,刘界雄不但毫发无损,连他现在也拿捏在他们二人手里。他想着想着,太阳穴处禁不住嘣嘣跳动起来。他知道,弄不好这又是一个痛苦而折磨的不眠之夜。他下床到厨房里取来那半瓶金泉白酒,仰头灌下一大口。一道火焰顺着喉咙烧进心里,紧跟着一股热辣的酒气从心底冉冉上升,在头脑里氤氲不去。他觉得那种仇恨屈辱的火焰仿佛被甘露浇灭,心情略略平静了一些。他先是拿最市侩的理由自我安慰,毕竟老子也把你们整得够呛!他想起了那一副难堪的场面,当时因为有枪在身怕激惹出事,他没敢下狠手,只打了几个嘴巴,胡乱踹了几脚。正准备摔门而出的一刻,一阵强烈的不甘和屈辱忽然把他攫住了,甚至完全控制了他。他用枪指着那两个,让他们就这么一丝不挂地并排坐在椅子上,来了张结婚照。时过境迁之后,他渐渐开始痛悔自己的举动,因为这种变态的举动简直把自己也贬低到无耻下流的地步,甚至比那两个还下流。但在当时,他疯了。仿佛唯有这种方式才能浇灭他心中那屈辱的烈焰,否则,他的脑子都会被那烈焰烧糊的!

董瑞姣说的 “受伤”指什么?他可并没有下狠手,这他拿捏得住。她要钱给谁看病?难道也是种精神病?谁精神病发作了?也许有一天,姓董的也会跟那个李朝露一样!眼看着脑子又要发热了,他不由得又喝了一大口,感觉镇静了一些。他在黑暗中楞了一会儿,仰脖子把瓶底残酒喝光。拧开床头灯,把《圣经》拿过来,翻开书签夹着那一页。嘴唇翕动着慢慢地读起来。他的心情终于慢慢平复下来,拧灭灯躺了下来。

第二天休班,他直睡到 11点才起床。到楼下的馄饨摊胡乱填了下肚子。他刚回到单元门口,就遇上了房东老太婆贾姨。贾姨一见他就大惊小怪地说:“昨天你干啥去了?有个女的砸你的门砸了有半小时哎!给她讲了不在不在,她就是不信。以为你藏里面不出来!”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她竟敢找上门了?一股怒火刚要上涌,被他硬是压下来了。他想起了夜里临熄灯前在《圣经》上读的那几句话。

贾姨对他察颜观色一番,忽然道: “她说你欠他钱?”

他震了一下,匆忙道: “我和她有点矛盾,你别听她瞎说。”

不想久留,他转身上楼。刚打开单元门,就听贾姨在后面说: “不好意思小张,那个……下个季度的房租该交啦。”

他心中一阵厌恶,闷声闷气答道: “知道了,少不了你的,明天给!”

回到房间,他点上一枝烟,沉闷地一直吸到烟屁股,终于下定了决心,给她打电话!既然她都嚣张到找上门来,他也不能再退缩了,再退缩就太窝囊了!

他把电话打过去,只响了两声她就接起来,反应心情之迫切。

“你什么意思?”他在话中暗加了几分力道,对方楞了一下。他看出,他对她还是有威慑力的,暗觉一丝欣慰。

“我什么意思?!我还要问你什么意思?!钱咋还不打过来?!”

对方猛提了一口气,发出了一串连珠炮。但他已经摸出了对方实底。我看你还有几口气可提的。他边想边慢慢地说: “14万5没给你吗?我也是挣工资吃饭的,能借的都借过来了,绑匪也要给个筹款期吧?”

他拿捏着分寸,话里面包含着申述、求告、斥责等多重意味。

“那我不管!下个月底前,钱不到帐,我到法院告你去!”

“哎哟!把人吓的!告去吧告去吧!我在这儿等传票!”

对方楞了一会儿,显然是黔驴技穷了,片刻才说: “不是我逼你。最近北京的刘专家到省城来飞行巡诊,界雄的毛病非刘专家不可。人家刘专家十年八年不来一次的,如今年纪也大了,这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对我们来说,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

“有那么紧张吗?大不了晚些到北京去找他,机票我出。”

“那不行!界雄这毛病没法儿请假!”

“你界雄到底啥毛病?连假都不能请啦?”

“这你别管!反正不能请假,只有刘专家这次机会!”

眼看对方如此急迫,他忽然灵机一动,脑子里迸出了一个点子: “不能光是你提要求。我也有个要求,我那东西还在吗?你给我看一眼,拍个视频发过来。”

静默片刻,对方道: “你等着。”

他暗暗盘算着,最好能如他诱导的,发过来一小段视频。这样,或许能够通过周围环境,判断出她把东西究竟藏在哪里。其实他早就起了这个念头。刘界雄的病如果真是他造成的,他可以拿钱。但他受不了那种被人拿捏的感觉!而且,对董瑞姣这样的人,他也失去了信任。天知道钱给够之后,他能不能拿回东西。可是,他一直下不了决心。总觉得这个点子太冒险。这小半辈子,为了许多对别人来说顺理成章的东西,他已经付出太多血汗,冒了太多的风险。可结果仍是一波三折,大起大落。直到今天,连命都差点送掉,也没有达到他奋斗的目标。但这几天,在调解李朝露和王凯歌的事情时,他忽然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东西。他发现,原来那些高大上的人,过得也并不如意,也会沦落到生活的泥泞中挣扎着。而且迸发出如此顽强的,叫人感动的意志力。他从她的身上汲取到了新的力量。昨天上午,当他得知她为了当众抓住王凯歌,把他胁迫到派出所来,竟然在他家的地下室蹲守一夜时,他震惊了。随后甚至有了一丝暗暗的感动。为了未来和希望,一个女人可以付出到什么程度!你不管她疯也好癫也罢 ……他进而对自己的某种程度的窝囊感到惭愧。他没有必要被那两个人所挟制,他应当奋力一搏,反戈一击。当年为了当警察,他连命都差点搭进去。难道如今竟养尊处优了?连一点小小的风险都不敢冒了。大概正是这种心态,导致他在打电话的一瞬间脑海里迸出了那个点子。

手机滴的一响,他赶紧打开一看,是她发过来了一张微信图片。他又看到了那个小盒子,放在沙发上。沙发应该在原来的位置。问题她是从哪儿取来的?他查看了一下通话时间,与微信图片发过来的时间一比对,只有 2分钟不到。东西肯定就在家里。问题是具体藏在什么位置?是大卧室?小卧室?还是厨房?客厅应该不会,客厅多少有些公共性,不适合藏东西。她和刘界雄睡在哪儿?应该在大卧室。那么,是小卧室和厨房的可能性最大了。对,尤其是厨房。厨房是她的专属区,她是绝对不会让刘界雄沾厨房的边儿的。她的事儿还没办成,就让他横插了一杠子。按她说法儿,姓刘的还让他给“伤”着了。那么她现在对姓刘的愧疚着呢,甚至怕得要死。为了她的事,她要拚命讨好他呢。她怎么讨好?一个农村女人,她只有这两个讨好男人的地方,厨房和卧室。

他想着想着,一股被愚弄被糟蹋的屈辱又开始在心底蠢蠢欲动。他赶紧闭上眼睛,把这不良情绪掐灭在萌芽状态。开始精心谋划起来。他想他得先去找修锁的刘师傅。

刘师傅还在老地方,供销大厦一楼那个只有 2米宽、一米半进深的“壁龛”里。长年累月地坐在那张窄条桌后面。只要没有人配钥匙,刘师傅就活像个嵌在龛里的浮雕,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那里,眼睛像机器摄像头似的,毫无感情地空摄着眼前流动的大千世界。当年在车站派出所当联防队员,在那种呼来唤去的生涯里,每当他忍受不了的时候,他常常想到这个嵌在“壁龛”里的刘师傅。一想起他,他就觉得还有很大空间可以忍耐。年轻的时候他想不明白,刘师傅怎么能做到几十年如一日地,每天十二个小时地嵌在那个壁龛里。后来他明白了,刘师傅是一辈子坐轮椅的,轮椅比“壁龛”小多了。一个一辈子嵌在轮椅里的人,不会嫌“壁龛”小的。

后来,当刘师傅在一起入窒盗窃中给他提供线索破案后。他给带班警察说好话把刘师傅纳入了 “耳目”,也没什么别的好处,就是能在车站派出所的食堂搭个伙了。他曾经长年帮着刘师傅带饭,使他秋冬两季中午能吃上个热饭了。

当他把钥匙的胶模递给刘师傅的时候,他心中暗暗估摸着,刘师傅大概还不知道他已经离开刑警队了吧。

刘师傅一看是胶模,看了他一眼,迟疑地问道: “有那个……介绍信吗?”

他看着他道: “时间紧,回头给你。”

刘师傅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道: “下午来拿吧。”

上次到刑警队摸底,并没有摸出张加森为何离婚,为何经济拮据。手头工作一忙完,这个张加森又开始在刘楚材的脑海里萦绕不去。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他顺嘴问了梁剑一句那个疯女人的事情,意在张加森。梁剑很会听音儿,张嘴就谈张加森,状甚神秘: “哎!刘导,这个案子搞下来,我发现一个问题——张加森这货,不是我们想像的那么回事儿。”

“咋回事?”

“这货可不是闷葫芦,嘴巴子利索得很,脑瓜子也挺快。”

“那天,那个女的非要跟王凯歌当面闹。他先把女的哄了一上午,最后又出了个点子,他在那边收拾王凯歌,让疯子在这边看监控,哄着让把调解书签掉。最后,差点儿签字!关键我在这边从监控上一看,这货嘴巴子利索得很,脑瓜子也快!”

刘楚材一听,胃口就吊起来了,让梁剑去调监控。

二人看完监控,梁剑察颜观色地道 :“咋样?有点儿颠覆吧?这个女的事儿完不了,我看就交给他算了!”

刘楚材道: “他平常就闷葫芦?”

“一声不吭,只要跟我们在一起就一声不吭。怪了!”

刘楚材心中,张加森的疑点又一次上升。但与此同时,一些有利的因素也涌入脑海。张加森和他都算是新来的,在这个所里,都还有点孤,感情上容易贴近。福安路派出所教导员空缺了大半年,谁都不愿来,他出事才把他填进来的。以前王所长一个人说了算,上上下下都惯了,都愿意簇拥在王所的跟前。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福安路派出所太偏僻,来的都有发配感,所里面风气一直不正,有股子破罐子破摔的味道。王所呢,没办法,就搞绥靖政策,上上下下过得去就行。大家也对这一套心领神会了,内心里觉得日子好混是王所在罩着。再经常喝喝酒,打打牌,感情上就越发靠拢。这样就惯出了好几个像梁剑这样的油条。对于他刘教导员,大家表面上虽然也点头哈腰的,但内心里并没当回事。教导员是抓队伍的,如果他现在就贸然抓队伍,弄不好所有人都躲到王所身后去了,弄出个老鹰抓小鸡的局面就麻烦了。再有个把人挑唆个事非,把他彻底弧立起来,那日子就难受了。所以现在他再看不惯也得先忍着,边忍边想办法。办法有两条,先是拉自己的队伍,把个别有上进心想干事的拉到自己跟前,抱团形成氛围后,再慢慢扩大、扭转。再一条就是得抓几项业务。在基层,你不抓起一项两项过硬的业务,人家心里都不正眼瞧你,抓队伍就是空的。拉队伍方面,他已经物色了几个,插空都谈了话。所里油条太多,像张加森这样的,直觉上他反而觉得靠谱,但就是几个疑点一直没排除。抓业务方面,他打算抓破案。福安路派出所别的方面靠刘丽华这样的好内勤,台帐做做还说得过去。破案是见真章儿,每次都排倒数一二。如果能在破案上抓出点成绩,一是个人权威性上升。二是可以慢慢形成竞相干事的氛围,有利于扭转气氛。而张加森又是刑警队出身,此人居然成了他两路抓手的一个交叉点。

当天下午,刘楚材借故来到了市局刑侦支队,找到自己比较铁的弟兄,情报作战平台的杨亮。他没讲那么多,只说张加森性格内向,有点儿怪。与妻子离异,目前经济上比较拮据。

“兄弟你给帮个忙,我是让李安清吓怕了。”

杨亮心领神会,走到门口看了看,把门一关。回来打开电脑问了句: “你想查啥?”

“财产情况吧。”

经过一番查询,二人的眉头渐渐蹙紧。

信息显示,张加森目前居然没有自己名下的住房!这么说,上次去的那个 “家”,只是租房居住而已。二人继续查询历史信息发现,张加森过去的住房,嘉禾园小区3幢2单元1901室已过户给一个叫董瑞姣的女人。

“董瑞姣是谁?”

“前妻。”刘楚材闷声答道“再查银行帐户。”

银行帐户更令二人大跌眼镜,张加森的银行卡月月定期向一个帐号汇 3500元,就跟还贷款似的。而这个帐号正是董瑞姣的。张加森已经向这个帐号汇了13个月计45500元。而13个月前,更是一次性汇入10万元。刘楚材闭眼掐指一算,那时大概就是他与董瑞姣离婚前后,这13个月,张加森每月大概只有1000余元生活费。

“这个张加森——傻逼吗?哪有这样离婚的?经过法院了没有?”

“他那个婚——离得挺低调,好像是协议离婚的。”刘楚材沉思地说。

“这他妈的简直讹人呢嘛!”杨亮不胜惊诧地感叹道。

公交车快到嘉禾园时,张加森猛晃了几下脑袋。他依然感到头脑发蒙,对周围世界的感知总有种无形的隔膜,并使大脑的反应略显迟钝。那些念头时不时还在侵入头脑中,迫使他通过晃脑袋来驱散。大概是因为今天的行动,昨晚前半夜,他根本无法入睡。越到后半夜,他越是感到,思维正在不可避免地滑入到那个可怕的深渊中去。在那个可怕的深渊底部,是一个缓慢旋转着的末世大旋涡,那些令他恐惧、绝望的回忆和念头在末世大旋涡里缓慢沉着地旋转着,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引力将他慢慢拖入 ……他又一次觉得,他可能停药太早。按照盐酸帕罗西汀的说明书,像他这种带有强迫思维倾向的,至少要服药一年以上。但他非常担心这种药物对智力,尤其是记忆力的影响。他还很年轻,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智力是他唯一与别人公平享有的资源,如果过早地陷入智力低下的泥潭,天知道他以后的路还怎么走?他的最后下场会是什么?然而,他还是抵抗不了那些可怕回忆和念头的引力,像万有引力一般,无所不在。他最后还是服了药。他想先服药一段时间,等拿回了东西再阶梯式停药,或许他能慢慢摆脱那些可怕的念头。

张加森慢慢朝小区大门走去,黑色的两扇铁艺大门仍然像过去那样朝里大敞着。保安还是那个头发花白的复员雷达兵,坐在那把吱吜作响的软垫椅里。一座座米黄色马赛克贴面的高层住宅楼,耸立在蓝天白云之下。楼房之间是一片片简单朴素的草坪和灌木。这一切熟悉的景像涌入眼帘,立刻在他心中激起一片怀旧而又苍凉的情感波澜。因为他深知,他永远也无法回到这种生活中了。他瞬间就联想起当初他和董瑞姣装修新房时的情景。那时她对他还是百依百顺呢,他是新房的总设计师。她只负责跑腿采买、讨价还价、监工落实。然后就是挽着他的胳膊在家里四处转悠着、欣赏着,仰着脸请赏似地问他:好看吧 ……可以吧……那时他还以为生活可以永远这样下去,甚至产生了小富即安的满足和安祥。他哪儿知道,一切都不过是别人算计中的一步,他早已成了别人暗暗操纵着的一个棋子,被下了蛊,浑然不觉地被她暗中摆弄着。屈辱和愤怒又开始蠢蠢欲动,他知道,他一定又露出狰狞面目了。他赶紧伸手把僵硬的面部揉搓了一番,使之柔软。他又嘴角上翘,微露牙齿,挤出了一个笑容。按照那位医生的教导,这是一种自我暗示。情绪可以影响面部表情的变化。反过来,面部表情的摆布,也可以反作用于情绪,这就是躯体暗示。他冲着保安亲切一笑,保安也回以亲切的一笑。他离婚离得很低调,这个小区除了极个别人,大都不知。他把那个微笑保持住,觉得紧张的脑神经略有放松。一些《圣经》上的话进入头脑之中,抚慰着他的脑神经,使之渐渐平复下来。他感到状态回来了,他很冷静,摆脱了情绪的困扰。对行动没有负罪感,因而也就没有太多的紧张感。他就仿佛当年在刑警队搞化妆侦查似的,有的只是一种工作需要的适度紧张和干练。

他用原来的卡刷开单元门进入 1单元,当电梯上行至19楼,开门的一瞬间,眼前赫然是对门的崔大妈。崔大妈先是一楞,接着脸上瞬间绽开一朵秋菊,关切地一笑:回来啦?

他心中一咯噔,但也迅速回以微笑,道:回来啦。

他在开门时把眼睛瞟向右侧,消防栓柜的玻璃门上,崔大妈仍然关注地望着他的背影,随着电梯门缓缓关闭,大妈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拢。

他想了想,觉得这没什么。崔大妈始终是站在他这边的。当初如果听懂了崔大妈的暗示,或许他不会陷入这个巨大的泥坑。而最初的蛛丝马迹也是崔大妈提供给他的。有人曾对崔大妈这种好打听、对他人关心过度,并且喜欢按自己的事非标准发议论甚至发干预的大妈表示鄙夷。经过这场事之后,他对此真的有点迷茫了。大多数情况下,他都觉得崔大妈热情、善良。有着老一代人的那种爱憎分明,乐于助人。与那种知识分子式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拿冷漠当清高的态度相比,他更喜欢崔大妈。但个别时候,他又有些恍惚,甚至动摇,觉得他和董瑞姣之间是否还有别的可能性?他一条道走到黑把事情做到了这一步,是否也有崔大妈的某种推波助澜在起作用?

他晃晃脑袋,把各种犹豫、杂念赶开,迅速投入行动。

尽管只是三室一厅一厨一卫 5间房,但每间房里都有各种各样的生活设施和家具器物。每样设施、每件家具、每种器物里又都有多重空间可供藏匿那个小小的盒子。况且,你不能像贼一样干一锤子买卖,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不管不顾。每搜过一处地方,你还得把东西恢复原位。不能让主人发现家里被人翻动过。更要命的是时间有限,他事先以办事群众的身份给安化路社区打了两通电话。通过电话试探分析出,只有下午3点到7点这4个小时的时间最安全。这样一想,尽管明知东西就藏在家里,但要把它找出来实属不易。与他过去在技侦大队时搞过的“秘搜”非常相似。因此,行动之前,他按“秘搜”的要诀精心谋划了一番。初步确定厨房的可能性最大,决定先搞厨房。

但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改变了他的计划,因为他发现客厅里除了地板瓷砖没换之外,窗帘换了,墙纸换了,甚至吊灯也换了。他忽然想到,董瑞姣这是要清理掉他的所有痕迹。因为当年装修时这都是他选的,是他最喜爱的。这反应出董瑞姣对他仇恨到了何种地步。他感到心脏受到一记重击。他想看看其他房间是否也如此,就一扇一扇地去推门,结果发现大卧室也有这种遭清理的迹象。但当他推小卧室门的时候,发现小卧室门反锁着,推不开。他的脑海里仿佛响起一记清脆的金石之声,叮 ——,绵长的余音使他从濒临失控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他蹲下仔细看门把手,发现门把手已蒙了一层灰尘,只在他刚才握把的地方抹出了一段新鲜的亮色。他马上意识到,这间房子被她封起来了。这间房子即便对刘界雄来说,也是封闭的。为什么?他迅速分析起来。其实,目前他与她之间是互有把柄,他有照片,而她有那个东西。他们之间是麻杆打狼两头怕,是互相牵制的。他曾经语调阴森地威胁过她,钱可以给,但那个东西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那么,东西会不会就在小卧室里?小卧室的嫌疑陡然上升。

他蹲下身子掏出背包里的那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几根小钩子,挑出一根合适的慢慢地捅进锁眼。他用小钩子在锁眼里轻微地试探着,摸索着。尽管有两年多没练了,但沉睡的肌肉记忆被唤醒。忽然,门外传来几声咳嗽。他一惊,手一哆嗦,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人已经躲进厨房,钩子还垂挂在锁眼里晃荡着。他身子贴在门上,心脏扑嗵扑嗵地跳动着。逐渐清醒的头脑里反应过来,咳嗽声像是个老男人,沉重疲惫,拖泥带水的。他听着隐隐的脚步声慢慢上楼去了,才渐渐镇定下来。他回忆了一下上午的那两通试探电话,心中确定此时不会有人回来。他又来到小卧室门前,定了定神,再次把钩子伸进锁眼掏弄着,感觉触到了关键部位,他提住一口气,边凭经验在微妙处拨弄着,边搬动门把手。忽然, “喀嗒”一下,门轻轻地推开了。他走进门一看,唯有这个房间一切如旧。窗帘、墙纸、吸顶灯,连那只1米2的床,床头柜,小书柜,一切都是原样!她什么意思?留作纪念?纪念什么?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但他很快意识到时间紧张,必须尽快行动。他打量了一下房间,按照藏东西的概率大小暗暗排列着秘搜的顺序。小卧室没有吊顶,首先不用去摸顶子,这让他暗松了一口气。其次重点要看暖气罩、灯罩、小书柜背后缝隙、床头板背后和床箱、床底这类隐秘角落。再次则是床头柜内,小书柜内这些易暴露角落。他手脚麻利、一声不吭地行动起来。按照既定的顺序,该搬的搬,该挪的挪,该卸的卸。他的小背包里螺丝刀、钳子、小撬棒、照玉石的强光小手电,所有能想到的工具一应俱全。摆物复杂的角落,翻动之前先用手机拍照。翻动过后,再看着手机照片恢复原状。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搜寻完毕,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恢复原状。他一会蹲着,一会趴着,一会半屈着,一会爬高,一会上低。胳膊上不时地咬牙发力,两脚不时侧蹬着可供发力的墙角旮旯,靠一己之力默默地挪移着笨重的家具器物。尽管屋里没人,但他仍紧闭着小卧室的门,紧闭着窗帘。他很快生出一头汗水,内衣也开始潮湿地粘贴在皮肤上。说来也怪,干着干着,他渐渐不觉得紧张了,那种找回自己失物的、理直气壮的意识,开始强烈地主宰着他的头脑……所有的角落都搜遍了,一无所获,只除了那个小书柜。他有些灰心,小书柜这么显眼的地方,他心知是不会藏东西的。难道他判断失误,东西压根就不在小卧室?

他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打开小书柜。三层隔板上,除了几本医书外,排满了诸如《刑法》、《刑事诉讼法》、《治安管理处罚法》、《痕迹检验教程》、《法医学教程》、《物证搜集与固定》等专业书籍。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他在长途车站派出所当联防队员的那段艰苦而又温暖,充满希望的岁月。那一个个灯光迷离的夜晚,别人都在打麻将,要么醉酒在床,而他挑灯夜战啃着一本本专业书。如今回想起来温馨感动,却又恍如隔世,一去不回。令他不禁有鼻酸眼热的冲动。

忽然,他从书籍中间发现一本旧相册,让他一下回到了当年。他抽出相册打开,映入眼帘的首先就是那张海滩照。那是在三亚湾的海滩上,背景是一道银色的海浪从大海深处席卷而来,前景则是半躺在他怀里的董瑞姣。她丰满白皙的大腿就横陈在他盘起的腿弯里,他的手从她腋下插入,抱住她那已经完全躺倒在他怀里的身体。他的手指从她右侧乳房的边缘深深扣入,那只饱满而高耸的乳房被挤向左侧,被迫与左边同样饱满的另一只争夺地盘。她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灿烂,那么富于感染力。她的五官虽然算不上多漂亮,眼睛也是单眼皮,但她的眼睛很长。只有他深知,她的长处通过一张静态的照片是看不出来的,她的长处在于动起来的时候。她那张脸,那一对长长的、单眼皮的眼睛,一旦想要取悦于你的时候,是多么生动而又富于变化。她整个身体想要取悦于你的时候,又会使出多少阴柔妖娆的手段。她就是这么把他拿下的。放下他之后,又利索地拿下了社区主任刘界雄。可是,哪怕现在,她那灿烂的笑脸,那种隐隐透露出来的,从深山里带出来的单纯而热烈的气息,让人怎么也不相信那笑会是假的。那真是假的吗?她为什么把这间房子保持原样?如果那天他不来捉奸,后面的事情会向什么方向演变?或许,那场至今不敢面对的血光之灾,压根都不会发生!一种极度的痛悔忽然像剧毒似的在他的心脏里发作起来。他猛然意识到,他这纯粹是在浪费时间!他强忍着心痛,斩钉截铁地合起相册插入书籍中间。合上书柜门开始下一个房间。

他收回心神,按原计划从厨房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索着。然而,厨房、卫生间都一无所获。他不得不来到她和刘界雄睡觉的大卧室。这里有东西的可能性已经很低,仅次于客厅了。然而,他意外地在她新买的衣柜里发现了一个上锁的小抽屉。难道在这里?他的心又狂跳起来,他取出他的钩针伸进锁眼里捣弄了一番,当他把抽屉打开的时候,一个男性假体赫然暴露在他眼前,他顿时一阵作呕,忽地一下把那个小抽屉关上!

她在干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他还未及深思,忽听客厅的防盗门响起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他一惊,心脏狂跳不止。楞了片刻,他才想到,应该过去看看。他迅速关上大衣柜,轻手轻脚地来到客厅,透过猫眼向外窥看,楼道里空无一人,谁敲门?手还这么重?什么意思?!难道是孩子恶作剧?各种念头正在他脑海里此起彼伏地翻腾着的时候,视野右侧忽然一亮,他眼珠刚转过去,就发现电梯门开了,一女一男破门而出,赫然正是董瑞姣和刘界雄!

他转身就往里跑。正急得转圈,门外钥匙已窸窣作响。电光石火之间,他望见小卧室半掩的门,他一头扎进去,从里面把门反锁上。

客厅门开了,两个人的脚步声进入室内。他听见了董瑞姣的声音:咋回事?屋里好像有动静?

你神经了。

这是刘界雄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用肩膀扛住门板,一颗心狂跳不止。忽然他一念翻转,当年他死都不怕,如今怎么会怕了这个,大不了大家撕破脸,他来个甩门而去,留下烂摊子让董瑞姣收拾去。谅她也不敢把那件事捅破。他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忽然意识到,这个小卧室是长期锁闭的,只要不引起特别的怀疑,他们不会来开这个房门,他正躲藏在最安全的一间房子里。他不由自主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外屋的动静,听见他们已在谈论晚饭的事。他彻底放下心来。

他靠着门慢慢坐下来,刚才顾不上想的疑问涌入脑中:刚才是谁砸门?这绝不是偶然的,是在给自己报警。很快,崔大妈的脸浮出水面。下午在电梯相遇的时候,她恐怕已经动上心思了。秘搜的时候,他是感慨万端,不知不觉忘了撤离的时间。可有人替他上着心呢。他脑海里迅速浮现出崔大妈在她家阳台上心神不安,不时地朝楼下张望的模样。他的心里又涌起了一丝暖意。

他无意中朝窗外一望,窗外已暮色沉沉。他慢慢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从位居 19层的窗台上向外瞭望,眼前是高楼大厦、万家灯火。当初选房时,他特意降一格也要自由挑选楼层,为的就是挑选这样居高临下的住所。他经常想像着站在窗前瞭望窗外高楼林立、万家灯火,或俯视大街小巷车流如渠,人流如蚁的场景,心中有种征服者的满足感,或许那就是他的终极追求。但现在,命运又一次把他打败了,把他赶回了那间楼层低矮,只能仰视这座城市的出租屋。他还能追回梦想吗?

他慢慢地回到那张小床上盘腿而坐,他的思维渐渐离开现场,向过往的时空游荡 ……

那是张加森唯一一次住院,那次住院,是他一生的拐点,而且是多重意义上的拐点。

他是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之后,才注意到那名伺候他的女子的。那时候,他父亲假期已到,看他已无大碍就回去上班了。派出所轮班来陪护的人员也都撤了,他完全被托付给了那位女子。每当那位女子在伺候他的时候,他就虚弱而出神地望着她的脸,脑海中回顾着对这张脸最初的记忆。记忆十分模糊而且混乱,不像对那个抢包男捅刺他的记忆那么清晰。因为送进医院后他就陷入了昏迷之中。

在噩梦一般的模糊印象中,最令他恐惧绝望的就是呼吸困难和那种 “黑死晕”。那不是一般的呼吸困难,而是仿佛被人强行捂住口鼻令其窒息。他急促而虚弱地喘息着,感觉羼弱的肺叶就像一张快要绷裂的薄纸似地,勉强地一张一翕,勉强维持着呼吸运动。然而,氧气远远供应不上,胸部越来越闷塞憋胀,就像灌满了水泥似的。眼前的景物由青绿色逐渐转向墨绿、转向墨黑,世界在黑暗中旋转起来。不知多少次在荒诞诡异的噩梦中,他觉得他像是外国电影里的游击队员,在上绞架。绞索已经套住了脖子,戴着黑头套的刽子手一脚踹掉了凳子,他只觉脚下一空,身子一沉,毛剌剌的绳索就死死勒住他的脖子。他只觉一阵窒息,喉咙处剧痛。两手被紧捆在背后,想挣扎一下都挣不动,只有没绑住的两只脚在徒劳地踢蹬着,使悬空的身体轻微地晃动着……那一瞬间,他压抑而屈辱的一生,忽然如江流海涌一般掠过脑海……矮小丑陋的相貌,三流的学习成绩,使他整个学生时代饱受轻蔑和屈辱,然后就是联防队那呼来唤去的生涯,然后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了结一生……一种大水灭顶一般的恐惧和绝望扑面而来,兜头而下。一种极度的不甘,一种挣扎求生的本能,促使他的手情不自禁地要伸向脖子抓挠。迷迷糊糊中就感觉到一只绵软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限制着胳脯的抓挠。虽然是限制,但那只绵软的手却并不用强制力,而是像柔软的藤罗似地一圈圈地缠绕住他的胳膊、缠绕着、摩挲着、抚慰着。同时,另一只同样绵软的手拿着一块柔软湿润的毛巾在他的额头上擦拭着淋漓的汗水。他勉强睁开眼,一张女人的面孔映入眼帘,他只记得女人有一双细长的单眼皮的眼睛,正专注地俯视着他的脸。手上的动作没停,那只擦汗的手给额头带来一道一道的清凉。而握着他胳膊的那只手带来的是绵软的摩挲和抚慰。一阵隐隐的感动才刚刚萌芽,就被一波波袭来的窒息和黑晕给淹没了。那时,巨大的伤痛使他顾不上感动了。但这感动的萌牙却已在心里悄悄栽种,顽强生长。

他是在逐渐好转之后,越来越清醒地观察和认识这张脸的。她的脸算不上多精致,但他却对这张脸越来越有好感,觉得她很耐看。她长着一对儿细长的眼睛,嘴巴比较大,嘴唇薄。她的腮帮和下巴线条比较刚硬,但她皮肤很白,略有雀斑。静态的时候,算不上多好看。但她一笑起来,长长的唇线两端微微上翘,长眼睛眯起来也微微地下弯着,看起来让人特别心动。她的嗓音略微有点沙,但她不知出于职业习惯还是怎么的,说话非常温柔体贴。这使她那种略带沙哑的嗓音听起来就像吃烤红薯似的,有种又糯又甜的感觉。她穿着省人民医院统一的护工服。黑油油的头发绾成当时颇流行的古典兰花状,别在护工帽里。但偶然会不老实地从侧面溢出一绺发穗,耷拉在鬓角,随着她的动作而轻微地颤动着。

他每天三顿饭都是由她伺候到床边的。每天清早打早餐的时候,她都会来到他床边,先用那略带沙甜的嗓音问一句:哥你好点了吧?接着再问一句:哥你想吃啥?

饭端来后,她把饭先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弯下腰慢慢地摇摇把,把床板略微升起来一点。她摇得很慢,有时中间还停下问一句:哥你不疼吧。怕由于体位改变引起伤口疼痛。床摇好后,她就坐在床边,左手端着饭盒,右手持勺一勺一勺地喂他。

他看着她那白白的脸庞,那双细长而专注的眼睛,内心里有股巨大的暖流像温泉似地翻涌,最后管不住地由眼眶里向外流淌。这一下他俩都很尴尬。她的动作停止下来。他抬手抹去眼泪却不敢看她。她也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道:哥你咋啦?疼吗?

他闷声说了句:眼里进东西。就假意用手指清理着眼角。心里明白,他不是疼得受不了,而是被人疼得有些受不了。他从小不受人待见,从未品尝过如此细致的呵护。他真的有些受不了,他宁肯她像其他那些护工一样,粗粗砬砬,大大咧咧,他反而容易接受些。

那天之后,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忽然变得微妙起来。本来两人之间只是单纯的病号和护工之间的关系,话虽不多但围绕着他的护理还常有交流。但那天之后,两人之间忽然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他不知道这沉默是从谁那儿开始的,暗藏着什么心事。他只是忽然觉得,对方不先开口,他也不好先开口,仿佛一开口就暴露了什么似的。他期待着她先开口,可她就是不开口。慢慢地,他有些着急了,决心先开口。可是,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开口的理由,临到开口那一刻,他却紧张万分,生怕被她看出内心的企图,那种从小就在女人面前万分紧张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他反复掂量着措辞,甚至掂量着语气,努力要使之显得自然平淡,刚掂量好,正要张嘴,该死!护士叫她,她答应着离去。

他急于知道她的心思,她为什么突然不开口了?难道他什么地方得罪她啦?到了中午该喂饭的时候,也就到了两人近距离接触的时间段,他一直在悄悄地盯着她的脸。她的脸看上去似乎很平静,眼睛似乎回避着他。弯下腰去摇床板,眼睛就盯着床板。端起碗搅动,眼睛就盯着碗。舀起一勺热汤,用嘴轻轻地吹一吹,眼睛就盯着勺里冉冉升腾的热汽。但这种过分的沉默和平静,反而让他难以相信。他总觉得她的眼睛虽然盯着床板、饭碗和汤勺,但她的注意力、她的余光、她的心思,其实一直在他身上。就像他自己某些时候一样。他总觉得他们两个之间,似乎紧绷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这股力量弄得他神经高度紧张、度日如年。以致当她的目光偶然转到他脸上的时候,他眼神就一哆嗦,迅速躲向一边。

那天中午,喂了一顿饭,这种窥视和躲闪发生了三、四次之多。当他又一次躲闪之后,忽听她 “扑哧”一笑,道:干嘛呀你!

他终于用眼睛迫使她说话了。那一刻他却大羞大窘,心里一乱,竟然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半天他才抬起头去看她,她正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万分尴尬中,他不禁抬起手来抿头发,这是他遮掩尴尬的习惯性动作,却忽然发现,抬手的时候,伤口竟然不疼了。

“自己吃吧。”她把饭碗往他怀里一推。

他心慌意乱地接过碗,不知她什么意思,是生气了还是怎么的?估摸她要走出门时,他偏过脸朝那里一望,见她的身影正飘出门口,而且正扭脸回望着他,脸上还带着那含义不明的笑容。

当天晚上他一夜没睡好。反复琢磨她金口玉言吐出的那四个字,以及她那含义不明的微笑。

事情是由那次小便而突破的。由于伤口未愈下床不便,父亲在的时候,他小便都是父亲持夜壶在床上解决的。父亲回去后,就交给她了。一开始二人纯是病人和护工关系,倒没什么。可关系微妙之后,尤其是那天之后的第二天上午,他就觉得这事极其尴尬了。那天上午他憋了半上午,想提出来又实在开不了口,想自己忍痛下床解决,可碍着她在场,似也不妥。正辗转反侧之间,她仿佛心灵感应似地道:想小便了是吧?他头一蒙,低嗯了一声。

她扶起他半跪在床上,从床下拿起夜壶对着他接着。她像往常一样看着对面的墙,似乎毫不在意。他却红着脸,像传说中的前列腺紧急发炎似的,半天挤不出来。他的脸越来越发烫,脑门上起了一层细汗,脑袋低着不敢抬头,到了不可耐处,他终于迸射出来。他暗自长吁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正想着尽快结束,忽听她 “哎哟”了一下。他一楞,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不觉偏离了方向,竟滋在了她手上!他一个急刹车,心中大窘,嘴里只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就再吐不出半个字来。不料她说了句,没关系。左手掏出卫生纸擦了擦,随后竟又把夜壶往前举了举道:你还没尿完吧,别憋着,憋着难受。他楞住了,没敢抬头,但回味着她最后那句话。那话里的意思有点暧昧,尤其是那话音中略略挑破的几分笑意,甚至透出几分调笑的味道。他当然尿不出来了。但是自那次之后,他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仿佛也捅破了。他终于从那种莫明的紧张中解脱出来。他甚至觉得,在男女方面,她是他的第一个老师。他总是那么胆怯、被动。而她呢,貌似不动声色,其实一直暗暗掌控着节奏感和主动权,当她觉得时候到了,就扶着他勇敢地跨过了那道门坎儿。

他是在星期六的傍晚提出想出去走走的。事前他经历了一番煎熬,他的身体在逐渐康复,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快要到头了。如果还不能找个机会捅破这层纸,前面的煎熬就都付之东流了。

话一说出口,他就轻松了,觉得有股自信涌上心头。这是他第一次在女人面前十分自信。果然,她欣然同意。还说,我去换身衣服。

这句话令他一阵激动,说不定她和他有一样的想法,说不定她早就等着这句话呢。他想到,自己也要换身衣服,不能穿着病号服出去。他从父亲带来的衣服里精心挑选了一件版型比较短小精悍的 T恤衫,瘦腿的牛仔裤,黑得锃亮的新牛皮鞋是带跟的。伤口处还在作痛,但他忍住疼痛脱去宽松舒适的病号服,把自己包裹一新。他慢慢挪到卫生间,发现经过一段时间的住院,他略微变白了。并且穿上这刻意挑选的一身,虽然不能改变矮小的现实,但身材倒也显得十分匀称,整个人有了精气神。他从男卫生间出来,发现她也刚从女卫生间出来。她换了身淡蓝色的连衣裙,脚上穿着黑色高跟鞋,长筒丝袜。他看出来她还简单地化了化妆,面孔显得更为白皙,嘴唇鲜艳地红着。绾成兰花状的发髻翘在脑后。看见他一身簇新的打扮,她眼神略一惊讶,便心领神会地笑道:真精神!

她走过来,像平常那样伸出手臂搀住他慢慢向前走。但他却感觉与平常大不一样。因为他没穿病号服,她也没穿护工服。他刻意打扮了一番,她呢,显然也刻意打扮了一番。他觉得的她的心思与他的心思已经越来越贴近了。他的心跳渐渐加剧了。在走廊里,他们遇到了个把熟人。他很紧张,不知病友和家属会怎么看他俩。有的人熟视无睹,以为不过是护工伺候病人。但个别敏感之人,却对他僵硬紧张的笑脸报以诡异一笑。看到他们那种神情,他心里既幸福又紧张。他不敢去看她的脸,只觉得她搀住自己腋下的手,慢慢有几分汗湿了。

出了医院大门,过了解放河的桥,直到走进公园的林荫道时,他才真正放松下来。他开始没话找话地问起她的经历。于是她向他娓娓道来,家在安远县董家川,是个贫穷的山区。小时候学习还可以,但初中毕业后家里就不让上了,重点供弟弟。但弟弟也没考上大学,到深圳去打工了。而她就选择在省城打工,为的是离家近一些,一旦家里有事可以回去照顾。她什么都干过,饭馆里端盘子、宾馆客房服务员、超市收银员。最后她下决心参加自学考试。因为在城里,没有一点文凭是永远也找不上好工作的。那时候晚上她要学习到深夜,为了不影响宿舍其他人。她选择在超市里守夜看店。有天凌辱 1点多,她正准备关门的时候,进来了两个年轻人。

“他们先是要这要那,这不行,那不对地吵吵,实际上是在观察里面套间的情况。发现套间没人,矮个子突然跑到门口把卷闸门哗地一下就拉下来了!”她的胳膊此时已经从搀扶不知不觉变成了搂抱,侧过脸,眼珠亮晶晶地盯着他的脸,仿佛她又回到那个恐怖之夜,正需要他的搭救。“我当时头就蒙了,好在还留下一点反应,我们收银柜台下面角落里有个报警器,是社区的秦警官让我们安的。我就悄悄地按那个,按了好几下。那个高个子戴墨镜满脸横肉的,逼过来了,意思是要钱的。他过来翻柜子,我就不敢再按了。就跟他们说好话。柜子里只是当天的流水千把块钱,他们骂骂咧咧地不满意。我心里好怕呀,直念叨这警察咋还不来啊!咋还不来啊!后来他俩个凶相毕露了,矮个子从货架上拿过一盘胶带,高个子把我胳膊往后扭,看样子要绑我!我那阵儿真吓死了!不知他们要对我干什么?先是求他们,求了没用我就挣扎哭闹起来,高个子抓过抹布想堵我的嘴,就这时候,卷帘门‘哐!哐!哐!’地砸响了!我知道是警察来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拚命挣扎叫唤,那两个慌了,看控制不住我,就撒腿往套间里跑。我赶紧跑过去把卷帘门打开,两个警察就冲进来了,我们跑到套间一看,那两个已经从后门跑了。当时,我抱着警察就哭了。”

此时,天空已呈墨蓝色。公园里层层叠叠,蓊郁茂盛的树木在夜色掩映下,像海洋一般深不可测,只在星星点点的灯光映衬下,偶然露出树丛和枝叶黑色的剪影,随风轻轻拂动着。一对儿一对儿的情人,长椅上、树荫下、灌木丛边,各据角落,忘情享受着彼此。此情此景使他不知不觉地沉醉了,他靠在一棵松树干上,两手紧紧搂住她柔软的腰肢摩挲着,她也眼神朦胧喝醉了似的,喘息也急促起来。暗夜中依然能看出她目光晶莹,眼睛的深处闪烁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点微光。他终于水到渠成地吻住她的嘴唇,除了从未体会过的迷醉之外,他还有一点惊诧,印象中薄薄的嘴唇,竟是这般柔软、丰厚、湿润。

“哥,我就喜欢警察。你是警察吧?”

他听见她喃喃地说。

那天晚上,缠绵到很晚她才把他送回医院。从头至尾,他只觉得一股一股的激流从他的身体甚至是灵魂中汹涌而过,令他温暖迷醉。直到躺在病床上,他才惊讶的发现,他的伤口竟然没有疼过。仿佛被那种爱的激流给神速地治愈了。他激动得久久不能入睡。然而,午夜梦回时,一根扎入心中的小刺却开始发作起来。那就是在接吻的迷醉中听到的那句话 “哥,我就喜欢警察。你是警察吧?”。当时,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口“嗯”了一声,他就被激流裹胁而去,没来得及深想。

此刻,这根刺却在心头引起一阵小小的炎症发作。他对她撒了谎。此时他的身份并不是警察,而只是一家企业派出所的协勤人员。对外叫好听点,也可以叫作经济民警,也有一套撕掉了警衔和警号的警服。但内部人员都知道,所谓协勤人员,就是过去的联防队。身份还是企业的工人。

这是他心中长久的痛。远比抢包男捅的那三刀更深远绵长。大家都在一个派出所,干的都是一样的差事,身份却迥然不同。而且正因为身份不同,你没有执法权,只能干些又辛苦又摆不上台面的杂事、琐事。更要命的是,你不得不长年累月地忍受那种被所谓正式民警呼来唤去的生涯。其实他们也不是正式民警,只不过因为有所谓的干部身份。这次派出所交给地方公安后,他们将直接转为铁板钉钉吃财政饭的公安干警。而他那天之所以跟抢包男豁出去,也正是为了通过这拚死的一搏,挤进正式民警的队伍。

董瑞姣缠绵中的一问,就像传说中的温柔一刀,正好捅中了他的软肋。那种隐隐的伤痛现在开始发作起来了。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那么,她一直以为他是什么人呢?她为什么,要在这关键的,确认关系的时刻,问出这么个问题呢?

他想起了护士中有两人也以为他是个警察,而且是个关键时刻豁出命来与歹徒搏斗的英雄警察。是谁给他们造成这种印象?肯定是送他来抢救的弟兄们,不是蒋新勇就是顾所长。他们认为这样叫着好听,而且可以得到医院方面更好的照顾。于是这个假身份就这样在医院里扩散。再加上市局领导、甚至市政法委领导的看望,那种荣耀的场面,就把她给误导了。

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又有此一问呢?或许她在什么场合又发现了一些什么漏洞。毕竟来探望他的人很多,一拨接一拨。在她决定与他的关系之前,她难道不会向别人详细了解一下他的确切身份?别人会怎么向她介绍呢?总不会说 “就是个联防队员”吧!他们肯定会端出“经济民警”这种暧昧不清的说法。她可能确定不了“经济民警”到底是不是警察,所以才会在关键时刻,半遮半掩地当面向他求证。

这么说,她看上的是他的警察身份,而不是他这个人!

一股冰水兜头浇下,把几个小时之前的温馨幸福浇得荡然无存。

他慢慢地回忆这一个月来二人之间的交往过程,无法相信她的目的性会这么强。她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地伺候他,关心他,一句额外的话都没有。关键是她的眼神他专门留意过,看不出有什么心机和目的性。人的眼神是无法隐瞒的,他毕竟在派出所干了这么久,通过眼神辨认真假可是他的必修课。如果这真是一个蓄谋已久的策划,那她的心机、忍耐力和表演力也够深的。

他忽然想起了她在公园里讲的那个险些被绑架的故事,心头一阵释然。也许,她真的是对警察有着特殊的好感。一个农村出身的姑娘,单枪匹马在城市里打拚,她确实需要一个坚实的依靠。那次的绑架,让她对警察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感。而他恰恰是因为类似的英雄事迹住院的,大家都围着他说漂亮话,这使她对他产生了超常的好印象。所以她不计较他的外貌长相了。不是有句话叫男儿无丑相嘛!

随着心情的释然,他精神渐渐放松,慢慢沉入了梦乡。可是,他睡得并不踏实。不知何时,一些令他不安的感觉,在潜意识这口阴暗池塘的最底部慢慢发酵,滋生出的气泡悄无声息地飘浮上来,一直浮出水面,进入意识之中, “叭”“ 叭”地接连爆裂。他渐渐苏醒,那种不安的感觉已经凝聚为一个清醒的意识,就是前些日子他还在半昏迷状态时,曾隐约听说,本来他们联系的护工并非董瑞姣,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她,而且为这个她还与人起过争执。这个记忆又把他拖入到怀疑的泥潭。如果真有这么件事,那么他和董瑞姣的关系,就不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而是她早就策划好的。他接受不了这种稀里糊涂被人策划的命运,起码他要弄清楚对方心中的真实想法。

第二天,董瑞姣来伺候他的时候,眉眼活泛了许多,前些日子那种暗藏心事的拘谨,仿佛被打破了。但这只是董瑞姣那边。在他这边,反而有意地开始与她保持距离,甚至对她暗藏了一份儿警觉。但距离和警觉只能放在心里,绝不能让她察觉。他觉得他开始言不由衷,开始跟她虚与委蛇,甚至周旋应付。

与此同时,他觉得一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美好感情正在全面崩塌,甚至被玷污,而玷污者正是他自己。这种美好的感情,对他来说是此生绝无仅有的一次,是可遇不可求。他真的舍不得。

好不容易他逮着了一个机会,与病房里一个饶舌的老太婆单独呆在房间里。经过七弯八绕之后,他把话题扯到那件事上。

老太婆道:本来不是她,是一个姓徐的。但是第一次的时候,她就跑来了。我们也不认识谁,谁来就谁呗。想不到过了段时间,姓徐的又来了。两个人还吵吵了几句。我们以为是抢活儿的,都在劝。最后,这个姓董的把姓徐的拉到一边谈判,听说是调换了一下,才解决的。

调换?啥意思?

就是姓徐的伺候她的病号,她来伺候你嘛!

可是 ……为啥要调换呢?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大着胆子抛出了真正的问题,两眼紧盯着老太婆的脸。

为啥?老太婆一时愣住,大概觉得他真会难为人,不禁带着那种又气又好笑地神气突然道:还不是人家看上你了噻 ……

他有种被人当众揭穿的窘迫,慌张地道:哪有哪有 ……

看着他的狼狈相,老太婆高兴地捂着嘴嘎嘎大笑起来。

老太婆的那句话,事后一直回响在他的脑海。这是因为老太婆那种毫不在意地一把撕开面具的态度,突然给了他一种启发,使他开始换个角度思考问题:他为什么要怀疑她?就算她是一开始就策划好的,那也是因为她看上他了。她一个农村出身的姑娘,单枪匹马在城市里打拚,干的尽是最底层的活儿,也许受尽了欺负,她就是要找个靠山啊。也许在她眼中,一个最普通的警察也都算是有权有势的人物吧。

他发现,他已经不知不觉开始把二人在天平上称量起来,看看分量是否相称。尽管结论是相称,但那种被别人无条件地爱着的感觉,那种一场恋爱中最珍贵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了。每次想到这一层,一种沮丧感就涌上心头。他甚至想喝酒,可是住院是不能喝酒的。按照冥冥中的一种启示,他开始换个角度思考问题:什么叫无条件地爱你?一个女人爱你,总得有那么一两样理由吧。这个理由,也就是某种条件。过去,他总是羡慕那些长相高大帅气的男人,觉得他们身边的女人才是真心地、无条件地爱着他们。此时,他不由深思,长相其实不也是一种 “条件”吗?为什么他这么看重这种“条件”?不就因为自己长相丑陋,缺乏这种“条件”吗?人总是看重自己没有的东西。其实,对于女人来说,长相带来的只是一种生理性的愉悦。难道说,只有生理性的愉悦才算是真爱?他忽然觉得自己从某种困扰多年的迷雾中走了出来,一个男人的价值,不光是长相说了算的。而是由多种因素揉合在一起形成的!那么他有没有其他有利的因素呢?他思索着,觉得人生的道路陡然宽阔起来,他正在向上攀爬着,地平线上已经微微迸射出最初的一片金色光芒了。

想明白这一层之后,他终于恢复了对董瑞姣的感觉。他觉得他开始充分地理解她了。她也是不容易的,虽然自己长相丑陋,但她没有计较这些,在他的人生经历中,这已经足够令他感动。他一定要好好对待她,赢得她的真爱。

可是他有那个让她足以依赖的条件吗?至少目前他还没有啊!他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这方面来了。为此,他盼着所里的同事来,又怕着他们来。盼他们来,是因为他想打探所里转正式警察的消息。当然这件事不会这么快就定下来,眼下他要打听的是他的二等功批下来没有。据他前期对相关文件的打探,只要荣立二等功,转正式警察就没问题了。而怕他们来,是因为他们对他的真实身份都是知情人。目前,他是靠着一句谎言在维持着与董瑞姣的关系。他最怕这些知情人与董瑞姣有接触,有接触就有露马脚的可能性。一旦露马脚,不但真实身份曝光,他将失去那个有利的 “条件”。而且光是撒谎这一条,就会让他无颜面对董瑞姣。

在这新的煎熬之中,同事终于还是来了。不过不是干部身份的,而是和他一样身份的黄晓光。好在董瑞姣不在,但天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突然到病房来。他很紧张,但比紧张更让他难受的,是他还很为难。因为那个 “二等功”的事,他既煎熬着想问,但面对黄晓光又问不出口。这个“二等功”对他们来说都很敏感。谁有了,就意味着可以脱离“联防队员”的身份,挤进正式警察队伍了。他怕问此事会刺激到对方。

又是经历了一番紧张焦虑的兜圈子,他终于还是把那句话问出了口。

不料,黄晓光以那种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口气说:还早着呢!你想,二等功要一级一级地报,一级一级地批呀!所里报到分局,分局报到市局,市局报到公安厅,公安厅报到公安部!二等功,开玩笑,程序复杂着呢 ……

他听出对方隐藏在话里的情绪,只得尴尬地把话题岔开 ……

就这么着,在煎熬中,他终于还是盼来了 “二等功”的消息,盼来了转警的消息,也最终盼来了与董瑞姣结婚的那一天……

“算了!”

从对面大卧室里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把他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他听出那是刘界雄的声音。他朝窗外一望,夜已深沉,一幢幢高层建筑在夜幕下挺立着黑黢黢的身影,上面几乎没有几格窗户有亮光的。这么晚了他们在干什么?他暗自回味着刘界雄的话音,里面透着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他不由下床,轻轻拧动把手把门敞开条缝。

再试试吧。

对面的声音变清晰了。这个声音是他曾经再熟悉不过,如今已渐渐陌生的声音。话里面有乞求的味道,也有鼓励的意思。

算了,今天不行,今天真的不行!

听到这里他心跳加剧了,对他们正在进行的事有了几分猜测。虽然恶心的感觉一阵阵向上翻涌,但他的耳朵却不由分说地竖起来倾听着,他已经管不了他的耳朵了。他听出刘界雄的声音里充满了苍凉无奈,而又疲惫不堪的情绪。

你不要老想着那件事嘛 ……你把它丢开嘛,忘掉嘛!董瑞姣的声音里仍然饱含着乞求和鼓励的意味。

它就在脑子里面,我能把手伸进去抓出来吗?我也不愿想,我是控制不了的!

怎么会控制不了呢?你不要想它不就得了嘛,都这么长时间了 ……我早都不想了!

你厉害,你在社会上混,不要脸是惯了的!我不行,我是知识分子出身的!

没有声音了。过了好久,才传来董瑞姣嘤嘤的哭泣声。

好了好了!算我放屁好了!我是心情不好!刘界雄不耐烦地哄着女人。

人家不也是为了你好嘛 ……你试又不肯试,治又不肯治,难道就这么窝窝囊囊一辈子……下个月刘专家来了,你要答应我,好好地去看一看。

好了好了!睡觉!刘界雄已经在强忍着烦躁了。

对面陷入了寂静。

他慢慢把门锁好,重新退回到床上盘坐着,陷入了沉思。

他明白刘界雄患的是什么病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那种报复了对方的满足感。反而满心都是一种恶心而耻辱的感觉。他想到刘界雄的这种尴尬屈辱,弄不好要伴随他的一生,就像被阉割的太监 ……想到这一层,他的后背居然蹿过了一阵凉意。他又想到了抽屉里的那个男性假体,顿时对董瑞姣产生了一种既恶心又可怜的感觉。

他忽然联想到,他听说董瑞姣的那个事至今还没解决。明面上的话是,现在政策收紧了,不如以前好办了,得慢慢等机会。但此时他忽然悟到:刘界雄现在这种状态,他是不会给她办的。他一定是担心,给她办了他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万一她再甩了他,像他这种状态他还能找谁去?因此他的想法必定是拖着她、吊着她,直到 ……天知道到什么时候。

他忽然意识到,当初他没有下最大的力气帮她办,私心里不也是出于这种顾虑吗?他进一步想到,如果当初真帮她办了,或许她不会背叛他 ……后悔像丝丝缕缕的冰水从心底渗露出来,他第一次品尝到这种滋味,这种滋味很快变得像镪水一样具有腐蚀性,强烈地腐蚀瓦解着他精神上构筑已久、赖以支撑的仇恨大厦……他猛地晃晃脑袋,不敢再想下去了]慢慢靠在身后的背垛上。

周末的傍晚,滨河路夜市上人头攒动。悬挂在夜空中的一只只灯泡散发出一团团金黄色的光晕,笼罩着成排的休闲桌椅。桌椅旁边围着一圈圈细品慢咂的食客和情侣。烧烤的烟气和浓郁的肉香在摊位上空氤氲不去。醉汉梗着脖子叫唤,直抒胸臆,激动亢奋。情侣们我夹你一筷子,你喂我一勺子,撒娇卖萌,专心致志。李朝露边呷着啤酒,边盯着前方职业技术学院的大门。不久,一个着淡绿色连衣裙的女人挎着包走出大门,沿着滨河路款款而来。

女人算不上漂亮,但眉眼也十分端庄,知识分子气十足。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向脑后,泛着乌黑的光泽。她的那丝书卷气,让李朝露感到放松了一些。

当女人快要走到她跟前时,她忽然朝女人招手道:小蒋!小蒋!蒋慰然!

叫蒋慰然的女人扭头朝她看了一眼,略显困惑,但不失礼貌地回了句:你好!

她起身拉着蒋慰然入座,用那种既热情又不由分说的动作,把蒋慰然塞进了对面的休闲椅中。

咋碰上你了真巧,我一直有事想跟你谈谈。

咱们 ……认识吗?蒋慰然困惑地望着她,迟疑地问道。

咱们今天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嗬嗬,我就是李朝露。

蒋慰然先是一楞,盯着她看了一下,脸上浅浅的笑意迅速收拢了:你 ……你有什么事?

其实早就想见你了,也早就该见你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天既然碰上了,我是想跟你谈谈王凯歌的事。

你们那些破事我早知道了。对不起,今天我还有急事,没时间陪你。

蒋慰然抬屁股要走,李朝露上前一把拉住她,笑笑地说:别急小蒋,今天不谈我和他的事。我要谈的是黎苏慧的事。黎苏慧你知道吗,连州市农行的行长,王凯歌过去的女上司。如今也在咱们省城了。

话音一落,李朝露就感到蒋慰然正欲挣脱的胳膊有点松劲儿了。她的手顺势捋下来,握住对方的手亲热地一捏,又温柔地摩挲了两下,嘴里跟进道:我明天就回南京了。本来都不打算再跟你说这些了,让一切都尘封进历史吧。但怎么这么巧就偏偏碰上你,说明这是天意。

边说边拥着蒋慰然亲热地道,就坐一会儿吧,耽误不了几分钟。蒋慰然在她的簇拥下,半推半就重新落座,瞟了她一眼,就低头看了看表,道:那你就长话短说吧。

最近我看了一本小说。李朝露呷了一口啤酒,抬起眼睛望着蒋慰然。里面把我们俩这种关系,形容成是患难姐妹。我觉得这本小说写得真好,看到这里我都流泪了。有时候,我们真的应该互相扶一把,按说我明天就回南京了,王凯歌的事与我再没有什么相干了。对他,我已经彻底看淡了。但是刚才看到你的一刹那,我忽然觉得,我们俩其实 ……都挺无辜的……

说到这里,李朝露声音略有点哽咽,撩起眼皮,定定地看着蒋慰然,眼神儿晶莹闪烁。

蒋慰然抬眼一瞟,就慌乱地躲开了,低头皱眉道:你说吧。

你知道,王凯歌当初怎么会到连州市,落到黎苏慧的手里?

黎苏慧谁呀?我听都没听说过!

别急,我慢慢给你讲。育英中学你知道吧?王凯歌当年那可是育英中学的学霸,男神。按说像他那样的,考个一本重点那是探囊取物,清华北大也常在盘算之中。可为什么最后就上了本省那个破财院,毕业后流落到连州农行,流落到黎苏慧手里呢?

她来了个停顿,看到对方眼皮略往上一翻,就又垂下去了。对方貌似在玩弄手包,但从翻上来一瞬的那个眼神她就看出,这个反复出现的 “黎苏慧”就像个尖利的鱼钩,已经刺入了对方的唇吻,钩住她了。她虽然疼痛也甩不脱了。

我告诉你吧,都是 “男神”的虚荣心给闹的。上高二的时候,他就搞上多角恋爱了。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他就爱你一个嘛?!

那是我还在学校的时候。我一走,情况就变了。你是不知道,王凯歌当年在育英中学,那真是男神,学习又好,人又长得帅,篮球场上还经常出出风头,多少女生拿他当偶像啊,最后硬是给宠坏了!我走之后,他就开始四处猎艳,肆无忌惮了。最开始可能是生我的气,报复加破罐子破摔。但虚荣心这个东西,就像喝盐水,越喝越渴没个够。就开始欲壑难填了,就开始恶性循环了!我给你说,从王凯歌身上我算看出来,这男人的虚荣心发作起来,比女人还可怕!他最后演变到什么地步?把交女朋友当成了体现自我价值的唯一手段,跟那帮破罐子破摔的体育特招生比赛着交女朋友!拿女朋友当珠宝首饰似的跟别人炫耀。不但炫耀,还互相攀比,互相抬扛。抬扛的时候,不惜把女朋友的身体隐私,甚至是那方面的隐私,都拿出来吹给大家听。有个男闺蜜曾经告诉过我,男人拿出去炫耀的都是情人,绝对不会把老婆拿出去炫耀的。说明那时候育英中学被他染指的,在他眼中是些什么货色,包括杨梦婕在内!

她又停顿下来,看对方的反应。对方依然垂着眼皮不看她,手指机械地玩弄着拎包,脸上保持着那种仿佛不屑一顾的笑容,一副 “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的架式。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她的笑容其实已经僵硬了,已经快维持不下去了,与她眼神里迸射出的一星半点的怨毒已经形成了微妙的反差,纯属皮笑肉不笑。

她拿起啤酒瓶朝她的杯子里倒酒,两眼没离开她的脸,直到杯子里的啤酒泡沫堆得冒尖儿了,对方才忽然惊醒:别倒!我不喝!

喝点儿吧!明天我就回南京了。希望我们之间别因为一个王凯歌而造成隔阂,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冰爽杀口的酒液从喉咙凉凉地滑入心底,十几天来,她的心第一次得到了一丝快慰。

他整个高二、高三就这么鬼混过来的,成绩大幅下滑。你想,他还能考上个什么?能考上那个破财院已经烧高香了。那时候,别人都是一声不吭看笑话的。包括他那些狗熊掰苞谷式的女朋友,最后都把他看透了,都开始看他的笑话儿了。只有我对他是真心的,我还在傻乎乎地给他写信呢,鼓励他好好学习上东南大学呢!

蒋慰然忽然爆出一声冷笑:你那么傻,那么痴情的,那你去南京干嘛?!你咋不留下看住他呀,你那个育英中学不是有那么多寄宿生吗?

当时是没有的。我也没办法,我才 16岁,连民事行为能力都没有,我不跟我父母走我咋办?但我没想到我这一走对他打击这么大……就这么堕落了。

蒋慰然冷笑一声,端起啤酒喝了一大口,把她刚说过的话忘在了脑后。然后抬眼看着她道:你现在就有吗?

什么?她先是一楞,待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后,一股羞辱的怒火在脑子里 “蓬”地点燃了。与此同时,她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好摆弄。她也端起啤酒猛灌了一大口,把怒火强压下去。她看着对方,发现她端着啤酒的手在轻微地颤动着。她暗自冷笑,知道比耐力的时候到了。她装作没听明白,按计划的思路继续讲下去:

上了那个破财院,他还不死心,给这个写信,给那个写信。我对他那么好,他独独不给我写信。他看到我没考上大学,觉得我要落魄了,没什么利用价值了。杨梦婕上了北大,说不定可以高攀一下呢。他就拚命给杨梦婕写信。他给人家写 20封,人家给他回一封就打发了,四两拨千斤嘛!

杨梦婕现在在哪儿?

在美国呀,去之前给他连个招呼都没打。他还以为我走之后杨梦婕跟他那一段儿是当真呢,他根本就不知道,人家早把他看透了,恨透了, 人家纯粹是耍着他玩儿呢!把他耍到那个破财院,耍到连州农行了,他才醒过味儿来。这下子众叛亲离了,这下子孤家寡人穷途末路了,要在连州那个穷山恶水窝一辈子了!这下子可刺激得不轻 ……你不能不承认,像王凯歌这种穷窝里出来的凤凰男,还就是有股子屡败屡战的韧劲儿,你轻易别想把他打倒。他一旦醒过味儿来,聪明劲儿又回来了。关键他这种穷窝里出来的,往上爬的时候不择手段。居然能躺在黎苏慧那个老女人的怀里撒娇哎!给黎苏慧当男宠哎!那个黎苏慧比他大了整整12岁,因为是下派干部,男人不在身边,寂寞啊。他又挖空心思往上爬,想出人头地。两个人不知怎么一拍即合,就挂搭上了。人家拿他解闷儿,他抱着人家大腿往上爬,就这么个关系。哎你还别不信!有些女贪官就这样,单位里包养男宠,一包包好几个,网上都爆出来了。女人能当上官的,内分泌跟大家不一样,雄性激素偏多,占有欲支配欲比普通女人强,这都是有科学道理的!你就说这个王凯歌和黎苏慧吧,人家说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都有性倒错的成分!

她先是说得痛快淋漓,但很快就痛快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蒋慰然又开始冷笑了,这回笑得挺轻松,不是硬撑的。哪里出问题了?也许她说得太空洞了,她想起雄辩术中的要点,要具体化,越具体越有说服力,她开始调整叙述的方向:

那时候,连州秋冬之交供暖气特别晚, 11月10号才供暖气。有那么一个月的时间,晚上睡觉被窝冰凉。王凯歌就给黎苏慧暖被窝哎,他先钻进去暖着,等被窝暖和了,黎苏慧再钻进去。就到这种程度!

她看到对方边冷笑边摇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虽然提拔上去了,但这些恶心事儿慢慢也传出去了。尤其黎苏慧的对立面,把这些事捅给她老公了。大概她老公跟她闹吧,最后她把王凯歌弄到省农行当办公室副主任,也算是给他一个回报。不管怎么说,这个姓黎的虽然恶心人,但大处还算仗义。就这一点,都比王凯歌强。所以人家当领导,他只能当面首。

王凯歌在连州农行那阵子,你在哪里?

我?我在南京啊。

他和黎苏慧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调查啊,自从我在他手里吃亏上当之后,我就调查他了呀。我亏不能白吃啊!

你调查谁?连暖被窝这种事都能调查出来?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哎!像黎苏慧这种飞扬跋扈、胡作非为的女领导,看不惯的人是很多的,对立面也是很多的。况且,她有那种男人婆性格的,喜欢喝酒,喝多了给闺蜜吹牛逼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哪有我调查不出来的?

蒋慰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不要这么不着边际,你能说出个具体人吗?有联系方式吗?

看样子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她咬牙掏出手机,调出联系人道:有啊,连州农行到省城的又不是他一个。这个方子文就是知情人啊, 18999××××××。

但她没料到,蒋慰然直接就把这个号拨了过去,眼睛紧盯着她。那锥子似的目光,让她一时有些慌乱,眼睛竟情不自禁地躲向一边。但她很快就在恼羞成怒中镇定下来,她有什么好怕的?这一切,方子文都是红口白牙告诉她的,她不怕对质。

但那边显然迟迟不接电话。蒋慰然压掉又拨,压掉又拨,动作和频率越来越焦躁。

她却心安了,笑笑地劝道:小蒋,别人肯定有什么情况接不了你电话,也许电话压根不在身边。况且,要调查王凯歌,也不能是你这么个直通通的搞法,欲速则不达呀。王凯歌的故事还多着呢,好在你和他日子也还长着呢,你可以慢慢了解。你和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蒋慰然只顾摆弄手机不理她。

她兀自一笑,道:我猜是 11年2月吧。你知道吗,10年12月,王凯歌还跟杨梦婕不干不净呢!

蒋慰然突然挑起眉毛盯着她道:杨梦婕?杨梦婕不是在美国吗?他们怎么不干不净?

他是利用出差的机会。 10年12月,单位派他到墨尔本出了趟差。而恰恰这一年12月,杨梦婕也从美国飞到了墨尔本。哪有这么巧的,你说他们都去墨尔本干什么?!

蒋慰然又恢复了那种冷笑,嘴里 “切”了一声道:你不是刚刚说过,杨梦婕把王凯歌恨得不得了,高中时候是故意耍他呢嘛?怎么又痴情地飞越大洋相会了?她的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显然对此质问极为自信。

此一时彼一时。杨梦婕当初恨王凯歌,是因为王凯歌选择了我,她那样的自恋狂能受得了吗?而去年 12月,他刚刚抛弃了我,杨梦婕听说了不知有多得意呢。况且杨梦婕在美国混得很惨,她不过就是个答卷英雄,到了美国那种只看实际能力的地方,她能干啥?最后只好在华人区嫁了个开饭馆的二婚老男人,给人家打扫卫生看孩子,等于是个变相老妈子。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当靠山,老男人不知是身体不行了还是故意捣鬼,就不给她生。你想想她是个啥处境,啥心情?这时候王凯歌靠上去了,贴上去了,她巴不得呢,能给冷屁股吗?她是在寻求过去的那份优越感呢!她在美国多少年都不生,怎么二人到墨尔本一约会,今年10月就生出来了呢?而且那副嘴脸,跟王凯歌一模一样,还好意思在同学圈里晒!我都可以把那孩子的照片给你看……

她正手指头忙活着在手机里调取照片,就听对方冷冷地说:

不必了。我发现,你很喜欢推理分析别人噢,你是什么时候养成这种 ……习惯的?

她抬头一看,蒋慰然正带着一种嘲弄的眼神望着自己,语气中充满了轻蔑,甚至是挑衅的意味。她心头一凛,忽然联想到,她本来想说的可能是 “毛病”二字。她不由地挺直腰身,摆出了一副迎战的架式:怎么的?我不能分析吗?我分析的不对吗?我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分析的。而且我相信,凭着我这么多年大起大落的阅历,凭着我对人性的深刻洞察,我的分析不会有错。

洞察?你不就是把所有人都想像成极度自私,极度虚荣,极端个人主义,只有你一个受害者吗?李朝露我告诉你,你这是以己度人,你这是心理投射。这只能说明你自己的内心有多么肮脏阴暗!当年你为了追逐大城市跑到南京,看都不看一眼就把王凯歌甩了。没想到你这个边疆省份的尖子生一到南京就一落千丈一钱不值了,连个大学都没考上!你不是面对现实,努力缩小差距,而是生活在昔日幻觉之中,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你,你这叫偏执狂!你这样下去会变态的!你已经变态了你没感觉吗?你跑到王凯歌这里干什么?还不是在南京混不下去了!你才是到王凯歌这里来找优越感的。你把王凯歌骗上你的床,然后就想要挟人家一辈子是吧?!王凯歌不是傻子!你想赖上他?做梦吧你!门儿都没有!

她被这一顿暴风骤雨、劈头盖脸的斥骂震得瞬间懵逼了!这顿斥骂,不仅嗓音中饱含着泼妇骂街式的彪悍,而且话里的意思就像一把把尖刀,直戳她心尖上旧伤未愈的地方。 她只觉得一颗心疼得要死,头脑中羞辱、愤怒和一股狂暴之气搅和在一起,像飓风一般旋转起来,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眼看着对方那张知识分子式的端庄面容突然就咬牙切齿,狰狞毕现。

直到蒋慰然骂够了扬长而去,她才回过神来。她站起来去追她,你回来!你他妈的回来!我要跟你讲清楚!

可是一辆出租车刚好路过,对方一招手便戛然而止。车屁股一阵烟便扬长而去。

李朝露沿着滨河路景观带的大理石路面向上游方向踉跄而去。夜色深浓,路面上阗寂无人。只有右侧的解放河哗哗地向下游流淌着。她只觉得整个路面像海船的甲板似的,在波峰浪谷之间起伏不定。两只脚在这摇荡起伏的甲板上东杵一下,西捣一下,有种天旋地转,站立不稳的感觉。尤其不敢向解放河那侧看,河边的栏杆,栏杆外向下游奔腾不息的河水,让她那种晕船的感觉更加剧烈。她于是尽量贴着林带那侧,每当那种昡晕到要呕吐的感觉涌向头脑,涌向咽喉的时候,她立即就近扶住一棵树,耷拉下脑袋,一边虚弱地喘息,一边等待那一波让人极度难受的昡晕和恶心过去,或者干脆演变成淋漓尽致的一场呕吐也行啊 ……走不了几棵树,她就要被新一波昡晕和恶心折磨一场,记不清是在扶第几棵树的时候,她终于可耻地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喉咙。她只觉得一阵痉挛和抽搐像一只活物从咽喉窜向肠胃深处,一股酸辣呛鼻的呕吐物从嘴里喷涌而出,与此同时,眼泪和清鼻涕也丝丝缕缕地流挂下来。她一手扶着树,一手盲目地摸向后背,去摸那只背包,才发现后背空空如也。她模模糊糊想起,她是被摊主硬赶走的。走的时候偌大的夜市只剩她的桌子上还亮着一只孤零零的灯泡,面前是啤酒白酒空瓶一堆。背包肯定是落在那里了。好在那里面除了卫生纸什么也没有。

她扶着树又休息了一会儿,感觉昡晕不那么强烈了。她慢慢挪到河边,沿着台阶下到河水边,慢慢蹲下身子掬起河水洗了洗脸,漱了漱口。清凉的河水使她头脑清醒了一点。

她沿着台阶慢慢走上路面,调动最后一点意志力走近那条休闲长椅,就把自己放倒在长椅上。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闭上眼睛让自己缓过劲儿来。

可醉意刚刚稀释了那么一点点,那种被酒精暂时麻痹的痛苦又开始在头脑中发作起来。那就是不知几个小时前从蒋慰然嘴里射出来的那几枝毒箭。那几枝浸满了剧毒的箭头,枝枝戳中她的心脏。老伤还没长好,毒箭就从渗血的伤口又射进去了。那毒性现在就开始发作了,尽管恶心难受,如果眼前有酒的话,她又会往嘴里倒的。因为那种毒性发作之后引起的耻辱、绝望和愤怒,比肉体的痛苦更令她难受百倍。

首先就是那种万劫不复的悔恨,自从在南京被汇通公司解雇之后,甚至早在高考失利,不得不屈就那所大专院校之后,这种悔恨就开始折磨她。悔恨是从这样的念头,或者空想,开始发作的,假如她当年正视一下内心深处的那一闪念,选择留在育英中学,也许她早就上了名牌大学,复旦、交大,甚至北大清华也不是不可能啊。如果她走上了那条道路,她和王凯歌始终是对等的,不,她甚至要高过王凯歌,在这种优势地位下,王凯歌绝对不可能见异思迁。况且,当初她直到最后才通知他,几乎等于不辞而别。这的确深深地伤害了他,导致了他后来的破罐子破摔。虽然她屡次给自己解释,她是因为为难,因为张不开口。但客观地说,仿佛真有甩包袱,怕麻烦的心思掩藏其中。她为什么铁了心要去南京呢?!真像她说的,她没有民事行为能力,只有跟着父母走吗?真的不能在大姨家屈就两年,在本省参加高考吗?!在无数个午夜梦回,辗转难眠的时刻,她不得不承认,她那时太自信了!个人野心太旺盛了!太急于成为南京人了!她也不是没想过南京的应试教育水平和高考分数线与这个边疆省份的巨大落差。然而,是谁在用 “遇强不弱,水涨船高”之类的话鼓动她?是谁反复向她阐明“即便考上名牌大学,也未必就能在南京落户。机会千载难逢,绝对不容错过”的道理?

过去她总是这样归疚于母亲。在她看来,母亲被那个 “有生之年回老家”的迷梦给魇住了,魇了大半辈子。她利用一切手段和机会,写信、打电话、寄土特产、探家、出差,拚命巴结那个在南京某区当官的舅舅。甚至不惜搬动姥姥姥爷和二三四舅打亲情牌,甚至不惜牺牲她的前途、她的爱情,只为成全她的回家梦。当她落魄之后,她曾经无数次满怀怨毒地在内心深处揭露和批判母亲的自私。可是,只有在个别午夜梦回,清醒地、独自地面对自己的心灵的时候,她才不得不承认,如果她自己内心没有那些野心和狂热,如果她自己没有被盲目的自信给魇住,凭她的个性和主见,是能被母亲所说服,被母亲所左右的吗?

可是她和母亲都没有想到,回到南京之后,才是她们母女人生噩梦的开端。

噩梦有时是以甜蜜的入睡为开端的。当你甜蜜地入睡时,料想不到一旦走入幽深阴暗的梦境,会发生些什么,而那时你已身不由己。

来到南京的最初记忆,是何等的辉煌灿烂,令人心醉神迷。火车在夜幕降临时驶近了长江边,驶近了南京长江大桥。雄浑开阔的江面,越来越近地铺展在她的眼前,她从未见过这么一大片水面,以一种不动声色的、缓慢沉稳的气度向下游流逝。她额头紧贴在车窗上,两眼晶亮地凝视着这一片阔大的,几乎纹丝不动地向未来流逝的水域,恍惚觉得这流水能把世上的一切都带走。不过,这奇怪的怅惘只几秒钟就从头脑中飘忽而过。因为她很快就看见了这座在妈妈口中念叨了半辈子的,梦幻般的城市。她是在水中看见这座城市的,成片成片的高层建筑倒置着,向那带走一切的流水的深处巍峨耸立,灯光璀灿,晶莹剔透。流水流不走这倒影,但倒影却又随着流水波光粼粼的颤动而颤动着。她稍稍抬起眼睛向江岸上眺望这些高楼大厦的实体,这些实体巍峨耸立在夜空之中,灯光璀灿,晶莹剔透。不知哪里的露天体育馆在举办演唱会,几根彩色的激光柱在遥远的夜空中亢奋地来回扫射,她的耳中似乎也隐隐传来遥远的鼓点和音乐的旋律、歌声的旋律。但她忍不住还是低头俯瞰那座水中的城市,那水中的城市虽然虚幻缥渺,却不知为何更应合她的心情 ……正当她的心情在紧张、激动和迷茫之间飘忽不定的时候,前方一座网格状的隧道扑面而来,她听到有人说是过大桥了。耳边的隆隆声陡然增大,一架架粗大结实的米字形钢梁结构从眼前一闪而过,令她感到心跳、眩晕,她只得把目光透过钢梁桥体,投向远处的江面,一座体量巨大的江轮从上游缓缓驶来,一声沉闷雄浑的汽笛声破空而来,穿透她的耳膜,甚至穿透了她不安的灵魂。

在她深刻的记忆中,噩梦开始之前的那段时间,她的整个身心就是这样被两种相反的情绪纠结萦绕着,这两种矛盾的情绪,此消彼长,交替地主宰着她的灵魂。

当她在中山陵、明孝陵的钟鼎祭台、丹墀玉阶之间登高拜谒,在夫子庙、秦淮河的桨声灯影、红男绿女之间伥佯漫步的时候,她是何等的心醉神迷,激动亢奋。她反复地联想到金陵那六朝古都的贵族气息,那氤氲弥漫、绵绵不绝的历史文化遗韵。她想到令无数女子仰慕而神往的金陵十二钗就曾在这方水土生活,令无数后人艳羡觊觎的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也就在这秦淮河畔上演。当她走在繁华市区的大街上,高端大气、风格迥异的大厦林林总总,豪车美人如过江之鲫,穿流不息。常可看见国际知名的明星大腕、艺术巨擘到这座城市来开演出,办展览。而现在,她也加入到这古典和现代交相辉映的城市洪流之中了。她常常在内心里暗暗地念叨:南京,你属于我啦!金陵,你属于我啦。她常常想起那些还在边疆省会的所谓育英中学里苦苦挣扎的莘莘学子们,想起他们的挣扎奋斗,不就是为了挣脱偏远落后地区的束缚,到这样的大城市来生活吗?从这个意义上讲,她不是已经成功了吗?!一种成功的得意和幸福感,常常在心中潜滋暗长。

可是她忘了,这都是当她游览漫步,以游客的姿态享受这座城市时滋生出的情绪。当她开始面对现实,投入到现实的角斗场的时候,热闹浮华的表相之下,城市就露出了冷漠、排斥、歧视甚至残酷的一面。她最早是在舅舅家体验到这种感觉的。舅舅显然把他们一家子当成了包袱和麻烦,如果不是妈妈多年来目光长远、费尽心机的巴结讨好,使两家之间的所谓亲情纽带在几千里空间和几十年间时间的阻隔之下,仍然勉强存活着的话,如果不是姥姥姥爷出于对大女儿的思念而施加压力的话,天知道这位 ××区委办公室主任随便一个什么官腔就可以把她们一家子踢到爪哇之国。好在经过千辛万苦的折腾和一波三折的挫磨,父母终于调到南京的一家汽车制造厂。现在他们唯一的诉求就是她的就学问题了。为了小心呵护好她的自尊心,母亲一直都没有告诉她,她的就学问题将是一大拖累。但这一次,舅舅随便的一句“露露也来吧,我好多年没见她了”,就让母亲不得不咬牙把她也带去了。见面之后,舅舅只是不冷不热地问了几句家里情况,叙了几句旧之后,就不怎么吱声了。倒是妈妈那低三下四,感恩戴德的承情话儿说也说不完。她越听越难受,耻辱像火一样炙烤她的心灵,脸上先是热辣辣的,渐渐就开始变得厚胀麻木。舅舅不吱声,似乎把支应周旋的任务交给了舅母。舅母就以那种半是玩笑半认真的口吻诉说这次给他们一家办调动的不易,老着脸皮求了多少人,中间又经历了多少坎坷挫折。他们家只知道那几次大的,其中好多小关节,他们连知道都不知道呢!舅母是笑着发牢骚,妈妈呢,顺着她的牢骚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惊叹。惊叹着舅舅那化险为夷的能力,感激着舅舅一家的大恩大德。她快要听不下去了,真不想看妈妈的那张脸,可忍不住又偷眼瞟了一下,就那一瞬间,她被震撼了,震撼于妈妈对低三下四的那种忍耐力,那种为了达到目的,脸皮经得起百般挫磨的精神。看她笑得多累啊,可她还在笑着,好像笑得极其自然,是发自内心的。她从自己的感觉去揣想,妈妈的脸此刻一定比她还要厚胀麻木,可能打上一耳光都没感觉,都打不掉上面那顽强的笑容。当妈妈双手提溜着土特产给舅舅奉上的时候,她看到舅舅连屁股都没抬一下,手往旁边那么一指,就把妈妈支过去了。当妈妈顽强地向舅舅提出关于她就学的诉求时,她真的被震懵了。她一直以为只要户口落了,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没什么麻烦的。她渐渐听出,像她这样来自边疆的学生,哪个学校都不愿接,因为要拉低班里的平均成绩,甚至拉低升学率。就算你能把校长搞定,校长给班主任都不好安排,因为考核制度都是你校长定的呀!她接着听见妈妈不停嘴地介绍自己是育英中学的尖子,这在那座边疆城市就意味着尖子中的尖子了。她偷眼去看舅舅的反应,只见舅舅淡然地笑道,那就先考考再看吧。显然把妈妈的那些介绍根本没当回事。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被人不当回事的感受。此前,在育英中学,她走到哪里头上都顶着尖子、女神的光环。对于轻蔑,冷落和忽略,她毫无免疫力。她当时只觉得一股按捺不住的羞辱和不平直冲头顶。她的太阳穴处嘣嘣作响,头脑中一片轰鸣,连她妈妈在说些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瞟见她在艰难地笑着。她借口上卫生间离开了客厅。她到卫生间虚晃一枪,就向阳台走去。她不愿再回客厅了。不料,舅舅的儿子正在阳台里赏鱼。舅舅的儿子对她倒还颇有兴趣,走过来搭讪。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问些不着边际的话。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直到他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骑过毛驴吗……

舅舅终于还是出手了,据说已委婉暗示,这是最后一次为她家的事出手。凭着他老人家的老面子,总算说动了 ××区还算不错的弘毅中学的校长,答应让她试试。临考试前一天,妈妈看她实在太紧张,头脑似乎都有些恍惚,喊她喊到第三声才惊觉,毅然决定拉她出去散散心。说实在的,她从来没有为一场考试而如此紧张,也许以前太顺了,享受自信的时间太久了,以致于她对紧张心虚几乎毫无免疫力。妈妈带着她去了秦淮河风景区。尽管已经去过了,但妈妈觉得那里人多热闹,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其实她知道她有种迷信思想,觉得人多热闹所谓阳气盛的地方可以冲散人身上“邪祟”。她那种不正常的恍惚,已经让妈妈产生了“中邪祟”的迷信念头。然而,母女二人没有料到,正是这次秦淮河之游把“邪祟”深深种进了她的心里。由于别的景点都逛过了,她懒懒的没有兴致。逛到文德桥南岸时,偶然瞥见一座白墙黑瓦的门楼上题写的“乌衣巷”三个字,却引起了她的好奇。从那加有石额的方形门洞望进去,里面似乎真是一条曲折回环的江南小巷。关键这“乌衣巷”三个字,当时给了她一种神秘的诱惑和遐想。走进去之后,里面也就是一些白墙黑瓦、玲珑错落的楼阁亭台,以及一座颇为气派的府第“王谢古居”,都是常见的江南风格仿古建筑。真正让她心灵触动的是巷内墙壁上题写着的一首古诗,道是: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她怔怔地站在这首诗面前,思绪一下就被吸引到诗境里面去了。其实初看她并不明白诗里的意思,但就是朦胧地感到,这首诗似乎道出了她当下的某些心思,具体什么心思她一时想不明白。但反复诵读揣摩这首诗所描写的景、物、事,她隐约猜到,诗中渗露出的那丝丝缕缕情绪,似乎与她当下的心境特别合拍。她神思恍惚地跟着母亲继续转悠,母亲说的那些励志的话渐渐渺远。她的神思一直在那首诗上萦绕不去,渐渐地,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回家后,她就打开电脑上网查询,终于明白刘禹锡这首诗的用意,是在感慨晋时王谢两家巨族的败落,感慨人生命运的无常。那种不祥的预感一下坐实了,她觉得一颗心开始凉下去。可以说有生以来她第一次体会到那种心冷如灰的感觉。此前,在故乡的多少年,在育英中学的多少年,她总是那么意气风发,那么昂扬向上,不管在学业上,还是生活上,些小的困难和挑战,在她势如破竹的攻势下,总是那么令人好笑地灰飞烟灭,土崩瓦解。但这次猛然离开让人心情踏实的故土,来到这陌生的,排斥的,并且让人一来就体会到一种高不可攀的威压感的城市,她就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幼苗,野蛮移栽到她压根不喜欢也无法适应的土地上。她内心时时充斥着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紧张感。而父母也在忙于他们自己的适应过程,根本无暇顾及她的内心变化。她觉得内心秉持多年的自信有种土崩瓦解的恐慌。

但不知什么心理作祟,她情不自禁地查阅刘禹锡其他的诗歌。因为这个刘禹锡她知道,她曾学过他的《陋室铭》,觉得那首诗里的意思挺好的,没有这么让人恐慌低落的。也许他只是一时神经,写下了这么一首 “丧诗”。然而,一经查阅,她恐慌地发现,这个刘禹锡尽念些丧经。什么“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什么“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什么“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她越读越心凉,尤其是 “王气黯然收”“降幡出石头”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等几句,把她心中那种不祥预感和灰败情绪推向了顶点。她查阅了刘禹锡的仕宦经历,知道他在政治上遭遇过重大挫折,贬官之后写出上述诗歌的。可他毕竟曾进士及第,为官多方。他可以看透,可以调侃,可以冷嘲热讽,不屑一顾。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哪有这种资本。她有的只是惶惧不安,焦虑烦躁。

她一夜都没能安睡。第二天考试,她本来就头昏脑胀,身心俱疲。而南京这里的考题,更是让她头脑发懵。那已经不是 “偏难怪”可以描述的。同样一门数学,南京与那边相比,好像压根不是用同一种思维方式来学,来教的。有些考题她连看都看不懂。给出的条件和所要求证的结果,好像分隔在深沟大壑的两岸,中间是凌空蹈虚的万丈深渊,看不出任何可以抵达彼岸的可能性,连可能性都看不出来呀!连碰了几道这样的题,她的头脑开始发懵,一种难以抑制的焦躁情绪像啤酒泡沫一样在头脑里越冒越多,渐渐弥漫到身体各个部位,她的腿也开始止不住地夹动着,牙齿不知什么时候紧咬住下唇。事后回忆,她才意识到,这些可耻的症状以前在家乡可是从来都没出现过啊。她一道接一道地放弃,接连放弃了几道题,有种兵败如山倒的恐慌。好不容易遇到了一道眼熟的题型,她依旧被紧张焦虑纠缠着,笔尖僵硬发颤地在试卷上乱捣,字迹都扭曲变形了。直到答完那道题,紧张才稍有缓解。她突然想起所谓的考试技巧,满篇找熟题做,先把熟题做完拿到分再说!过去在育英中学,她可压根儿用不到这种投机取巧的办法,她就像一台重型坦克,只管一路碾压过去,再难攻克的堡垒,在她的重型坦克面前,无不轰然倒塌,化为齑粉。如今敌强我弱,她不得不像下作的游击队员,东躲西藏地寻找敌人的薄弱环节搞偷袭,她终于把能找到的熟题全部作完,算算勉强能得50几分了。她吁口气转而攻怪题,她边克服着弥漫在脑子里的紧张焦虑和失败恐惶情绪,边绞尽脑汁分析挖掘隐藏在题目深处的线索,头脑中的思维活动总觉得与清醒状态有种严重的隔膜。不过,在时限到达之前,她总算在朦胧麻木的状态下,挖通了几道题目。

那天当她从考场下来之后,她的脸烧得通红。母亲在一旁不住嘴地询问,只让她觉得异常烦躁。最后哭着喊出一句:你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就挣脱了她关切的搂抱。

考试成绩下来后,她的心彻底凉了,她最重视的数学才考了 40几分!本来她估了应当有70几分的。但她没想到的是,那几道她用来提振信心的所谓“熟题”,也不是好惹的!每道题里面都暗藏着不易察觉的陷阱,本来她头脑清醒的时候,应该能够识别出来的。可她当时已经被打懵了,再加上急于拿分,急于求成,就掉进了精心设计的陷阱里。

她后来才知道,这场考试是一场所谓的 “杀威棒”。像她这种硬塞进去的学生,都要经历这种“杀威棒”。原来她考多少分已经没有关系了,因为舅舅已经把硬关系托到了,该花的钱也花到了。但人家学校就是要祭起这种“杀威棒”让你明白,你和人家的标准有多大的差距,你的事儿有多难办。从而迫使像舅舅、父母这样的角色把该承的情都老老实实承担了。另一方面也让学生本人老老实实夹起尾巴作人。

她李朝露最后就是这样夹着尾巴走偏门,灰溜溜地钻进了弘毅中学的校园。

她清楚地记得校长把她交给班主任的那一天。当着校长的面,班主任苏老师还勉强维持个皮笑肉不笑。一转过身,她的脸就迅速凉下来了。把她领进班里,朝最后一排的一个空座位随手一指,你就坐那儿吧。就再也不搭理她了。连个新生介绍的形式都懒得搞。

她龟缩在她的新角落里,一颗心像遭到利齿的啃啮。最后一排,过去在育英中学,这都是给那些不学无术的体育特招生们预备的。后来她才发现,这里中学的考核机制远比育英中学更细致更精准也更严酷。首先是考核的动态化、实时化程度远比育英中学高,让学生和老师们时时刻刻都保持着一种白热化的竞争状态。其次是考核种类分得极细,不但有总成绩、单科成绩的评比,还有所谓的 “同比”“环比”。在家乡,不同学校之间只有统考时才能比拼一番。而这里,通过互相搜集考卷,由所谓的试卷分析师进行“难度系数评估”,再通过所谓的“系数折算”,不同学校不同考卷之间,也能比拼一番……在这种激烈竞争之下,像她这种平均分以下的,对老师来说,都是包袱。这里不像育英中学,“包袱”影响到的可不仅仅是老师的面子,而是实实在在要影响到经济收入的。因此,老师们之间竞争也异常激烈。竞争的主要指标就是升学率。升学率高、名牌大学招录率高的可以成为各个层级的“名师”,区级“名师”、市级“名师”、省级“名师”……而一旦成为“名师”,老师的人生也会迈上更高的台阶,可以跳槽到更好的学校,更好的地方,各种特聘、讲座、出书、上电视,甚至成为全国有影响的“明星”教师……就这样,激烈竞争使她这种平均分以下的“包袱”遭遇到一种放大效应,惹得班主任们极为厌烦。在承担“包袱”的问题上,大家你盯我,我盯你,都盯得很紧。每承担一个领导塞进来的“包袱”,潜规则里也相应地要得到某种筹码或补偿……

寒凉的秋风一刻不停地梳理着河边的林带,万千枝叶簌簌颤动,发出的哗哗声一波波传入耳膜。她觉得心在发凉,渐渐地整个躯体也凉下来,仿佛维持生命的燃料都要燃尽了,只剩下灰白的余烬在风中颤动、消散。她脑子里空空荡荡,仿佛所有的情感都随风而去,空留下一具躯壳,像干瘪的蝉蜕在风中瑟瑟发抖。

她的脊背被休闲椅的木条硌得近于麻木了,麻木之中微有酸疼。她下了几番决心,才吃力地侧转过身。随着体位的转动,又一阵昡晕袭来。她闭上眼默默忍受。等昡晕过去。她睁开眼,空茫的目光毫无意识地穿过椅背的缝隙投向林带深处。她望见一个黑黢黢的、人形的轮廓在不远处的林带里,呈坐姿。不知怎么,空茫的大脑里竟产生了一点意识,那是一个疑问,那个黑黢黢的轮廓是什么?是个人吗?

她在心里猜测着、甚至动用了一点脑力进行分析。因为河边景观带里是有各种雕塑的,有下棋的老汉,有踢球的儿童。那轮廓是个雕塑吗?还是个活人?如果是个活人,他半夜三更坐在这林带里干吗?她忽然对自己万念俱灰、有气无力的大脑居然还吃力地动弹了这么两下感到十分诧异 ……

她的目光依然聚焦在那个黑黢黢的轮廓上,渐渐又要陷于那种无意识之中了。但忽然,那黑黢黢的轮廓之间显现出一个红点,那红点突然红亮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就在那红亮的一瞬间,她隐隐看出一个男人的胡子拉碴的下巴被那一小团微微的红光映照出来。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个男人就坐在她的附近,他是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她那万念俱灰、疲惫无力的神经竟然又紧张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这说明她的心还没有完全死去。至少她还知道害怕,在前一刻,她甚至觉得生与死就那么回事儿了。但是,当真正的危险来临时,那种潜藏在意识深处的安全本能,就顽强地发动起来了。

她被这顽强鼓动了,她甚至为这顽强而欣喜了那么一点点,说明生的意志还未完全泯灭。她又暗下了几次决心,终于挣扎着爬起来。她脚刚落地,身子刚直起来,一阵剧烈的昡晕袭来,她一个打晃,差点跌回椅子里,但她一把撑住椅背,坚持下来。昡晕过去后,她慢慢地向前走。不知走了多远,她转头看了一眼,那个黑黢黢的轮廓远了几十步,似乎没动窝。她勉强坚持到下一个休闲椅就再也撑不住了,她倒在这个休闲椅上。待昡晕过去后,她的思维又蠢蠢欲动了 ……

那场令她崩溃的入学考试,把一种神经紧张的病根,像某种外来物的种子,悄悄地植入她的大脑里。那可不是一般的考试紧张,那种紧张一旦发作起来,你就无法控制。你越想控制,它就越紧张。同时伴生的还一种深度的绝望感。它很容易导向恶性循环,直到最后大脑完全陷入一片灼热的空白,无法思考 ……整个高中时代,她都在孤独地与大脑里的这个病根作斗争。这件事她不敢跟父母说,一旦他们知道真相,他们的那种焦虑不安,坐卧不宁,会反过来加深她的紧张烦躁。他们之间会形成一种新的、外在的恶性循环。同学呢,她就更不敢说了,那会充分暴露出自己的软肋。

每一场考试,她都要一边答题,一边与寄生在脑子里的那个外来异种作斗争。有时她真恨不得把手伸进脑子里面去,去抚平那些焦灼的、颤动的神经。

在所有人看来,她已经是个名符其实的差生,只有她自己心里还不肯承认。她总认为,她是被这种古怪的疾病折磨的,导致她在考场上发挥不出好成绩。她曾私下里找来一些试卷,掐着时间答题。她发现在这种非正式考试中,在她不太紧张的情况下,成绩总要比正式考试强。但她也不敢多试,害怕那种紧张会蔓延到私下的场合,蔓延到任何场合,那就把她逼上绝路了。靠着私下测试,她对自己勉强维持着一点希望。希望有朝一日会战胜这种疾病,起码能跃升到班级里中不溜水平。极个别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至幻想过全面翻盘,再次成为弘毅中学的 “女神”级人物。然而,当她上到高二,开始学习三角函数的时候。一种真正的恐慌开始在心底发作起来。她发现她特别不擅长那20个公式之间的变换。而三角函数证明题,主要就是在那20个公式之间如行云流水一般地来回变换。对她来说,一个变换就像一条岔路。每道题总有那么几种一级变换,每种一级变换之下,又有几种二级变换,如此延伸下去,岔路之下又有岔路,很快她就陷入到岔路的迷宫之中,一片茫然。她慢慢发现,有的人解这种题很快。因为他们什么也不想,只是一味灵活自如地变换着,三试两试的,他们就从众多岔路中打通了正确路径。但她不行,她在解题过程中,总要分神去想那个所谓的“含义”和“原理”,即那些“sin”、“cos”、“tg”、“ctg”在一个直角三角形中所代表的几条边的比值,以及在此基础上,这道证明题到底意味着一种什么数量关系的成立。由于她耽于对这些问题的追索和分神,导致她变换得很慢。她因此而感到,岔路太多,简直就像一座庞大而黑暗的迷宫一般难以穿越。到了这种时候,一种困惑在她的头脑中产生了,他们为什么这么快?难道我的思维方式有问题。

一次在课堂上,数学老师的一番话把她震动了。那是对一个拿 “含义”抬扛的学生讲的。老师说:数学,是一种形式逻辑。数学的初始阶段,你还可以去追问它背后的具体含义。但越是到数学的高级阶段,它越是成为一种纯之又纯的形式逻辑,越是成为一种抽象的关系。你就别问什么具体含义。你需要的,就是要善于理解和操弄这种抽象的关系。如果你老是执迷于具体含义,说明你的脑子就不适合学数学。

难道我真的不适合学数学?只是在数学的低级阶段时没有发现?要知道,数学可是整个理工科的基石。如果不适合学数学,那就意味着不适合学理工科。而在那个年代,不适合学理工科,简直就等于是低智商的代名词,是笨蛋的代名词。

这种现象可不是在考场上发生的,而是在日常学习中发生的,她再也无法推委到那种疾病上面去,再也无法为自己找借口。但另一方面,她那颗高傲的心,虽然经历了一再的打击和蹂躏,但从没有真正屈服过。自己智商低下?不是学理科的材料?她绝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当初分科的时候,妈妈已经小心翼翼地提出过上文科的可能性,当时就被她断然拒绝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她怎么可能在上了一个学期的理科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离开理科班呢?

她不断安慰自己,思维方式是可以扭转的,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机械地定型的。况且数学老师的说法真有那么权威吗?每当不好的念头浮上心头,她就拿这些说辞来安慰自己,给自己打气。

然而,成绩却无情地碾碎她的希望,她的那些越来越勉强的自我安慰。

高二下学期开学前,妈妈又一次提出转文科的事。这回,她的语气已不是那么小心翼翼了,带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就仿佛已经对她盖棺论定了,你就不是个学理科的材料!那次,她和母亲大吵了一架,第一次表现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气质。

尽管转文科班的提法深深伤害了她残余的最后一点自尊,但不知怎么的,她由此对文科班却多了几分注意。于是一个叫石瑜岚的男生渐渐引起了她的注意。其实细想想,这个石瑜岚早就进入过她的意识之中,因为,不知何故,他经常出现在她面前。按说在这样紧张的学习氛围中,同班同学都很难有什么深入的交往,更何况文科生和理科生之间呢。但他经常出现在她视线之内,这就有点不正常。按照经验,她知道他很可能对她有了想法。但此时的她除了紧张焦虑,就是心灰意冷。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一掠而过,她甚至懒得对这个猜测深入分析一番。

然而,当她对文科班稍加留意的时候,这个石瑜岚仿佛心有灵犀,开始更加活跃、频繁地出现在她视野之中了。最为明显的有两次。一次是午休时间,她在校园的那片林带里靠坐在一棵广玉兰下,半闭着眼放松神经。忽然,一阵慷慨激昂的辩论声传入耳中。她微微睁开眼,看见不远处的另一棵广玉兰下,石瑜岚正背靠着树干与另一盘腿坐于树下的学生辩论。她冷眼旁观着,听出他们在争论所谓 “读图时代”这个问题。盘腿坐地的学生她认得,是个理科尖子生。他持论颇为时尚,他认为随着电视文化的普及、网络的兴起、动漫产业对少年儿童日渐加深的影响,以及视频技术的不断发展,文字慢慢会退出人们的生活,早晚会有一个“读图的时代”来临。言外之意,所谓的文科,早晚会没落,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他的这番高论,却被石瑜岚嗤之以鼻。石瑜岚认为他这是犯了理科生的文化幼稚病。语言文字系统的产生,是人类由猿到人的进化过程中具有质变意义的一次跃升。在人类社会漫长的发展史中,语言文字承载了太多的文化信息,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哲学、艺术、宗教、道德伦理,几乎人类物质和文化方方面面的发展和传播,都离不开语言文字的工具性支撑。语言文字,可以说已经和全人类的灵魂水乳交融。怎么可能被简单的图像取代?很多人类的伟大思想,复杂深刻的哲理,高妙的文学艺术,又岂是直观简单的图像所能表达得了的……

她虽然是理科生,听着听着,情感上却不知不觉地站在了石瑜岚的一边。那个盘腿坐地的理科尖子生,虽然明显开始理屈词穷,但面对石瑜岚旁征博引的雄辩,却始终微笑摇头,始终保持着那么一股不知哪儿来的傲慢和优越感。她越看越讨厌他那副自信傲慢的模样。情感上越来越倒向这个石瑜岚了,甚至在内心里暗中加入了对尖子生的驳斥。她的注意力终于转到这两个辩论的同学身上。她一会儿看看尖子生,一会儿看看石瑜岚。她只觉得石瑜岚的论辩越来越流畅,机锋迭出,妙语如珠,驳得尖子生笑容僵硬,眼看要维持不下去了。有一瞬间,她觉得石瑜岚有如神助,左右逢源,有些话她在心里刚想到,他那里就脱口而出了。有时候她刚发现尖子生的一个漏洞,他那里立刻就抓住漏洞撕开缺口,很快将对方撕得体无完肤。她暗吃一惊,恍惚中想到,难道他与她之间真有所谓的心灵感应?她不由得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只见他指天划地,旁征博引,都有点气势恢宏了。突然间,他侧过脸来瞟了她一眼。就是这一眼,暴露出了他的某种企图。她立刻就意识到,他已经不止这么瞟过她一眼了,只是她前面心不在焉没有察觉。他实际上是在表演给她看。她的心里小小地触动了一把。但她并没有感动,甚至连温暖的感觉都没有。因为她总体的心境是那么的焦虑、阴郁、甚至绝望。这一点点来自异性的好感和关注,并不能为她阴郁的心境彻底翻盘。她潜意识里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女人的价值首先要由自己确立,而不是依赖于异性的欣赏或追求。更何况他还是一个文科生,甚至在文科生里也不入流。否则她早就听说他了。如果一个理科的尖子生这么来关注她的话,或许还能给她一点鼓舞和信心,可他们不,他们只知道埋头苦学,在考场上拼刺刀。

对她来说,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但她没想到,同样的事会再次发生。那是在一次关于 “民族复兴史”的教育活动中,学校组织他们游览中山陵。当她在松林里休息的时候,石瑜岚和那个理科尖子生又在她附近辩论起来。这次辩论的论题是“竞争与合作,对人类社会来说,哪个更重要”。有了上次的铺垫,她一眼就识破了他的把戏。她只是不知道,那个尖子生为什么这么肯配合他,甘愿充当他撩拨女同学的工具。他是怎么被这个姓石的哄弄到她跟前来的。她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辩论,一边想像着石瑜岚如何先撩拨起理科尖子生的辩论欲,然后一点一点地、处心积虑地把他引导到她的身边,最后再来个体无完肤的驳斥,来个压倒性的胜利。果然,尖子生很快就一败涂地,张口结舌了。为此,她倒是产生了那么一点点愉悦。她边享受着这难得的一点点愉悦。边冷眼旁观着石瑜岚,他果然很快就露出了狐狸尾巴,又开始一眼接一眼地瞟着她,仿佛要讨赏似的。在此期间,尽管她的心是冷冷的,但她的目光不小心与他对接了那么几次。她担心他不知好歹,因为他瞟她越来越频繁,说不定他要搭讪,弄出什么尴尬场面。她决然地站起身离开了这里。留下那两个双簧表演家自导自演吧。她是这么想的。

她从台阶东侧的松林走出来,此时已暮色四合,天光开始黯淡。同学们大部分已上了大巴。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落在后面。她跟着这几个心不在焉地下着台阶,忽听到旁边二人的对话。一个说,孙中山怎么死的?另一个说,郁郁而终。那个惊讶地说:这么伟大的革命家,怎么会郁郁而终?这个说,你是只知皮毛。他是肝癌死的,中医讲忧愤郁结则伤肝,孙中山一辈子没有真正成功过一次,死的时候国家军阀混战,水深火热的,政治理想一样也没实现。他怎么不是郁郁而终?成功的人意气风发,大多都长寿。一辈子失败的人,大多都短寿。就像李贺,多有才的诗人。但是按祖制,他是李姓皇亲不能参加科举,等官更是等不来。远大抱负没有实现的可能性,最后也是郁郁而终,年轻轻就死了 ……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段话给了她重重一击,她瞬间就感到心猛地往下一坠,浑身发凉,疲软无力。她实在没劲跟着她们继续往前走,更不想上那辆闹哄哄的大巴车。她慢慢拐进西侧的松林之中。她靠在一棵松树干上,闭上眼,缓缓地长吁了一口气。她发现自己现在经常乘没人的时候这样长长地吁气,仿佛吁出一口长气,那种胸中闷塞的感觉才能稍稍缓解。但过不了多久,就又闷塞上了。也许,这就是她们刚才说的 “肝气郁结”。

她睁开眼望向天空,天空被层层叠叠的阴云覆盖着,云团浓淡交叠之间,形成石青色的纹理。粗壮的老松枝杈横斜,把天空切割成无数的零碎。透过老松擎举着的重重伞盖,她能想像,整片天空就像一块无边无际的石板,低低地压向城市上空。怪不得古人编出炼石补天的神话 ……低下头,遍地是如茵的草坪。 “幽兰露,如啼眼……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她的脑海里忽然即景生情地冒出几句诗,谁写的?就是李贺吧。好像是纪念一个早死名妓,叫苏小小的。“……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她越想越觉得鬼气森森,她想起来了,诗名就是《苏小小墓》。这中山陵不也是座大坟吗?早知道真不该来……

这时,她听见左侧传来一阵簌簌的踏动草叶声。她眼珠懒懒地朝左边一瞟,他竟然跟过来了。目光相交之际,他不失时机地呈上一个殷勤的笑脸。她心里一阵厌烦,面无表情地扭过了脸。她都想拔脚离开了。但此时他已明显是冲她来的,拂袖而去,就做得太绝了。她打算勉强应付几句就走。

“李朝露,你好!”

她没想到他知道她的名字,一定是事先做过功课的。她不置可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略显尴尬,有些不自信地喃喃道:你 ……是李朝露吧。我叫石瑜岚,文科班的。说着惴惴地向她伸出手。她冷眼看着对方,勉强把手伸过去让对方握了一下。

他的胸脯微微地起伏着,脸上保持着微笑:一直 ……想和你聊聊。我看你最近好像……很不开心,学习紧张吧?

他就这么不识相地挑破了她心中最难堪的那一面。她之所以不愿跟本地同学交流,就是因为她要小心翼翼地把那处暗伤掩藏好,保护好。她不愿让言语之刺挑破它,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但这个羼头,他一上来就粗暴地挑破她心里的脓疮。她已经在强忍着怒气了。她冷冷地问了句:你有什么事?同时看了一眼手表。

他的表情似乎更加尴尬,右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弄着衣角,脸上勉强保持着微笑:

……没什么。就是……学习很紧张,想和谁聊聊。听说,你是从×××来的吧?

他为什么此时此刻提到她的来处,那个边远落后的省份?想给自己增加信心?她打量着对方,眼神开始变得冷酷:是的,那又怎么样?

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奇怪,十分别扭地笑着,但不知他的笑脸后面究竟藏着什么打算。他又说话了:你为什么不开心?你们那里的人 ……不是天天都很开心,又唱又跳的吗?

她感到自己的胸脯也开始起伏了,怒气上涌,已难以平抑。她已经在找离开的理由了。哪怕找不到理由,她下一秒就打算扔下他径直走开。

但他居然不知好歹、嬉皮笑脸地问出了那句话:你骑过毛驴吗?

她顿时彻底明白了他的打算,他是打算好了来羞辱她的!也许是为了报复刚才辩论赛上对他的冷落吧!这些本地人,都他妈的是一丘之貉!自以为大城市人,喜欢居高临下地拿这些愚蠢的问题嘲弄像她这样来自边疆的,在他们看来的野蛮人吧。第一个这么干的是她的表弟,当时她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事后才体会到那种羞辱。进了弘毅中学,又有人不怀好意地这么戏弄她,屡次!这个问题中饱含着的戏弄和羞辱,越来越深刻地渗入了骨髓。她的右手已经抬起来了。事后她才想明白,这个动作似乎先于大脑就发生了,她的手扬到半空时她才意识到,手是想狠狠地抽向那张不怀好意的、阴险地笑着的脸。然而,手快要落下时,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在一瞬间犹豫了,克制了,她没有使足力气抽对方的脸,而只是像南方人说的那样,刮了对方一个耳光!

耳光刮完她自己都惊呆了,对方也惊呆了。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是她,一个曾经的女神,第一次动手打人。她的头脑一下就蒙住了。转身拔脚离去,不,应该说是逃离更恰当!她委屈极了,她内心的惊慌和受伤,一点不亚于对方!首先是,她的这个没经过大脑的动作把她吓着了。她第一次发现,她会做出一些完全不受大脑控制的动作。那么,是什么在控制她?是情绪!情绪可以不经大脑,直接指挥她的动作,哪怕是极端出格的动作!她一边逃离,一边想起了她在那一瞬间的犹豫,现在她才想明白她为什么犹豫,因为此前她一直判断他是看上她了,他是她的追求者。在如此残酷竞争的冷漠环境下,她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对她有好感的人。可是,他在她眼中是怎么变成一个居高临下的嘲弄者,变成了她的敌人的呢?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啊,短短几句话之间,她的头脑就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

她不由心虚地回头望了一眼,她望见那个叫石瑜岚的男生,那个一段时间以来处心积虑,好不容易才跟她搭上腔的男生,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茫然、受伤、而又困惑,他一直勉力维持的微笑都没顾上撤去!

她一时间百感交集,愧疚和恼怒从心底无可遏制地向上翻涌。每当她犯下愚蠢的错误,第一反应就是这种恼羞成怒!她明白她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可她呢,她觉得她受的伤害更重,她该向谁讨还?泪水不知不觉涌出了眼眶。她先是下意识地抹了一把眼泪,但随即动作夸张地擦抹着脸上的泪水,心中暗暗希望他能看见。但她再也不敢回头了。

当天晚上她彻夜难眠,恼怒虽然已经过去。但愧疚和自我怀疑却随着她一遍遍的回忆和分析而加深了。因为一旦清醒后,她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他并无恶意。他只是想跟她搭讪,她回忆起他当时紧张激动的一些细节,起伏的胸膛,无意识地捻弄衣角的手。又由近及远地回想起那两次精心设计的辩论。他怎么可能专门来羞辱她呢?她为什么因为那简单的几句话就认定对方是在羞辱她?过去在育英中学,她想都不会想有人还胆敢羞辱她!她这是怎么啦?她想不明白。但最后,她还是模模糊糊地归疚于她身处的大环境,他们歧视外地人,他们骨子里有着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她没有错,她错就错在,她的反抗找错了对象。她不该把反抗的火力喷射到一个喜欢她的人身上。她忽然想到他说的那句结结巴巴的话:就是 ……学习很紧张,想和谁聊聊。她知道,他的成绩也不怎么样,也许和她一样顶着巨大的压力。品尝着受压迫的滋味……其实,他们是同病相怜。他那副南方人清秀的面孔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想到自己竟然在这张脸上刮了一记耳光,她愧疚得要死。甚至都感觉到一丝心疼了。她想到,幸亏她有了一瞬间的犹豫和克制。她甚至想到,她刮的那一下,其实不过是一记稍嫌剧烈的抚摸。也许可以写封信,把那一下子说成是玩笑。想到这里,她的心中不禁涌起了另一种久未体验到的情感,甚至在一瞬间想起了王凯歌。

她是在下定决心给他写封道歉信后,才沉沉入睡的。

从第二天开始,她一进学校就胆战心惊,躲躲闪闪。眼光飘忽不定四处逡巡,生怕被他看见。她那颗高傲的心,第一次品尝到有负于人的感觉。她抓紧把那封道歉信寄了出去,指望着赶快结束这种令人难堪的局面。虽然两个人就在一栋楼上上课,但这种鸿雁传书的方式,让她 8天后才接到他的回信。难熬的8天!

拿着他的信,她竟然十分忐忑。怀着心跳,抖着手撕开了信封。信很简短,但核心意思就是要约她见面,要当面谈。要不就不原谅。她仔细品味、反复咂摸他那几句话,似乎有种命令的语气,是那种发小亲熟之间才会有的命令语气。而且竟被她品咂出几分撒娇耍嗔的意味。在家乡的时候,她无数次接到过男生的信件和纸条。在这方面她有着丰富的经验,她很快就判断出,他与家乡的那些男生没什么不同,这个南方少年哟 ……现在对她来说,原谅不原谅的,已经不成什么问题了。可她对他的约见,还是充满了期待,一种久违了的,对一个人的期待感。

他们是在玄武湖公园见面的。时间是在傍晚,夕阳西下时分。这都是他提出来的。她还从未如此迁就过男生。也许是因为他做出的牺牲吧,这次,她从迁就对方中体味到一种宽容慷慨带给人的满足感。

白天下过雨,傍晚却放晴了。夕阳已经沉落到城市的楼际线之下。天空是一派澄明的宝石蓝色。那棵枝叶茂密的广玉兰刚刚被雨水清洗过,长圆形的树叶片片肥厚,油黑发亮,浓密幽深。一朵朵硕大洁白的花朵悬挂在浓密幽深、油黑发亮的树叶中间,如同一碗碗灯盏,散发出看不见的光辉。

这几天他不知想了些什么,也许因为那一巴掌的牺牲吧,他似乎有恃无恐,胆子大起来了。她当时背靠在树干上,他呢,左手扶着一根树杈,右手放松地耷拉在裤缝线上,身体贴她很近,两眼在树荫的黑暗中灼灼发亮地盯着她,微笑着问她:你为啥打我?

她眼皮上翻一下,就耷拉下来:我不是告诉你了吗?那天我心情不好,极其不好。再说,你不该那么问。

我没有任何恶意!真的,我很羡慕你们那里,远天远地,自由自在。我是羡慕好奇才那么问的。我家院子里一个大哥,就去了西藏。

她听出了他的真诚,而且他不在信里说,他要当面说,让她当面验收他的真诚。她真的很感动,一丝温暖开始涌上她的心头。她开始把低垂的目光抬起来,盯在他脸上了。

……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他的脸微微上仰,透过浓密的枝叶寻找着零碎的天空。片刻之后才把目光转回她脸上:说实话,我讨厌这里!极其讨厌!每个人和每个人……都是对手,都是敌人!没有友爱,只有冷漠!没有合作,只有竞争!没有团结,只有孤独!他妈的,一个人的价值,就靠一张考卷来称量了。人是多么丰富的呀,是有才情,有情怀的呀,有丰富的精神世界的呀,靠一张考卷,能吗?而且,即便是考卷,人家西方发达国家都实行5分制,人充其量分5等而已。咱们呢,改百分制,还单科分、平均分,总平均分地比,班级里比,全年级比,全学区比,全市里比,小数点后面几位数地比!有多少人就给你分多少等!你们班有多少人?

她已经完全被他的演说吸引了、甚至迷醉了,都有点恍惚了: 50……56人。

最后一名是谁?他已经激动地来回踱步了,侧过脸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问道。

……是一个叫李昌武的。

你想想, 55个人压在这个李昌武身上,他怎么受得了?他要压傻的呀,压变态的呀!

他开始激动地挥舞起胳膊。她呢,两眼一眨不眨地盯在他脸上。

他突然凑到她跟前,脸贴得很近地说:咱们俩虽然答卷子不行,但咱们都是真正有才情的人啊。就像李白说的,天生我才必有用!你看那个华乃强,所谓的尖子生,哪次不是被我驳的体无完肤,哑口无言!凭我的口才,凭我的精神力量,人格魅力,将来到社会上我是能聚众的呀!能干一番大事业的呀!

她觉得思维一下就被他带入到广阔的社会,无垠的未来中去。自从来到南京之后,长期笼罩在头脑中的黑暗而压抑的阴霾,一朝廓清,一扫而空。

他的脸又贴近了几分,两眼凝视着她说,而且,我听说,在你们家乡的那所育英中学,你是个顶尖的人物,是女神级的人物啊。你的事我都知道,别怕,你只是一时还不适应这里的一套,你只是 ……被他们吓住了。我们要互相帮助,互相鼓励,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他的眼睛已经离她太近,与她的目光已经完全凝聚为一束,就像高压电的两极靠得太近,马上就要突破那层太薄的绝缘体而 “击穿”了,马上就要短路了,马上就要迸射出蓝紫色的弧光了。自从来到南京,从未得到过的尊重、理解和同情,在这一瞬间都得到了。她周身涌动着一股感动的激流,激流像洪水一样涌入头脑中,冲毁了所有的防范、矜持和维持多年的强悍,她的泪水决堤一般涌出了眼眶。她只觉得他的胳膊环住了她簌簌颤动的肩膀,他的另一只手随即伸过来,轻柔地抚去了她脸上的泪水,把她的头揽入怀中。那一刻,她只觉得她在软下去,从肉体到精神,都像一个女人一样软下去。

从那天晚上开始,她默默地接纳了石瑜岚。这个石瑜岚,也许并不符合她内心深处的要求,而且不符合她 “应该”的规划——当前,她应该咬牙挺住。她应该把残留的一点自信和力量挤干榨尽,拚命一搏。但是,她本能地感觉到,在这场漫无尽头的残酷竞争中,她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致,再多担一点点力,钢丝就会绷断,走钢丝的她就会跌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她不知道前途是什么,她只知道,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可以让神经暂时舒缓的港湾。而石瑜岚,正是这个精神的港湾。

她开始频频接受石瑜岚的约会,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程度。她喜欢倾听他的诉说。他的诉说从不包含肉麻的求爱和肤浅的恭维,这些东西,她当年早就听够了,听腻了。他的爱是从骗不了人的眼神里来的。他诉说的是他们共同面临的困境,人的无条件的尊严,人生的终极意义等等东西。这些东西现在特别能打动她的心。她觉得他们是志同道合。她觉得他们谈论的这些东西,那些答卷英雄、尖子生根本就听不懂,也无法理解。她发现,文科生,至少这个石瑜岚的思维方式,与理科生完全不同,广阔、丰富、无垠,而且直抵人心,甚至直抵灵魂。她所需要的那种灵魂的抚慰,数理化是永远也提供不了的。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的约会经常在夜幕降临之后。她慢慢发现,只要沉浸在夜色中,白日的喧嚣、压力、竞争就都远去了,恍如隔世。夜色让她有种特别的安全感,逃离感。他们经常在夜色中,互相躺在对方的怀抱里,看着对方迷离的眼神,听着对方喃喃的絮语,精神享受着难得的片刻轻松。思想放飞了,想着一些大而无当,大而无用的事情。

能给他的,她都给他了。和他在一起,她有一种不管不顾的末世情怀。

这样过了半个学期,这半个学期中间,又经历了大大小小十几次考试。有一天她忽然发现,尽管她不那么用力了,成绩却并未下滑,还在原来的位置不上不下地吊着。她忽然意识到,毕竟她的功力在那里摆着。她固然没有挣扎上去,但功力保着她不会轻易掉落。她于是感觉到,她缓过来了。似乎已经挺过了最可怕的谷底。她的头脑也渐渐清醒过来,她忽然意识到,前一段和他在一起的经历,似乎是一种堕落。他带给她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不是一种麻醉吗?也许在那段时间,她确实需要一段麻醉。但是,难道可以永远地麻醉下去?她把这些念头深深地藏在心里,轻易不翻腾。因为每当回忆起和他在一起的片段,她都会有种深深的感动。这段情感,是珍贵的。甚至是圣洁的,不容亵渎。

后来,是谁亵渎了这段情感?是他,还是她自己?她永远也说不清,也不想说清了。事情是从他开始的,他开始劝说她转文科班,转到他班里去。他是以爱的名义,以欣赏和鼓励的名义劝她的。按他的说法,她的才情在文科这方面,如果转入文科,必有大造就。什么 “人生的路很漫长,但关键处就那么几步”之类的话,常在她耳边鸣响。她一开始确实有些动摇,甚至有所憧憬。他是很擅长鼓动的。但真到下决心的时候,她犹豫了。她首先顾虑的就是,一旦她真转到他的班里去,那么,她和他就成了竞争对手,就会在排行榜上有了高低之分。这会把他们之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毁掉。她不敢想像这一点。其次,当她缓过来之后,她骨子里的那种不甘又有些复活了。她还是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理科班,不甘心承认人生的这第一次失败。

而那次偶遇,彻底颠覆了她与他之间的情感。那是一天下午自习课结束之后,她正在林带里散步休息。忽然发现,自己的班主任苏老师正在和他交谈。谈了好几分钟。苏老师连说带比划的,很像是在布置什么任务。他呢,频频点头。她的心中突然间平地起风雷,他们在谈什么?!苏又不是他的班主任有什么可谈的?更何况像是在布置任务!她立刻联想到,前不久苏老师也曾跟她谈过话,委婉地暗示她转文科班会更有前途。她更上溯到校长把她交给苏老师时,她所遭受的冷落和屈辱。这一幕她刻骨铭心,没齿不忘。苏是想把她赶走。在她眼中,她一直就是个包袱。她是冲着妈妈关于她在育英中学的那些情况介绍和那些证书才没有立即行动的。她在她的班上,相当于是考察期,现在考察期到了,没有通过,她该滚蛋了!那么他呢,他在这里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他为什么突然与苏前后脚地劝自己转班?难道苏发现了他们俩的秘密和动向,反用他来做自己的工作?沿着这个方向分析下去,她的思维很快滑入一个更可怕的深渊:难道这从一开始就是个大阴谋?他是受人支使才来靠近她的?一种冰凉的、甚至恐惧的感觉袭击了她,她瞬间觉得一切美好、圣洁、温暖和感动都土崩瓦解了。她快要站不住了,就近顺着一棵树坐下来。她又联想到一个疑点,他们俩第一次在玄武湖公园约会的时候,关于自己在育英中学的那一段,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她从没给任何同学说过啊。这一点她特别清楚。那一次 “杀威棒”式的入学考试,几乎让她终生耻于提起她的育英中学了。

但残存的理智发动起来,使她换了个角度反思,又觉得这也太离奇,太戏剧化了。简直是不可能的!可是稍过一段时间,她又觉得这是有可能的,不能用老家的那种思维方式分析问题。这里的竞争,竞争中的种种机巧,远远比老家剧烈复杂。这怎么不可能呢?前一段时间,不是为了把一个差生弄走,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吗?她觉得她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包括他,都显得何其陌生,冷漠,并且凶险难测!

她几个晚上没睡好。几次下决心问他,几次都退缩了。她害怕那个结果,所有的美好都土崩瓦解,烟消云散。最后的港湾和根据地也惨遭沦陷。

拒绝了他的两次约会。第三次她终于赴约了。还是在夕阳下,她再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声音。但最后,她终于红着眼睛盯着他问出那个问题:那天,苏老师跟你说什么?

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眼中的每一丝细小的神情变化。

他先是一楞,然后说:哪一天?神情显得困惑而茫然。

就是上星期三,在操场篮球架附近。

他貌似困惑地回忆了半天,才说,好像 ……就是随便聊聊语文课的事吧?怎么啦?

你不要管。你只要老老实实回答我就是了 ——如果你真的爱我的话。她教你们班语文吗?

她教过啊,廖老师病假那段时间,她教过一段时间啊。他困惑的表情中,又搀进了一丝不悦。

那么,我在育英中学的情况,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了?这么盘问。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他的忍耐仿佛到达了极限,脸上只剩下了愤怒。他愤然转身离去。

她的盘问毫无结果,不能解决她的怀疑,一丁点都不能。

他不再提转文科班的事了。她也不再想这件事了。这件事成了扎进他们心里的一根刺,一碰就疼。他们之间的约会也少了。尽管那件事没得出任何结论,甚至个别时候,她回想起当初的猜疑甚觉荒唐。但她在心里却与他有了距离。有时回想起前一段的那种末世温暖,她有种可望不可即的惆怅,她也在内心盼望着他主动来弥合那距离,只要他稍稍靠拢过来一点,她立刻会迎上去的。可他不再有这种举动。

毕竟,高三来临了。最后的拼搏来到了,这种时候,谁也顾不得谁了。她接到了他的短信,让我们好好努力,暑假再会!

她回了一个字:嗯。想了想,把 “。”改成了“!”。

她最终考上了江苏一家大专的财会专业。再次相见,已经是大二了。这个所谓的 “大二”,是她们僭用的,她心里清楚,她永远与大学本科这个学历无缘了……

她忽然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一开始的懵懂恍惚中,她以为自己还在南京。她微微侧过头望着哗哗作响的那一河水,疼痛、昏沉而又混乱的头脑中微微有几分诧异:长江水咋这么小,要断流似的 ……她是望见远处那座桥时,思维才渐渐回归到当下,那可不是南京长江大桥,和那座桥相比,这一座就像渠上搭的一块木板。她终于意识到这是何时何地。她努力回忆刚才她所经历的那番时空,弄不清她是在作梦,还是陷入了深度的回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深度回忆或想像经常让自己信以为真。有时她要悄悄靠旁人的佐证,才能弄清前不久的一番经历,究竟是真实还是出自想像或回忆。但旁人的话,有时她不敢相信,因为他们都在对付她。渐渐地,她选择宁可相信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

她是被酒后的干渴和鼻咽深处的剧痛弄醒的。醒来之后,她更觉得喉咙深处干涩难忍,她忍不住干咽了一口唾沫,咽喉处却像被锉刀锉了一下似的,生疼。她想去河边喝口水,下了一番决心之后,她努力抬起上半身,头脑却立刻陷入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昡晕。同时一阵翻肠倒肚般的呕吐欲涌上咽喉,被她强压下去。那一瞬间,她真怕把内脏都呕出来。她虚弱地喘息着,喃喃地安慰着自己。忽然一个念头浮上心头,那是以前露宿街头时的小小经验,看看地上会不会有丢弃没喝完的矿泉水瓶。她把脑袋缓缓侧向椅背那边,透过木条的缝隙,她真的望见一支矿泉水瓶横躺在地上,借着夜的微光,隐隐似有一线水的残迹在闪亮。她估了估距离似乎差不多,她穿过木条的缝隙,慢慢把手伸过去,可快到肘部时,缝隙把胳膊卡住,只差那么一点距离够不到。她虚弱地喘息着,眼看就那么点距离,却够不到。她再也不敢试着抬起上半身,眼看着自己的手无奈地伸在大理石地面上一寸的地方,够不着,却又不甘心缩回。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动矿泉水瓶,骨碌碌地朝她的手滚动了两圈,就停下了。也许只差半圈就滚到她手边了,她盯着那支塑料瓶,塑料瓶一动不动。忽然,她手上感觉到些微凉意,微风又起。她的心悬吊起来,屏住呼息在心里替那股风鼓着劲儿,风稍大了一点儿,矿泉水瓶终于滚动起来,滚到她的手边。她抓住瓶子,舒了一口气。慢慢把手从缝隙里抽出来。拧开瓶盖小心地把那点残水倒入口中,一小股清凉的矿泉水,就像一颗草茎上挂不住的露珠,顺着干涩疼痛的咽喉蜿蜒下滑。

捏着矿泉水瓶的手慢慢垂下来,摊在长椅的角落里。她眼神透过板条缝隙,空茫地望着夜色中的景物,渐渐地聚焦在一个东西上面。那是一个黑黢黢的、人形的轮廓,在不远处的林带里,呈坐姿。她混乱的头脑中隐隐浮现出一个记忆,这个场景似乎发生过。什么时候发生的?是几天前的另一场酗酒?还是刚才?是梦境还是现实?她一时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了。她把脑袋侧转过来,仰面朝天,眼望着广大而寥廓的星空,思绪又离开了此时此地,回到另一个时空 ……

从高考的重压下解脱出来,她从精神到肉体似乎都处于一种失重状态。她感到整个人都悬浮在半空中,就像宇航员描述的那样,不知道哪是天哪是地,哪是头顶,哪是脚底。脚踩不住任何一块实地,手也抓不住任何一个实处,整个人既没有方向感,又没有着力点。这所大专院校,远远不能满足她的梦想和自我期许,至于这个所谓的财会专业,更是让她立刻就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的袖套、算盘和堆积如山的账簿。这个专业几乎是妈妈强行给她填报的,为的是将来 “好有口饭吃”。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想到自己竟沦落到了这种地步,心里痛得不可思议。可是,当她遍体鳞伤地从高考考场上下来的时候,精神已经处于一种完全麻木的状态,像一具行尸走肉似地,任由母亲摆布。她知道父亲和母亲之间也开始出现问题了,但她当时已经无力顾及任何身外事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少和母亲发生点冲突,让大家都能苟延残喘下去。

整个大一,她都是在这种失重和茫然的状态下度过的。周围仍然有很多人在拼命学习,拼命上进,争奖学金,争学生会主席。她知道,他们都在为将来的就业前途做准备,打基础。因为那个时候,大学生就业已经成为一个社会难题了。她却有种身体深处的疲软,骨子里提不起劲儿。当然,也有人像她这样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地度日。这是与高中不同的。这让她有时想起来略略感到放心。就在这种悬浮太空,无知无识的状态下,有一个东西慢慢浮现在她的精神空间中,开始对她产生引力,将她的灵魂一点一点地吸附过去。

她想起了石瑜岚。想起了他给予她的那份末世温暖。末世之劫已经度过了,一片空茫之中,她特别怀念那份温暖。有时候夜深人静想起那份温暖,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他在哪儿呢?

她开始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先是跟本班的同学们打听。可是理科班的同学和文科班的同学就像种族隔离似的,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她拐了好几个弯,好不容易打听到当年和他辩论的那个理科尖子生华乃强,可就连华乃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说他们当年仅仅因为好辩而凑在一起,并不像她想像的那么相知。她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悄悄地放下了矜持。是石瑜岚的人格魅力把她滋养了多年的矜持给消解了?还是她不知不觉地顺从了命运?她也搞不清了。

总之,当石瑜岚在大二下学期的某一天下午,突然出现在她宿舍门口的时候,她竟激动得有点儿手足无措。

当天晚上,她就跟着他来到学校的西园。虽然她是地主,应该是他跟着她才对,可她只是在岔路处用手给他指指方向,其余时间就抱着他的胳膊,懵懵懂懂地跟着他走下去。仿佛不管他走向何方,她都会这么跟下去似的。她第一次彻底放下了心中的强悍和自我,洋溢着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而产生的信任、放松和爱意。在暗香浮动的桂树丛中,他们又形成了当年那种态势,他把她抵在一棵桂树树干上,问她这几年过得好吗?她带着一种赌气般的口吻道:不好!很不好!她撩起眼皮望了望他。他盯着她的眼睛,既有所期待,又仿佛若有所思。她不知怎么的就赶紧补上一句:不过,你来了就好了!话一出口她就一阵心跳,脸上也热了几分。她忽然意识到,她以前可绝不会这么说话的。她把她的矜持扔到爪洼国去了!她的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她忽然发现,过去的那种矜持、那种被动,简直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当她赤裸裸地表达出自己情感的时候,当她突破那个坎的时候,她的内心是多么酣畅淋漓。心脏在持续地、有力地跳动着,她的眼睛也勇敢地直视着他。他的目光显然是被她点燃了,在黑暗中灼灼发亮。他的手伸向她腰后环抱着她,接着就有力地把她揽入怀中。他们的嘴唇时隔两年再度胶着在一起。她在贪婪地吮吸着,因为她觉得从他嘴唇里吮吸到的不仅是爱,还有精神上的养料。她感到活力从身体的深处被激发出来了。

那个夜里,她准备彻底依着他了。不管他要开房,还是就在这夜的桂树林里。她甚至暗暗盼望着他有什么进一步的行动。可是,他最终还是停下来了。她的头脑一直被幸福的激流冲击着涌动着,以致于都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她是带着一丝小小的遗憾与他分手的。当时她并未意识到这遗憾会伴随她终生。她第二天才回忆起他的一些话。他说,他现在是 “国际大专辩论会选手训练基地”的副秘书长。他这次来,就是邀请她来参加这个训练营的。

她当然要参加,这一方面是被爱裹胁,那种愿意懵懵懂懂跟他走向任何地方的迷糊劲儿。另一方面,她觉得她的激情被重新点燃,她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方向。由此,她结识了宗羽高 ——“国际大专辩论会选手基地”的秘书长。

他们是在一家校园酒吧见面的。与社会酒吧不同,这里消费的全都是大学生。酒水价格便宜。虽然在氛围营造上也是灯光黯淡暧昧,音乐低徊婉转,但这里的环境却是喧嚣吵闹,叽叽喳喳一片。精力过剩的大学生们,把这里当成高谈阔论、渲泄情绪、交流信息的场所。个别情侣们也显得抗干扰能力极强,顽强地沉浸在二人世界里。

宗羽高的第一面,就给她留下了强烈的印象,甚至说是震憾也不为过。开始,她从石瑜岚的前期介绍和初次见面的只言片语中,以为他和石瑜岚一样是个激情的雄辩家,或许程度比石更深一些,水平比石更高一些。但很快她就发现,宗羽高与石瑜岚有着质的不同。最突出的,就是他的旁若无人。

他的头发黑油油地抿向脑后,光洁的前额凸显出来,开阔明朗。直棱棱的鼻子两侧,是一对儿目光深邃的眼珠儿。石瑜岚刚把她介绍给他,他一边握手,一边用那对儿目光深邃的眼珠子凝视着她。他的目光极富穿透力,而且盯着她的时候有股子旁若无人的劲头。她甚至觉得那眼珠里散发出一种黑色的光芒,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弄得她一时都心慌了。她过去一向是自信强悍的。但来南京后的这几年,她内在的强悍和精气神有些萎靡了。可是一见到这个宗羽高,她仿佛立刻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那种本来属于她的气息,却从这个姓宗的身上散发了出来。她不由得对他注意起来。

他谈起话来也有那么一股子旁若无人的气度。目光所到之处,动人心魄。关于雄辩术,他是从古希腊文化讲起的。他说,古希腊文化、爱琴海文明,是西方文化的源头。你们都知道古希腊产生了很多伟大的哲学家。产生了理性精神、实证主义方法论和最初的民主思想,这些东西后来被罗马人继承,随着罗马帝国开疆拓土,传播到整个欧洲,甚至北非、阿拉伯半岛。虽然黑暗的中世纪一度掩盖了其光芒,但随着文艺复兴运动的兴起,这些东西被欧洲人重新发现,发扬光大,最后演变成支撑西方文明的两大基石 ——民主和科学。但你们知道,这些东西产生的具体过程吗?他慢慢地转动脑袋巡视了一圈儿。她觉得周围的嘈杂声在渐渐平息。她盯着他转过来的眼睛。他一手趴在桌子上,一手支在椅子扶手上,眼望着她轻轻一笑,说:这些东西,都是在辩论中产生的。古希腊的很多哲学家、尤其政治家,都是雄辩家。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些大哲学家,梭伦、克里斯提尼、伯里克利这些大政治家,无一不是雄辩家。雅典的议会、广场、街道甚至市场,都是他们展开辩论的场所。在自由的、公开的辩论、辩难、质疑中,伟大的思想产生了,真理之光显现了。其实咱们国家在春秋时代,所谓“诸子百家争鸣”的时代,也盛行过辩论,诸子散文里都保留有痕迹的。但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辩论就停止了。孔孟之学讲的是顺从和秩序,“天不变,道亦不变”,“祖宗之法不可变”。所以咱们就停滞了。现在,我们要把这辩论、质疑的传统恢复起来。只有这样,新思想才能冲破樊篱涌现出来,社会才能在新思想、新观念的引领下前进。所以说,辩论,可不是耍嘴皮子这么简单。

他停下来,微笑着巡视了一圈儿。她发现嘈杂声完全平息下来。她用余光打量周围,发现相邻几桌的学生都或明显、或暗暗地向他这里瞟着。你不能不承认,他有一种气场,像黑洞一样吸引着周围的事物。

他从兜里掏出烟,刚叼上嘴,旁边立刻伸过来一只打火机 “铮-”地一下替他打着。她一看,是石瑜岚。脸上显现着恭顺和虔诚的表情。

从此之后,她和石瑜岚一样,成了宗羽高的弟子,积极地投身于 “国际大专辩论会选手基地”的各项活动,主要就是雄辩术的训练。她在这里认识了很多来自各个学校的大学生,都是思想活跃,妙语机锋之辈。但她并没有怯过谁。因为大家都很崇拜宗羽高,而宗羽高却似乎独独对她另眼相看。有好几回,宗羽高曾经当众评价过她,说她在辩论的时候,内心里有一股气在支撑着。这股气是她独有的,只要她对这股气善加引导和运用,必将成为她克敌制胜的法宝。使她在这条路上比别人走得更远。虽然他说的时候似乎有点儿轻描淡写,没有比评价别人时更隆重。但他多次地这么说,再加上他那种貌似一扫而过,其实欲盖弥张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在高看她一眼。这种高看,很快就在他们二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关系,后来,那些聪明的大学生们也都渐渐发现了。

关于 “一股气”的说法,她表面上不说什么,内心却震憾于他的洞察力。她是有一股气在心里支撑着,那就是多年郁积的不平之气。一旦她选对了路径,这股气似乎就有了一个恰当的出口。这次她觉得她选对了。其实,她的头脑真的是适合学习文科的。上高中的时候,她脑子里被那种“重理轻文”的邪祟给魇住了,没有及时调整自己的人生道路。其实,石瑜岚也好、宗羽高也好,他们作为旁观者的那种洞察力,真的超过了她对自己的了解。由于辩论需要大量的知识储备,她围绕辩题进行了大量的文科阅读。她发现,她对文科的知识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和理解力。她像一块海绵似地在书海中贪婪地汲取着养料,而且各种知识在她的头脑中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最后构建出一个系统化的知识体系。关键是她的那种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联想能力非常强大,能够迅速地意识到不同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不同门类知识之间的内在联系和互为支持、互为因果的关系。有了这种自我认识,以及宗羽高、石瑜岚他们的鼓励和高看,她每次上场都十分自信。她的立论陈词条理清晰、逻辑缜密,而且往往通过引经据典、纵论历史、联系现实、展望未来等种种方式,使己方观点呈高屋建瓴,气势恢宏之势。一开始就给对方很大压力。在盘问和驳论阶段,她总能抓住对方漏洞迅速进行一系列逻辑推演,导出明显荒唐的结论,使对方陷于张口结舌的尬尴境地。有时她还巧设陷阱,让对方掉进她精心设计的观点的牢笼难以解脱。有时她善打感情牌,用假设句将对方置于自己理论的情境之下,找出其不合伦理常情之处,赢得现场观众的同情和掌声,而使对方陷于孤立被动。在自由辩论阶段,她更是擅长与队友之间的配合,通过巧妙发问和应对,打出一系列声东击西、分而治之、暗度陈仓等策略牌,陷敌于捉襟见肘,六神无主的状态。

她经常在辩场上成为己方的灵魂人物,慢慢地成了宗羽高的红人。

然而,她和石瑜岚之间的关系,却逐渐发生着微妙的改变。因为她和石瑜岚已经成为宗羽高的两大弟子。为了增强实战对抗效果,宗羽高经常让他们俩分别带领两支队伍进行对抗。她渐渐发现石瑜岚已经不是她的对手,在她面前常常陷于理屈词穷,结结巴巴的尴尬境地。起先,她有一些小得意,也有一些小不忍。但她总认为,他们是恋人,是在最困难的时期建立起感情的恋人。他不会介意这些的。然而,她渐渐发现,在他们俩的关系中,石瑜岚也越来越趋于被动了。有时候,竟然要她主动去约他,他才肯出来。在一起也显得心不在焉,若即若离。慢慢地她有些不高兴了。她已经很耐心地就赛场上的事对他做了解释,赛场上的对手身份,那是暂时的,是虚拟的。生活中,她永远属于他,除非他 ……。“除非他……”她并没有说出口,她本能地把这句话咽回肚里。

她在想,为什么高二的时候,他主动接近她?那是因为他们同病相怜。她一个外地转学来的女孩子,实际上是引起了他的同情。他是在同情的,也就是居高临下的地位上和她恋爱,这才是他能够接受的。而现在,至少在这个团队里,她的地位已经超过他了,他那颗男人的自尊心就受不了了。尽管有那么渊博的所谓知识,那么丰厚的所谓学养,那么先进文明的观念,本质上讲,他可能还是个大男子主义者。想到这一层,她忽然起了一种恶作剧的念头,她想试试他,看看他内心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有意识地开始亲近宗羽高,而且是当着他的面亲近宗羽高。她表面上与宗羽高随随便便、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但内心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她可不想干那种玩火自焚的事。然而,她失望了。他的反应就是那么平平淡淡。

她起了一些不好的联想,想起他来学校找她的那第一夜。他的反应就有些不正常。实际上就在那一夜,那种若即若离的苗头已经出现了。

她终于下定决心把他约出来了。还是在那家校园酒吧。两人话不投机,很快陷入沉醉。石瑜岚趴伏在桌上,眼皮耷拉着无精打采。她下决心问出那句话。然而,连唤两声他都萎靡着不应答。她伸手拨起他的下巴,让他那张耷拉着的脸正对着自己,她两眼凝视着他,严肃地问他:你爱我吗?认真回答一次。

他的眼神像是从梦中被唤醒,定了定神,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说了一句话:我爱你,但我更怕你。

她没想到这个答案。

你怕我什么?你怕我什么?她一连追问了好几遍,但他死活不予回答。她有些恼怒了,突然说了句谶言:那 ——我跟宗师走了。

他抬起脸目光迟钝地看着她,半晌才酒意浓浓地嘟囔了一句:是我把你介绍给他的。

她愤而离席,把酒鬼一个人扔在了酒吧里。事后,她思谋了很久。这是唯一一个让她弄不明白的异性。他那些话,究竟什么意思?她联想起在中山陵,她给他的那一耳光,在他脸上留下的那愣怔的、甚至来不及撤去笑容的表情。她联想起她在赛场上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和攻势凌厉的发问,使他张口结舌、一脸尴尬地笑着。

他们三人就这样尴尬而微妙地相处了一段时间,直到石瑜岚出国。

石瑜岚的出国并没有给她很沉重的打击。因为石瑜岚做事十分妥帖,很早就告诉了她这个消息,还专门为她安排了告别仪式。其实细想起来,早在他到学校来找她的那个夜晚,他就已经在悄悄地释放这种信号了。

告别仪式还是在那个校园酒吧,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的眼睛一直等在那里,带着一股子负棘请罪,但又要将错就错一条道走到黑的神情。他这副神情逼得她没招儿了。她很想问问他: “你到底怕我什么?”,但又想起前一段她已经把这个问题反复琢磨了不知多少遍,所有的可能性她都琢磨到了,他还能回答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东西吗? 难道让她说出“我改”这样的话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为了爱情而扭曲自己的个性,这她还从来没考虑过。那天晚上她脑子甚至反复回响着裴多菲的那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所以,她只是偶然瞟一眼他的眼睛。眼睛一直等在那里,带着一股子负棘请罪,但又死驴不怕狼啃的劲头。就在她的怨恨逐渐上涌,快要压过怀旧、不舍和辛酸的情感时,她忽然联想到自己当年直奔南京时,连这一点都没对王凯歌做到。她的怨恨和委屈,忽然坍塌了,落空了,没着落了。她什么也不能指责。各种复杂的滋味在头脑中混搅在一起,各种情绪酝酿成的一股气憋闷在心头。最终她发现,她只能选择从这一切复杂情感中超拔出来,用仿佛上帝之眼,俯视自己的遭遇,也俯视他的遭遇。他们俩都一样,既有委屈,也有罪过。她终于觉出几分释然。喝完杯中酒,用略带哽咽的嗓音祝福了他,给了一个凄凉的微笑之后,说了句: “不早了,各自回吧”。

她就这么放过了他。

石瑜岚虽然妥帖地、巧妙地稀释了她的伤痛。但这种伤痛却像关节炎一样潜伏在骨缝里,一遇到生命中阴冷的日子,就会隐隐发作。这是她当时没有料想到的。当时她只觉得情感上的空虚和惆怅亟待填充。对她来说,唯有事业才能填充这种空虚。因为事业关系到自我价值的实现。空虚的时候她才深深认识到,唯有自我价值的实现,才是一个人最根深蒂固的,最本质的追求。这种追求永远不会欺骗你、背叛你,其他的都是派生出来的。她的自我实现,当然不会寄托在那个枯燥乏味的财会专业上,而是与宗羽高引领她参与的这个 “国际大专辩论赛”日益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认识得越久,她越发现宗羽高这个人背景很深。他经常带着她参与各种大学生活动,乃至更泛化的各种青年活动,已经远远溢出了 “国际大专辩论赛”的范畴。他跟各高校团委、市团委,还有电视台、报社等各路媒体的掌门人都很熟。经常带着她参与他们的聚会。

当然,他对她在雄辩技巧上的要求也很严。他说: “这是你的立身之本。”

在这个过程中,她遇到了一个难以突破的心理障碍。就是在正式比赛中,你的论辩观点,或立场,那都是随机抽取的。比如 现代社会合作和竞争哪个更重要 ”这个辩题,如果你抽到“合作重要”的观点,你就要调动所有的知识储备,运用所有的逻辑、分析和推论来证明“合作重要”。而如果你抽到“竞争重要”的观点,你又要运用所有这一切来证明“竞争重要”。对她来说最要命的是,几乎每个辩题,她都有自己的观点和立场,而且内心极为执着于她的观点和立场。要她像个投机分子一样,为了取胜,而在两种截然相反的立场之间跳来跳去,她内心抵触很大。

一开始,宗羽高是这样给她解释的:辩论的 “辩”,也就是“辩证”的“辩”。从“辩证”的观点来看,没有绝对真理。任何真理,都是相对的,是在一定条件下起作用的。牛顿的“经典力学定律”“平直空间”等基础理论,只是适用于宏观世界和低速状态下,到了微观世界,到了光速的状态下,那就是量子力学和相对论起作用了。我们接手的这些辩题,都是专家专门遴选出来的,也都类似于这种情况。无论正方观点和反方观点,从不同的条件和不同的角度看过去,可能都有各自的道理。让选手随机抽取观点,就是为了培养大家对所谓真理的相对性和辩证性的一种认识,学会从不同的角度、更全面地思考问题。

这种理论上的说辞,她当然也懂。可是在辩论的实践中,她发现,不论抽到哪种观点,你必须竭尽全力去证明它,维护它。而对于对手,则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一旦发现对方一个漏洞,就咬紧不放,不断撕扯,撕得越大越好,恨不能迅速致之死地而后快。这里面,根本没有宗羽高所说的那种温情脉脉的 “全面性”和对于对方观点的“理解”。而且,不是每个辩题都是像宗羽高所说的那种“相对真理”。有些辩题,涉及到人的根本性的价值观和道德情感,是根本不容人朝秦暮楚的。这种一会儿持正方观点,一会儿持反方观点,不论抽到哪种观点都要理直气壮、声嘶力竭地维护己方,驳斥对方的训练法,慢慢搞得她对任何事物的看法都分裂了。训练到极致时,她生活中不论遇到什么事,都暗自一会儿用正方观点去看,一会儿用反方观点去看,两方面都觉得理直气壮。而且只要与同学一起议论一些事情,她的那种雄辩的毛病就会忍不住地发作起来。雄辩好像成了她生存的唯一价值。不管同学对任何事情发表一丁点见解,哪怕“1+1=2”这么简单的结论,她都能迅速从中找出漏洞,高屋建瓴、势如破竹,驳得同学张口结舌,甚至气噎喉头,红头胀脸。人家说不过她,但可以躲着她,还可以在背后编排她。慢慢地她被孤立了,还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得了一个“李特勒”的绰号。慢慢地,她也察觉到她有一种观念分裂,甚至往严重里说,是人格分裂的倾向。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一点,她觉得她在万事万物面前都分裂成两个观点彼此矛盾的人,根本无法统一。宗羽高所说的“全面性”没有养成,反而失去了对事物、对常识的基本判断力,形成了一种忽左忽右,忽正忽反,怎么样都觉得有理的,有时想起来就让她感到危险的精神倾向。

她终于抵抗不过那种精神上的孤立和不安,向宗师(弟子们都这么称呼他)倾诉、求教。核心意思是说,对大多数事物还是应该有个定见,有个是非的吧。否则,内心分裂不安。宗师说:历史终结了,你听说了吗?她茫然地摇摇头。

我指的是福山的 “历史终结论”。宗师两眼深邃地望着她。历史为什么会终结?因为冷战结束了。冷战结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类社会最根本、最普遍的价值观冲突结束了。意识形态领域最主要的二元对立结束了。当今的人类社会,人们价值观、意识形态领域的绝大部分对立冲突,都是由这个二元对立派生出来的。这个对立了结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很多过去的所谓是非、所谓观点、所谓立场都自动取消了。你想连历史都终结了,我们还有什么可争论的?

宗师两眼开始炯炯有神:那个最根本的二元对立的消解,并不意味着矛盾会消失。今后的矛盾,是在同一价值观上的利益矛盾和利益冲突。大到国家民族,小到团体个人莫不如此。在解决纯粹的利益冲突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技术型人才,善于从双方利益考量,通过谈判、妥协和合作而达成共识的人才。而不是在价值观和是非观上选边站队。简单说就是,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所以,你的那种是非观,带有所谓根本性和道德取向的是非观,已经过时了。你现在接受的,是纯之又纯的技术训练。当你熟练掌握了这种技术,尤其是这种观念。你就能为你的团队取得利益的最大化。而你本人的价值也就随之实现最大化。这跟立场无关。一个现代社会的人才,是在不断的流动中塑造出来的。他不可能始终在一个团队,所以也就不可能始终坚持一个立场。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宗师每结束一番有深度的谈话,嘴唇都会像这样紧抿起来。今天特别的是,他抿紧的嘴角又微微有点儿上翘,微笑的眼神儿里流露出一种神秘的启示之光。

她在轻微的懵懂中,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对面仔细地观察着她的神情,最后把脸伸到她面前,说,好好准备比赛。电视台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只要赢得比赛,你就能进去。我们今后的合作还宽广着呢。

她震动了、她幸福了,一股奋斗的力量感和使命感同时涌入她的身体。虽然他以前就笼统含糊地表达过这类意思,但如此明确的告诉她,还是第一次。她觉得一切都有底儿了。

不久之后,她就把自己奉献给了宗师。她觉得他们已经结成了牢固的命运共同体。

在一轮一轮的激烈论辩中,她感到自身的状态越来越好。她思维敏捷、应变机智,与队友配合默契。在宗师的不断鼓励和暗示下,她对最后的胜利越来越感到信心高涨,甚至精神亢奋难以入眠。她带领着她的团队在一场场舌战中拔关斩将,最终闯入决赛。决赛的辩题是 “人性本善”。

一看到这个辩题,她的心就高悬起来了。无数的想法就像一波波浪潮,瞬间在脑海中此起彼伏,汹涌澎湃。这一方面是因为她本来就对这个问题有着刻骨铬心的体会和思索,她自信在这方面有着比常人更深刻的思想和领悟。但另一方面,在这问题上她又有着最坚定的执念,她生怕抽到和自己本心对立的观点。虽然她和队友们充分做好了两手准备,但她心中一直暗暗祈祷能够抽到她所执念的观点。比赛的当天,当她们抽到反方观点时,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正方一辩首先抛出了康德的理性精神,又列举了人世间的种种善行和善人事迹作为立论陈词。

这当然是他们也准备过的。她作为反方一辩指出,康德的所谓 “理性精神”虽然是指导人向善的,但康德本人并不是“性善论”者。康德说过:“恶折磨我们的人,时而是因为人的本性,时而是因为人的残忍的自私性。”,指出正方在断章取义。至于正方提到的人间善行,她更列举出当下社会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犯罪猖獗的种种恶行来驳斥。“连倒下一个老人都没人敢扶,连一家人为了遗产都对簿公堂,丈夫为了骗保弄死妻子,你们所谓的人性本善,体现在哪儿呢?”她一张口就言辞犀利,不论引证哲人观点还是社会现实,都有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她察觉到满场的人都开始注意她了,对方四个辩手更是目光紧张地盯着她,显然已把她作为重点对手。她觉得一股自信之气涌遍全身。然而,她偶然瞟了一眼宗羽高,却发现他眉头微蹙,似有担忧。但自信之中她没想太多。

正方二辩采用转圜战术,指出并不否认人世间有诸多恶行。但人之所以为恶,是后天受到社会环境影响逼迫而造成的,并不证明人性本恶。

反方二辩大概在她气势的激励下,思维也异常敏捷,立刻抓住对方漏洞:你说人之为恶是受社会环境影响,那么社会环境中的恶又是从哪儿来的?社会环境不也是人构成的吗?如此追溯上去,恶难道不是人的本性中固有的吗?

正方二辩做宽容解释状:我们说的受环境影响,主要指人之为恶,是出于生存竞争。在极其恶劣的生存条件下和极其有限的生存资源下,人为了生存,不得不与他人发生争斗,从而将天性中的善扭曲为恶。一旦进入文明社会,生存条件有了余裕,人的善根就会滋孽萌生。君不见很多富商巨贾,社会精英,如比尔 ·盖茨、李嘉诚都很热衷于慈善事业。

她立刻驳斥道:照你的说法,非洲人以恶为主,西方人以善为主。穷人以恶为主,富人以善为主。黄世仁所谓的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很有道理啰?

她的话立刻引起一片掌声,她知道她成功地调动了现场观众的民粹情绪,使对方陷于孤立。

这时,她看见,一直阴阴地盯着她的正方一辩忽然开口诘难:那么,我想请问对方一辩,这个社会毕竟有很多善行,人们毕竟还有着善念。这些善是从哪儿来的?

顺着本心,她刚想引用荀子的名言: “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忽然意识到这样就掉进了对方的陷阱,对方若拿有名有姓有影响的善人善举相诘难,会很快把她陷于道德孤立。看着对方的眼睛,她忽然产生了对方已将她研究透的恐慌,难道对方偷窥了他们准备的资料卡片……但这念头只是瞬间飘忽而过,就被她压下去了。她必须马上应答:我方认为,虽然人性本恶,但人是可以教化的。通过道德上的教化,乃至法律的惩治和威摄作用,人可以被培养出善念、善心。

正方一辩马上打断道:那么,谁来教化?既然人人都是 “性本恶”,性恶之师如何能够教化出性善之徒?而且,最初那个想要教化大家的善念,又是如何产生的?

她第一次张口结舌了,并且立刻意识到,正方一辩是在学反方二辩的那一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她盯着她那对儿阴阴的眼睛,心想,脑子真快!

反方三辩及时地补台:是理性精神。人的理性精神使人认识到,如果任由人性恶的本能无节制地泛滥,人类社会就会像动物世界一样弱肉强食,各顾自己,一盘散沙,最后分崩离析。所以历代的政治家、哲学家、社会学家才会创造出政治体制、法律体系和道德规约,迫使人节制恶本,从善向善。

正方二辩马上接嘴道:对方也承认,人具有理性精神,而理性精神是向善的。这不恰好证明,人性本善吗?

她立刻截话道:理性精神是后天习得的。从没听说过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就具有理性精神的。但我们今天辩论的是, “人性之本”到底是善是恶。对方不要偷换概念。

正方一辩轻轻一笑:让我们仔细分析,到底谁在偷换概念。按照对方的逻辑,只要是 “恶”这一方面的,都属于人的本性。而略微靠近“善”这一方面的,比如理性精神,就属于后天习得。我想提请对方一辩,能否给我们大家清晰地阐述一下,你方所指的人性之“本”,到底是什么范畴?

对方那轻松一笑让她极为反感,而且有点紧张,而且知道这紧张正中了对方的下怀。但这一问她是有准备的,因此她也强压住恼怒和紧张轻松一笑:原来你方到现在连人性之 “本”的范畴还没弄清楚,那我就再耽误大家时间给你方解释解释吧。话说人的属性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两种。社会属性是后天习得的。而所谓本性,主要指人的自然属性。大家都知道,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人的自然属性,指的就是人的动物性的那一面,包括趋利避害的本能,和满足个体欲望的要求。

其实她还没说完,正方一辩忽然硬插进来,显然是被她那几句刺激得沉不住气了:噢 ——我明白了。原来你方所谓人性恶指的是人的自然属性,也就是人的欲望啦。这真是基督教原罪说的当代翻版啊!请问,人的欲望就是罪恶吗?比如我想和男朋友结婚,这到底是爱情还是罪恶?

这回轮到她主动轻轻一笑了:对方一辩,我还没把话说完。我方所谓的人性恶,并不是指人的动物本能。而是这种本能和欲望的无节制的泛滥,以致侵害到他人的利益。而人的自然属性,人的本能和欲望,在不加后天教化约束的情况下,往往有无节制泛滥的倾向。这也就是我方所谓的人性本恶。

正方一辩略卡一下,旋即设问道:对方一辩,听您的阐述。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人的本性就是指人的自然属性那一面,也就是动物性的那一面,而不包含什么其他的?

她一愣,明显感觉对方的设问里设有陷阱,但她一时分析不出,况且那些话确实是她刚刚说过的,她无法否认。她喃喃地说了声:是的。声音之低、之虚弱,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那么,我想请问。一个刚生出来的,只具备动物本性的人,如何能够教化培养出善来?就比如马戏团里的狮子老虎,你可以教会它钻圈,甚至跳舞,你能教会它善念吗?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口道:人和狮子老虎怎么能一样呢?人是万物之灵啊,他生来就具有接受教化的本能啊。

对方狡猾地一笑,道:也就是说,你也承认哪怕刚出生的人的本性之中,也包含着动物所没有的那一部分,而且那一部分正是可以接受教化而向善的啰?那么,这是不是人性中一种与生俱来的善根呢?

她发现自己彻底掉进了对方的圈套,张口结舌了。

反方四辩赶紧补台:你方所说的,其实是人有别于动物的一种 “灵”,也就是一种智慧之根。这是人在千百万年进化中形成的,与动物不一样的大脑结构,从而使人具有认知、语言、思维和实践的物质基础。但人在这种基础上,既可以习得善,也可以习得恶。所以你方由此把它形容成善根,这根本就是一厢情愿。

至此她已看出,对方四个辩手只有一辩能力比较突出,其他三人与其相比实力悬殊,难以形成配合。于是四辩话音一落,她便别有用心地看了四辩一眼,并用眼色暗示其他辩手重点围攻正方一辩。

在她的指挥下,反方三个辩手轮番向正方一辩发起进攻,很快将她陷于孤军奋战的境地。她渐渐开始乱了阵脚,而其他三个辩手或不善默契配合以帮她解困,或笨嘴拙舌屡帮倒忙。惹得她屡屡报以恨恨的眼色,而那几个也皱眉钳口,状甚不乐。

他们之间已经呈现出分化瓦解,气急败坏的态势。渐渐只有敬业的一辩还在顽强与他们对抗。

她只差最后一击了。

辩论渐渐聚焦到人性的教化和改造上。正方一辩死死抱着一条作为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如果人性本恶,人类社会将永远没有希望达于至善。因为法律也好、道德也好,只能管得到人类社会生活很小的局部范围。不可能像上帝一样随时随地监督着每一个人。如果人性本恶,人类社会也就没有主动向善的动机,从而永远沉浸在黑暗之中。为了增强她的说服力,她把 “善”捧到了一种很崇高的境界,而将无法达于“善”的人类社会描绘得一片黑暗,令人绝望。

她一直在冷眼旁观,到这时,她感觉到时机成熟了,是对她发动致命一击的时候了。

她忽然悠悠地向正方一辩设问:你方一直在大谈 “恶”,似乎你所谓的“人性恶”将把全人类带入地狱。我想请问一辩,你谈到恶的种种表现,你能否将世上之恶归纳出一个共同的、最本质的特征?

对方抹了一把汗,略一思索,匆匆答道:应该就是损人利己。

那么损人利己背后的人性是什么?

自私自利。

如果你方把自私自利当作一种人性恶的根源,而把舍己为人当作一种善的最高境界。希望通过良心发现、或者道德教化、或者你知道我们不知道的其他什么手段,来弘扬你所谓的善,从而构建一个美好世界。那么我要请问:我国在改革开放之前的 30年,不一直是这么做的吗?我们斗私批修、我们反对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我们灵魂深处闹革命,不都是为了改造人性吗?我们建立人民公社,我们建设国营工厂,不都是为了消灭剥削和压迫,实现一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美好社会吗?为什么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人民公社会饿死人?为什么“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国营工厂纷纷倒闭破产?……

满场鸦雀无声,她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瞥了一眼宗羽高,发现宗羽高嘴半张着眼睛急切地等着她,目光一相遇,他就拼命摆手制止她。但她已经很亢奋了,她已经管不住自己了,只管顺着她的思路说下去:

为什么改革开放取得巨大的成功?所谓的改革,所谓的解放思想,在价值观上最大的、最勇敢的突破,就是第一次在这个国度承认了人的自私自利的本性,承认了它的合法性。市场经济是什么?不就是在承认人的自私自利的本性的基础上,建立一整套公平科学合理的社会机制,让每个人充分地大胆地为自己谋财富谋幸福,从而充分调动起了全社会各个阶层的积极性?从而取得如此伟大的建设成就和发展成就?如果你方非要把自私自利定义为人性恶的根源的话,那么我要说,改革开放 25年的成就充分说明,人性恶才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而不是什么人性善。

她一口气豁出去地说完了这气势磅薄的一段话,一时有种虚脱的感觉。她略瞟了瞟对方,对方愣愣的望着她,完全失去了任何反应。她又瞟了瞟宗羽高,宗羽高正耷拉着脑袋在搓脸。她又瞟了瞟观众席和评委,到处都一片寂然。人们的表情形形色色,有的皱眉,有的痴迷,有的人本来吃惊地望着她,可她的目光一到,他(她)就迅速地躲开了。

她心里没底,一点底儿都没有。一颗心像断线风筝一样,在飘飘悠悠地下落着,但她心里知道,在座的有体制内的,有体制外的,甚至还有很多国外的,她有种孤注一掷的气势 ……忽然,她听到某个角落里响起几声零星的掌声,接着,大厅的各个角落里都响起了附和的掌声,掌声渐渐汇聚,越来越密集,终于汇聚成过去的文章里常用于形容大人物讲话完毕时的那种所谓的: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

她的团队获得了比赛的冠军,评委会给出的获奖理由是:在辩论中表现出的创新精神、团队合作意识以及对普遍的基本事实的勇敢而真诚的表达 ……

她虽然赢得了比赛,但内心却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预感首先来自宗羽高在场上的那些表现。她反复回想他那焦虑的制止手势,内心忐忑不安,想到自己可能闯了什么祸,犯了什么忌。但转念又想到,她的团队不是赢得了比赛吗?

宗羽高赛后的表现十分冷淡,她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不得不主动联系他。见面之后,他对比赛获胜不冷不热地夸奖了几句之后。就陷入了心不在焉的状态。对于她最关心的事情,他是只字不提。看着他那副表面心不在焉,实际上是对那件事装聋作哑的嘴脸。想起她对他的付出,她心中的愤怒像长江洪峰一样在上涨。捱到最后,她再也捱不下去了。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了那件事。他心不在焉地答应带她去电视台找汪副台长。这是她没料到的,希望不禁又升上心头,但那希望总觉得是悬空的,落不到实处,因为他那副心不焉的态度,总是让她隐隐觉得不祥 ……

果然,汪副台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与宗羽高像老熟人似地寒暄。但提到那件事,则极为遗憾地说,最近人事厅新下发了文件。根据文件精神,台里新招录人员必须是大学本科以上学历。过去的一些引进特殊人才的土政策,都被砍掉了 ……她的脑袋里如同五雷轰顶。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在愣怔半晌之后,才开始结结巴巴地恳求对方,能否帮帮忙,因为这是她人生的最大理想。而汪副台长也极为诚恳地体谅着他,极力夸奖她的才情,真诚地对她表示歉意,但落实到解决问题的实质方面,只能无奈地表示,电视台是政府部门,不是他能说了算的,电视台的一切都捏在政策手里,对此,他毫无办法。她脑子里懵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事后她才发现,她的雄辩之才,一旦到了社会上,到了硬碰硬解决实际问题的时候,居然一无所用,甚至还不如一个市井泼妇的骂街起作用。

接下去,她只能听见宗羽高和汪副台长的声音了。宗羽高也尽了力,对着汪副台长竭力鼓噪,说尽了她的好话,还与汪副台长一起设想了很多变通的办法。但那变通之法,比如先来台里当临时工,却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

按说宗羽高做得很妥帖,挑不出什么毛病。可她就是觉得受骗了,她甚至连那份文件都没见到,就被他们打发出了门。宗羽高那天在汪副台长跟前的卖力,总让她觉得有表演的意味。因为早在那天之前,他的那种心不在焉,消极撤火的态度,已经像狐狸尾巴一样露出来了。她又想起了对他的付出。实际上,她对真爱过的王凯歌和石瑜岚,都还没有付出到这种程度。到了他宗羽高这里,她在爱情问题上,真的有点沧桑了。虽然他也有吸引她的地方,但面对自己的内心,她不能不承认,这里面有互换,有交易的成分。如果这交易成功,或许她还可以对自己遮掩过去,可是,交易失败了,自己被骗了,唯一剩给她的,就是恼羞成怒和气急败坏。这种情绪,她无法克制。她反复想着这些事,渐渐感到,这场骗局的受害者可不止她一个,还有王凯歌和石瑜岚。她不但觉得自己受到愚弄和欺辱,连王凯歌和石瑜岚也一块受到了愚弄和欺辱。三个人的青春和最美好的感情,都被这场骗人的交易给亵渎了。

她是在忍无可忍的临界状态下把宗羽高约出来的。在争执的过程中,他们都喝多了。她揪住那个所谓的文件不放,坚持要看到那份文件。否则他宗羽高就是骗子。宗羽高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了,对她厉声吼道:文件是有的,但那不是决定性的。决定性的因素就是,人家不想要你了!而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聪明造成的!你他妈的就是活生生地上演了一出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不但砸了自己的脚,你还把我的脚也砸了!那是直播,你懂嘛!我的机构现在也麻烦上身了,我都还没有找你算帐呢!那个临时聘用的方案,都是我付出最大努力换来的!你还自鸣清高地看不上,告诉你,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她懵了,呆呆地看着对方。

宗羽高喘了口气,深深地看着她道:你是有几分小聪明。但你缺了一些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格局!你不明白你在这个格局中所处的位置,永远以自我为中心!不懂格局,不守规矩,害人害已!那天我给你打了多少手势,使了多少眼色,你没看见嘛?!你不明白嘛?!你他妈的就是自我中心啦,飘飘然啦,看我多有才啊,看我多有思想啊!你那一套谁不懂啊,人家不说你以为人家都是傻子嘛?!你才是他妈的最大的傻瓜!

她瞬间被震懵了,果然就是她最初揣测到的那个原因,但她万没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她不甘心地、哽咽着说:可是,人家不是给我评奖了吗?

评奖有屁用啊!那个评委会里,乌七八糟的什么人没有啊?!连他妈的别有用心的老外都有啊!他们需要大局观吗?!他们需要守规矩吗?!他们看完你那跳梁小丑式的表演,舒心啦,满足啦,给你个奖,拍拍屁股就走啦!可是人家电视台、报社那都是国家机构,人家要守规矩讲大局的!人家敢用你这号人吗?!人家,包括我,爱你的才,但我们更怕你那动不动就失控的脑子!懂吗?!

她的脑子彻底乱了,她又一次听到了那熟悉的句式,我爱你,但我更怕你!后面她是怎么跟宗羽高歇斯底里大发作的,她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她最后是在一片凄风苦雨中踉踉跄跄地独自一人回的学校。脸上的泪水与雨水水乳交融,难解难分 ……

这次,她没有放过宗羽高,她要他对她负责任。电视台不行,别的文化单位也行。总之,她不能在如此辉煌之后,屈就一个一辈子戴着袖套替人算帐的会计或者出纳的岗位。

宗羽高很快就被她缠烦了。开始躲着她,最后甚至跟她玩起了失联。那段时间,她是真疯了,她到处找宗羽高,包括他的训练基地、各个分支机构,甚至他带她去过的那些文化单位。她找不到宗羽高,反而经常遇见他的弟子们。弟子们先是苦口婆心地做她的工作,工作做不通,最后就演变成了一场场辩论。他们都是辩论的高手,虽然单打独斗可能不是她的对手,但她架不住他们的车轮战。就像那个正方一辩也架不住她暗中指挥的那场车轮战一样。在一场场车轮战中,她终于筋疲力尽,再也顾不得规则和体面,把辩论演变成了鱼死网破的泼妇骂街,但她就是见不到宗羽高,反而把自己骂进了派出所 ……

妈妈开始着急了,妈妈毕竟久历社会,懂得务实的。在她眼中,那场所谓的国际大专辩论赛,早就成了女儿的梦魇。尽管自己和老公也处在危机边缘,她还是忙中偷闲动用关系,把女儿安排进了一家小公司。可她没想到女儿不识相,不珍惜工作。或者像她爸爸说的那样,中了辩论的邪了。居然在年终公司领导要求她在帐上搞点小动作的时候,跟领导辩论起来了。领导需要一个喜欢跟自己辩论的下属吗?她很快就被那家公司扫地出了门 ……

洞察?你不就是把所有人都想像成极度自私,极度虚荣,极端个人主义,只有你一个受害者吗?李朝露我告诉你,你这是以己度人,你这是心理投射。这只能说明你自己的内心有多么肮脏阴暗! ……

她的脑子里回响着当年宗羽高的弟子们对她的揭露和批判。弟子们个个挺身而出,甚至抱着一股子舍身的劲头,把他们的 “宗师”护在身后。他们红嘴白牙、咬钢嚼铁,眼睛里喷射着正义的毒焰,像剥去聊斋女鬼的画皮似的,把她剥了个精光,要让她显露出厉鬼的狰狞面目,直剥得她鲜血淋漓、体无完肤。从他们嘴里射出的毒箭,虽然隔着五六年的漫漫光阴,依然箭箭戳心,使永不愈合的伤口上又渗出了新鲜的血液……

她陷进了那段回忆难以自拔,她被回忆中的人物和他们的声音纠缠着不放,尤其是一个女弟子:

你不是面对现实,努力缩小差距,而是生活在昔日幻觉之中,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你,你这叫偏执狂!你这样下去会变态的!你已经变态了你没感觉吗?

在女弟子声音的反复纠缠下,她意识到,她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当她被一段不堪的回忆缠住的时候,那段回忆,那里面的人物和声音就在她的脑子里反复播放,就像出了毛病的音频文件,陷入了一种 “死循环”。她的脑子也进入了一种环型思维的怪圈,周而复始,难以自拔。

她终于受不了了,猛地晃了晃脑袋。一阵剧烈的昡晕让她差点又呕吐出来。她感到椅子像汪洋大海中的一艘小舢板,在身下起伏摇荡着。她的手紧紧地抓住椅子边缘的板条,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等摇荡慢慢平息下来,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不敢再侧头了,只是将眼珠一点点瞟向左侧。眼珠瞟到眼角的极限位置时,她终于望见了天际线,天际线依旧黑暗沉沉,连楼宇的轮廓都难以辨认。她慢慢将视线投向夜空,夜空一片混沌黑暗,无星无月。她想,夜空一定是阴云密布。她微微向右面侧过脸,空茫的目光透过板条的缝隙向周遭弥散,却忽然在黑暗中触到一个红点。红点亮了一下,就黯淡下去。她盯住那个位置,发现一个黑黢黢的人形轮廓正蹲坐在那里。她混乱的意识中模模糊糊地浮出一个记忆,仿佛不久前她曾经看到过这个黑黢黢的人形轮廓。仿佛她为了躲开这个人形轮廓还勉强挪过一次位置,可它又出现在眼前了 ……要么她就没挪过什么位置。要么她挪过,那个轮廓也跟着她一起挪了……她沉浸在一片生死两茫茫的情绪中,懒得去追索了。渐渐地,那个女弟子的声音又在脑子里回响起来:

当年你为了追逐大城市跑到南京,看都不看一眼就把王凯歌甩了。没想到你这个边疆省份的尖子生一到南京就一落千丈一钱不值了,连个大学都没考上!你跑到王凯歌这里干什么?还不是在南京混不下去了!你才是到王凯歌这里来找优越感的。你把王凯歌骗上你的床,然后就想要挟人家一辈子是吧?!王凯歌不是傻子!你想赖上他?作梦吧你!门儿都没有! ……

她忽然意识到,这不应该是女弟子的声音。女弟子怎么会知道她和王凯歌的事?那么,这是谁的声音?艰难的追索终于从脑海深处打捞出一个记忆,不久前,似乎就是醉酒前,她刚刚和那个姓蒋的,王凯歌所谓的老婆,进行过一番激烈的对话。是她说的这番话,没错,是她。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她的脑子里说话的?她记得,自从她陷入到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一直是这个声音在她的脑子里回响,在替宗羽高对她进行无情的揭露和批判。她怎么知道她和宗羽高的事?难道她在调查她,为了对付她?她又强忍着不堪忍受的疼痛把姓蒋的话回味了一遍,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对她这么狠,她为什么和王凯歌勾结得如此紧密,以致于宁肯把他那些腌臜事都咽下肚去。就像《画皮》里的那个陈氏,为了救她那个好色而遭女鬼挖心的丈夫,竟然当街咽下疯乞丐吐出的浓痰。她第一次在鄙视和仇恨之外,又对她产生了一种可怜的心情。但只可怜了瞬间,仍然恢复为鄙视和仇恨。是的,她在绞尽脑汁对付她,就像那个既可怜又下贱的陈氏,为了救自己男人去咽别人吐出来的浓痰。这样的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她会调查出所有她不堪的过往,捏在手里当作符咒,像道士打鬼一样来对付她。他们俩会周密配合的。而且不知怎么她就联想到,近些年,凡是她打过交道的人,都在鬼鬼祟祟地对付她,王凯歌农行的那个于主任,农行看大门的老汉,还有那个姓梁的警察,他们都是勾结在一起对付她的。他们会互通信息,甚至随时随地监控她的行踪。他们会编织起一张专门针对她的看不见的罗网。可是,她不会怕他们。她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和他们斗争到底 ……当斗争的念头浮上心头,并且又一次演变成决心之后。她疲惫衰弱的精神仿佛打了兴奋剂似的,又亢奋起来了。那个黑黢黢的轮廓,再次引起了她的注意,不像刚才那么无关紧要了。

关于这个黑黢黢的轮廓,她的记忆逐渐清晰了几分。她早就发现他了,她确实为了躲开他而挪过一次地方。可他又跟过来了,他跟了她很长时间了。他是谁?为什么长时间跟着她?而且,恰恰在她和姓蒋的发生冲突之后?她的心里有了几分隐隐的猜测。

她盯着那个黑黢黢的轮廓,内心在期待着什么。片刻之后她意识到,她是在期待那个红点再度亮起。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等得都屏住呼吸了,那个黑轮廓的旁边忽然现出一小团微弱的淡蓝色光晕。那团淡蓝色的光晕冉冉上升,然后悬停在半空。她意识到那是一部手机,拿在那人手中,要看。她努力睁大双眼紧盯着那团光晕,果然,蓝色光晕的映照下,显现出一副胡子拉碴的嘴脸,那副蓝幽幽的嘴脸,简直就像冰凉的夜雾凝结出的一个幽灵 ……她抑制住内心的恐怖仔细辨认着……王凯歌!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的预感应验了!尽管距离有点远,那副嘴脸有点模糊、有点暧昧,还戴着个黑帽兜,但从那隐藏在胡子下面的下巴和腮帮的轮廓,以及阴影中凸现出的鼻子、眉峰和额头的轮廓,她确定那副嘴脸是王凯歌无疑。他们两个是串通好的。她堵住姓蒋的之后,她肯定是给王凯歌报信了!在夜市上辩论的时候,说不定他已经像条鬛狗似的,潜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监视着她了。姓蒋的落荒而逃,姓王的就上场了。他准备干什么?这么长时间跟着她,他一定是在艰难地、绞尽脑汁地盘算着对付她的办法吧!看他那副胡子拉碴的落魄相,她就明白,她把他也折腾得不轻。等着吧,折腾还在后面呢,你会有耗不下去的一天……她慢慢挣扎着用两肘撑起上半身,勉强往上挪了挪,把头靠在椅子扶手上,这样便于她盯着那个轮廓看。他打算怎么办?来硬的?他不敢,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一点她清楚得很。来软的?她绝不会再上他的当了,她这辈子上当已经够多了!除非他……回心转意。想到这一点,那残留的、仅剩的一丁点希望,竟让她的心又悬吊起来了。不过,那颗心只是靠着一根纤细到若有若无的丝线悬吊着,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沸腾着仇恨的岩浆……对那根细丝,她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不过此时此刻,她的心依然悬吊在那里。她在等待着,但她越来越等不下去了。她的后脑勺让铁扶手的棱子硌得生疼。她突然冲那黑影叫道:王凯歌!过来!我看见你了!她的嗓音有几分酒后的虚弱和粗嘎。

黑影的头部略动了一下。她可以想像,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藏在黑帽兜下,惊惧地望着她。她勇敢起来了,该说什么也想好了。她又一次冲黑影叫道:姓王的!有什么点子你就来吧!别像个王八一样缩在那里,你打算下半辈子都这么缩着吗?

她看见那个黑影慢慢地树起来,颤巍巍地向她一点点靠过来,在暗夜之中仿佛水草一样袅袅拂动,扶摇直上,一直来到她眼前,从上向下默默地俯视着她。她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如此紧张。她只能看见一个黑帽兜,瞬间联想到科幻电影里那只空荡荡的,只装着邪恶思想的黑帽兜。她紧张地发不出声音,不知说什么好。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有几分理屈。

突然,黑影俯下身子,一把撩开她的裙子。同时他上前一步,提起左腿跪到了椅子内侧,她的腿被夹住了!

他要干什么?她一时间脑子里乱了!同时感到他的手伸到她大腿上摩挲着。他妈的!他又想来这一手。她想起了过往他曾经拿身体求情的片段,不由得一阵恶心!

滚开!她厌恶地骂道。他一声不吭,顽强地把动作进行下去,他甚至把手继续往里伸,抓住她内裤的边缘往下扒。她忍无可忍了,抽出右脚朝他怀里蹬去。她能感到她尖细的鞋跟蹬在了他柔软的腹部,一种软囊囊的陷入感。她听到他发出 “咝—”的一声痛苦呻吟。他一把抓住她的右脚,强行把她的鞋扒下来扔到一边儿。那一瞬间,她还以为他要像往常那样抚摸她的脚,但他猛地掰开她的两腿朝她俯压下来!她真有几分恐慌了,觉得他今天纯粹是来侮辱她的,没有任何谈判的可能了!她愤怒了,她挣扎着收拢左腿,用还穿着高跟鞋的左脚作武器,狠狠蹬向他腹部、胸部。她不断感觉到尖细的鞋跟刺入肉体的那种软囊囊的深陷感,也不断听见他发出的“咝——”“咝——”的痛苦呻吟。可是他不停,他的两手突然放过她挣扎扭动的大腿,朝她上半身扑过来。左手按住她的右手腕,右手如铁钳一般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的喉部一阵剧痛,陷入窒息和恐慌之中。她的脑子里此时突然来了个大反转,让她深度恐慌的大反转!他今天是要来硬的!他要杀人灭口!

可她连叫唤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了!她的喉咙被他那副铁钳子死死掐住,一切恐慌、求生、愤怒和仇恨都无声无息地憋在她的脑子里,眼看要归于模糊、黯淡和虚无 ……就像发动机缸体里的燃气被活塞压缩到了最底部,憋在她脑子里的那股气,陡然被求生的最后一念点燃,仿佛压缩燃气被火花塞点燃,瞬间,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量燃爆了!她唯一自由着的左手,本来抓住他正在掐脖子的右手腕,却难以撼动,不知受谁指使,突然朝他的面孔猛抓过去,带着护仔母兽的凶狠。她感到大拇指似乎抠进了一个软湿的洞眼里拔不出来,大概是鼻孔吧。其他四根手指痉挛着上爬,终于抠住了他的眼睛,于是下死劲抠进去,要把眼珠抠出来。她感到他的脸在后仰着,躲避着。她的喉部忽然轻松了一瞬,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从刚刚松开一点缝隙的嗓子眼里挤了出来:杀人啦!王凯歌杀人啦!那粗嘎怪异、恐怖到了慑魂夺魄的嚎叫声,随着解放河的哗哗水声,荡漾到无边的夜色之中。

她感到他震悚了一瞬,右手离开了喉咙,她刚要喊第二嗓,喉咙又被左手掐住,瞬间之后,她就感到一股尖锐的疼痛刺破腹部的皮肉,深入了身体,接着又是一下,又是一下,她瞬间黑晕过去 ……

是身体的猛烈撞击让她恢复了意识,她发现她已经滚落在地上了。胸腹部的剧痛让她蜷缩,又打开,又蜷缩,怎么都减轻不了那种从未经历过的剧痛。这剧痛让她窒息,而且绝望。她感到自己就像一条被打了农药的害虫一样,在进行最后几下蠕动。她快要散乱的目光暼见头部一侧有一个泛着金属亮光的扁盒子,她意识到那是她掉在地上的手机。她把左手从腹部拿开,手上粘糊糊的,她哆嗦着伸过手去,勉强把手机够到手里。她拼尽最后一口气,终于摸索着点开了屏幕,划开了屏保,点出了通话界面,上面的第一个既往通话是给张加森的。她哆索着手指把电话拨了出去。她听到那边一个似乎与她一样疲惫衰弱的声音:咋啦?

王凯歌杀人了。我快死了,就在解放河边,和平桥东边 ……

她陷入了一片意识模糊的黑暗之中,这黑暗中伴随始终的感觉就是腹部的疼痛。但是,像打了麻药似的,这疼痛不像初始那么剧烈了。此外就是悬浮在黑暗中的那个空荡荡的黑帽兜。还有耳边那若有若无的、一个女人的辩论声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道光亮,她微微睁开眼,似乎有一道亮光从地平线上掠过。接下去,她就感到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抱起来了。胳脯抱着她奔跑着,似乎还隐隐能听到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她在那双胳膊里被颠动着,摇荡着,甚至漂流着。身体有种奇怪的感觉,在表层的疼痛和晕厥之下,似乎潜藏着一丝回到婴儿期,在摇篮里被颠动着的,最简单的那种舒适感,她不禁睡过去了……

她的脑袋深陷在松软的枕头里,面色苍白,虚弱无力。应她的要求,他为她拉上了窗帘,只留下一本书宽的窄缝。早晨的金色阳光通过这道窄缝泄进来一缕,打在她右侧的墙上。室内的光线像南关教堂里一样黯淡而祥和。

他一直在盯着她,虽然她身受重伤。但不知为何,她那苍白虚弱的面孔,尤其是她那副因为身体虚弱而不再凌厉、亢奋甚至凶恶的眼神,此时就散发出一种女人的让人怜爱的气息。

“王凯歌……你们……抓了吗?”一句话被她拆成了三截才问完,中间夹着微弱的喘息。他感觉,刚才半小时笔录,已快要掏空她残存的精力。如果不是办案着急,他真不该来这里。

“已经……控制住了。”

他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希望能让她满意,而自己又不用说谎。说实在的,经历了前天那一夜,他已经不忍再像过去那样对付她了。接到她的电话时,凭声音他就听出,她受到了严重的侵害。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他就有点急了。尽管他已经连续几夜没睡好觉,但往常那种摊上额外工作的烦躁和厌倦,一点都没有滋生。他开着车在河边找人的时候,都有点急眼了。为了尽量靠近河滨观光带,他甚至野蛮地开着车下了十几级台阶。当他把她抱进车里,看着她鲜血淋漓的米黄色裙子居然还是第一次报案时的那一条,一股极度的辛酸瞬间涌上他的头脑,他产生了一种过了头的、要照顾她的冲动。本来应该把她放在后排座椅,可他担心她死在半路上,于是他把她蜷起来放在副驾驶位,让她的脑袋枕在自己怀里,就这么开着车在午夜的清冷大街上狂奔。期间,他忍不住看了她几次,每次都看见她睁着一双空茫的、生命力快要涣散的眼睛在凝视着自己。但就在那快要涣散掉的眼神儿里,他仍然看出了一丝信任和乞求。她在生命垂危的时刻,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乞求的是他。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对她起了一种神圣的责任感。

“控制?……关进监狱了?”她的眼神里不再有仇恨的光芒了,仇恨也是需要精力来支撑的。她的眼神里只有一种虚弱的乞求意味。

“暂时还没有,要经过很多调查和司法程序,才能到那一步。”

“你们……不是调查了吗……我亲眼看见……我亲自做证……还不行?”

他赶紧伸手悄悄地在刑警队小蒋的大腿上按了一把,免得他插嘴过早地暴露出什么。他不了解情况,路上那一两句介绍也给他讲不清楚。

“他这……应该属于……一级谋杀……跟了我大半夜。……他知道,有我在,没他的好日子过。……当天晚上,我刚刚给他老婆……揭露了他的那些恶心事……太恶心了……他就想要灭口了。”

小蒋似乎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抖了抖手里的笔录纸,带着刑警特有的不偏不倚客观冷静的眼神问道:我再确认一下,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从他手机屏的亮光认出他的?

他烧成灰 ……我都认识。

小蒋无奈地笑了笑,又问道:他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他在我面前 ……还有什么脸面……开口?……他就是想……一声不吭地弄死我……然后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下去……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好死不如……赖活着。

她给了他们一个凄凉的微笑。

她最后那句话,还有那凄凉的微笑,深深地把他震动了。连吴主任啥时候进来的他都没发觉。

他和小蒋临出门时,吴主任悄悄扯了一把他的袖子,努嘴暗示有话说。

他去跟她握了个手,把她苍白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并且用力握了一下,给了她一个坚强的眼色。但松手的时候,他发觉她的手指甲好像才剪过,心里一沉。

吴主任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手里反复搓弄着那个鼠标。半天才艰难地开了口:小张,不是我们不配合你们,也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这个病人情况太特殊。我们的意见是伤情基本稳定之后,还是尽快转安定医院。

他的心又一沉:怎么的?这里 ……情况严重吗?他手指在太阳穴处划着圈儿问道。

吴主任皱着眉头道:我虽然不是精神科的,但也知道点皮毛。目前看,起码是重度抑郁。而且根据你们的描述,双向障碍也不能排除。眼下刚手术过精力不济,等过段时间缓过来,躁的那方面可能就会表现出来。而且我跟你说 ……说到这里,吴主任把脑袋伸过来压低声音道:那个什么王凯歌,即便你们抓了,定罪了,也先不要跟她说。

为什么?他诧异地问。

因为我观察,她现在就等这个了,就靠这个活着了。如果王凯歌被抓了,而且定罪判刑的话。再往后 ……她活着也就没啥意思了。我是初步有这种感觉。等她能下地活动了,我还要安排护士盯着她的。

……有……那么严重吗?他故作轻松地哧笑了一声。其实心里一紧,更加沉重了。

吴主任见他不信,收回脸子作严肃状:这个,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安定医院说了才算。

他只得好言安抚吴主任几句,答应他们这方面也会好好配合医院,不给医院添麻烦,该转安定医院转安定医院。随后,他问了吴主任一个问题:你们手术前后,是不是给她剪指甲了?

吴主任虽然莫名其妙,但公安的事不想多问,就把当班护士叫来了。护士表示确实剪了指甲,因为手术后病人昏迷中间手乱抓,看她指甲挺长挺脏的,怕抓破哪里引起感染,就给她剪了。

他与小蒋对视了一眼,心里更沉重了。

这个剪下来的指甲 ……在哪里?他挤出点笑容,勉强问道。

护士有点莫名其妙:那就是,丢进垃圾筒了呗。

带我们去看看吧?他强作笑脸看着对方。

护士的嘴角和眼角都耷拉下来了,看了一眼吴主任。

吴主任皱眉笑道:去看看吧,人家公安办案的。

他们又回到病房里,李朝露面朝墙已睡过去了。护士朝床下那个垃圾筒指了一下:就这个。应该早就清理过了。

他却不肯轻易放过。朝护士那里要了一副医用橡胶手套戴上,又要了一张报纸,把那个垃圾筒里的东西倾巢翻倒在报纸上,把带着血污的棉纱、胶条、棉签等医用垃圾拨过来,拨过去,实在看不到一点指甲屑的痕迹。

他抬起脸,发现护士正耷拉着眼皮,鄙夷地望着他。

他把报纸里的垃圾倒进垃圾筐,边脱下手套扔进去,边望着护士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好意思,恶心着你啦。

层层叠叠的阴云布满了整个天空,一层漫过一层,仿佛凝固的岩浆。每一层的边缘处都呈现出渐深渐浓的灰黑色,一层压着一层,立体感极强。整个天空阴暗沉沉,仿佛由这凝固的、石质的波浪构成,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它不坍压向大地。快走到分局门口的时候,天空中有什么发作了。张加森抬眼一看,见闪电的紫色枝杈,像受惊的活物,在云层间乱窜。低下头走了两步,沉闷的雷声从头顶上辗压而过。

下午的专案会议,派出所这边只来了他一个。他料想到他会遭到围攻的。那场持续了一年的危机还没解除,另一场麻烦渐渐地要找上他了。他预感到,可能又会被拖进刑警队,这个好不容易才摆脱的噩梦。

好在这是一场公开的麻烦,不会像那场隐秘的危机,夜夜折磨人。他努力为自己寻找一丝有利因素。

果然,当有人提出该控制王凯歌时。谷文胜把他那阴森森的目光投向他脸上。他只瞟了一眼就躲向了一边。尽管躲向了一边,他却深知,那副阴森森的目光会咬紧他不放。他料到关于此案,谷文胜早做足了功课,心中早有定见。只不过他要逼他吐口而已。

“目前控制王凯歌,条件还不成熟。”他眼睛只盯着对面桌子的下沿,不看任何人。

“为什么?”谷文胜明知故问。

“受害人和王凯歌之间的矛盾,前期一直是派出所在调解。具体是我和梁剑。受害人有程度不明的精神病,比较偏执,报复心强。而且与王凯歌之间,恩怨矛盾很深。而且,而且最近演化得也比较激烈。所以,仅凭受害人一面之词……我的意见,要慎重。免得将来陷入被动。”

“那咋办呀?就不管了吗?”谷文胜模仿着受害人的语调,怪腔怪调的反问道。周围有人在窃笑。

“得查证,从现场……王凯歌的行踪……几个方面”他意识到,谷文胜这是在玩他,要让他当众展览他的愚蠢。

咋查呀?现场不是你第一个到的吗?

他强忍着没吭声。

我听说,受害人挠了嫌疑人的脸,指甲提取了吗?

他感到胸部憋气,脸上有种厚胀的麻木感。耳朵里又开始出现那种仿佛一只飞蛾在里面振翅挣扎的嗡鸣声。不知过了多久,仿佛隔着一层水膜,他听到自己那遥远而虚弱的声音:

手术之后,护士把指甲剪了。

我不管是谁剪的。我是问提取了没有?

脑子里有个声音想辩解,当时没时间问笔录,不知道受害人挠过嫌疑人。但谷文胜的声音立刻在脑子里响起来,你干多少年刑警了,这样的事还要问了笔录才能想到吗?他只能选择硬着头皮不吭声。

你干了多少年刑警了,这样的事想不到吗?

他心里一惊,觉得谷文胜仿佛钻进他的脑子里似的。他只得继续不吭声。

所以为啥要最少两人办案。一个想不到还有另一个呀。你为啥不报告?

当时 ……报告了王所长。其实当时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是在人进了手术室之后,才想起报告这回事的。

报告王所长?嗬嗬,你也是老刑警了,你觉得这事派出所消化得了吗?派出所能消化你拿走呀 ……

这个质问又戳着了他隐秘的痛处。当时他也犹豫过,但他实在不想跟刑警队再有任何接触。他抱着这样的念头,报告王所长,王所长会报告刑警队的。但他没想到当时已经凌晨 5时许了,离天亮没两个小时了。而王所长想的是,天亮了再说吧,人又没死,折腾啥呀……他闭上眼睛开始默默地搓脸。搓脸是一年多来的习惯性动作了,还有用水笼头浇头,因为睡眠差,靠这两个动作进行自欺欺人的所谓“提神”。而此时此刻,搓脸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可以稍稍把脸护着一点儿,其实也是自欺欺人。但他心里没有为自己辩解。没什么可辩解的。谷文胜掐问题掐得很准,一把就掐到要害处了。他知道为什么会犯那些错误,因为近来他脑子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自从停药之后,那些念头,那些仿佛被沉重的石板封压在地穴之中,还加上一道符咒的妖孽,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停药,就好像是揭去了石封上的符咒,他不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也许他该再去一趟安定医院,看看王大夫。也许,直接把药物恢复起来。管他什么副作用,管他几十年之后的事呢……

他忽然听到有人提到了派出所,他强迫自己把游离出去的思维拉回了现场。他听出,李章武在发牢骚。意思说,这就是典型的小事不作为,弄成了大事。如果当初不推诿,不扯皮,耐心细致地做好王凯歌、李朝露的矛盾化解工作,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恶性案件?他还提到了第一次调解失败后,把人推到仓房沟派出所的事 ……谷文胜把李章武打断了,没让他说下去。但他心里清楚,谷文胜并非为了给派出所或者给他留面子,谷文胜是为了避免先入为主。在这一点上,他还是很佩服谷文胜的。

他很想看谷文胜一眼,用眼神表示一下感恩。但他不敢,他到现在不敢与谷文胜长时间对视。他总觉他和谷文胜之间,其实是透明的,只不过大家都不挑破而已。

谷文胜开始分组、分工。他归李章武这一组,他负责与受害人联系的所有工作,包括收集和查实受害人所能提供的各种证据,包括那些不知散落人间何处的指甲屑。其他人负责围绕王凯歌展开调查。张红虎带一组人,负责调取监控和走访摸排。杨笊篱带一组负责情报资料收集研判,类似案件的比对串并。

张加森是带着小蒋和小孟去的医院。

临走的时候,李章武对两个年轻人道:你加森哥可是你们的大师哥,肚子里有招儿!你们好好学着点儿。李章武这是在帮他树威,消除专案会上的影响。他这是担心两个年轻人不服管,弄不好耽误正事。对他张加森,李章武是了解的。会上发牢骚,不过是为了把事儿多往他身上推一些。想到这一层,他感到饱受蹂躏的自尊心得到了一丝抚慰。打入谷底的自信心也渐渐回升了几分。

医院负责处理医疗废弃物的老韩带他们来到了住院部大楼。这住院部大楼是依坡而建的。他们从朝阳的正门绕到楼背后,其间一直在下坡。走到垃圾存放处,其实已经是大楼的负一层地下室了。在一处卷帘门拉起的房间前,老韩停下了脚步,扭过脸说道:就是这里了。他不知道老韩是不是在对他说话,他的左眼清清楚楚是在盯着他,可他的右眼却也清清楚楚地盯着另一个方向。对这种患有分开性斜视的人,张加森老是拿不准他们到底哪只眼珠算数。他看了看那个房间,因为背阴,房间里显得阴气森森。

老韩带他们进入房间,左眼看住他问道:你那个垃圾袋,是从哪里来的?手术室还是住院病房?

他和小蒋异口同声地回答。

他瞟了一眼老韩的右眼和小蒋的方位关系,立刻意识到:小蒋以为老韩是在看着他问话。

那就是生活垃圾了。老韩自言自语道。他的左眼看着最靠左的那只垃圾筒,下巴朝它点了点。

他刚要上前察看,却见小蒋已朝向右数第三只垃圾筒走去。

不是那个不是那个!老韩仿佛有些着急地喊叫起来。是这个!

他伸出手明确地朝最靠左的那只垃圾筒指去。他心里有底了,他是左眼算数。

小蒋朝老韩着意瞟了一眼,和小孟一起靠过来。老韩递给他们一团手套口罩。自己也带上了一副。

三人带好口罩手套,开始从垃圾筒里朝外拎塑料袋。拎出一只,就解开结扣,手伸进去仔细翻弄着,查看着。翻了几只口袋后,他们就发现,不把东西倒出来,显然是很容易遗漏的。他与老韩交涉了一番,答应查完清理干净。老韩从旁边的小套间里给他拿来了扫帚和簸箕。他们把每个塑料袋里的垃圾都摊开倒在地上,用手仔细地拨拉着、翻找着,看有没有指甲屑之类的东西。确定没有后,再把垃圾扫起来,倒进塑料袋。把塑料袋绑好口,放到另一边堆好。生活垃圾袋里,什么都有。除了医院里常见的带血渍的棉球、纱布条、胶带,什么果皮果核、残羹剩饭、烟头烟盒、各类塑料包装袋、湿囊囊的卫生纸团,简直形形色色、要啥有啥。经他们这孜孜不倦的翻腾,食物腐败味、酸臭味和种种说不上的怪味混合在一起,在他们面前暄腾起来。他偶然瞟了一眼小孟,只见他的眉头已经扭结在了一起。这个刚进刑警队,一上案子就侃侃而谈,急着想当福尔摩斯的小伙子。大概没想到他上的第一个重案侦查,就是从翻垃圾筒开始的。他又瞟了一眼老韩,心里咯噔一下,有几分诧异。他以为老韩早躲一边儿去了。不料老韩就这么不怕脏不怕累地半蹲在圈子外面,他的左眼专注地凝视着他们的垃圾分拣摊位,他的右眼则一直专注地凝视着那朝右数第三个垃圾筒。恍惚之间,张加森不禁起了一丝怀疑,他到底哪只眼算数?他为什么老盯着那右数第三个垃圾筒?

小孟忽然遭蛇咬似地,咝地一下,把抓在手里的一个卫生纸团丢在了地上,口中喃喃道:他妈的就有这号人!死到临头还不老实!

他循声望去,只见从湿囊囊的卫生纸团里摔脱出一物。仔细一看,是一只湿囊囊的安全套。

小蒋从口罩后面发出一声窃笑。小孟奓着两手,眉头紧蹙好像不想干了。

他默默地继续翻找,但三个小时后,他们把所有的垃圾袋翻了个遍,也没看见一粒指甲屑。

当他最后抬起头时,他望见老韩似笑非笑的眼珠,一只凝视着他们的摊位。一只凝视着那第三只垃圾筒。他忽起一念,指着那第三只筒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病理性垃圾。

什么是病理性垃圾?

就是 ……就是从人身上弄下来的……老韩的眼睛整齐划一地眨巴着,好像有点紧张。

人身上弄下来的 ……我们看看。

他狐疑地朝那个黄色的,上面还有三个圆圈组成的奇怪标记,写着 “医疗废物”的垃圾筒走去。小蒋见他一开始要察的对象引起了他的重视,也跟了上来。

这个就不看了吧 ……这都是从手术室来的。

老韩的眼睛眨动得更厉害了。

他还在考虑,小蒋已掀开盖,拿出一个黄色半透明的垃圾袋,他对着光略看了看,突然像烫着了似地扔进了垃圾筒。那一瞬间,他也看出来,里面好像是一只人手 ……

他给小蒋使个眼色让撤。转过脸,就看见老韩似笑非笑,左眼望着他。

找到李朝露的指甲屑,曾经是他残存在心里的最后一点指望。找到了,就可以弥补他那天夜里的低级过失,也是重大过失。因为,指甲屑里一旦提取到嫌疑人的皮屑、血渍或其他什么生物检材,对于嫌疑人认定或排除,以及将来上法院举证都有着重大意义。通过他对王凯歌的接触和了解,从经验和直觉出发,他感到王凯歌行凶的可能性极低。若贸然对他采取强制措施,将来可能会召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人家可是省农行的中层干部,也算是有头有脸有见识的人物。可是不采取措施,李朝露又一口咬定凶手就是王凯歌。拿什么有力的证据来说服她呢?一个认定自己亲眼所见的精神异常者?

他得先作个侦查实验。他请示了谷文胜后,让二中队的张红虎和与他脸形相似的一中队的李文浩协助实验。这天深夜,月黑无星。他开车带着李章武、小蒋、小孟、小金等几人一起来到了解放河旁边的滨河大道。他把车停在那天李朝露遇刺的那张休闲椅附近。下车来到椅子跟前坐下。他向 15米开外,林带边缘的另一处休闲椅望去。只见一个黑影已坐在那里。他掏出手电揿亮了两下。接着,他看见黑影面前升起一团淡蓝色的光晕。他知道,那个黑影不是张红虎就是李文浩。他在手机揿亮的一瞬间,借助那一团微弱的蓝光仔细辨认着。但那团蓝光太微弱了,虽然勉强能看清下巴,以及嘴唇、鼻尖、额头等几个高光点,但瞬息之间,无法整合判断出那张脸到底是张红虎还是李文浩。他觉得他的判断是对的。可是,想起李朝露那一口咬定的劲头,他又不踏实了。他于是耐下性子继续观察。他不亮手电,对方是不能停的。他绷大眼睛对那团蓝色光晕笼罩的脸仔细辨认,那张脸的轮廓终于被他整合出来了,是张红虎!他狐疑地向对方亮了一下手电,这表示他认定人是一号张红虎。对方回了两下手电,表示正确。他的心下沉了。他的判断被动摇了。难道,那个黑影真的是王凯歌?他又发信号让对方倒换,自己背过了身。但如此辨认了几轮,他基本都辨认出对方是谁。他坐在黑暗中想了又想。忽然想到,自己事先就知道那个黑影不是张红虎就是李文浩,二者必居其一。他在辨认的时候,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就会调出二人的脸相与现场黑影进行比对,这样判断力当然强了。他于是让小蒋和小孟先后进行辨认,他俩可不知道黑影是谁。结果,二人完全无法辨认黑影是谁,只在队里民警身上瞎蒙着。

他在黑暗中沉吟着、分析着。这个实验说明。如果辩认者心里有几个明确的比对目标,他的比中率就会很高。而一旦无明确目标相比对,仅靠那团微弱的蓝光,加上现场那段距离,几乎很难辨认出那张脸是谁。他仔细回忆李朝露的笔录,想起她说过,她正是在已经怀疑黑影是王凯歌的情况下,辨认出他的。因为她由夜市上揭发王凯歌的事,联想到王会跟踪报复她。

他把那两个黑影是张红虎和李文浩的事告诉小蒋和小孟,再做了两轮实验。果然二人辨认的正确率大幅提高,与他基本一致。可是,这能说明什么?这只能说明,如果那个黑影真的是王凯歌,而李朝露心中又有了王凯歌的情况下,她能轻松辨认出他。 ……然而,万一那个黑影压根与王凯歌无关呢?

反复思索之下,他灵机一动,以休息为名将蒋、孟二人支开。然后自己与小金将张红虎、李文浩二人调换,重复实验。结果蒋、孟二人还是不停地将他和小金辩认为张红虎、李文浩。而实际上,自己和小金,与张李二人的脸形差异都是比较大的。

这又说明什么?说明人一旦对目标有了一个初始认定,在看不清楚的情况下,他的脑子里会有某种机制,自动将不清晰的画面向自己那个初始认定进行修正。从而, “越看越像”。

在浓黑的夜色中,在不可名状的夜的微光之中,几个戴着黑帽兜的黑影在他的指挥下,按照事先约定的信号,鬼影幢幢,交替登场,做着一系列无声而诡异的动作,仿佛在上演一出荒诞恐怖剧。他一时间联想到,幸亏这是半夜三更河边无人,一旦不知情者撞见这一幕,也许会发生午夜狂奔和网上灵异事件 ……

他将实验结果向谷文胜进行了细致的汇报。谷文胜沉吟半晌道:有个故事叫 “质子疑邻”你听说过吗?

他茫然地摇摇头。

谷文胜道:从前有个人丢了把斧头。他怀疑是邻居偷的,就暗中观察邻居,觉得邻居一举一动、鬼鬼祟祟,咋看咋像个贼。过段时间,他进山发现是自己砍樵把斧头忘在了树下。回过头来再看邻居,觉得邻居一举一动都光明正大,根本不像贼。这就是心理学上讲的 “主观投射”。如果李朝露当时就怀疑黑影是王凯歌,在手机那点微光下,她必然会把他脑补成王凯歌?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他觉得完全有这种可能。

所以,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捅刀子的杂碎。否则,这个女人日后应付起来麻烦 ……靠你啦!

谷文胜貌似亲热地擂了他一拳,仿佛又把他当刑警队自家兄弟看待了。

连续几天一直忙于查案,张加森的脑子暂时被案子上的事占满了。但在分析案件的缝隙之间,却总有一丝丝担忧像阴雨天的关节炎似地,时隐时现地发作那么一阵。这就是对躺在医院的李朝露的担忧。尤其到了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担忧越发明显,简直是一种牵挂了,只不过他暂时还没意识到罢了。一些表层意识在伪装着这种掩在深层的牵挂。首先是谷文胜的那句话:靠你啦!还有跟着的那亲热的一拳。他明白,谷文胜的判断基本与他一致了。凶手不太可能是王凯歌。那么对她如何解释?如何使之信服?这的确是日后的大麻烦。一个偏执的女人一旦搅闹起来,何时是个尽头 ……这部分责任,到底属于刑警队,还是派出所?

他觉得必须及早地安抚好这个女人,把关系拉近,为将来的工作做好铺垫。而且不知为何,一想到安抚这个女人,他就有种本能的冲动,很愿意去做这件事。好像这件事把他某种久违的热情给唤醒了。他不由自主地回想与这个女人打交道的前前后后,一个女神,竟然沦落到眼下这种地步。她是怎么沦落的?她的今后,又该怎么办?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内心一种柔软的东西在复苏。本来死灰一般的心,仿佛在微风吹拂下,又迸出了几点火星,又有了一丝热乎气儿似的。他联想起给她母亲打电话的情景,为了不惊吓到对方,对她的伤情他有意轻描淡写。而对方呢,得知人没有生命危险后,竟然很快就松下来了。那种语气,当时他就感到十分诧异。她母亲现在一定已经在医院了吧。她没有提到父亲,似乎父亲早已与母亲离婚了。

当他来到外科 12-11病室门前时,眼前的一幕让他震住了:她正一手举着吊瓶,一手扶着墙艰难地向卫生间挪动着。不知是举吊瓶的动作还是什么动作牵拉着伤口了,她疼得眉峰耸立、咬牙切齿、满头细汗,嘴里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她的病号服只扣了最下边两个扣子,上边半敞着,整个胸腹部裹满了洁白的纱布。他的目光向下躲去,却遇到最更加触目惊心的一幕,她病号服裤裆的部位,赫然有一小片血渍……他的目光赶紧躲向一边,一种辛酸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化作一阵刺心的伤痛。他赶紧放下手里的水果,上前接过她举着的吊瓶,右手顺势搀住了她的左腋。

“哥,你来啦?”

她强笑着问了他一句。他搀着她慢慢往卫生间挪。虽然她很疼,笑是勉强的,但他能感觉到,她见了他很高兴。

“哥你等我一会儿”

卫生间的门关上后,她在里面嗡嗡地说。

他赶紧出门到 12楼的小卖部买了一包卫生巾,要了一个黑色塑料袋装好。拎着回到病房,卫生间里正好响起冲水声。他问了句好了吗,就打开门,把她又搀回到床上躺下。

得知她母亲还没有来时,他这回真的诧异了。他的诧异是双重的,一方面诧异于她母亲的表现,另一方面也诧异于她的表现。她好像对此也无所谓。刚才她说过一句:她把钱打我卡里了。现在不缺钱。

他想起她前一段那种女流浪汉似的生涯,内心震惊地想着,她母亲怎么会不来?是生活所迫没办法?还是冷血?难道她们母女关系有问题?

他禁不住偷眼瞟她,她正把剥下的桔瓣塞进嘴里,桔瓣的汁水从嘴角溢了出来。大约负痛,她也懒得伸手去擦一把。但仿佛感应到他在看她,忽然也向他瞟来一眼。目光相遇的一瞬,她嫣然一笑。这一笑,笑得很美,不像刚才是负痛强笑的。他的心弦被那一笑有力地拨动了,余音袅袅不绝。他终于忍不住地问了句:你妈 ……为啥没来?

她的眉头蹙紧了:哥,咱们说咱们的,不提这事好吗?顿了片刻又补了句:她工作很忙走不开。

他听出,最后那句话是打发人的。

这时,邻床那个遭车祸的中年妇女 “啧啧”了两声,摇着头道:这姑娘够坚强的。你这个当哥的,应该多来看看她啊!

他正尴尬,她已插嘴解释道:他不是我亲哥。是我的警察哥,帮我抓凶手的。他忙着呢。

她又转向他问道:咋样,王凯歌抓进去了吗?啥时候起诉?

他慌忙解释道:他一直在我们手里,哪儿也去不了你放心。

还在调查?她停止了咀嚼,眼睛狐疑地望着他。

还在调查 ……还缺一些……强有力的物证。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他一看是李章武的。接完电话,他就借机告辞,再谈下去他心知不好应付。

临走时,他握了一下她的手说:哥哥最近要忙这个案子,工作比较紧张 ……不过,一有时间我就来看你。记得给你妈打电话。眼下,你要照顾好自己。他把那个黑塑料袋交到她手里。

出门前,他仿佛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她一眼。只见她两手扯着那个黑塑料袋的口,两眼愣愣地望着他,眼中似有晶莹的光亮在闪动着。

他赶紧出了门,伸手捂了捂眼睛,把那种潮湿的酸涩捂回去了。

赶回刑警队后,他明白了李章武的意思。李的意思说,目前受害人这方面的线索已经查不出什么名堂了。张红虎那边看监控的任务量太大,他对那几个小年轻不放心。有几路监控小年轻们都看过了,没发现啥问题。张红虎的意思,让他再过一下。

他心里明白,年轻人的通病是毛燥。尤其是看监控这种活儿,那是极其折磨耐性的。一路监控几个小时,多少路加起来,就是几百个小时。发现可疑人物、车辆还要顺藤摸瓜地跟着往上游、往下游撸着看。有些关键处、看不清处,还要反复看,甚至一帧一帧地看。有时眼睛都看红了,酸涩难忍了,但还是一无所获。那时候,那种 “去他妈的!管他呢!”式的冲动,就会一波接一波涌上心头,直到把你最后一点决心和毅力冲溃……

而他在这方面的定力,刑警队是公认的。

他要了夜市的几路监控。他坐在那里,一直盯着电脑屏幕。下午和李朝露的见面,不知怎么的仿佛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似的。他感到精力恢复了一些,专注力也好了很多。

他不时地离座去水笼头上冲头。直到凌晨 2时许,他终于在XJ-0078探头的视频中注意到一个人。那个探头下方大约20米处,就是当时李朝露和蒋慰然谈话的火锅摊位。看到21时46分许,他发现有个人影从远处黑暗中慢慢走近探头范围内,走到街边,距离李蒋的摊位大约10余米,那人突然停下了。站了一会,即返身离去。

虽然街边食客们川流不息,但他敏感地意识到,此人的动作行为有些异常。当他站着时,他面朝着的正好是李蒋所在的摊位。他反复看了几遍,人影太远,太模糊。只能大概看清其所穿衣服的样式和颜色深浅,以及步态和身高。

他又调看了那人走去方向的 XJ-0079号探头,在21时48分许,看到此人由滨河路拐向了明德路。在拐弯处,此人已走到探头下很近的位置。他仔细辩认着此人脸部和身体特征,心跳渐渐加剧了。他想起明德路银行的门口有一个更清晰的探头。他赶紧找李章武要那一路的视频。

李章武也看出端倪,和他一起看这路视频。他内心暗暗祈祷,希望那个人不要中间拐弯。看到 21时55分许,终于看见那男子冲银行的那个高清探头走来。随着那人越走越近,他的心里越来越有底。但与此同时,一个思维的大反转却在心中掀起不小的波澜。他喃喃地说:他妈的,王凯歌……

市局的破案会战庆功大会,受表彰的当然九成都是刑侦部门。全市只有两个派出所受到表彰。福安路派出所是其中之一。特意表彰了两个破案成绩突出的派出所,市局用意很明显,虽然公安改革后派出所的职能主要是基础工作和人口管理,但派出所也不能把破案都推给刑警队,至少因果关系简单明确,就手可破的案件一定要破。该为破案提供的基础工作和情报信息一定要到位。

庆功晚宴本来也请了王所。但王所称孩子病了来不了。刘楚材就特意请示刑侦支队领导,把抓获二十年前越狱的毒贩和十八前杀人潜逃犯罪嫌疑人的李康和薛定武带上了。

其实王所是推故不来,参加这个庆功宴,他心里不舒服。不但所里、分局刑侦大队,甚至市局刑侦支队的领导都知道,福安路派出所的破案成绩,是刘楚材抓起来的。参加这个庆功宴,他只是刘楚材的陪衬,甚至就是晾他呢。刘楚材管不了那么多,他现在还没混到能做王所思想工作的程度。他只能步步为营地先实施好他的计划。一些想干事的年轻人开始往他跟前聚拢了,李康和薛定武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所里的风气渐渐开始扭转了。他在会上讲的话,在大部分人身上都开始见效了。但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一些老油条也向王所的身边聚拢得更紧密了。他老是担心,这会不会出什么妖蛾子?

分局刑警大队把张加森抽调到李朝露遇刺案的专案组里,就是个端倪。他听说,当时主管副局长把电话打给王所长的时候。王所长竟说,我这儿没问题。但队伍是刘教导员管着的,我跟他商量下,再给您回复 ……

他啥意思?领导要抽人,能不给吗?这不是挖坑吗?这不是显得他刘教导员一手遮天、飞扬跋扈吗?

紧跟着,王所长就在所务会上提出了这件事。而且貌似谦虚地让他来全权定夺。 “你是管队伍的嘛!你来定吧!”

他一听就明白了王所的弯弯绕。现在所里工作如此繁忙,抽人的事,谁答应谁就是吃里扒外,谁在所里就不是人了。像这种事,按惯例就是所长一锤定音的事儿,而且不要拿到公开场合,下面跟利害相关人说好就得了。他如今偏要拿到所务会上来个突然袭击,让他公开表态。他本想把球踢回去。但又考虑这么踢来踢去的,似乎两个人真有矛盾有嫌隙了,对长远不利。于是硬着头皮给大家讲明利害关系,领导要抽人自有领导的大局考虑,抽也得抽,不抽也得抽。当时就瞟见梁剑的脸色阴沉下来了。

果然,张加森抽走没两天,梁剑就苦着脸上门了。说是近期工作量太大,又是辖区的 “四知四清四掌握”,人口信息要全部重新核对修订一遍;又是流动人口要实现“当天落脚,当天登记”,所有房东要见面要敲打要想措施;又是“两会”期间的重点上访户盯死看牢。他一个人实在招架不住了……

他知道梁剑肯定是王所支过来的。心里有股邪火往上窜。但脸上只得隐忍着,一面好言安抚,耐心做思想工作。一面答应等案子搞得差不多了,就去刑警队把人要回来。梁剑说,那个案子与我们有球相干?其实森森只要把前期情况给他们交代完就完了,破案是他们的事。这又不是偷鸡摸狗,这是杀人啊,非要他妈的把我们的人绑上 ……

说到这里偷瞟他一眼,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咱们福安路派出所破案破出名气喽,以后怕是案子要找上门啊 ……

他一听对方开始阴阳怪气,打断话头道:这样吧,把所里看人的协警老杜调给你帮忙。你先克服一段时间。

不料梁剑不知好歹,竟说:老杜能帮上啥忙呀 ?斗大的字不识一箩……

那我给你去帮忙,行了吧?他把脸伸过去,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对方,这才把他镇住,慌忙摆手讪笑:那哪儿能啊 ……我克服,我克服。不过,刘导,您也别忘了,人该要回来要回来。

其实一开始他也猜测,刑警大队硬要把张加森拉进专案组,主要是为了对付那个女神经病李朝露。前期她的事还在派出所的时候,他就了解到,发展到后面,她只认张加森,别的警察一概不认。张加森这个所里的闷葫芦,为什么跟工作对象打交道的时候却能说会道,精明强干?怎么就偏偏是他被这个李朝露咬住了不撒嘴,这跟他的离婚有什么关系吗?他为什么不停地给董瑞姣拿钱?前两天听廖大白豁说,张加森发现了重大线索,在专案组里起着关键作用 ……这家伙到底是行还是不行?为什么被踢出刑警队?

眼瞅着一旁的谷文胜喝得脸红脖子粗,话像水龙头滑丝似的滔滔不绝往出流。他借着敬酒与他搭上了腔:谷大队,你们那个女神经病的案子,进展怎么样啊?

谷文胜红着眼圈道:正在,积极拓展!

我们那个张加森,表现怎么样?

不错!发现了重大线索。

……你看,都做出额外贡献啦。本来我们的人主要负责给你们交接前期的情况。现在交接肯定是交接完了,又帮你们发现重大线索了。他呢,本职岗位都荒了。典型的“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嘛!你看,是不是该叫他回所里啦?

——那不行那不行!张加森现在是这个案子的核心人物,起关键作用的!

不就是应付个神经病嘛,你队里还缺这号人才?

——那不是那不是,你小看他了。

照你说,张加森是个人才喽?那你当初把人家踢出来干嘛?他眯着眼睛盯住谷文胜的眼睛。

谷文胜猛地呛了一口茶水,嘴大眼小,满脸皱褶地剧烈咳呛起来。咳呛毕,两眼泪水地盯住前方楞了几秒钟,才回过来看他,说:谁说我把他踢出去啦?

这一顿剧烈的咳呛,把该遮掩的都遮掩过去了,他真看不出什么。只好接着问:那他怎么离开刑警队了?

是他自己打报告要走啊。

他干的好好的,为啥突然要离开?

那我咋知道呢?我又不像你,带队伍的,别人的心思挖地三尺也要搞他个一清二楚。谷文胜脸上的酡红色已褪去了一半,说话也心不在焉了,眼珠转来转去,显然对这话题有点厌烦了。

他听出对方说话开始夹枪带棒了,就不再吭声了。他瞄见对面廖大白豁正端着杯酒,跟人指天划地说得口滑,杯子里的酒随着他的比划颤颤地往外洒,洒得只剩一半。他朝右手一瞄,谷文胜也被别人截住敬酒。

他悄悄倒下一杯酒朝廖大白豁靠过去。

顶头上司没来,再加上起码半斤酒已下肚。廖大白豁今天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按照他的观点,董瑞姣跟张加森拜拜是早晚的。 “你只要看看两个人的长相就懂了。”

按照廖大白豁描述,董瑞姣刚开始还能守得住。可是随着日月流逝,城里人也做稳了,要求就高了,心理就失衡了,看张加森也就越看越不入眼了。后来就跟社区主任刘界雄明铺暗盖了。

“张加森那也是刑警队出身,眼里能揉砂吗?后来就搞了个捉奸成双。听说还搞得对方挺难受那种。”

“后来呢,就离婚啦?”他心里想知道的是,既然错在董瑞姣,怎么会有那些赔偿?只是嘴上不便透露他那些私底下搞的调查。

“没离。听说张加森是不想离,他离了不好续。但是,‘7·12’案件之后,两个人还是离了。”

“‘7·12’案件?跟这个案件有啥关系吗?”他隐约记得,他听到过一次这个案件,也是在调查张加森的时候。

“那倒没啥关系。”

“那你咋说‘7·12’案件之后就离了,搞得好像有关系似的。”

廖大白豁也翻着眼睛茫然地沉思了一番,道:就是哎!我跟别人说他离婚的事时,好像都是这么说的。按说也没啥关系呀。案子是 7月,他离婚是8月或9月吧。可能就是,就是觉得,不知道是因为案子,还是因为离婚,反正就从那段时间开始,这货挺不开心,挺闷,不爱吭声了。”

……他长长地“噢——”了一声,对张加森的调查,他突然觉得有了一个新的方向,仿佛有点透亮了。

李朝露遇刺的当天夜里,王凯歌曾出现在夜市,离两个女人扯皮的摊位不足 20米远。貌似观望一阵后离去。他为什么出现在夜市?又为什么悄然离去?他随后去了哪里?事实似乎渐渐地向李朝露的说法靠拢。

专案组调整方向,加大了对王凯歌、蒋慰然夫妇的调查力度。首先发现当夜 21时15分许,蒋慰然给王凯歌发了一条短信。调取农业银行大门处的监控发现,21时20分许,王凯歌步出大门,在街边打车离去。而夜市监控显示21时46分许王凯歌出现在夜市。从时间上可以推断,他应该打车直奔了夜市。

然而,王凯歌离开明德路银行后,便右拐进入了一条叫启阳路的小巷子。这条小巷子里没有监控探头。王凯歌就此失去了踪影。

而夜市的监控视频显示,蒋慰然离去后,李朝露一直在该摊位酗酒,直到次日凌晨 1时30分许,才被摊主赶走。她脚步踉跄地向夜市东头走去。东头没有监控。但侦查员发现,启阳巷呈n字形,一头从明德路银行入,另一头从夜市东头出。

侦查员调取了王凯歌、蒋慰然的居住地泰祥小区大门的监控。发现蒋慰然于当夜 23时55分许进入小区大门,而从当夜直到第二天下午19时20分之前,再也没有王凯歌进入小区的记录。其间,蒋慰然主叫王凯歌电话共8次,前两次通话时长分别为2分30秒,15分30秒。后6次没打通。

王凯歌离开夜市后究竟去了哪里?蒋慰然的短信里说了什么?他们的通话内容又是什么?

专案组经反复研究后,决定正面接触王凯歌、蒋慰然夫妇。

张红虎一组负责与蒋慰然谈话。按照事先分析,蒋慰然参与案件的可能性不大。加之作案者假如是王凯歌,他也是单独的、未经事先预谋的作案。通过外围调查王凯歌与蒋慰然的恋爱婚姻史,感觉二人关系并不很深厚。即便真是王凯歌作案,蒋很可能一无所知。张红虎据此制定了谈话策略,来他个云山雾罩,浑水摸鱼。也就是说,谈话中不妨让蒋误认为还是为王凯歌和李朝露之间的情感纠葛,解除她的心理戒备,促使她打开话匣子。然后见缝插针问出王凯歌当夜的行踪。为此,张红虎事先在张加森那里做足了功课,把王凯歌、李朝露和蒋慰然之间的纠葛了解得一清二楚。本来张红虎还想让张加森主问。但谷文胜已安排他主问王凯歌,为了防止二人串供,谷文胜要求二人背靠背同时问话。张加森分身无术。

问话一开始,张红虎就假意抛出了福安路派出所民警的身份。蒋慰然表现得有些紧张,谁问话,眼睛就紧盯着谁。不停地追着问她咋啦?她有啥事?后来一听问的是那天夜里的事,她就开始放松了。不再追着问她有什么事。坦然承认是和小三作斗争了。并且雄纠纠地反问,与小三作斗争犯法吗?张红虎看她果然入毂,就开始云山雾罩,见缝插针说了几句蒋慰然爱听的话,取得了她的初步信任。然后说人家找的不是她的麻烦,人家找的是王凯歌的麻烦。他们也是为了把这事尽量摆平,找她来了解情况。又颇为体贴地问她,摊上这么档子恶心事,当天夜里咋跟王凯歌交涉的?

当天夜里?当天夜里我连他人都没见到!提起这事,蒋慰然如同被揭了赖疮疤一般,余痛未消,怒气冲冲。

当时我就给他发了短信,让他到夜市来吃饭。其实我是让他来跟那个神经病当面对质的,人家可把他说得臭不可闻了 !没想到他一夜都没露面。

晚上都没回家?

一晚上没回。

那他去哪儿了?

他说他在单位加班。

张红虎望着蒋慰然会心一笑 ,道:听意思,你不大相信啊。

蒋慰然看着张红虎迟疑了片刻,但张红虎营造的那种体己话的氛围已经把她裹胁了。她不由自主道:开始我是不大相信。我就跟他们于主任打电话,于主任不知道加班的事。我又给他打电话,他就在电话里跟我解释。我不行,我说你今天晚上就是请假也得回来,我有话跟你讲。他就低声下气求我了,说是今天的事情特别重要,绝对不能请假。请假就把领导得罪深了。他这么一说,我也有点犹豫。毕竟我也不大相信那个神经病。就把电话挂了。过了两分钟,于主任打电话说是加班的事是另一个副行长安排的,是个很重要、很突然的会,晚上回不去。这事她事先也不知道。让我理解他,理解单位。我当时理解了。但放下电话,我总觉得不对劲儿,被他们套路了。我越想越气,想去单位找他。又害怕万一真在加班,让其他同事看到,大家脸上不好看。就不停地给他打电话,但电话一直关机。

蒋慰然所讲的情况,与前期侦查情况基本一致。她没有说谎。看来,王凯歌当夜行踪她并不知情。

王凯歌这一路,由张加森主问。

二人已是老熟人了,程序化的那一套已经没有必要了。但张加森没急着开口,而是眯缝着眼睛,阴阴地盯着王凯歌不放松。假如真是王干的,他这一招就是要让对方先在心里没底儿,搞不清警方到底了解他多少底细。他搞不清、没底,脑子就会乱。脑子一乱,就容易出破绽。一出破绽,防线就会攻破。

只见王凯歌坐在椅子上,两条腿控制不住地夹动着。上半身紧绷绷地耸立着,与椅子背毫不沾边。别人没看他,只有张加森在看他,他不得不偶然与张加森对视一下。可张加森那阴森森的目光,让他一触即溃。他的眼神因此而飘忽不定,有种无处安放的尴尬。

看着把他吊得差不多了,张加森突然问道:你的老熟人,你最近没见吗?

王凯歌一愣,连说:没见没见!

看样子,他心里清楚着呢!

敲边鼓的李章武立刻拔高声调道:老熟人谁呀?!你就没见没见的!

王凯歌恍然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停顿一下,索性道:你们找我还有谁呀?不就李朝露嘛!

你真没见?你可想清楚。张加森话里暗加几分力道。

真没见。上次你们调解过后,效果还挺好。她再没找我。

她没找你,不见得不找别人呀。你也不见得不找她呀。

我找她?我找她干吗?我们的事,张警官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回又想找我啥麻烦?你们可要保护我的合法权益啊 ……

王凯歌没有咄咄逼人地问他有啥事,为啥找他。而是处于一种过度明显的防御状态。这让张加森越发怀疑他真的有事。但他又在心里提醒自己,王凯歌已经被李朝露缠怕了。他天天惦记着她,防御着跟她有关的一切,也属正常。

10月8日晚上,你在哪里?

王凯歌貌似茫然地想了半晌,才说:那天晚上,我好像在单位加了个通宵班儿。

那个刻骨铭心的晚上过去了不到一周,他需要想吗?他是在装。

你跟谁一块加班儿呢?

我一个人,这事我老婆知道,不信你们问她。

你一个人?你为啥事加班的?哪个领导安排你加班的?你加班你们于主任知道不?这我们都要查证的,不要以为你随便说个啥就能把人糊弄了

一听要找单位,王凯歌木了。愣怔了片刻,忽然满脸痛苦、皱纹紧蹙地喊起来:你们到底要干啥?我咋啦?你们就听那个神经病的指挥!要把我往死里整吗?!

你咋啦你心里清楚。现在我们是给你机会,让你把事情主动说清楚。你也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政策,我们就不用给你交代了吧。你好好惦量惦量 ……

王凯歌耷拉下脑袋,唉声叹气一番后,猛地抬起头道:好吧,我都说了。刚才我是怕我老婆知道,没说实话,你们一定会找我老婆的对吧。那天晚上,我接到老婆短信,让我到夜市找她吃饭。结果走到夜市,我发现她和李朝露在一个火锅摊位上面对面坐着。我知道不妙。李朝露找麻烦找到我老婆那里了。我怕当场扯不清,那个神经病女人,你也是知道的。我就没敢过去,我在夜市附近转了转,晚上也没敢回家。回家,肯定是一场大吵。我最近工作任务特别重,本来就压力大。一晚上不睡觉,第二天我没办法。我就考虑先到一个朋友家躲躲,等第二天她冷静了再说。所以,我后来就打了辆车到刘启文家去了。

你在哪儿打的车?张加森两眼紧盯着王凯歌。

在启阳巷。

你朋友家在哪儿?

就在建设路上,电业局家属院 C座。

张加森两眼阴阴地盯着王凯歌。启阳巷里没有视频监控。如果他在那里面打车离开,自然就在监控系统消声匿迹了。这倒也能自圆其说。眼前的王凯歌,此时倒坦然地与他对视起来,不躲不闪的。眼中一副既无奈又委屈的神情。细看起来,似乎隐隐还有几分死驴不怕狼啃, “你能把我咋滴”的架式。难道他说的都是实情?如果他还打的有埋伏,那可真有几分老油条的功底了。张加森一时也拿不准,看着他那副软弱之下暗藏无赖的架式。他一时想起了以前审讯生涯中特难对付的几个滚刀肉。

你说的,我们都要查证的。你已经撒过一次谎了。如果你再撒谎,我们可就不是传唤这么简单了。你也是个国家干部,有身份的人,你惦量清楚!说到最后,张加森的目光从眯缝的细眼里射在王凯歌脸上,像薄薄的刀片一样在他脸上划来划去。

我拿脑袋担保!

王凯歌硬挺着说了句硬梆话。

张加森等侦查员随后找了电业局职工刘启文。刘启文夫妇都证明, 8日晚约22时许,王凯歌确实以家庭矛盾为由到他家投宿。刘启文跟王凯歌是发小,关系一直很铁。侦查员调取电业局家属院大门口的监控视频,发现王凯歌确实于8日晚22时20分许进入电业局家属院。

张加森、张红虎向专案组汇报了对王凯歌夫妇的调查情况。经大家分析,认为彼此互能映证,而且有电业局家属院的监控视频相映证。

看来,王凯歌基本能够排除嫌疑。

然而,仅过一天。事情就节外生枝。刘启文的老婆孟棠华忽然给张加森打电话。先是弯弯绕绕地问了半天关于证人责任方面的话。张加森预感到有蹊跷,故意说了几句重话。孟棠华果然扛不住,说是碍于朋友面子。一开始没有说。王凯歌那天晚上虽然投宿她家。但他半夜就出去了,第二天给他们说他早晨有急事没好意思打扰他们夫妇,悄悄走的。其实当天夜里,她因为家里来了外人也睡得不踏实。王凯歌出门时她迷迷糊糊中察觉到了,看了下手机,记得是 9日凌晨1时许,而不是早晨。当时以为他心烦出去散心。但警察上门了她有点害怕了,最后还是决定把实情告诉警察。

张加森心中陡地一紧,他妈的,果然是个老油条!他迅速汇报谷文胜,要求加大对王凯歌的监控力度,防其外逃。同时带侦查员到刘启文家核对情况。再次调取了小区监控视频,果然发现王凯歌于 9日凌晨1时03分许,从小区大门出去了,而且没有回来的记录!

张加森回到警队后,越想越觉得不对,看来,对王凯歌这个人的前期分析可能有误。此人不像一个胆小怕事,前怕狼后怕虎的知识分子,得深入查证一下。这一深入查证,发现王凯歌两年前因嫖娼被派出所处理过。后来找关系把相关记录从网上抹掉了。

同时监控组传来消息,王凯歌在照常上班,并无外逃等可疑迹象。

专案组综合各种情况研判分析后,决定对王凯歌实行 24小时监控,包括通讯手段的监控。监控组由张加森负责。

张加森步入那个黑洞洞的隧道,顿时感觉周围凉气森森。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感觉一度十分肯定。他绞尽脑汁地回忆,他何时来过这里?可记忆一片混沌,除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打捞不出任何具体的事情。只有那种极为熟悉的屈辱、愤怒和不知拿后半辈子咋办的绝望感 ……他本能地想止步,想坐在地上休息。可是,一种愤怒和屈辱推着他向前走,他根本停不下来。他似乎预感到前面的那个转弯,预感到那个光亮向四周溢散的洞口就要出现的前方。果然,那个n形的洞口就出现了,那个黑色的剪影也出现了。剪影像拙劣的皮影戏似地动作着,正迎面向他走来。他一时间有点恍惚,因为他突然觉得,无法判断那个剪影是向他走来,还背他远去……

他就是这一刻被对讲机吵醒的,那个粗嘎的嗓音在对讲机里不停嘴地叫唤着 “收到回答!收到回答!”

他拿起对讲机疲惫地答应了一声 “收到!”,同时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王凯歌跟单位请假了,说要出去办事。车号是××—×××××。你马上到大门口,技侦的小胡接你,你两个跟上!”

张加森从值班室的床上爬起来,把枪带上肩背好,拿起对讲机。边揉着酸涩的眼睛,边出门朝楼下跑去。

小胡的车已经等在刑警队大门口。张加森边拉开车门钻进车内,边戴上黑镜。他拿过 GPS定位的“后台”,对小胡说:如果要出车跟的话,你上一下。这家伙认识我。小胡答应了一声。张加森看了看“后台”的屏幕,让朝民主路方向开。

张加森望着窗外,窗外车水马龙,小胡在车流中灵活地穿梭着。他的脑子有点木愣,还没有从那个梦境中解脱出来。他又开始作那个梦了。一种似乎埋葬多年的恐慌在心底深处蠢蠢欲动,令人有种僵尸正在墓穴里复活的恐怖。他掏出随身备的湿纸巾袋,抽出一张慢慢抹脸,一种清凉的感觉从脸部的皮肤稍稍渗入头脑中去。他感觉头脑略略清醒了一点,精神也稍稍振作了一点,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当下。

小胡的车辆依然在密集的车流中闪转腾挪,超车的时候,甚至迫得邻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看来,小伙子对自己的驾驶技术极端自信。他本想让他开慢点,但话到嘴边又懒得开口了。他觉得他得把力气留着对付后面的事情,此刻他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

他们已行驶到民主路东头。他低头看了看 “后台”的屏幕,与对方车辆已十分接近。前方十字路口亮红灯,三个车道上的车辆次第停车。他的目光在停着的三溜车辆之间搜寻着。忽然,视野左侧,左转弯道上的一辆丰田凯美瑞引起他的注意,能看见的几位车号都与目标车辆相符。他紧盯着这辆黑色的丰田凯美瑞,左转弯灯一绿,它就来了个调头。一瞬间,他看清了,正是王凯歌的车!他们的车在与之相邻的直行道上,他让小胡赶紧变道,插进去。可人家不让插,一辆挨着一辆走,嘴巴追着屁股亲。他妈的!他暗自咒骂着。一边扭回头看着那辆渐渐远去的凯美瑞。幸亏左转弯灯短。左道的车停了,直行车放行。小胡一过停车线,猛一把方向向左调头。他盯着那辆凯美瑞,离他们有5、60米远,剧烈的转弯把他的身体甩向右侧,挤压在右车门上。就在小胡边提速边变道时,他感到车辆右后侧部位传来轻轻一震。他妈的剐蹭!

后车司机赶上来骂骂咧咧,小胡只得听着,他这是百分百地违犯交规。小胡在应付着说好话,掏钱。他坐在副驾驶没下车。眼睛紧盯着凯美瑞。凯美瑞亮起了右侧方向灯,前方右转就是健康路,健康路向西不远就是十字口。他的心悬起来。

小胡还在往对方手里塞钱,对方不接,说他刚买的奔驰,这点钱刮腻子都不够 ……

忽然,他发现凯美瑞减速靠向路边,最后竟驶进路边小停车场。他长舒了一口气。然而,紧接着发生的一幕却又让他的心悬起来。只见王凯歌钻出车门后,显然是被小胡这边的吵闹声吸引,竟调头朝他们望过来。他先是低下头,然后意识到他戴着墨镜,而且坐在车里。他抬头向左侧望去,只见小胡还捏着钱与那个不饶爷的孙子死缠烂打着。他又转向右侧,王凯歌还像个闲得没事儿的看官似的,站在那个停车场门口朝他们这里凝神观望。距离大概只有 40多米。他真的在看热闹?他有这个心情吗?还是他发现了什么……

他心有点紧,小胡还在与司机纠缠,而且拿出了警官证,说他在办案,什么妨碍公务之类的屁话也脱口而出。他们这些搞技侦的天天龟缩在阴暗角落偷听偷看,不懂社会。果然,他的警官证,还有 “妨碍公务”之类的屁话恰恰搔到了司机的痒处,只见他眼珠发亮、亢奋发作,脖子一梗一梗地冲小胡叫唤起来:哎哟——就你有公务?!别个就不兴有个公务啦?!我大型国企要赚钱养活政府的!我就不是公务啦?!满大街办公务的,都像你警察这么横冲直撞,社会还不乱啦?!这交通规则是你警察定的吧,你是咋个遵守的……小胡开始退缩着往他这里瞟。他一阵烦躁,边挤向司机位,边瞟了一眼远处的王凯歌,他仍然专注地盯着这里。

他放下玻璃,左手伸出车窗,朝司机 “哎!”了一声。手里捏着一沓钞票。用墨镜盯着对方。对方先是愣了一会,他保持不动,一声不吭地望着对方。对方看了小胡一眼,悻悻地拿过小胡手里的钱,又拿过他手里的钱,走了。

他缩回自己座位。小胡气哼哼地坐回驾驶室,骂了两句。见他一声不吭地望着前方,也住嘴望过去。

王凯歌最后看了他们车一眼,转身离去。

以后别动不动就掏警官证,这是跟踪。然后示意小胡朝前开。

他们的车减速开过小停车场。他紧盯着路边,接下去是一家工商银行、三家手机店、一家肯德鸡店。王凯歌进了哪里?他要干什么?刚才因为林带遮掩没看清。据农业银行内保人员反映,王凯歌这趟假请得挺蹊跷的,本来单位事儿挺多。

如果把车停路边观察,太显眼。刚才已经显眼了一把了,还不知是否引起对方注意。他跟小胡换了衬衫,把黑镜摘给他,让他小心从事。

小胡下车朝工商银行踅过去。他开车继续朝前,在第一个路口调头,把车开进对面林带后辅道隐藏。

过了片刻,他看见王凯歌从工商银行大门出来,慢慢朝小停车场走去,接着小胡也从银行出来。

咋样?他没注意你吧。

他去银行干吗?

取钱,是在柜台上办的。

柜台上取钱,那可都是大额的。他想干吗?跑路?他心里暗暗分析着,嘴里让小胡赶紧跟上。他们迅速朝刚才调头的路口奔去。经过小停车场时,他瞥见王凯歌的车已经朝停车场出口滑过去 ……

穿过民主路,右拐驶上建设路,遇十字,再左拐驶上正义路 ……此时他们的车不敢跟太近,但也不敢太远。小胡的分寸很难把握,一遇到插进来的车,嘴里就发出咬牙切齿的咒骂。他点燃一支烟塞进小胡嘴里,将烦人的咒骂声堵死,又拍了拍他肩膀,小胡才略略放松下来。

他渐渐看出,王凯歌的车一直在朝西郊开。国道 ×××线的入口就在那里。难道这货真要跑路?!他盯了下油量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给谷文胜汇报。就在这时,他远远看见,王凯歌的车减速灯亮了,开始靠向路边。

小胡也减速,二人边让车滑行,边迅速观望着王凯歌的动静和周围的态势。

这里是城边上的一块邋遢角落。马路对面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楼房一律是灰扑扑的水泥色。围住小区的铁栅栏已经油漆剥落了,锈迹斑斑。马路这一侧呢,是高耸的烟囱,林立的、粗大的圆柱形建筑和旁边高塔上仿佛巨人肚肠一样流挂下来的管道,以及一截像梯子一样斜搭在圆柱形建筑上的上料甬道。他看出这是一家水泥厂。脑子里仿佛有个什么记忆被触动了一下。

此时,小胡把车停在厂区大门东侧的路边上,就嵌在那几辆来厂办事的车辆空档中间。他一直盯着王凯歌的车,只见王凯歌把车驶过厂区大门,滑到大门西侧的路边林带里停下。下车后,横过马路,人就钻进了马路对面的林带里。他始终紧盯着那片林带,王凯歌的身影时隐时现。应该在林带里时常停顿。不知在搞啥。终于,他从林带尽头显了真身,混到小区右侧那一小片市场中间。那里杂乱地分布着水果车、蔬菜摊、铁皮房餐厅、自行车修理摊位。只见他慢慢踅到一处棋摊跟前,从旁边的冷饮摊上拿了一瓶饮料,要了个小马扎,坐在了棋摊的旁边。

这货到底要干啥?从繁忙的单位请了假,到银行提了款,就为了溜搭到这荒郊野外来看棋?张加森和小胡都懵了,百思不得其解。小胡嘴里困惑地嘟囔着、分析着,却分析不出个所以然。张加森不吭声,一直专注地盯着远处观棋不语真君子的王凯歌。渐渐他看出,王凯歌观棋是假,观人是真!只要小区门口有人员进出,他立刻抬起头朝进出人员观望着。他在干嘛?他要找谁?

水泥厂两个字一下又跳进脑海,迅速检索着记忆深处的相似信息,终于勾出了刚才已快要突破进意识层面的那点记忆:李朝露的租住地!他掏出手机给梁剑打电话,让他查询李朝露的暂住信息。梁剑的答复正是西山路 ××号,水泥厂家属院××栋××号。

他妈的!这货看样子是在蹲坑守候,守的是谁?只能是李朝露!

李朝露在医院躺着,他在这里守什么?他与小胡迅速地分析起来。分析来分析去,只有一个结果,说明他对李朝露遇刺毫不知情。因为警察找他们夫妻谈话,谈话又云山雾罩不露底,他们于是猜想李朝露出了什么麻烦。但他又不想与李朝露联系,于是想出这个蹲坑守候的笨办法。想偷窥李朝露是否一切正常,以此判断李朝露想找哪个方面的麻烦。

他又给市局情报作战平台打电话,让查询王凯歌的银行交易记录。发现王凯歌提取了 20万元现金。

这时,夕阳西下。下班高峰已过,见不到人往小区里走了。王凯歌仿佛也不耐烦了,连续看了几次表后。终于慢慢踅进林带里。片刻,他的车发动起来,调头向东,朝进城方向驶去。

张加森和小胡也随即跟上。小胡问下步咋办。他苦苦地思索着:难道王凯歌对李朝露遇刺真的毫不知情?可他总觉得这个结论下得太轻易了!似乎有很多地方不对劲儿。他慢慢回想着、分析着,如果与案子无关,他为何隐瞒半夜出门的事?他到底去了哪里?这个王凯歌,随着打交道的深入,显得越来越鬼。

他不由得问小胡,他们为何确定不了王凯歌当天半夜离开电业局家属院的行踪。小胡说,因为王凯歌半夜出门时,把手机落在了刘启文家里。他是第二天才到刘家要回的。所以从技侦上看,手机一直在电业局家属院没离开。但视频反映出,王凯歌离开了小区。

他妈的,又是一处巧合,又是一处诡密!为什么所有的诡密和巧合,仿佛都在掩盖他半夜外出的那段行踪?他们会不会一直在被他耍着?

这时,王凯歌的车又靠边停了。这回是停在了中山路的美美大厦。经过跟踪,发现他在珠宝柜台购了物。

他的行踪在张加森看来,越来越诡异。中午在银行提取 20万元现金是要干什么?难道就为了购买珠宝?刷卡不行吗?突然提取这么大额现金,肯定有大事要办。但为什么不办了,而是突然跑到李朝露的小区门口去蹲守一下午?这后一个动作,越看越像是临时加上去的,甚至就是表演给他们看的!他又联想到在民主路东头的那场剐蹭,联想到王凯歌那一场警觉专注的观望,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

他把他的分析给小胡半吐半藏地讲了讲。之所以半吐半藏,是因为他也没把握,觉得这未免把王凯歌、把整个事情想得太复杂了。近来,各路遭际涌在他的头脑中,还有夜里沉渣泛起的失眠,搞得他脑子里经常很恍惚、甚至很乱。有时觉得自己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

果然,小胡觉得他想得太多。如果他的想法成立,那王凯歌也未免太精了、太油了,这剧情也太过戏剧化,简直要赶上设计过度的谍战片了。小胡说他怀疑心太强,过度的怀疑,只会影响正常的判断力。但小胡还是同意了他晚上继续到王凯歌的小区实施监控的要求。

张加森又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已经凉了,不再有热烫时的那股醇香。其实他也知道,他的神经系统正处于历史上最脆弱的状态,咖啡因只会加重对他神经系统的侵害。但此时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只要提神。

他端起望远镜向对面那座楼望过去。他的手在轻微地打颤。这种控制不住的打颤究竟起于何时,他记不得了。能不能恢复正常,他也不知道。他早就不想这件事了。但此时这件事却不能不让他发烦,因为尽管是轻微的打颤,但长焦镜筒里拉近了的景物,就会产生剧烈的晃动。他不得不趴下身子,高撅着屁股,把两个胳膊肘牢牢地支在那个低矮的窗台上。镜筒里的景物终于不再晃动了。他慢慢地移动着镜筒,终于重新搜索到了位于一楼的那个两侧垂着朱红色窗帘的窗户。

室内未开顶灯,但充盈着一种淡绿色的光。这淡绿色的光来自于沙发一侧的那个鱼缸。随着鱼缸水面的粼粼波动,淡绿色的光波也在对面墙壁上漾动着。王凯歌的身影就映衬在鱼缸的前面,黑色剪影状。如果不是他嘴前面时不时红亮一下的烟头,端起杯子往嘴里倒啤酒的动作,以及不时地叉开五指从前往后梳理头发的动作,你真的会以为这个男人正在享受一个安详之夜呢。

不知怎么,张加森的思想就走神儿了,注意力被王凯歌身后的那个淡绿色的鱼缸所吸引。看不大清楚,但感觉鱼缸里装着一个小小的山村,有竹林、有青草地、有山石,有枯藤老树、小桥流水 ……张加森的心里涌上了一阵遥远的渴求,但立刻被一阵怅惘、甚至是酸楚所代替……安详,遥不可及的安祥,什么时候才能降临?……小胡轻微的呼噜声透过耳机传入他耳中。他直起身子,半跪在沙发上,活动着酸疼的脖颈和腰身。忽然,耳机中传来拨号声。他赶紧趴下身子重新举起望远镜,迅速锁定那扇窗户,果然,是王凯歌在拨打手机。这是第几回了,第七回?第八回?她会不会接?他的心又提起来。

你让不让人睡觉?!

电话终于被接起了,一个严厉的女声在说话。

……能不能来一下,就一晚上。我……快崩溃了。

你崩溃是罪有应得!你想让我殉葬吗?做梦吧你!

喀嗒一下,电话压掉了。

他的心一沉,紧盯着王凯歌。他嘴前面烟头猛地红亮了一下,又是叉开五指从前往后梳理头发,头发已被他梳理得一团糟,像网上走红的那个 “犀利哥”。

罪有应得?什么意思?好像有什么事情两个人都没吐口?他看见,王凯歌又抓起电话拨起来。嘟 ——嘟——的呼叫声长时间地在耳机里响着,他的心再次提吊起来……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严厉的女声再次响起。

谢天谢地 ……他的心放下来,尖起耳朵听电话里的动静。

看在,看在一日夫妻 ……百日恩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再给最后一次机会……

百日恩?你的百日恩太多了!到火葬厂都用不完!你和李朝露没有百日恩吗?!你和杨梦婕没有百日恩吗?!你和黎苏慧没有百日恩吗?!她到底是你干妈还是你的 “百日恩”……女人的声音太尖利了,他不得不把耳机掰开一点,以减轻对耳膜的刺激。

女人发泄一通之后,耳机里沉默了。这沉默让他担心,生怕女的再次把电话挂掉。他妈的王凯歌为什么还不回话?!他紧盯着镜筒里的王凯歌,只见他嘴里烟头又红亮了一下,接着他往后一仰,左手取下嘴里烟头放烟盘里,然后去眼睛鼻子处慢慢揉搓一番,然后又下来在裤子上轻轻地摩擦着。这期间,张加森的右手一直持耳机贴在耳朵上 ……他忽然明白过来,女人——肯定就是那个姓蒋的——这番话把王凯歌刺激得不轻,尤其是最后那句话。但女人也一直没压电话,这让他的心既悬吊着,又有着一丝希望,说明女人还想听王凯歌的解释,说明她还给王凯歌留着最后一线希望。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姓蒋的产生了一丝好感。他一时还顾不上想,这好感来自哪里。

突然王凯歌开始说话了,鼻音明显有点浓重:

慰然,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这前半辈子 ……唉,不说了。以后再找机会细说吧。总之,瞒着你是我的错,是大错,罪该万死!但是,如果不瞒着你,我一开始就够不到你啊……我舍不得啊,到现在我也舍不得啊……

女人一声不吭,但也没压电话。

李朝露的事,你都知道了。杨梦婕的事,也是有的,但不像她说的那样。至于黎苏慧,她压根儿就是胡说八道!请你相信我,我王凯歌再下作,也不至于下作到这种程度 ……那时候,我已经到了人生的谷底,家我都不敢回,同学的面我都不敢见,同学会叫我几次我都没去。你也知道,以前我在育英中学的情况。有一段时间,不喝酒夜里睡不着觉。后来,黎大姐,黎苏慧那时候是我领导,我一直叫大姐的。黎大姐找我深谈了一次话,那是我因为喝酒住院的那一次。才算把我给捞出来了。慢慢我就有了一种卧薪尝胆,东山再起的意识。我那时候比别人多吃了很多苦,多做了很多事,给黎大姐帮了很多忙……可以说是左膀右臂吧,她那时是连州这边的行长嘛。后来,我调到省农行,也是她帮的忙。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工作上结成的关系和友谊。绝对没有一丝一毫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个,我可以对天发誓……

对天发誓我不需要。有个叫方子文的你知道吗?

王凯歌突然愣住了,但只愣了 2秒钟就说话了:

没关系,你找方子文了解也没关系。但我有个要求,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当面对质。你看他方子文敢不敢,你看他怎么说 ……实话实说,方子文在连州跟我是对立面,本来我们俩都是黎大姐的帮手,但那个人功利性太强,后来黎大姐就不太搭理他了。在他眼中,有我的好儿吗?你想想,就这么回事。如果有条件,连州农行其他人你随便了解,背靠背都可以。只有这个方子文,我必须当面对质。

耳机里又陷入了沉默,耐人寻味的沉默。王凯歌这一番话,语气非常直率坦然,哪怕是面对 “方子文”的突然袭击,也能听出一股内在的坦然直率,真情流露的感觉。而且听他那浓重的鼻音,联想到刚才以手抹脸的动作,张加森感觉,他可能流泪了。人在被逼到人生的死角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了,才会有这种豁出去的坦然和直率。对他这番话,他是有点信了。不知蒋慰然会怎么想,但下意识里,他希望蒋慰然也能相信他的话。

你和杨梦婕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的又有事,又不像她说的?

她在继续给王凯歌机会。他心情又放松了,而且对蒋慰然的好感进一步上升。这个愿意给人机会的女人,内心应该是有自信,有温暖的。连他都被这种潜藏在冰冷之下的温暖感动了几分。

杨梦婕,唉 ……

王凯歌艰难地长叹了一声。

其实,在育英中学的时候 ……一开始,我感觉,不知是不是错觉噢,反正那时候我也有点自信过度。一开始是杨梦婕对我有好感,好像,好像莫名其妙地借过我的课堂笔记。但是呢,杨梦婕比较好面子,比较矜持吧,又不肯直说。我那时候也比较,比较那个,不太能放下身段。这时候呢,李朝露插进来了。她这个人胆子比较大的,比较直的。所以,后来我们俩就好了。后来,后来呢……

后来就把你甩了,对吧?

又是一声艰难的叹息。

也可以这么说吧。其实,想想也可以理解。我们这些尖子生,那时候,眼里只有学业啊前途啊这些东西,互相比得最狠的,心里看的最重的就是这些东西。感情看得轻。她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去南京,她首选南京也可以理解。不过,她也不是完全就把我甩了。她后来还写信鼓励我往南京考。不过我当时感觉受伤害比较深,尤其面子上下不来。就有点 ……破罐子破摔了。刚好这时候杨梦婕算是关心我几次吧,其实现在细想想,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想的。只是我当时那种心境下,特别需要一个异性的安慰吧,就是这样。其实我们两个也没什么。我不好细说,但向你保证,任何实质性的事情都没有。我唯一有过实质性关系的,就李朝露一个。

别恶心我!蒋慰然恶心地喊道。

他也一紧张,生怕蒋慰然挂电话。不知为何,他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触动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使他有种欲罢不能的冲动。他就是想看看,蒋慰然到最后相不相信,原不原谅王凯歌?而且,这个漂亮的无赖,一旦袒露出自己的内心世界,竟然不知不觉间也赢得了他部分的同情和理解。

耳机里又沉默了片刻,接着响起的是王凯歌低沉的声音:

我知道,在你面前我是罪孽深重的。但是,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最后一次机会,你看我的表现,好吧?我发誓,我的后半辈子,就是你了。

你发誓不要扯上我!谁给你这个权利了!去年 12月,你不是还在墨尔本给杨梦婕海誓山盟吗?

那纯粹是她胡说的,她有妄想你看不出来?杨梦婕是 12月去的墨尔本,我是10月去的,我们连面都没见过!这都有出差单据为证的。那时候我是单身的,同学在QQ朋友圈里开我们两个玩笑,编了那么一句话。谁都知道是个玩笑,只有她当了真了!其实你用理性判断一下,越洋幽会,还生了孩子,那怎么可能呀?……

蒋慰然沉默了,不知她在想什么。但他可以感觉出,蒋慰然一开始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在缓和,在减退。她开始相信他了。

你不是喜欢文学吗?托尔斯泰你一定知道吧?一辈子倡导道德自我完善,活到八十多岁,达到人类罕见的崇高境界,想把自己的贵族农庄都分给农民 ……可他年轻时是有名的浪荡子啊,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人只要有了向善之心,总会越变越好的,关键要给他机会啊……

嗬嗬 ……托尔斯泰是你能比得了的吗?

这是蒋慰然今夜第一次发出笑声,尽管是嘲讽的冷笑。

我是 ……我是比不了。但我学他一颗向善之心总可以的吧,我总有学好的权利吧?

这话把蒋慰然逼到了死角。连他内心里那处柔软的地方,也受到了一丝触动。蒋慰然不吭声了。

我最近就在看他的书,很受教育,很受触动,《复活》,《罪与罚》 ……

《罪与罚》你也看了?蒋慰然的声音里又有了警惕。

还没有,只是听说过。准备买本来看。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仿佛小心翼翼地,王凯歌忽然道:慰然,今天我到她住的地方蹲了一下午,也没见到她人。她到底怎么啦?警察为啥找咱们?她到底要找咱们什么麻烦?

我怎么知道?

王凯歌犹豫了片刻,忽然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要求:我给她打电话,她肯定不会接的。毕竟她主动找过你,要不,你给她打个电话,看看她到底啥事?

你的屁股你自己擦去,少扯上我!

我意思是,早点把她摆平了,咱们就能过正常生活了。

你少扯我。还有,谁说要跟你生活了?!

咱们证不都领了吗?

王凯歌的声音楚楚可怜。

那边没吭声。

能不能过来一下?

今天不行。我要睡了。

电话喀嗒一声压了。

他在望远镜筒里紧盯着王凯歌,只见他把手机慢慢地、像直升机迫降似地轻放在茶几上。烟盘里的烟早就熄灭了,那只手慢慢地、若有所思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火苗揿亮的一瞬间,他看见了一张眉头紧蹙的脸。他想,他一定跟他一样,绞尽脑汁地琢磨着她那最后一句话: “今天不行。我要睡了。”

“今天不行”,这话什么意思?岂不是暗含着改天就行的意思吗?他仔细地回忆着蒋慰然与他的对话,一个感觉越来越清晰,蒋慰然开始渐渐地相信他了。为什么?因为他的态度很真诚。为什么真诚?他不是个无赖吗?!

他对王凯歌素无好感,但是,今天对方在绝无防备、自以为极其私密的情况下吐露的一切,暴露了他曾经的坎坷和内心的脆弱。关键他那种把一切虚荣和脸面彻底撕下,完全暴露自己,并且愿意悔改的态度,触动了他。触动他的首先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因为他对王凯歌早有定论,一个各方面优越感过度的公子哥儿,一个漂亮的无赖。可是,今天他的表现似乎要颠覆这一切。这一时真让他难以接受。可是,另一方面,蒋慰然的态度却又让他感动。她就这么渐渐地放松警惕,开始相信他,准备原谅他了。那种隐藏在冰山下的宽容、大度和隐忍,来自一个女人,并且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这不是由于内心的爱没有完全泯灭吗?这不是一种巨大的牺牲吗?

他一边感动着,一边联想到自己 ——那种深度怀疑的本性。傍晚的时候,他还在怀疑,王凯歌的一切都是在作秀。包括在李朝露小区门前蹲守,是因为发现他们的跟踪而故意作秀,施放烟幕弹。连小胡这个刚入道的年轻人都具有的正常判断力,在他身上却丧失了!为什么他总会把事情想得如此复杂?为什么他老是怀疑别人在对他搞阴谋诡计?为什么他总觉得旁人有恶意?他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想要追索他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旁人的恶意的?他的回忆穿越久远的时空,一直追溯到上幼儿园的那个年代。

在那个层次低下的厂矿幼儿园里,很多所谓的保育员都是厂里职工的家属。有的是农村出来的大妈,有的是城里的待业女青年,压根儿没接受过像样的幼教培训。她们所能做的,只是把孩子喂饱、看住,不叫出事儿。其余的时间,就是让孩子们自己在院子里玩耍,像动物一样群居着生长。因此,动物的那种弱肉强食的天性,就毫无顾忌地伴随着这群厂矿孩子滋长发育起来。记得那时候,有个叫刘老师的农村大妈,把一种不知从哪儿看来的游戏教给他们玩耍,一打发就是一下午。那个游戏叫 “卷白菜”,让孩子们拉成一长串,最头上的孩子不动,其余的孩子像绕线轴似的绕着这个孩子转圈儿,嘴里大声唱着童谣:

卷,卷,卷白菜!

卷好白菜腌白菜!

腌好白菜把年过!

酸菜饺子剁剁剁!

随着尖细嘹亮的童谣声,大院儿里越来越多的孩子奔过来拉到那一串的末端。孩子虽然不断地被卷进大团里,没卷好的孩子串却一直不见减短,螺旋形的孩子团越卷越大 ……孩子们都手拉着手紧紧地围着里面一层孩子卷在一起,兴奋地嘻嘻哈哈,转着脑袋互相打量,彼此使着恶作剧的眼色。所有孩子都期待着令他们最兴奋的那一刻。果然,当外面转圈的那一串最终卷到这一大团上,消耗完毕之后。有人就开始推拥起来。尤其是最外面相对自由的那一圈,更是吭唷吭唷地使劲推拥着。这种推拥,充满了盲目性,有一种原始的因破坏和混乱而引起的快感。这一大团孩子于是像飓风下的海水一般,起伏动荡,甚至汹涌澎湃,兴奋的嘶喊和笑闹弥漫在大院上空。但这还没到最刺激最兴奋之处——有人开始别腿,想把人弄倒。在腿的丛林里,有许多条腿都在阴暗中伸出去绊别人的腿……终于,这一大团孩子轰然倒地,外围的孩子开始疯狂地向人堆上扑,人堆越堆越高,有时能压三、四层。亢奋的嘶叫和笑闹中间,夹杂着尖利的哭喊和嚎叫,这都是被压在最底下的孩子发出的……

被压在最底下的,往往是卷在最中间的孩子,因为他们没有外圈孩子的自由,他们裹在最中间动弹不得,只能盲目地随着这一大团孩子涌动着。而孩子群一倒塌,外圈的孩子立刻就像凶恶的青蛙,弹跳着向里圈蹦跶,一层层的孩子越压越高,越压越多,外圈的青蛙还在凶猛向孩子堆上蹦跶着 ……

组织者都是大孩子,大孩子们都懂得,里圈不能去。而那时候,张加森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菜心总是他。他经常被压得疼好几天,但他强忍着不吭声,就为了游戏前半部分的那种兴奋和快乐。这种快乐对他来说十分稀缺,因为在平常,别人一般不带他玩。只有玩这个 “卷心菜”的时候,大孩子就想起他了。

来!你当菜心!

大孩子把他排在第一个位置,然后其他孩子一个拉一个,拉成了串。第一次的时候,他很高兴,甚至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随着孩子卷越卷越大,卷成了团,他也跟别人一样兴奋地尖叫起来。心里第一次有了属于一个群体的温暖和兴奋感。尽管被紧紧地裹在中间,周身都遭受着旁边人的挤压,但对于经常被甩单的他来说,还是感到一种处于集体之中的安全和幸福。然而,随着孩子团的汹涌动荡,兴奋之中慢慢渗进了一种害怕,汹涌动荡在不断加剧,害怕也越来越加剧,当孩子团倒塌之后,当一层一层的孩子野蛮地,不顾底层嘶喊哭叫地压上来之后,他的不祥预感终于应验了!

然而,他强忍着不哭不闹。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身体好像生来就特别皮实,特别抗摔打。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大孩子的鼓励和吓唬。大孩子告诉他,他必须当菜心,因为他个子最小。

“你妈剥洋葱你没见过吗,是不是越剥到里面,瓣瓣越小?”

“谁都有压在底下的时候,这要看运气!”

“不当菜心你就别玩!”

大孩子严厉地望着他。

为了加入游戏,为了加入群体,他只有忍受。直到有一次,上面的孩子越压越多,他的眼前越来越黑暗。每跃上一个孩子,他的胸部、腹部就能感受到一记更沉重的挤压。他渐渐窒息了、眼前完全陷入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喧闹声也渐渐远去,他仿佛沉入水底。但片刻之后,他恍惚觉得他不是沉入水底,而是被埋入地底。涌上心头的最后一丝意识让他无比恐慌:活埋就是这样吧 ……

当身上的压力终于渐渐撤去后,他努力睁开眼皮,但惊恐地发现,眼皮儿睁开了,但还是看不见,只有一片黑红的光。

他后来才得知,当时他的黑眼仁翻到上眼皮里面去了,也就是通常说的翻白眼儿了。

他的眼仁儿是过了很久才颤颤地回复到正常位置的,他看见周围已空无一人。孩子们都四散奔逃到很远的地方张望着他。他的跟前,只有一个小女孩儿,手捂着嘴惊恐地望着他,她的眼睛里慢慢渗出了泪水。

不知为何,他觉得很羞愧,他觉得他这副狼狈相,很对不住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他还从没被哪个漂亮的小姑娘如此注意过。他于是朝那个小姑娘惭愧地一笑。这下不得了,小姑娘放声痛哭起来 ……

过了几年,他稍稍长大就明白了,那些大孩子们是在欺负他,在耍弄他。因为他从小便又黑又瘦,相貌丑陋。不知为何,孩子们天性就喜欢欺负和耍弄他这种型号的。那是他第一次对旁人产生了一种防备和仇恨的心理。又过了若干年,他对此思索了很多。最后他觉得,好像不能怨孩子们。因为他想清楚了一点,小孩子就跟动物一样,没有换位思考这种心理机制。他们不了解被欺负者的心理痛苦,也无法了解。他们只知道欺负弱小丑陋者会带来一种动物式的快感。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有体会 ……人只有长大之后,学会了以本心来体会另一颗心的感受,才能产生同情心。而有了同情心之后,人才会产生善念,或者伪善。

那么,仇恨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又是怎么产生的?每当他要追溯仇恨的源头的时候,他就感到内心的那种仇恨仿佛来自缥渺杳远、云雾弥漫的生命之初,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但理智又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这个问题让他感到茫然困惑。但有时,他又觉得仿佛有迹可寻。既然孩子式的、动物式的欺负并没造成真正的仇恨,那么仇恨一定是在大家都已经成年之后,都学会换位思考,都应该具有尊严和同情之后,他仍然遭到欺负和耍弄,才形成的。

因为他生得瘦小,为了免遭欺负。父亲在他上初二的时候,给他报名参加了柔道班的学习。

柔道班在一个校外的培训机构。训练场是一个大的室内体育馆。

他们学校有很多学生都来这个培训机构参加各种兴趣培训班。他的父母都是工厂的工人,没有那么多钱供他上这个班那个班的。这回是为了儿子身体强壮不再受人欺负,父亲把烟酒钱都断了,专门给他报名上柔道班。父亲认为,一个男人只有身强力壮,能打敢拚之后,才能像个男人,才能在社会上立足。就连他名字中的 “加森”二字,都是父亲看了当年轰动全国的美国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之后,特意给他改的。

报名那天,父亲喝罢最后一顿酒,把他叫到跟前,毛茸茸的熊掌没轻没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拍得他身体直晃荡:小子!学习不好没关系,大不了将来当工人!可男人要不像个男人,麻烦就大了!你给老子好好练,练出个模样来!以后谁再找你麻烦,就靠你自己拳脚解决。明白了吗?!你要是把老子的烟酒钱扔进水里 ……你给我走着瞧!瓦罐大的拳头提起来,龇牙咧嘴地在他脑袋上比划了一下。

他心里明白,父亲在学习问题上做出退让,就已经退让到了底线。如果他做不到父亲说的像个男人样,以后的日子就将是想像不到的噩梦 ……父亲本来就为生出他这样一个孬种常感丢人现眼……

在柔道班,他虽然个头最小,但训练十分认真刻苦。他对柔道领悟得很快,也很深,只不过因为身材瘦小,没人注意到他罢了。教练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倒不是体能训练或技术动作,而是他常灌输的一种理念:柔道,就是要凶。要通过身体的各个部位养出一股凶悍的气势,就像在身体里养出一条恶狗。一对阵,恶狗就放出来了,就把对手镇住了,吓住了!

首先就是眼神。教练摆了个擒拿的姿势,大家看着没什么。教练突然眉峰耸立,眼神儿凝聚为阴冷而凶残的一束光崩射出来,脸上咬肌毕现,裂缝的嘴唇里,牙齿仿佛在格格地错动着 ……那束仿佛要吃人的目光射到谁脸上,谁就不由自主一阵胆寒,先是心底发虚,再是腿脚发软。

其次是吼叫,教练与队长对练的时候,每到机会来临,要发力的一瞬间,嘴里突发一声嚎叫。那嚎叫极其突然,短促有力,透出一股兽类的野性,可谓摧肝裂胆。他们都看出,那一瞬队长身子一软,立刻被教练摔趴在地 ……

尽管他身材瘦小,但他练得极为认真,而且虔信通过训练定能达到强悍。正因为对训练极其投入,他在全队最后一个注意到那个舞蹈班的姑娘。

那个舞蹈班的姑娘姓顾,和他、和队长,还有很多队友,都是一个学校的。她在学校里名气很大,是一朵校花。学校里的各种文艺活动,最大的风头稳稳地是留给她的。唱歌跳舞她都很在行。没想到,她家里把她也送到这里来上舞蹈班儿了。

他渐渐听队友说,家里要下大本钱培养她方方面面的才艺,将来准备考北京电影学院的。

舞蹈班和他们柔道班都在同一个场馆训练。他渐渐发现,只要同场训练,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柔道虽然带个柔字,实际上一点也不柔。真正的柔都在舞蹈班上,都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体极其柔软,极其柔美。她的腰身、大腿、纤细的小腿和胳膊,随着音乐的旋律,像一朵活花,不断变幻出各种各样绽放的姿态,每一种姿态都美得让人牵肠挂肚,失神半晌,甚至忘了呼吸。

他就曾亲耳听见身边的队长仿佛窒息了半天才得救的病人,突然长长地捯了口气。他扭头一看,只见队长脸憋得通红,嘴半张着,眼珠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跟踪着在那半边场地上舞蹈的顾晓红。

因为教练带了好几个班,经常不在。教练不在时,就让队长代理一切,等于半个教练。他渐渐发现,他们柔道班的训练形成了一个规矩,这个规矩是队长悄无声息地立起来的。那就是,每当顾晓红单独训练、或者领舞时,队长就会突然下令休息。下令休息之后,队长就会绕着场子仿佛漫无目的地伸胳膊踢腿,仿佛在做什么放松运动。但每次放松的最终结果,都是选择一个最便于观赏顾晓红跳舞的绝佳地点,一屁股坐下就再不动窝了。渐渐地,整个柔道班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只要队长开始绕场子伸胳膊踢腿,大家也都跟在他后面绕着场子伸胳膊踢腿。而队长一坐下,大家也都纷纷坐下,跟队长一样把腿一盘,开始观赏顾晓红。只不过,谁也不会坐到队长前面,或者任何妨碍队长观赏顾晓红的位置上。这里面肯定有几个暗中带头的,其他则是懵懵懂懂随大流的小孩子。队长虽然凶悍,对这一大群追随者却也无可奈何。因为这种事无法挑明。最后大家都习惯了,默认了,相安无事地观赏顾晓红。

舞蹈班的教练对顾晓红相当看重,经常给她搞单独训练。如果大家一起跳,她必然是第一排最中间位置的领舞。那时的张加森,刚越过懵懂的年龄,对这一切,已经似有所悟。每次混在大堆中观赏顾晓红时,他常常想从她的表情中猜测,她对他们这群不请自来的观众,这班 “撕匠”们,究竟如何看待?她的舞跳得真好,她长腿向空中一撩,白嫩赤裸的脚尖就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她向后一仰,柔软的腰肢就像没有骨头似的卷成一段柔美的、让人心疼的曲线。她的两条纤细白皙的胳膊,在一双修长灵动的手的引领下,围绕着她的身体蜿蜒游动,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有时像水草似的袅袅飘拂,有时像交配的蛇一般缠绵纠结……多年之后,张加森回想当年观赏顾晓红的舞蹈时,他纯粹是被她的美所打动了,甚至迷醉了。但这里面没有性的成分,也就是没有任何邪念,因为他还没到那个年龄。可当时,他就从几个大孩子的下流话里,听出队长对顾晓红是有邪念的,他们几个大孩子也在互相揭发着对顾晓红的邪念。可他对顾晓红的感觉就很复杂,一方面,他觉得顾晓红太美了。经常让他失神,忘我。但另一方面,一旦从幻想中走出,他就觉得顾晓红离着他太遥远,太高不可攀了。那一刻,他就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失落,还伴随着一种自惭形秽的、极其痛苦的感受。在那些有限的机会里,他一眼一眼地瞟向顾晓红,观察着她的表情,揣摩着她对他们的看法。他发现,顾晓红跳舞的时候虽然脸上总是带着亲切的富有魅力的微笑,但并不是笑给他们这班“撕匠”的,那微笑只是她的表演的一部分。他经常听见她的教练在圈外提醒她:注意表情!注意表情!要亲切!要自然!等等之类的叫唤。而且从队友口中他也听到过,说顾晓红如此刻苦训练,是为了将来在大赛中拿冠军,为将来考电影学院积累资历的。大赛的评委们眼很毒,稍有瑕疵就能看出来的。又有人说,她某次训练是要给省里领导汇报表演的。甚至说她某次训练是要给中央领导汇报表演的。他于是联想到,她的那亲切的笑容,都是给评委们准备的,是给省领导中央领导准备的。怪不得他总觉得她那亲切的微笑里暗含着某种距离,暗含着某种隔膜。那距离你是绝对无法越过的,那隔膜你是绝对无法打破的。在她的舞蹈中,在她的旋转中,偶然她的眼神也会掠过他们这班“撕匠”的脸。可你就是觉得,即便她的眼睛掠过了你的脸,她也没看你。她是在看你身后很远的地方,甚至,她是在看遥远的未来。他越来越看出她亲切之下的冷淡,她对他们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他对她开始产生越来越强的距离感,甚至演变成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然而,并非人人都像他这样。就有些胆大之人,甚至对她还心存奢望。队长就是一个。有一次,在观赏顾晓红的时候。一个队友突然扯扯他的衣襟,指了指队长的裤裆,悄声道:看!起来了!

他朝那里一瞟,果然裤裆处的布微微有顶起之势。尽管他对顾晓红已无好感。但看到这一幕,他仍然感到一阵恶心。

其实不光队长,除他之外,似乎所有的孩子都想引起顾晓红的注意。这就形成了另一种规矩,每当顾晓红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他们这一群里就有人开始念叨:训练训练!该训练了!

这时候训练起来,人人都变得极度亢奋,斗志昂扬。动作比平时卖力几倍,下手也格外凶狠,恨不得一招致对手于死地而后快。嘴里还伴随着豪迈的吆喝声。

在这方面,队长具有天然的优势。队长本来就身手不凡,又是学校里的大混混,经常在社会上领导着打群架,实战经验丰富。再加上,教练不在时,他就是教练。他经常突然换上一副可怕的笑脸,开始点人与他对练。被点到的就龇牙咧嘴地说,哎呀我脚腕子扭啦,动不了啦!换一个人又会说,哎呀我脖子刚才摔错位了,搞不好要瘫痪呀!

队长那笑里藏刀的眼神突然就转到他的脸上来了。他虽然有些紧张,但想法却与别人不一样。他想起父亲的交待, “你给老子好好练,练出个模样来!以后谁再找你麻烦,就靠你自己拳脚解决!”。平常,想与队长对练是绝没可能的。队长的眼睛根本就不夹他。

他勇敢地走了上去。开练之前,他看见队长的眼睛往某个方向瞟了一下。脸上有种成竹在胸的、得逞般的笑意。

一上手,他就感到队长使出了十分的蛮力。杀鸡焉用宰牛刀!他这不是教动作,他要干什么?!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与队长周旋,无奈他体量实在太瘦小,与队长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无论是推、拉、压、绊,队长两脚就像树一样长在地里根本弄不动。待他气喘吁吁、明显力不从心时,队长就开始恣意拿他炫耀自己的实力和摔技 ……耍完了夹颈摔,再耍个过肩摔,耍完了过肩摔,再来个过顶摔……队长把他想怎么摔就怎么摔,简直就像个任性的孩子拿一只破布娃娃撒气。由于实力悬殊,队长在这个过程中动作漂亮潇洒,干脆利落。在游刃有余的表演中充分彰显了实力的雄厚和技巧的完美。而他呢,做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道具,却被队长摔得浑身剧痛,关节脱位,而且头晕目眩。但即便在疼痛晕昡之中,他也发现每当队长以一个漂亮的动作将他摔倒,都会忙里偷闲地瞟向某个方向。他强忍剧痛朝那个方向一看,原来顾晓红正收拢着两腿,靠墙坐在那里休息呢……他顿时明白,队长之所以不留余地地摔他,是为了引起顾晓红的注意,是为了向顾晓红炫技讨好。他看见,在队长不遗余力的摔打下,顾晓红终于漫不经心地向他们这边瞟了几眼。当队长把他摔个四脚朝天,眉头紧蹙,牙关紧咬,口中嘶嘶不已时,他却隐约听见队长吆喝道:这叫蛤蟆入秋晒肚皮……他随着队长的眼光望向顾晓红那里,只见顾晓红终于被逗乐了,掩口吃吃而笑。而队长也终于满足了,说声今天就到这儿……

他没有料想到,他竟以这种方式引起了顾晓红单独的一瞥。

一股强烈的屈辱像硫酸一样烧灼着他的心,他的头脑中蓬地燃起了一片大火,甚至陷入一片白热之中,他真想跳起来当场弄死队长 ……他就这么两肘支地,眼珠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虚空,陷入了一种僵死的状态。在他失焦的目光中,现场的一切都模糊了,脑子里只有他被队长摔过来摔过去的画面,像个破布娃娃。还有她那吃吃的一笑,她的那一笑就像一把利刃刺进他心里,让心尖上淌血……

从此之后,他仿佛成了队长的固定陪练员。只要顾晓红一休息,他就会被队长点起来陪练。他无法反抗,因为队长已经看中他了,队长已经把他摔顺手了。就像习惯了某个称手的工具,一到用的时候就伸手去抓。他不可能回回都找借口 ……他成了队长给顾晓红献演的道具。由此,他成了“撕匠”班儿里能够时不时进入顾晓红法眼的人物。有一次,在看了一场古代的电影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个被捆绑宰杀的祭品,被隆重地献上女神的祭台。从此之后,再被队长摔给顾晓红看时,他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为女神而献身、而牺牲的悲壮感。这种奇怪的悲壮感甚至渐渐冲淡了那种屈辱感。他渐渐产生了一种甘愿为女神而受虐,并在隐秘的内心幻想中得到某种报偿的心理。有一次,他被摔得太重,躺在地上快要喘不上气来。那一刻,他忽然联想到小时候在那次卷心菜游戏中被踩伤时,站在圈外望着他泪眼婆娑的那个漂亮小姑娘。他禁不住费力地抬起脖子,拧过脸朝顾晓红望过去,以前这种场合他是从不愿看她的。这次他竟然发现,顾晓红那双漂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捂着嘴,眼神儿与当年的那个小姑娘极其相似……那一刻,多年前的那种感动从心头滚过,他差点流下眼泪来。他开始默默地用眼神与顾晓红交流,有时,他甚至觉得从她那里得到了某种回应,然而,就在这时,事实让他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大概因为他陪练太多,队长为了拉拢他,渐渐把他带进了他领导的那个帮伙。多个场合称呼他为小兄弟。其实是把他当成了新一任的跟班儿。他虽然并不情愿给队长当跟班儿,但像那个年龄段的差生们一样,他也有在社会上结交的渴望。他是怀着这种隐秘的心思,跟着队长混进了他的帮伙。自从来到柔道班儿,跟教练学,跟队长练,跟队长混,他开始变了。首先是眼神儿变了,他的眼神儿渐渐有了震慑力。而且他的眼神与一般混混的凶恶、挑衅还有不同,还透着那么一股子阴森森的味道。其次,他说话走路,都开始有了那么一股子气势,一股子让人不敢惹的气势。虽然他人还是那么又黑又瘦,但学校里那些过去随意欺负他的同学们,是早都不敢惹他了。就连队长带的那个帮伙里的人,对他也轻易不敢小觑。就连队长,摔他也感觉到越来越费力了。

然而这时他却发现,顾晓红竟真地跟了队长了!以前支撑着他的是,顾晓红根本就看不上队长。不管队长如何在她面前通过摔他来显示英雄气概,或者如何地摇唇鼓舌,插科打诨,扮鬼脸,讲笑话。他都能感觉到,顾晓红对队长有种骨子里的轻蔑。然而,如今顾晓红竟真地跟了队长了!不仅在训练馆里接受了队长的死缠烂打,开始与他说说笑笑,甚至在训练馆之外也开始和队长出双入对。

她这是怎么啦?!她难道不明白队长只是个四肢发达的混混吗?具有流氓的一切恶习吗?难道真如队长所言,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只要死缠烂打,十个女人九个肯。

尽管也有传言说,顾晓红因为长得好名气大经常受到校内校外各种混混的骚扰,跟上队长之后,就没人再敢骚扰她了。她不是找对象,不过是找个保护人罢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等等。但这些说法,安慰不了他的心。他忽然感觉到,他的苦都白受了,他过去那些隐秘的幻觉,此时都彻底坍塌了 ……一切,都是一场空。

就在他准备彻底离开队长,甚至离开柔道班之际,发生了一件令他刻骨铭心的事件。

这天训练结束后,队长让他等等,说是有点事。他心不在焉地洗了澡换了衣服。等他走出更衣室,他忽然发现训练馆已经空空荡荡。队长呢?他正有点奇怪,却听见女更衣室里似乎有人在说话。他慢慢凑过去一听,竟传出了男人的声音。他仔细听,听出正是队长的声音。队长怎么钻进女更衣室了?!他和谁在里面?难道是她?他压住心跳仔细谛听了一会儿,终于听出正是她和队长在里面谈话。一种复杂而难受的心情阵阵翻涌上来。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推开,队长出来了。他转身装作无聊地漫步着。队长脸红扑扑的,把他招呼过去,诡秘道:兄弟,我和你顾姐姐谈个事,谈个重要事!你在门口盯着点,要是有人来,你过来给我拍三声巴掌,然后再开门。

叮嘱完,队长朝他来了个信任的诡笑,就又进门了。

他朝训练馆大门一看,门从里面销住了。按说晚上还有另外几拨训练班,他销住门干什么?

他怀揣着几分不祥的预感,怀揣着复杂而令人难受的心情,慢慢踅到女更衣室门前,侧耳偷听。很快,里面就传出说话声,还有顾晓红笑着推拒着什么的声音。可以听出来,虽然她不停地说不行。找着各种拒绝的理由,但她并不翻脸,也不是真心推拒,而是就像那帮坏小子描述的,是半推半就!并不坚定的推拒声中,还夹杂着她的笑声,那种笑声他从来没听到过,与她平常的笑是不一样的,有种兴奋在里面。他终于听到了某种动作的声音,挺重的。他想起了女更衣室里有张按摩床,是体操班、舞蹈班队员们相互按摩疗伤用的。他终于确定,那沉重的动作声,是把人扑倒在那张床上了。后面,顾晓红的声音就变得断断续续了,时不时被压住,被堵住 ……他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在干什么?像条看门狗!所有的屈辱,过去被自己欺瞒着、压抑着的屈辱,瞬间爆发了……

他慢慢走到训练馆大门口,拔开门闩,不顾而去。

他没料想到后面会出大事,他没料想到诅咒会真的应验!那天市教育局领导调研,主要内容都搞完之后。要考察一下中学生参加校外培训的情况,于是在教练们的培同下来视察了这家市内最大的中学生兴趣班集散地,却发现了兴趣班上不堪入目的兴趣 ……

队长被学校开除,顾晓红被迫转学。

在一次放学的路上,在贵州路 ——那条偏僻的巷子里,他被队长一伙包围了。他被踏倒在地,无数只脚在他身上踹着、踏着,烟头扔在脸上,唾沫也吐在脸上,然后鞋底又上来蹭掉。他们散去的时候,他勉强抬起脸,发现他们都上了一辆轿车,后排车窗正徐徐关闭,但他看清了里面望了他最后一眼的顾晓红。他知道,这回他们是要认真收拾他给顾晓红看的。所以他们才这么卖力。那一刻,他对顾晓红的一切幻觉都已荡然无存,他爬起来,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仿佛把心中残存的一点跟美好、柔软有关的东西都吐掉了。

那时候,他已进入初三,正是所谓不要命的年纪。队长没有意识到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从他爸爸的车间里拣了一截钢管,塞进他的书包里。他给妈妈谎称学校集中上晚自习。每天回家吃完饭,他就背着书包走上大街,开始他的寻找之旅,跟踪之旅。那时,在建设路、西宁路、北京路等几条马路上,人们经常可以看见一个奇怪的中学生,在夜晚的街道上,主要是在林带里,背着书包,目光阴森步履坚定地朝前走。那几条路都是队长常活动的区域,有他家的小区,有他那个帮伙经常聚会的餐馆酒吧。他的难度在于,他要寻找一个只有他和顾晓红在的机会。如果他和他的帮伙在一块,他是拼不过的,哪怕有满腔仇恨支撑也不行。他不知搜寻跟踪了多少次。始终找不到这样合适的机会。有一次,他碰上他一个人,正在回家的路上晃荡着。但他没有下手,他一定要当着顾晓红的面下手。只有这样,才能洗涮掉夜夜折磨他的耻辱。那些耻辱和仇恨之火支撑着他,驱动着他,使他从不觉得气馁和疲惫。队长一定想不到,一个他早已丢在脑后的,又黑又瘦的小子,在夜色中跟踪了他整整一个月。

10月深秋的一个夜里,在西宁路的林带里,他终于看见了他们,两个人并排在前方晃荡着。他知道,再往前就到他家那个小区了。他觉得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次的行动,终于可以用身体来实施了。他加快脚步靠近前方晃荡着的那两个人,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但他很注意用脚跟着地,这使他尽管快步却又无声无息。他觉得他飘起来了,就像武侠小说里描写的仙侠,无声无息地在水面上凌波微步。直到一臂之遥的时候,队长才感觉到身后不对,他一扭脸,恰好迎到抡上来的钢管。钢管把砸在头盖骨上的震动传递到他的手掌心,那种瞬间的快意他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演变成一股兴奋像电流一样传导到大脑,又播散到四肢百骸之中……队长不愧是老江湖了,自知劣势,拔腿就跑。他被那种快意和兴奋驱动着,不知哪来的力气,两脚如风地紧追上去,一下、一下、又一下,钢管一下接一下地抡到队长的头上,直到他瘫坐在地上,满脸血污地看着他说:行了,差不多了。他才住手,仿佛这时他才清醒过来。听到身后传来的顾晓红的尖叫声,他提着钢管慢慢朝顾晓红走去。这个此前毫无江湖经验的乖乖女,学校里的校花,早都吓傻了,连跑都想不起来。或者知道自己一双高跟鞋是跑不过他的。就那么满脸惊恐地望着他一步步挨近,慢慢地伸手抱头蹲下去,头低到不能再低了,声音发颤地嘟囔了一句:人是他叫的,跟我没关系。

看着她这种反应,他已经很满足了。他站在她面前喘了一会儿气,就走了。

队长肯定是不能善罢甘休的。这他早就想好了。他钢管不离身地等着,他也做好了挨打的准备,甚至做好被打死的准备。果然,不出一周他被对方围殴了一次。不过他那种玩命的架式让对方没敢恋战。然后,一切又陷入一个新的周期。他又在夜间袭击了队长。队长本来是想把他彻底打服。但在其后的一年,经历了整整三轮周期之后,他绝望地发现,这个人你永远别想把他打服。

在最后一轮夜间报复结束时,队长头破血流地望着他说:你狗日的有完没完?

他说:除非你弄死我。

那一刻,他第一次在队长脸上看到了惊恐绝望的表情。后来他想,那一刻的他,一定面目狰狞。

队长再也没有找过他的麻烦。

初三那一年,他头上身上多了十三处伤疤。与此同时,在西城区的混混界,他获得了一个令人胆寒的绰号 “黑街敲头鬼”。

尽管他学习差,学校从未关注过他。差生多了,根据经验,这些人基本上不可救药,只要不惹事就好。但是,张加森的名声不知怎么的,从混混界传到了学校老师耳中。其实,除了打架之外,他与混混界并没有什么接触。而且除了打架之外,他身上也没有混混的其他指标。但老师们听到这个名声,再加上他那副独往独来的架式,那副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阴森森的目光,惹起了老师们的担忧。

学期中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张加森的同桌被班主任给调换了。新换来的同桌叫陈礼眉,是从大城市跟随父母工作调动来到本地的。这个陈礼眉说话声音很好听,不带一点本地口音,跟《新闻联播》的播音员似的。而且见多识广。有很多大家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大型活动,她当时就在现场。渐渐地,她的周围就簇拥了一群仰慕者。陈礼眉为人很热情,很快就扩大了她的朋友圈。甚至有传言说,等上了高中,她一定能当上校团委书记。

陈礼眉突然来到张加森的身边,他一时很不适应。就像小时候还生炉子的那个年代,冬天离火炉太近时的那种感觉。

陈礼眉第一天坐在他旁边的时候,他一晚上都没睡好。心里总有种紧张不安的感觉。不知该如何与这个出尖人物相处。因为多年来,他一个人过着没人搭理的日子,都习惯了。猛然间一个出尖人物,而且还那么热情多言,来到他身边。他真的很紧张。

开始的几天,他不吭声。但他上课时听不进去,眼睛的余光一直在陈礼眉身上。而且,他经常感觉到她似乎在看他,在研究他。但他又不敢肯定,也无法证实,因为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陈礼眉终于还是先开口了。是在他面对一道题目茫然无措的时候。陈礼眉给他耐心地讲解了一遍。因为他心里太紧张激动,他连对方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他大着胆子说,你能不能再给我讲一遍,刚才我没听清。他当时一定是面红耳赤,模样可笑。陈礼眉望着他一笑,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他被她那种好奇的、微笑着的眼神击中了,头脑中被一股温暖的激流冲击着。第二天做作业的时候,他大着胆子主动向她请教不会的问题。作业是次要的,他是想试着跟她说话。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女生说话。这在他漫长的学生生涯中,就像是登山家下定决心挑战一座足可致命的山峰。他竟然登顶了。登顶之后,他才忽然发现,人生的视野无比开阔,令人心旷神怡。而且,他发现翻越这座高峰并不难。那是他整个上学生涯中唯一一段快乐的日子。他和陈礼眉之间说话越来越多,而且由她开始交往其他同学。他觉得闭塞的心灵打开了一个出口,精神上开始透气了。

初三的那个元旦,同学们暗自筹备了很久的元旦晚会突然被班主任取消了。原因是其他学校的学生因为聚众搞平安夜活动受到教育局的批评。在紧张的中考复习氛围中,大家都很压抑,都盼望着一个宣泄的出口。学校不让搞,大家就簇拥在陈礼眉周围,互相撺掇打气,想私下搞。陈礼眉那种激情文艺的性子终于被大家撺掇起来了。她说,要搞,只有在黄房子搞。黄房子是偏僻于学校一角的一间平房旧教室,原本是校团委排练节目用的,陈礼眉有教室的钥匙。大家一看有门都兴奋起来了。

元旦之夜,大家都聚在了黄房子里。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准备了音响、吉他、架子鼓,有的同学还穿上表演舞蹈的炫酷服装、有的同学还带来了瓜子花生,巧克力和糖果,红酒和罐头。随着酒意渐浓,同学们情绪都放开了,甚至有种宣泄般的放纵。架子鼓敲出的激越鼓点,仿佛声音调制的兴奋剂,打入每个人的血液之中,大家的精神都亢奋起来了,学习的压力和烦恼一时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好生差生济济一堂,平日的隔阂土崩瓦解,有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豪情。服装炫酷的肢体随着音乐舞动起来,舞蹈像传染病似地迅速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人人脸上有种灵魂出窍般的沉醉。

有人开始上台演唱,先是黑豹乐队当年红透全国的《无地自容》,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

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

装作正派面带笑容

那位同学唱得极为投入,完全再现了黑豹乐队那种高亢激越而又绵绵不绝的嗓音,歌词中那种为非主流呐喊的激情,深深地感染了张加森。在同学们的狂热煽动下,那位同学又来了一首《真心英雄》:

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

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

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

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再没有恨,也没有了痛

但愿人间处处都有爱的影踪

用我的歌,换你真心笑容

祝福你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

张加森忽然发现,这首歌让所有的人沉静下来,仿佛真的来到了星空之下。深沉而又动人的韵律,再加上感人至深的歌词,直击他的大脑,甚至可以说直击他的灵魂。那一刻,所有的过往如同江流海涌在心中掠过,一股酸热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眶。他抹去泪水后,不由自主地偷眼瞟向不远处的陈礼眉,陈礼眉也两眼亮晶晶地凝视着讲台上正沉浸在歌声中的同学。

讲台之上悬吊着唯一的一只老旧的白炽灯泡,正好起了舞台灯光的作用。

同学用几根手指捏着话筒,一边唱,一边眼神摄魂夺魄般地望向大家,甚至望向远方。他的目光仿佛已经穿越了这间教室,投向了城市无尽的灯火中去,他在那盏白炽灯洒下的,如同啤酒一般金黄的灯光下摇摆着,吟唱着 ……

突然,那只灯泡熄灭了!教室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静默一瞬,教室里立刻炸了锅,有人如丧考妣地叫骂起来,有人痛心疾首地跺着脚,有人沮丧无比的叹着气,有人还吹起了尖利的口哨 ……他和大家一样,被深深鼓舞起的激情,悬吊在半空中下不来,极其难受,极其沮丧。借着打火机的光亮,他看见陈礼眉也眉头紧蹙地跟着大家抱怨,急得原地转圈儿,他深知她的情绪也充分调动起来了,而且下一个节目就是由她来唱她最喜欢、也最拿手的《新鸳鸯蝴蝶梦》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这时候已经是凌晨 2点了,到哪去买灯泡呀?大家一片唉声叹气,咒骂着不争气的灯泡。

他猛然想起了爸爸在家里搞过的那一手,他心跳在加剧,大胆地跟大家说,我来试试吧。

陈礼眉问他有啥办法?他说先看看再说吧。陈礼眉于是大声张罗着拿打火机的同学过来,又给他往桌上搬凳子。他踩到凳子上,在火苗颤动的微光中,站在凳子上颤巍巍地伸着手把灯泡从灯头上旋下来。

他把灯泡凑到打火机的火苗上细细察看,果然是灯丝烧断了。他胸有成竹了。陈礼眉在一旁悬吊吊地问他,还有办法吗?他轻声嘟囔道:可以焊上。

焊上?陈礼眉眼睛睁得老大,一对儿晶莹的眼珠里映着两朵火苗,透着一种不相信的、悬吊吊的神色,但又似乎把残存的一点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了。其他人也都簇拥到他周围,把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他内心里充满了一种被众人所需要、甚至被众人所期望的神圣感庄严感,同时他有点紧张,不知能否成功。

他把那只断了丝的灯泡凑到火苗跟前,眼睛紧盯着玻璃泡里面那一小截耷拉下来的、颤动着的灯丝,他开始慢慢旋转灯泡,让那截颤动的灯丝就近向另一截灯丝贴靠。他知道那纤如毛发般的灯丝之间,有种奇妙的吸附作用。只要设法让它们足够贴近,最后一刻,灯丝就能自动吸附到一起 ……不知转了多久,打火机因烫手不断熄灭又不断揿燃。就在大家快要绝望时,他看见两根灯丝就像昆虫交接时的触须,倏然吸附到一起!他嘴里轻轻说了句:好了。

好啦?众人齐声问道。

他小心翼翼地稳拿着灯泡,在持打火机的同学扶持下,慢慢站上凳子。他右手抓稳灯泡,左手把灯头扣到螺丝扣上慢慢旋转起来,当灯头旋紧到某个位置时,灯泡灿然发光,大放光明。因为灯丝短了一截,电阻变小功率变大,这修好的灯泡竟然比原先亮了一倍,整个教室甚至有种灯火辉煌的光景。

——同学们齐声发出呐喊。

陈礼眉甚至给他来了个热烈的拥抱!

那是他第一次受到大家的瞩目,他有种满溢的激动和兴奋。尤其是陈礼眉的那个拥抱,让他第一次接触到女生柔软的身体。一种从未体会过温暖而又柔软的情感,从他心头冉冉上升 ……

那次以后,他的胆子大起来了。他竟然胆敢主动找到陈礼眉家里去请教作业和考前复习。

然而,就在他融入了集体,班里的、学校的各种信息对他来说不再闭塞的时候,他渐渐发现事情不太对头。

他觉得陈礼眉对他的关心和帮助,似乎是一个有计划、有步骤的过程。似乎是一个事先策划好的活动。而不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他发现,陈礼眉好像要定期到一个教生物的黄老师那里去汇报什么。但那个黄老师是高中部的老师,又不教他们。而且听说,黄老师是心理学的研究生 ……

他的心中慢慢产生了一些不好的疑问。其后,这些疑问一点点地坐实了。他隐约听说本市教育系统在各学校初中部,这个比较容易叛逆的年级,开展了一个所谓的 “一帮一,一对红”计划。黄老师就是这项计划在本校的牵头人……

在老师们都认为他已经彻底融入了班集体,矫正了某种不好的心理倾向时。他终于被正式告知了这项计划。据说,按照黄老师的原计划是不会告知他的。但他们这个小组做得特别成功,引起了教育局高度重视,要作为范例研究推广。教育电视台都要作采访。有关人员要得到表彰和荣誉。而且也是应陈礼眉家长的要求,最终决定告知他。

告知的方式也是经黄老师精心设计的,分了好几步。这期间他得到了很多鼓励和肯定,并被要求和陈礼眉一起接受教育电视台的采访。

节目播出后,他看到陈礼眉果然是大城市培养出来的,在镜头面前表现得镇定大方,侃侃而谈,热情自信。据说她获得了一个什么荣誉称号。他的镜头很少,他知道自己表现不佳,拘谨、结巴。对节目效果很不利。当时他被留下录了好几遍,拟好的词,他总是说不出令导演满意的效果。最后得了导演一句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的释放令,才得以从电视台狼狈逃窜。

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到心一点点凉下来。总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但仔细一想,又找不出人家欺骗他的证据。黄老师说的都很对啊,他当时那种状态很不对头,很不好,很危险!必须有人来帮助他,对他进行心理矫治。而一开始瞒着他,是害怕他有抵制情绪,是为了取得最佳效果。至于最后配合宣传,是为了把这种好的作法研究推广,挽救更多的问题少年。人家帮了他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他付出一点又算什么呢 ……

他不知道这个活动算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是表彰会?还是电视台采访?总之,就像很多具有 “百年大计”意义的活动一样,这项活动最后也似乎虎头蛇尾,不了了之。而他与陈礼眉之间,也并没有像她在电视台说的那样“永远作朋友”。怪谁呢?首先还是怪他。自从他心里起疑之后,他就觉得他与陈礼眉之间仿佛有了一层微妙的隔膜。甚至成为扎入心里的一根纤细的小刺,不碰不要紧。一碰就不舒服。心里不愿碰,外表上自然也会疏远。而陈礼眉那头,似乎也不像一开始那么有耐性了。毕竟马上要中考了,大家的学习都很忙。

二人之间自然而然慢慢疏远了。中考之后,陈礼眉考上了本市一所他望尘莫及的重点高中。他按部就班地上了本校高中部。而那个黄老师也考上某高校的心理学博士。曾经被命运捏合在一起的三人小组,就此风流云散。多年后回忆起来,这短暂的一段捏合,对他日后的性格不无影响。主要有两点,一是消弥了他的仇恨、野性和偏执。确实,从那之后,在他身上再也没有,也不可能发作那种 “黑街敲头”的偏执和野性。二是在他心灵深处种下了怀疑一切的种子。对什么,他都不肯轻易相信了。

张加森的意识忽然回到了现实中 ——耳机里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他赶紧端起望远镜向对面的高层住宅搜寻。夜色中,住宅楼的墙面十分黯淡模糊,一排排黑洞洞的窗户在镜头里晃动着。忽然,那扇透出淡绿色光线的窗户进入了镜头之中。张加森稳住镜头凝神谛视着窗内,只见王凯歌仰躺在沙发上,左腿半屈,右腿伸直。左臂夹在身体与沙发之间,右臂耷拉在沙发沿下。嘴半张着。显然已酣然入眠。

茶几上立着半瓶啤酒,烟盘里聚着一堆烟头。他的脑袋后面,就是那座仿佛安置着一座梦境般的竹林山村的鱼缸,几尾红色、绿色、蓝色的热带鱼在里面冉冉游动着 ……

他睡得很安详 ……因为蒋慰然已经准备原谅他了。她最后那句话“今天不行。我要睡了”再次响起在他耳畔。此时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明白她的潜台词就是“改天见面深谈。”王凯歌呢,肯定比他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能睡得这么安详。他为什么能得到原谅?这个无赖。难道他真心悔过了吗?他仔细回忆着王凯歌几小时前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地仔细回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王凯歌在真心悔过。一年多来的,让人发疯的纠缠和磨难,终于使这个浪子从心底里开始悔过了。而蒋慰然显然已经看出了这一点,并且果断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准备给他一个机会,也就是给他们俩一个机会。他几乎料定,他们俩会有一个相对较好的结果。蒋慰然很聪明,不对,这不是聪明这个词能概括的。这应该是一种比聪明更复杂的气质。而他当年正是缺乏这种气质,导致了他和董瑞姣之间的悲剧。他的心又被一种深切的痛悔和酸楚浸透了,他的意识管控不住地滑向那段时光……

其实,在他和董瑞姣的关系中,一开始就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而且这颗种子,是他亲手种下的。在医院的时候,他一方面被董瑞姣的体贴和温情感动着,一方面却又怀疑她背后的动机。有一次,当她仿佛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警察的时候,他就含含糊糊地误导了她。其实,他当时处在人生一个微妙的节骨眼上,身份还不是警察,但很可能就要当上警察了。他为什么要误导她呢?他怎么就不能大大方方地告诉她,我目前还不是警察,但一定能成为警察。他是害怕失去她,失去这个对他来说难得的机会。当时他有种上升的预感,工作上,他将成为正式警察。生活上,他就要得到一个可心的女人。他不忍、也不敢对这种上升的势头有一丁点破坏。可是,恰恰是由于这种隐瞒,也就亲手把一颗怀疑的种子种在了自己心里。她究竟是喜欢他这个人?还是他的警察身份?

种子,不管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生长的力量都十分惊人。这颗怀疑的种子在日后的生活中开始慢慢发芽生长。

他的怀疑首先是由一件荒唐的小事引起的。他发现,董瑞姣与他做爱的时候,似乎很少有所谓 “高潮”的表现。关于这一点,他私下里看过很多杂志。他拿杂志上说的那些表现,与现实中的董瑞姣作对比,心中越来越产生怀疑。她是在敷衍吗?她根本就不喜欢他?还是他们的方法不对头?他开始按图索骥地摸索着,试验着,终于摸索出一种方法,就是让董瑞姣骑在上面,按她自己的心思和节奏动作着。他终于看到了女人高潮的模样。而这是他给她带来的,证明了她是喜欢他的,他对她是有着性的吸引力和价值的。他满足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就陷入一轮新的怀疑之中。他发现,董瑞姣每到高潮的时候,都是闭着眼。从不睁眼看他一回。难道是他样子难看,会影响到她的兴致吗?这一联想立刻将他的心情打入了冰点。他的丑陋自幼就是他沉重的心理包袱。此刻,好不容易甩脱的包袱又一次沉甸甸地压上心头。此后他越发仔细地观察董瑞姣的反应,发现她在渐入佳境的时候,总是会渐渐地闭上眼睛。有一次,他在电视上看到,女主手托下巴半倚栏干,闭眼作憧憬状,接下来的画面出的就是她所思念着的男主的英俊面孔。那一刻,他突受刺激,起了一个很不好的联想:难道董瑞姣在那一刻也是在闭着眼睛想着别的男人?

他开始暗中观察起董瑞姣来。其实,从外在表现看,她对他很好。刑警队的工作突然性强,没白没黑的。他又是刚进门要挣个表现,常常是连轴转。董瑞姣也很支持他上进,争取混个一官半职。家里一日三餐,包括家务活儿,几乎是董瑞姣包圆了。她很会伺候人,在医院里磨炼出来了。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董瑞姣的心与他有距离。最强烈有力的证据就是她在高潮时的表现,闭着眼睛不看他,也许看见他就恶心,就影响了兴致。她在想谁?

这一点怀疑就像脑神经之间无端生长出的一根肉芽,压迫了神经。时不时引起一阵疼痛和沮丧。终于一天晚上,在喝了几两之后,他拥她上了床。在动作之前,在经历了一番犹豫和挣扎之后,他突然问道:你那种时候 ……为什么总要闭着眼睛?

她先是羞红了脸,推了他一把,嗔怪地说:哎呀你好恶心!问这个!

他没得到让他安心的答案,反而因她言辞不当而更受刺激。他紧着又问了一句:你想谁着呢?

尽管他是带着开玩笑的语气问的,可话一出口,玩笑的气氛荡然无存。他的笑容先自僵在了脸上。他意识到他这一刻笑里藏刀了,面目狰狞了。他看见她先是抬眼瞟了他一眼,本来红着的脸迅速褪色,并转为一片煞白。她扭身背对着他,再也搬不动了。

他也兴致全无,默默地躺下不吱一声。两个人各怀心事地躺到了天明。

就是从那个夜里,怀疑在他们之间第一次挑明了。从他一个人心里,移植到两个人心里。虽然事后他也曾后悔,觉得自己的行为似乎哪里不对头。结合董瑞姣的日常表现,他这么做,似乎有点过头了。可是,往往这种念头一出现,另一种相反的念头就会涌上心头,并且很容易就推翻了前面那个念头。这后一种念头对前一种念头的反驳,就像是免疫系统发作,清理外来微生物似的,甚至就像人体的排异反应,只要不属于自体的东西,统统当作敌人予以消灭。换句话说,这后一种念头就仿佛来自他的某种根深蒂固的本性,那种怀疑的本性。比如对这件事,他马上会转念一想,觉得他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尤其是后一句话 “你想谁着呢?”,一定是戳着了她的痛处,她一定是心怀鬼胎的。要不她为什么脸色煞白,不吭一声?

他开始加重了对她的观察。他发现,她特别喜欢追电视男星。像什么孙红雷、佟大为、李亚鹏的电视剧,汪峰、杨坤、朴树等歌星出场的演唱会,她必看。悄悄地把遥控器捏在手里,不到结束不撒手。当这些男星风度翩翩地出现在屏幕上,与女主缠绵绯测的时候。或者指天划地、潇洒放荡地演唱的时候,她就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那一刻,她的两只眼珠晶莹透明,可以感觉到,全部的灵魂和全部的爱都凝聚在她晶莹的目光里,倾注在屏幕上。有时候甚至会渗出泪水。可这时一旁的他,心却被一种致命的毒液侵蚀着,忍受着被忽略、甚至被侮辱的疼痛。

他不得不回避到别的房间。可是耳朵却无法放过客厅的动静,心也静不下来干别的。

最后他不得不又转回到客厅。他坐在沙发上,两眼失焦地盯着屏幕,什么也看不进去。只在粉丝们狂热时,嘴里发出一两声冷笑。当屏幕上一出现广告时,他就借机从她手里拿过遥控器,切换到新闻频道。他只能切换到新闻频道,因为电视上除了新闻频道,所有频道都挤满了俊男靓女。她转过脸来道:还没完呢!他喃喃地说:看看新闻,关心点正事吧。

她望了望他的脸,就不吱声了。他自己也意识到,那种阴森森的表情又回到他脸上了。

那时,他在家中无疑具有主体地位。他一切换到别的频道,她就不吱声了。她会打着哈欠陪他坐一会儿,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沙发去收拾床铺睡觉。撂下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盯着他其实也并不想看的新闻频道,感到十分无趣和沮丧。

慢慢地,他经常发现,他一到客厅,她就切换频道,切换到新闻频道。他坐在那儿,她陪一会儿就离去。她离去后,他点按 “返回键”一看,果然是满屏的俊男靓女唱歌跳舞,或者缠绵绯测。

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他们之间出现裂隙了。他生怕这裂隙会越来越大。他想起当年在技校上课的时候,机械老师曾经讲过的疲劳断裂。一根结结实实的钢轴,为什么在使用若干年后会断裂?它内在的细致过程是这样的,先是在表面出现一个微裂纹。这个微裂纹很细小,小到用显微镜才看得出来。但是随着周期性地承受载荷,也就是压力,尤其是那种高速旋转下的周期性载荷。这个微裂纹就会逐步地、不可逆地扩大,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突然断裂 ……他常常担忧,他们之间的裂纹会不会越来越大?日常生活的压力,不就像那种高速旋转的轴所承受的周期性载荷吗?再加上怀疑所造就的看不见的裂纹……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他无法承受那种结局。他本来就在女人方面不太自信,如果连这第一个女人都保不住……

他开始想法设法弥合那条裂纹,绝不能让它不可逆地扩展下去。为此,他开始学做饭。这方面其实他是有基础的,原来在企业派出所当单身汉时常做。不过那时只是填饱肚子,现在却要考虑到色、香、味,尤其要揣摩她的口味。毕竟她在医院上班一天不容易。甚至在看电视这个问题上,他也开始迁就她的口味,陪着她一起追剧,看娱乐节目。不过,他内心深处还是喜欢看那种表现人的苦难和挫折,最后通过奋斗挣扎而取得令人安慰的小小成功的故事。他时不时地会把节目切换到这种故事上去,往往是电影,或一些纪实类节目。察颜观色地希望她也能感动。可她就是不感兴趣,就是喜欢那些浅薄的俊男靓女。有一回,他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她不耐烦地说:累!生活本来就这么苦。我不想再看这些苦哈哈的!他耐心地引导她说:这是励志的呀!虽然前面苦,但主人公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不料她气咻咻地反驳道:那是你!你已经熬出来了,回头看来路当然舒心啦,有成就感啦!我呢,还在医院天天低三下四伺候人,回了家再伺候你!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我有那个心情欣赏苦难吗?!

他被说得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其实,这个话题她早已提起过。想让他设法安排个体面点的工作。当时他入警才一年多,资历尚浅,各方关系还没搭建起来,又不好向领导开口。

如今通过两年多的苦干加巧干,领导比较欣赏,社会上也有一定的人脉了。这一年,还参加了市局的集资建房,年底就可搬入新居了。他感到人生第二波次的冲击来临了。再加上,这刑警队的正式民警他已经干了两年了,老婆还在医院里当护工伺候人,他自己脸上也下不来,该解决了。

但不知怎么的,他的心里总有一种难以释怀的隐忧。觉得不敢让董瑞姣干上太稳定体面的工作。在医院干护工,虽不体面但他放心。与他一个阶层的男人,不会看上一个护工的。层次比他低的呢,她也不会动心的,没那个折腾的必要了。然而,心思动透了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太下作,甚至自私冷酷。那毕竟是你老婆啊。而且这背后的动机,不过是对自己不自信罢了。

如此犹豫不决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终于还是找了领导,动用了关系把董瑞姣弄到了公安局所在的人民路社区居委会。以当时的关系和形势,他还办不到一蹴而就,董瑞姣在社区只是合同工。不过,这也暗合了他内心隐秘处那种 “留一手”的念头。

董瑞姣很高兴,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变了。他有时觉得很好奇,这个女人在不同的时期,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当初在医院的时候,她是那么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关键时候又是那么大胆主动。结婚之后,她却慢慢沉闷了。不但话少了,精神状态也很低迷,仿佛满腹心事。生活中有了矛盾时,就表现出一种隐忍而无奈的模样。让他即发不出火,又长久地不舒服。但现在,她彻底变了,与前面两个阶段都不一样了。话多了,家务活承担得更多了。还变着法子讨好取悦于他。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下了,觉得这一步是试对了。但有时细思这个女人,又觉得如坠云雾之中,究竟哪个阶段才是她真实的面目?他觉得这个女人很费琢磨。将来,她会不会又发生什么预料不到的变化呢?

真像课本上说的,变是绝对的。不变只是相对的。

董瑞姣到社区上班之后,人在稳步地、不可逆地变化着。首先是衣着打扮变了。她开始爱穿了,爱化妆打扮了。过去在医院当护工的时候,不要说没条件,就是有条件,也不能打扮得过头。因为你护工就是个伺候人的角色,你一天到晚打扮得花团锦簇、珠光宝气、娇艳时尚的,人家都不好使唤你了。所以,人是有身份的。在什么身份地位上,就只能以什么面目出现,不得越级。有一次,他亲眼看见楼下那家雇保姆的时候,就因为一个小姑娘打扮得太时尚,太 “城里人”而将其淘汰。他想,如果眼前的董瑞姣是其真实面目。那么以前的她该有多么压抑!他由她的压抑联想到了自己的压抑,忽然后脖梗子起了一阵冷战。觉得有种令人害怕的趋势会在后面等着。

渐渐的,说话的腔调也开始变了。嗓子亮了,笑声多了,语气之间,主人翁的气势越来越足了。最关键的是,社交活动也多起来了。经常快下班时一个电话就过来了 “晚上单位有活动。”;要么就是“晚上几个姐妹们有个活动,不去一下不好”。都是通知的语气。过去是天天呆在家里,偶然晚上出去一下,绝对是提前一天就要跟他商量的。

她变得越来越像个城里人了。那无袖装下裸露出的白皙的胳膊,或者深 V领口上裸露出的精致锁骨和修长的脖颈,或者裙摆下铿锵迈动着的小腿和脚下尖细优雅的高跟鞋……总之,她已经完全洗脱了过去那种乡下人进城的气息。在单位,她比那些真正的社区女干部更像个女干部。如果走在街上,你甚至连社区干部这样的身份都联想不到,纯然是个时尚有闲女。

在社区里,主任刘界雄似乎也特别信任她。什么活动都要把她拉上。

这些变化,不思则已,细思极恐。他忽然觉得,当初是大大地低估了这个女人。他的心渐渐又悬吊起来了,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女人啊!

一开始,社交活动她也拉上他。可是,参加这种活动他精神紧张。总觉得被人忽略,或者在董瑞姣反衬之下,被人以异样的、甚至嘲弄的目光打量着。只要别人在远处窃窃私语,或眼风掠过他时笑容暧昧,他就觉得是在拿他说事儿。董瑞姣反而比他自在,在这种场合游刃有余。人们,尤其是男人们,都喜欢主动与她搭讪,敬酒,开玩笑。她呢,与他们周旋着,觥筹交错、眉来眼去之间,就把关系拉上了。有时甚至就把事情办成了。这些场景给他增加了巨大的压力,甚至当场弄得他喘不过气来。

后来他就不愿参加了,而她呢,顺水推舟,仿佛甩包袱似的把他甩一边儿。开始天马行空般在社会上游走。如果他限制她,她就两手一摊地说:我一个临时工,要是不替领导多担待着些,不多攒些人脉,我咋混?要不你给我转成事业编?

这句话真捏住了他的软肋,他哑口无言了。可是,任由她在社会上游走,他更不放心。他那种该死的想象力不会放过他。他无法控制地想像她在灯红酒绿的场合,在男人们中间周旋着,如鱼得水。

终于有一天,她又花枝招展地出门后,他再也坐不住了,与她前后脚下了楼。眼看着她从楼拐角消失后,他就拉开车门,发动了队里那辆挂地方牌照的桑塔纳。车子驶起来的一瞬间,透过车窗,他忽然望见坐在苗圃里乘凉的崔大妈。崔大妈半张着嘴在望着他 ……做贼心虚,本来发现有人看他是要恼火的。但崔大妈就例外了。崔大妈人好,热情,关心他。

那天晚上,他没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但也没什么让他痛快的事。她依然是与一桌人周旋、应酬。回家的路上,他忽然感到一阵可耻。而且对未来感到绝望,难道后半生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他想不出什么办法,有种身陷泥沼难以自拔的感觉。他就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小区。当他停好车,正想回家的时候,忽然发现对面苗圃边,崔大妈依然那么半张着嘴望着他 ……他瞬间产生一种感觉,好像一直以来,崔大妈就这么一直睁着眼半张着嘴望着他们俩的事儿。她那种温暖而又好奇的眼神儿里,似乎隐隐透出一丝不安。就像眼看着身边人遭遇不幸,善心之人必然会流露出的那种不安。不知为何,他的眼神与崔大妈的眼神一对上,就觉得走不了了。他被一股内心的力量裹胁着,走到崔大妈的那张长椅上坐下。掏出烟给崔大妈让了一枝,点上烟深吸一口,长长地吁出一道烟气。

他情绪低落一言不发。崔大妈却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她儿子也是二中队的,就是廖建文廖大白豁。她先从刑警队的辛苦唠起,说没白没黑地办案子,精神紧张,饥一顿饱一顿,而且顾不上家。接着就唠上了两口子过日子的道道。先是说要顾惜女人,女人在家不容易。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务,还要伺候男人。作为男人,要多体谅女人,多关心女人,家务能承担时多承担一些。接着又说起了为妻之道,说女人是家里的粘合剂,就像团丸子,一定要掺粉。有人吃起丸子来老是埋怨粉多肉少,你也不想想,全是肉能团起来吗?一下锅不就散啦?这女人就像是丸子里的粉,没有这一样,家就散了。所以女人也要顾惜家,不能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朝外跑 ……不过说到这儿,老太太又自我批评地说她这都是老封建,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儿……

然而,他听着听着,一颗寒凉之心却越来越温暖,甚至有种回阳转世的感觉。他母亲死得早,这一瞬间,他竟有种仿佛母亲来到身边劝慰支持他的感觉。那天,他跟崔大妈聊了很久才上楼,睡了一个安稳觉。

从那以后,他有事没事经常跟崔大妈聊天。他慢慢发现,崔大妈心善,同情苦命人,向着苦命人。他慢慢向崔大妈敞开了心扉,把心里的苦恼微微向她透露出来。对崔大妈甚至产生了一份儿精神上的依赖。

崔大妈也趁廖建文回来的当儿,做一桌子菜把他们两口子叫到一块儿吃饭喝酒。帮他们拉拢关系,说些过来人的话。

然而,他觉得董瑞姣听不进去。她是以佯作不知的方式听不进去。毕竟她的那些活动,都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而且,他也从没把话挑明。她完全可以佯作不知。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终于有一回,他可耻的跟踪行为被董瑞姣发现。也许是仗着酒意,也许是翅膀硬了,董瑞姣撕破脸与他大吵了一顿。他自知理亏,先是狡辩,狡辩不成。就一声不吭地听着。等董瑞姣发泄够了。他就拿心里头深思熟虑,反复演练了无数遍的话恳求董瑞姣,让她多顾顾家,多关心关心他。这种求人的话,对他来说,是如此地难以启齿。如此地伤及自尊。说得他几次气噎喉头,说不下去。结果把董瑞姣也给说哭了。她哭咧咧地说:你以为,我愿意跟他们去周旋啊?我愿意跟他们去陪酒啊?!我不想呆在家里舒舒服服看电视啊?可我一个临时工我不听话行吗?!我不奋斗行吗?!你给我办成事业编啊,你能吗?你办吗?!我总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吧?

这一次,他觉得被她逼到了墙角儿。其实,董瑞姣在社区已经干了这么长时间。如果他托托关系,找找领导,给她办个转正不是不可能。可他心里一直有种隐忧,仅仅安插到社区当临时工,她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让他有种 “hold”不住的感觉。如果真帮她转了正,他还能留住这个女人吗?弄到最后,弄不好就鸡飞蛋打、人财两空!正是因为这种担忧,他一直没有下决心给她办。可他不办,她就自己在社会上跑骚,这个家的裂隙只会越来越大。

就在这种左右为难,焦虑烦躁的时期,一天酒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撕下面子把难心事向崔大妈合盘托出。

崔大妈看着他说别着急,别着急。边把那杯热茶递到他手里,边慢慢吞吞地说:你们不是还没孩子吗?这年龄也差不多了,怎么还不赶紧要个孩子啊?

他一时没醒过味来,茫然地看着崔大妈道:这家都快保不住了,哪有心情养孩子啊?

崔大妈嘴里啧了声,嗔怪地说:我说你个半大爷们儿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有了孩子,不就把她拴牢了吗?有了孩子,你就不怕她奔高枝了,该办你就给她办呀,后面的事儿不都顺理成章了吗?

他半是茫然半是醒悟了,问道:有个孩子,真能拴住女人?

崔大妈道:那当然啦。看样子你是从来没琢磨过女人。孩子是女人自己生出来的,自来亲!女人她就算是不要男人,她也不能不顾及孩子。真有了孩子,她就死心塌地了,该办你就给她办 ……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他恍然大悟,还略有点懵懂。边咂摸着崔大妈的话,边回了家。躺在沙发上,他越琢磨,越觉得崔大妈说的有理。而且他发觉,人家崔大妈其实早就看透了他们家里的态势,早就打算好要帮他呢!看他今天把话刚说透,崔大妈立刻就给支上招了。说不定这个招早就在崔大妈心里憋了不知多久,只不过他自己不把话说透,人家也不好多管闲事。看来,崔大妈是早就存着心要帮他的。他心里一阵感动,同时感到有了一支同盟军似的踏实。

他先是悄悄地戒了烟酒,然后选了个清闲日子,就向董瑞姣提出了要孩子的要求。

董瑞姣说:你不是说这两年根基未稳,要干出点名堂再要孩子吗?

他以前确实有这种考虑,但自从听了崔大妈的话,旁的他都顾不上了。他说:事业?事业一辈子的事,哪有个完呀?要孩子可得选黄金年龄,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

董瑞姣道:可我现在还是个临时工,生孩子半年不上班儿,弄不好就让人家顶了。

他说:你放心。生孩子前,我准把你办成正式的。

他边说边紧盯着她,看她的反应,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崔大妈那句话:她要是痛痛快快的,证明她心里有你,有这个家。她要是推三阻四的,那就证明她是有了二心了。

她沉默了片刻,道:都随你,咱家一贯不都随你吗?

从这几句话,从她的表现,他无法判断她到底是属于痛痛快快?还是推三阻四?他觉得这个女人真难琢磨,看来,家里事以后还得多向崔大妈请教着。

从此之后,他们做爱时的体位变了。过去是她骑着他,为了让她得到快活。现在,是他骑着她,为的是便于受孕。但是,这种变化,却让他渐渐感受到一种象征的意味,仿佛他开始压迫她了,开始欺凌她了似的。因为他渐渐注意到她在下面的那种仿佛隐忍的、无奈的、甚至是冷漠的表情。高潮是再也没有了。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把孩子当成维系这个家庭的一根救命稻草,当成后半辈子的某种保障。

奇怪的是,她就是不怀孕。他试过很多办法,屁股底下塞枕头。事毕之后,抓住她的脚腕把两脚举到半空,保证那东西流入子宫深处。他觉得他就像个建筑工地的小工子,推着手推车吃力地冲上沙堆顶部,然后两手抓住车把猛地向半空中一掀,尽量将车内的沙子倒空 ……他从她的脸上越来越察觉到一种隐忍着的屈辱。是的,把做爱当成配种的手段,背后还隐藏着那种上不得台面的目的,连他自己都感到屈辱,更何况纯粹处于被对付、被利用地位的她呢?她是否察觉出他的目的?她能不察觉吗,她这么一个饱经社会历练的女人?有时,他觉得他们之间的种种盘算和阴谋,其实双方都已心知肚明,只不过没挑破而已。他们俩之间,似乎天天都在演戏。但只要她在配合,那他也得咬牙演下去。只要孩子生出来,一切都好办了。他拿这个信念给自己打气。

但孩子就是怀不上。他最后不得不给崔大妈合盘托出了这一切。崔大妈也对她越来越怀疑了。他看出,崔大妈本来就对她那种涂脂抹粉,四处招摇的作风看不惯。对他在家中实际上的弱势地位深表同情。对他为将来而产生的隐忧深表理解。到了这一步,二人之间更产生了一种同仇敌恺的盟约感。崔大妈详细询问了他们二人房事细节之后,告诉他女人为了防止怀孕,也有很多隐秘的小技巧。让他注意观察。

此后,他开始悄悄地在家里到处搜查,看有没有藏着那种紧急避孕药具等。但以他在刑警队练出的搜查经验,他可以肯定已经搜遍了各种角落,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药具。目前唯一让他怀疑的,就是每次房事完毕之后,她都要在卫生间里躲很久。他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会不会在捣什么防止怀孩子的鬼?但这一点是无法监控的,再监控下去,一切就挑明了,脸也撕破了,日子也就没法过了 ……

尽管都不愿挑明,但双方之间那种暗中对峙的态势已经越来越明朗化:她不给他怀孩子,他就不给她办转正。而事实是,她就不给他怀孩子,而他呢,也就不给她办转正。

她在家里越来越冷漠,成天平板着脸,话都不愿给他说了。转正的事再也不提了。除非他下了什么明确的指令,那时她就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做爱呢,就像配种。她越来越像一具行尸走肉。家里充满了坟墓一般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他不明白,她这么对抗下去,靠的是什么底牌?没有底牌的话,难道纯是为面子吗?可他也给她下过话呀。他慢慢开始怀疑,她可能已经另有打算了,说不定正在实施着呢。

他开始更加关注她在单位的情况。有一次因为案子上的事,他恰好找社区负责流动人口的女干部了解情况。正事谈完之后,他顺带问了下她在社区工作的情况。女干部热情地夸奖道:干得好着呢,现在是刘主任的左膀右臂。她呀,转正是早晚的事,你放心!

女干部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不但不 “放心”,反而是如雷轰顶。他神思恍惚地开车回队里。一路上盘算着,看样子,她准备甩开他,单独办这件事了。这件事,是他唯一能拿住她的,现在看来也拿不住了。从她的表现看,如今她很可能只是暂时寄身在这个家。一旦转正成功,成了社区正式干部,下一步就是:离婚!他有种山穷水尽,逼进死角的感觉。

一个白毛团从前玻璃右侧一晃而过,他本能地一脚刹车,车子 “嘎——”地一下,刺耳地刹住。一个女人冲到车前,抱起那条险遭辗压的京巴,看着他骂骂咧咧地返回人行道。

他晃晃脑袋,强行收摄心神。

回到队里,他点起烟绞尽脑汁思索着下一步对策。他忽然想到,刘界雄能白白给她办吗?刘界雄的名声,他也曾略有耳闻。

当晚酒后,他又遇上崔大妈在葡萄架下串辣子。崔大妈看他喝得不对头,就把他招呼过去。如今他与崔大妈已经贴心贴肺,无话不谈了。崔大妈就像他的军师,就像他的参谋长。他把他的想法对崔大妈一说。崔大妈很仗义地说,她不仁,你不义!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我替你盯着!

那时候,他经常出差办案。起了那个念头之后,他对出差就不放心了。如今跟崔大妈订了盟约。他觉得暗中有了帮手。

那次出差本是到凤城去抓人,但到地方后,发现人已经跑到花县。花县离省城就近了,只有 200公里。就在动手前夕的那个晚上,他忽然接到崔大妈的电话,说刘界雄下班时分与董瑞姣一起进了家门,到现在还没出来。他的心揪紧了,问崔大妈发现此事时的详细情况。崔大妈说,当时她是听到对门动静后,在猫眼上看见的。他们俩啥也不知道。他说知道了。就压了电话。

他的思想陷入激烈斗争之中。二人下班进了家,到现在还没出门。而且二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今晚八成要出事!他心乱如麻,再也无心抓人的事。最后他下定决心,口气强硬地跟带队的张红虎请假,说董瑞姣突发急病,要紧急赶回去。他这是入队以来第一次请假,而且口气如此强硬。张红虎虽不高兴,算算人手够用,也就勉强答应了。

他想,自从入队以来,没白没黑地给队里抓了无数人,这回也该给自己抓一回人了。

他连夜驱车往回赶。一路上,眼前只有浓黑夜色扑面而来。车子被他开得,好像一直在一条黑暗的竖井里向地层深处作自由落体运动,在重力加速度作用下越来越快。一对儿一对儿的红色光斑像流星似的从眼角掠过,那是被他超越过去的车辆尾灯 ……不知开了多久,一架一架的高架桥像重型轰炸机似地从头顶掠过,无数星星点灯似的高楼大厦从眼角一闪而过,他知道快到家了,他那颗狂跳的心渐渐在一个高位上悬吊住,恢复了正常的搏动,那种训练有素的,抓人前的临战状态上了身。

他悄无声息地上了楼,走到自家门跟前,慢慢把眼睛凑向了大门上的猫眼。出差之前,他悄悄把门上的猫眼卸下来,反个方向又装上。从里向外窥视的猫眼,变成了从外向里窥视。董瑞姣是发现不了这一点的,毕竟是女人。即便看不清外面,她也只会以为是猫眼出毛病了。他家又是顶楼,又是一梯两户,对面就是崔大妈。一旦有情况,他可以放心地观察。最近几次出差,他都是这么干的。就像猎人在草丛里安置好捕兽夹,只等着猎物经过。这一回,猎物终于在懵然无知中,一步一步朝捕兽夹走去 ……

猫眼之中,他果然看见刘界雄坐在他的沙发上,翘着个二郎腿,脚上勾着他的拖鞋。正与坐在他左侧的董瑞姣低语密谈着什么。脸上是暧昧的笑意。显然十分放松,显然已不是第一次进他家了。董瑞姣呢,脸上早腾起了兴奋的红云,眼睛不时地盯在刘界雄脸上,手里一会儿给他续茶,一会儿给他递水果。同时不停嘴地与姓刘的絮叨着。有时二人还抢着说话。不知说到了什么兴奋话题。姓刘的张着嘴哈哈笑,董瑞姣掩口吃吃而笑,抬起眼睛含笑望着他 ……多么兴奋、多么和谐、多么幸福的一对儿了啊……他咬牙切齿地想着,感到心脏也被人咬牙切齿地咀嚼着,疼痛和愤怒像压不住的岩浆从心底里向上翻涌着。但多年办案的养成训练,强迫他冷静下来,因为还没到抓取证据的关键时刻。不知过了多久,一切都在他眼前演绎过了,更衣、洗澡、进入卧室。当他看到大卧室门缝下透出的白光熄灭,紧接着一丝温暖的橙色光芒透出之后,他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过了10分钟,他掏出钥匙拧开了门……

耳机里忽然响起电话振铃,把他从久远的回忆拉回现实。他看了一眼屏幕,是蒋慰然打过来的。他提振精神趴伏到阳台上端起了望远镜,迅速找到那个窗口。他看见王凯歌从迷迷糊糊中醒来,脑袋左右转着,接着把手伸向茶几抓起电话。

耳机里响起了蒋慰然的声音:我想了大半夜,那个电话还得你打。

哪个电话?王凯歌懵懵懂懂地问。

就那个骚疯子的电话。警察找的是你,为的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我给她打,她继续胡说八道,我们能扯清楚吗?

王凯歌这边一片沉默。

鼓起勇气!像个男人一样!事情摆在那里,你不主动迎上去,就永远也不会解决!

电话压掉了。

王凯歌在淡绿色光线映衬下,呆呆地坐了良久,重又躺下。

他呢,又一次被蒋慰然所感动。这个女人虽然不在他监视之下,但可以想见,她同样一夜没睡。她一直在思谋着如何摆脱李朝露的纠缠,早日与王凯歌过上正常的生活。她在内心里,一直坚定地站在王凯歌一边。如果当年,他不是那样的疑神疑鬼,不是那样的始终对董瑞姣深度怀疑。如果他能够大大方方地与她一起出去参加社交活动,经营好家庭生活。如果他能够信任她,利利索索地帮她把转正的事办了,还能发生后面那一系列的悲剧吗?崔大妈,表面上看是同情他,帮助他,实际上,可能正是她,帮着把他推上一条导致双方互不信任,恶性循环的不归路。

他放下望远镜,不愿再想下去了。

他干搓了一把脸,睁开眼望向窗外,窗外东方天际已吐出一片鱼肚白。天快亮了。

张加森又在那个阴气森森的隧道洞口迷茫地转悠着。他总觉得,似乎无数次来过此地。此时,耳边似隐隐传来嘟 ——嘟——的鸣响。这响声开始显得遥远、模糊,渐渐地越来越近切。他忽然意识到,隧道是在梦境里来过无数次,难道他在作梦吗?他就是这一刻清醒过来,耳机里传来电话振铃声。他一瞧屏幕,王凯歌在呼叫李朝露。他的头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心脏已经本能地缩紧了。当他完全清醒过来时,才发现窗外天光大亮已近中午了。

他的意识从梦境中的迷茫压抑迅速转到现实中的紧张,没想到王凯歌竟真的给李朝露打电话了!没想到他决心下得这么快!这会引起什么连锁反应?

他紧张地谛听着。电话在持续地呼叫着。他忽然想到,李朝露肯定比他还紧张。她一定颤抖着手不知该不该接这个电话。

电话终于接起了。

喂,我是王凯歌。

那边沉默了半晌,突然语气严厉地问道:你在哪儿? !看守所也能打电话吗?!

尽管她语气严厉,他却听出一丝强撑着的味道,有点色厉内荏。

看守所?我为啥要在看守所?你到底要给我搞啥?!

王凯歌的声音生硬而又颤抖,透出一股子又恨又怕又无奈的味道。

你到底在哪儿?!

我在单位。

在单位?!好的。

李朝露把电话压了。她最后一句话已经透出一种既惊诧又愤怒的情绪。

他预感到了什么,他的手机果然响起,正是李朝露。他赶紧把小胡推醒,把耳机戴他头上,让他注意监听王凯歌的动静。

他接起了电话。

哥,王凯歌刚才给我打电话啦!他咋还逍遥法外?!还在单位里晃着呢!

他一直在我们掌控之中,你放心。他字斟句酌地回答她,但脑子里有点急,有点乱。最近严重缺觉,脑子有点转不动了。而这预料中的麻烦却提前降临了。

他是杀人犯啊!杀人犯你们就这么掌控吗?还给我打威胁电话!他现在知道我没死,还要杀我的啊 !我咋办呀哥?他跟我不共戴天,他是一定要弄死我的呀!你们快去他单位抓人呀,他现在就在那里……

李朝露的声音已经带上哭腔了。

抓人 ……抓人要有充足证据的妹妹。如今……如今讲人权,人是不能随便抓的。

我都亲眼看见了还不叫证据吗?!哥,我的安全就靠你了!你救过我一次我大恩不言谢心里记着呢,但你好事做到底快把他抓起来呀哥 ……

李朝露在那边连哭带说,他觉得心都要揪起来了。可他心情复杂,十分无奈。 经过这两天的调查,王凯歌的嫌疑不但不上升,还在下降。他咬牙沉默着,直到李朝露那边只剩下哽咽和抽泣时,也想不出啥好点子,最后只好实话实说:那天夜里那么黑?你能确定那个人就是王凯歌吗?

什么?!你们连这个都怀疑吗?!哥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为什么所有人都相信他不相信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迫害我?!我咋活呀……李朝露的哽咽演变成嚎啕大哭。

他觉得心脏像小时候拧床单那样,被两股方向相反的力道绞拧着,绞得水往下滴滴答答。

我们正在抓紧搜集证据。他苍白无力地辩解了一句。

还在搜集?!要不你们让他弄死我算了!弄死我你们就有证据了好吧 ……

你的安全你放心。王凯歌我们 24小时有人盯着的。

你们咋盯?他篮球健将两条长腿跑起来比谁都快 ……要不,哥你晚上来医院陪我吧?……我害怕……她边说边低声啜泣起来,那哭咧咧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和乞求。

他实在受不了了,只有答应。不答应他不知道怎么结束这通电话。

安抚了李朝露,他与小胡迅速返回刑警大队向谷文胜汇报情况。几个人一起反复听了这几天王凯歌与蒋慰然、与李朝露的通话录音,都觉得此人的嫌疑在下降。就算他能在自己妻子前装得很逼真。可跟自己亲手捅刺数刀的李朝露通电话,他敢吗?不要说一个从无前科的国家干部,公职人员,就是真正的杀人犯也很少有这个心理素质。

看样子,王凯歌这个侦查方向很可能是条死胡同。

可是,那天半夜里他为什么从借宿的朋友刘启文家出走?他去了哪里?到底跟李朝露遇刺有没有关联?不论查实还是查否,都到了必须正面接触的时候了。

此外,最重要的就是赶紧调整侦查方向。在王凯歌这里耽误了几天,万一查否了,要另寻突破口,为防止证据灭失,抢时间最关键。

谷文胜迅速召开专案会议,一方面部署调整侦查方向。重点一是对现场进行二次勘验,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力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二是围绕作案现场扩大监控探头的监看范围。一方面要求张加森一组尽快围绕王凯歌那天半夜的行踪调查清楚。

会议结束后,张加森留到最后,单独给谷文胜汇报了应付李朝露的困难。谷文胜长叹一声道:兄弟,我手里再派不出人手了。再说,人家就相信你啊!别人派上去万一陪不住,再闹到局里面,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再坚持几天,等抓住真凶,我给咱好好搞几天休息。

当天下午张加森就传唤了王凯歌。

王凯歌从李朝露那里没打听到虚实,依旧表现得十分紧张。尤其当张加森抛出了他当天半夜有从刘启文家出走的行为时,他更加慌张。一边夹动着双腿,一边结结巴巴地做着解释。他承认确实半夜出走。问及原因时,他说当天夜里心里乱得很。又躺在别人家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上,不但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而且心里觉得特别躁。到最后实在躺不住了,就想出去散散心,吹吹夜风。

张加森阴森森地盯着他道 :为什么上一次不交代?

……这一节……你也没问啊?王凯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我没问吗?!小蒋把笔录翻开,我是怎么问的?!

笔录当然是问他整夜的行踪。

王凯歌耷拉下脑袋,最后猛地抬起头道:我把心里话都给你说了吧,张警官。其实你们一叫我,我就知道没好事,那个疯女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但我又不知道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害怕惹事上身,所以,能少讲就少讲。没想到你们啥都能翻腾出来 ……其实那天夜里从他家出来后,我就是沿着槐荫巷往东,到下河街,然后一路沿下河街向南,最后到河边吹风、散心,思谋对策,天亮后打车直接上班了。我句句实话,有一句蒙人的,你们抓我判我都没意见!

张加森阴森森地盯着他道:我们不怕你撒谎,如今科技发达,你说啥我们都有办法核实,一直到把真相彻底挖出来。我倒是劝你好好跟我们配合,一是一二是二地跟我们交代。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不跟我们配合,你的麻烦只能越来越大,你懂吗?

王凯歌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点点头。

你给李朝露打电话啦?

王凯歌一震,继续可怜巴巴地点头。

你不要再给她打电话干扰办案。我告诉你,你这叫妨碍执行公务!就算没你事,凭这条也能抓你!懂吗?

王凯歌点头,最后可怜巴巴提出一个要求:张警官,我啥都给你交代了。也坚决配合你工作,你就不能告诉我,李朝露到底咋啦?

是我们问你?还是你问我们?

直到傍晚,张加森和小蒋才把王凯歌当夜的行踪轨迹全部核实了一遍。一路上,张加森都在暗中观察着王凯歌的反应。他的反应,确实是那种竹筒倒豆子之后的状态,态度很积极,再没出现过抵触情绪和隐瞒的迹象。然而,张加森一路走,一路发现,王凯歌那天夜里走的是一条没有任何监控的路线。由于各种条件限制,这座城市还不能做到对所有的道路和小巷都覆盖视频监控。但通过调取路边单位、店铺等民间监控探头,一般总能看到嫌疑人行踪轨迹的一鳞半爪。但今天走了一遭王凯歌交代的路线,与前期调查这一带视频监控时的记忆一比对,却发现他走的恰恰是一条没有任何视频监控可供调取的路线,简直就像是精心选择出来的。

他妈的 ……那种顽固的怀疑又开始发作了,他不时地盯一眼貌似诚实配合的王凯歌,前期的结论又开始动摇了。他换成上午开会时大家一致的看法来检验一番,又觉得大家的一致判断怎会有错?必需坚信常识,而不要把人想得太过复杂。可是,如果真查否了王凯歌?李朝露那边如何说服她相信这个结论?如何克服她的偏执和幻觉?想到晚上就要到医院去见她,他感到一阵巨大的压力,但压力之下,却又隐隐地埋藏着一丝动力。他不能不承认,他有点想见她。

李朝露一直暗中观察着 2床老太婆的动静。老太婆背对着她,两手不知在前面操弄着什么。她的伤口已不像前些日子那么疼痛,于是撑着身子起来,假借去开窗之机,偷瞟了一眼。结果发现老太婆两手搁在肚子上正专注地操弄着手机。发现她过来,老太婆抬起眼睛望了她一眼,就把手机收起来了。她在干什么?向外面发的什么信息?她又联想到刚才鬼鬼祟祟进来的那个卷毛小伙子。老太婆问他找谁,他说的却是已经转院的那个人。老太婆问他干啥,他又吱吱唔唔不肯细说。只隐隐听见说是“凯子”叫他来的。

那卷毛嘴里与老太婆敷衍,眼珠子却往她这边瞟了好几次。当时她就起了疑心, “凯子”是谁?派这个卷毛来干啥?莫名其妙地到她的病房转一圈,又走了。

她观察着老太婆,觉得老太婆的举止也不正常。刚才与小伙子的对话很不自然,像是装的。现在又朝外发信息,看她靠近就不发了。他们要干什么?这一切会不会是针对她的?

她没有回床位,而是在会客的椅子上坐下,两眼看住老太婆。老太婆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又抬起眼瞟了她一眼,一碰到她的目光眼皮就垂下去了。但过一阵又偷偷翻起眼皮,装作看窗外。实际上在窥视她。她终于忍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刚才那个小伙,是凯子让来的?

啊? ……是啊。老太婆看着她,有几分紧张,半张着嘴,片刻才反应过来。

凯子是谁?是不是王凯歌?她紧盯着老太婆。

老太婆楞楞地看着她,半张着嘴,半天才说:王凯歌 ……是谁?凯子就是凯子嘛。

凯子不是王凯歌?她依旧紧盯着老太婆,想看出她眼中到底有没有阴谋诡计。

老太婆开始回避她的目光,躲着说:不是不是。

凯子叫啥名字?她继续盯着她问。

我怎么知道?老太婆不敢看她了,心虚地嘟囔了一句。

你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不是王凯歌?她两眼盯着老太婆,豁出去了。如果他们想搞鬼,她就提前戳穿他们……张加森什么时候来……他还来不来……

哎呀人家都这么叫的嘛,就是管护工的凯子嘛。反正肯定不叫王凯歌啦 ……老太婆终于忍不住,不满地嘟囔起来,并且斜斜地剜了她一眼。

管护工的凯子 ……似乎有这么个人,有还是没有?……好几个似是而非的名字和面孔在脑子里明明灭灭,此起彼伏……

老太婆见她不吭声了,便起身走出了病房。

她开始更加急迫地盼望张加森来。她看了眼手机, 19时30分。一般单位的下班时间,但他就不好说了。老太婆走了屋子就剩她孤零零一个,如果此时有人进来对她干什么……那恐怖之夜又一次浮上心头……她不敢再想下去了。老太婆会不会是故意走出去的,把她一个人留给谁来对付?一种巨大的恐慌袭遍全身,她觉得心没着没落地悠悠下坠,没有尽头地下坠着,腿也有点发软。她看着那扇敞开着的门,越看越害怕,似乎下一秒就会有一副黑帽兜飘然而至。她第一次快步奔向屋门,把门紧闭住想要锁紧,忽然发现门从里面竟然锁不上。她一时无措,转着圈地发懵了片刻,忽然想到卫生间是可以从里面锁闭的。她赶快钻进卫生间,把门从里面锁上。人坐在马桶上,心里才略感踏实。

她终于忍不住拿起手机,又给他拨电话:哥,你啥时候来?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头 ……

你别瞎想,我在路上了。

她听出那边声音嘈杂,似乎在公交车里。还没想好说啥,对方已挂了。挂了之后,她才想到,她是想问问他走哪儿了。

无法计算时间,她只有干坐在马桶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间没有一点动静。连老太婆也不见回来。她终于坐不住了。她起身慢慢拉开卫生间的门伸出头望了望,房间里空无一人,门还是好好地关着。

她慢慢地走出来,来到窗台前,身体前倾着向下张望。夕阳西下,城市一片金黄。医院的大门不时有车辆、人员在出入。忽然,她发现一个穿草黄色外套的男人正从大门外进入。尽管很远,他那黑瘦的脸孔和身材依然一下子就跳入眼帘唤起了记忆,那瘦脸上鼓凸的颧骨,小而深眍的眼睛,还有阴郁淡定的眼神儿,顿时浮现在眼前,使她感到一阵熟悉和亲切。那种亲切而又踏实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她的心都开始狂跳起来了,直到那人走进住院部大楼的风雨廊檐下看不见了,她才收回身子。

她坐回自己床前,看了眼手机, 20时05分。最多再有5分钟他就会进门了。她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盼望地等待过一个人,她都记不清了。她的心跳在加剧,而且博动得十分有力。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是什么模样。她连忙奔向卫生间,打开镜前灯,看见镜中那张脸,一向青黄的两颊,竟稍稍晕染出了一片红润。眼睛呢,泛着湿润的光泽。她一时觉得十分陌生,一丝又惊又喜的感觉从心头隐隐掠过。这么多年的潦倒生涯中,她从没见过自己的脸上呈现出这一丝生机。

她只把缭乱的头发略微理理顺,就很满意了。她又看了看手机,已经 20时15分,他怎么还没上来?她有些焦躁了……

窗外天光黯淡,半小时过去了他还是没来。黑暗使她再次躲入卫生间。她似乎隐隐听到老太婆的动静,她绝望了,已经心情低落地想着如何对付接下来的不眠之夜。她慢慢打开卫生间的门,抬头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男人,她瞬间魂飞魄散,接着就认出了来人!那一对儿深眍的小眼睛目光凝注而晶亮地望着她。

吓死我了!她捂住胸口低叱了一声,就一把抱住了他。她先是感到他的身体硬挺而扎实,就好像栽在面前的一根石柱。但渐渐她就感觉到石柱开始变得柔软,变得有了温度,并且有一种她所渴望的气息,渐渐从那躯体中散发出来。那气息无孔不入地浸入她的身体之中,氤氲在她的头脑之中,最后演变成一股酸热的泪水从眼中慢慢渗出。

前面她在窗前望见的那个黄外套的男子看来并不是他。他穿的是一件深绿色外套。他是到西城有名的 “金鼎和”给她打来了一筒牛肉面。保温筒也是他今天新买的。

她流着眼泪吃完了那筒牛肉面,她觉得在他面前可以不管不顾了。

她偷眼打量坐在对面的他,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凝注在她的脸上。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吃完了那一保温筒的牛肉面。

她朝他疲惫地一笑。看了他半天,还是不得不问出那句话:王凯歌的证据,你们搜集到了吗?

他目光凝重地看着她,半天才说:没有。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他干的。噢 ……除了你看见之外。

我看见 ……难道还不算吗?她幽幽地反问。本来她的怒气要她质问的,但此刻面对他她却质问不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地说:这个 ……要综合各种情况考虑。那天夜里天色极黑。你们相距有一定的距离,而且你是仅凭着手机屏的那点光亮辨认出他的……

他烧成灰我都认识!她咬牙切齿地说。

她看见他无奈地笑了一下,道:你私下可以这么说。但这不是法言法语,上了法院都不算的 ……甚至检察院都过不了关。

可是我对天发誓,那天我看见的就是他!

你如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那天夜里你和他的那个 ……蒋慰然吵过架之后,又喝了很多酒……在河边的那张椅子上,你想了些什么?……你想得最多的是谁?……你恨的是谁?

她看见他艰难地、字斟句酌地问出了这段话。目光都有些躲闪。但最后还是温和而直率地看住她的脸。

她看了他一眼,就痛苦地捂住了脸。她真地不愿再回顾那个刺心而又恐怖的夜晚。但面对他真诚的询问,她又不得不承认,她想得最多的就是王凯歌,深深仇恨着的正是王凯歌。他为什么问这个,他想说明什么。忽然,一个刚刚过去的事实电光石火般浮上心头,她为什么会把那个穿草黄色外套的男人当成是他,难道因为她当时盼着他来?难道那天夜里,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她开始深度的恐慌了,感觉自己的精神支柱就要倒塌了,这么多天支撑自己熬下去的那个信念似乎要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了 ……她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脑袋,把所有的念头都抛诸脑后,什么都不愿想下去了。

他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却也不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道:你妈呢?

回南京了。

啊?这么快就回了?你不还没出院吗?

她低下头,右手捂着脸支着,左手微微摆了摆,表示不想谈这个话题。她只能感觉到眼睫毛在手心里不停地颤动着,酸热的泪水不断地渗出来,淌在手心里。他不知道她们母女的关系。她们彼此早已厌倦。她觉得她沦落到这一步,追根溯源都是母亲当年的所谓重大决策造成的。她毁了这个家。她也知道在母亲眼中,她是个起于好高骛远,终于堕落下流的不肖女。在南京,她把她强行弄进安定医院的那次,她们从心里就已经彻底决裂了。她知道,她从那时开始就决定放弃她了。她从医院逃出来后,她都没有认真地找她。理由是工作忙,顾不上。 “你不是要找王凯歌吗?我挡不住你。”这次呢,是象征性地来尽尽母亲的责任。伺候几天,留下点钱,再到公安局去闹一闹,把她该尽的责任都表演一遍,就算完成任务了,就打道回府了……

忽然,她又听到他轻轻地问道:假如,我是说假如,真的是王凯歌干的,我们把他抓了,判了。然后呢,你打算做什么?以后,怎么办? ……

她再也撑不住了,倒在床上蜷成一团,用枕头捂着嘴,呜呜地抽泣起来。

忽然,她听到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她微微睁眼,发现老太婆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接着他的手就伸到了她胁下搀住她。

她勉强撑起来,在他搀扶下慢慢走出病房,来到楼下。

在医院的大院里,她什么也不愿再想。就这么把脑袋倚在他颈窝里,随波逐流地跟着他走下去。他们走到林带里,走到一张椅子前。一坐下她就撑不住了,软下去,软在了他的怀里。她一直闭着眼睛,只偶然睁开一条缝,看见的是两点晶亮的、映着夜色微光的眼睛,在上面专注地俯视着她,再往上是星空。在他怀里的上半身感受到的是躯体的温暖。这一切使她感觉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安全和舒服,她不禁迷糊过去了。

周末一上班,刘楚材就接到分局政委解宗玉的电话,叫他晚上一起坐坐。

解宗玉是他的老上级了,当初刚参加公安工作,在黄河路派出所当民警时,解宗玉就看上他了。通过他的力荐在黄河路当上了副所长,二人搭档挺默契的。工作上,仕途上,他都经常得到解的提点。后来到人民路派出所当教导员,也是解在会上给说了话。上次人民路派出所李安清出事,他调到福安路派出所任教导员,这里面,虽然他不好问,但保不准也有解出力的因素。

因此他早早把工作上的事情都安排妥,晚上该推的推掉。专心去赴解政委的局。

不料推进包厢一看,是个小小的包厢,只坐着解政委一人。他有点诧异,以为还在等别人,难道还请了上级领导?不料,服务员进来问座位安排时,解政委让把多余的餐具都拿走,并且吩咐上菜。他这才明白,今天饭局就他们两人,心头不禁升起一片疑云。解政委因为工作和性格的原因,一向人脉广爱热闹,今天叫他一人吃饭,而且在这么个密室似的小包厢,到底有啥事?

菜上来了,解政委只管劝酒劝菜,叙旧,感慨回顾共度的艰难岁月。回顾当年趣事糗事,营造出一片怀旧气氛。还发牢骚,讲了很多分局机关里的事,其中也有些糟心事。就在他渐渐放下心,酒喝得越来越投入,话也说得越来越没大没小,尽兴敞亮的时候。解政委一边剔着牙,一边漫不经心地把话题拉到他当下工作上,忽然就问了句,刑警队那个张加森现在在你手下吗?

他一个激灵,心里咯噔一下,点头称是。

解政委边剔着牙边说:这个人怎么样?

他不知解政委到底问的哪个方面,只得笼统地说:还挺好的。工作挺认真的,不讲啥条件。

不是这个,我是说,有没有啥不对头的?解政委抬起眼睛看着他。

就是 ……话少,平常跟大家不怎么交流。

……。

解政委长长地嗯了一声,又开始剔牙。眼睛仿佛无意识地盯着菜盘子。他知道,解政委这是在想什么呢,肯定跟张加森有关。他不禁有些紧张起来。他的脑子也开始紧张地梳理起张加森那些异常情况。说?还是不说?李安清出事之后,他胆子小了。遇事想得复杂了。一番激烈盘算之后,他决定自己这边先不开口。看看解政委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反正他到福安路派出所时间又不长。

张加森这两年一直不顺。先是老婆离婚,自己又主动要求离开刑警队。这个人本来性格就比较内向,别出个什么问题。你平常多关心关心他。别再像人民路那边似的,出个啥兜不住的事儿,啊?

解政委看了他一眼,放下了牙签。

他又松了一口气。这和他刚接触张加森时的想法一模一样。政委嘛,带队伍的。

他和他那个前妻怎么样?还有没有复合的可能性?我听说,那个撬棒,就那个社区的什么刘界雄,把人祸祸了也不给办事。他前妻到现在还没拿上事业编,就这么吊着。什么玩意儿嘛!找机会我要收拾他!

原来董瑞姣出轨还有这种背景!解政委是怎么知道的?他到刑警队都没打听出来。看来,解政委是专门研究过这个张加森啊。为什么?

解政委继续道:听说张加森经济挺紧张?说完抬起眼睛望着他。

好像 ……是的。他含糊地支应了一声。心中更发紧了,想起了自己偷偷摸摸搞的那些调查。他这个搞法肯定上不得台面。可解政委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私下的调查有人给解政委汇报了?要么解政委和张加森,或者董瑞姣有私交?

不容他细想,解政委又开口了:张加森如果真的经济紧张,你让他打个申请,工会这边不是有困难补助嘛!另外,有机会也和董瑞姣接触接触。既然刘界雄靠不住了,看看她有没有和张加森复合的可能性。咱们要真情爱警,就不能怕麻烦。你是政委,就得多操心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

那天吃饭结束之后,刘楚材越想越觉得蹊跷。他有一种感觉,解政委跟他一样,也在暗中调查这个张加森。虽然说的都是场面上的话,但保不齐后面还有什么深层次的目的。解政委办事属于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进退有据的类型。没有把握的时候,他不会贸然暴露出他的真实目的。不过,解政委是不会胡来的,他要做的事,肯定是正当的,最终会对方方面面都有交代的。既然政委布置了,那就要积极地去落实。这也算是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至于他背后真有什么目的,他不说,他也不便问。但他相信,到一定的时候,政委会给他一个说法的。

张加森对刘楚材这个人感到震悚和恐慌,是在听了廖大白豁的那番话之后。其实在此之前,张加森已经对他有所提防了。他老有一种被刘在背后盯着的感觉。廖大白豁的话恰恰印证了那种不祥的感觉。廖告诉他,刘导挺关心他的生活的,问了他为啥离的婚。还打听了董瑞姣的联系方式,好像想给他俩来个破镜重圆似的。张加森当时听了就感到心中一紧。并且立刻联想到有一次梁剑说,刘导挺关心他的,问过他为啥要离开刑警队。梁剑当时话面儿的意思是说刘导想了解他过去的经历、能力,是要重用他了。他呢,当时以为梁剑想忽悠他多干活儿,没当一回事儿。但此时,他把廖大白豁的话和梁剑的话综合起来一分析,立刻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廖大白豁的话经过分析提炼,去伪存真,可以提炼出两个要点,一是刘楚材想打听他离婚的原因。二是刘楚材还想跟董瑞姣进一步接触。而梁剑的话可以提炼出的是,刘楚材还关心他为啥离开刑警队。把这三点综合到一起分析,刘楚材想干什么?他感觉到有一只他一直未曾注意的手,正伸向他脑海里那最不愿面对的黑暗深处,起劲儿地翻腾着。

而刘楚材那天皮笑肉不笑地找他聊天,最后脑袋凑过来压低声音来了一句体己话:要是经济紧张生活有困难就尽管开口。更是深深地震悚了他的心。难道他知道他给董瑞姣打的那张欠条?他还刨出了些什么?

就在这天夜里,他深深地感到,石板上的符咒已经不灵了。封压在底下的妖孽们,已经把石板拱得吱嘎作响。前一段时间,他已经为两个月前过早停药深深后悔。当时他一心惦记着药物有记忆衰退的副作用。此时他再也顾不得了,他把手伸进床头柜深处,犹豫了最后一秒,咬牙掏出了那盒盐酸帕罗西汀。本来他再也不愿见到这种药物。可是出于某种不自信,他当时没扔。没想到今夜又不得不把它拿出来。他有种被不祥的诅咒缠住的感觉。

他一次就服下了两粒。忐忑不安地上了床。可一熄灯,那些念头就纷纷从黑暗的大脑深处不可名状的角落纷纷孳孽出来。就像寄生在黑暗洞穴里的成千上万的蝙蝠,扇动着毛茸茸的翅膜,吱吱尖叫着胡飞乱撞。他根本无法控制那些念头。只感到大脑里一片纷乱。大约抵抗了两个多小时,他终于扛不住了。在黑暗中摸索着起身来到厨房,从橱柜里摸出那瓶已经两周没动过的 “金泉白酒”。

尽管 “盐酸泊罗西汀”的药物说明中严禁饮酒,但此时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他拧开瓶盖,顾不上找杯子,对着瓶嘴猛灌了两大口。 随着一道热辣的酒气从鼻腔里长吁而出,那氤氲的酒气同时上蹿进入大脑。酒气一入脑,那黑暗中胡飞乱撞的蝙蝠就像精灵遇到符咒,纷纷消散寂灭,遁于无形。在头脑的一阵温热晕眩中,紧张的神经开始慢慢松弛下来。他忽然意识到,近些日子,他对外界的感知似乎又开始出现异常了。那种对许多毫不相干的事疑神疑鬼的老毛病似乎又发作了,那天在跟踪王凯歌时产生的过度的怀疑和联想,以及对刘楚材的一番所谓“深入”的分析,这里面到底有多少客观性?有多少是自己心怀鬼胎神经过敏导致对外界的感知开始变形,异常?他真有点拿不准。他记得刚出事的那段时间,他眼中的世界真的变异了。所有的人都针对他鬼鬼祟祟的……他甚至一度怀疑,这一切都是董瑞姣和刘界雄两个策划好的。直到去年9月份偷偷看病、吃药,一直吃到今年3月,他才渐渐从那场噩梦中走出来,恢复了对外界的正常感知。当时回想噩梦中的种种感觉和念头,觉得十分荒唐。可是近一个时期,他渐渐发现那种异常的感知又开始出现了。是因为过早地停药?是受到李朝露、王凯歌案件的刺激?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尤其是刘楚材对他的暗中打听,更是刺激深重。其实把自己摆在第三者立场冷眼旁观一番,刘楚材是教导员,是带队伍的,他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很正常。自己本身表现就“孤”而且“怪”,教导员怕出事,肯定要加大对他的关注。至于那件事,过去都快两年了,上上下下虽未挑破,但肯定都达成了默契,谁还会去翻腾呢……他渐渐感到心情踏实下来。

然而,他依然睡不着。在翻来覆去的折腾中,另一个念头渐渐浮上心头,让他陷入新一轮绝望和恐慌之中。那就是他忽然意识到,他靠吃药维持着的是什么?不就是对那件事的回避吗? 7、8个月前,靠着药物,他终于成功地瞒住了自己。可他能靠药物瞒自己一辈子吗?看看他现在的所思所想,就像一个东躲西藏的罪犯,靠侥幸心理支撑着过活……一种深深的羞耻、自责和万劫不复的悔恨又复活了,又开始啃啮着他的心,本来似乎要结痂的伤口,又重新撕裂了。思维的怪圈开始依照固有的轨道循环下去,他又开始给这一切归因,结局就是让自己再次陷入仇恨的烈焰炙烤之中。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他一生中最不堪的一幕,董瑞姣和刘界雄双双蜷缩在床上,惊恐绝望地望着他。为了讨饶,脸上甚至强挤出低三下四的笑容。那一刻,这一对男女,是那么的肮脏、丑陋、恶心。可他又干了些什么,跟他们一样恶心,甚至比他们还要变态。那段时间,可以说随时随地,他满脑子都是这些让人既恶心又愤怒的场面。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又怎会发生后面的一系列痛心的蠢事?是谁让他陷入这万劫不复的精神地狱?董瑞姣和刘界雄的丑恶嘴脸又开始无法摆脱地挤入到他的脑海之中。这个阴险狡诈而又无耻的女人,到现在还在勒索自己。自己的脖子还被套着一副越挣越紧的套索,而套索的提绳就牵在那个卑鄙的女人手里。自己就像条狗似的被那个女人牵着……那种烈火焚身一般的仇恨,那种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哪怕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冲动一波一波地涌向大脑,使之陷入一片白热……忽然,手里传来的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清醒过来,手里正摩挲着什么?他低头一瞧,不禁哆嗦一下,不知何时他竟把枕下的手枪拿在手中摩挲着,他这是要干什么?!如果照这么发展下去,天知道后面会发生些什么?!他忽然意识到,这种状态一年半以前他经历过无数次了。那时,他的脑子快要被仇恨、恐惧、痛悔和自责烧坏了,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提出离开刑警队的。他怎么又陷入了这种状态?他忽然联想到李朝露,他忽然意识到,他的心理状态已经和李朝露十分接近,如果不能扭转,也许他也会朝着那个方向越滑越深……放下仇恨,放下仇恨,只有放过对方,才能放过自己……他像念咒似的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同时联想起了蒋慰然,她是怎么对待王凯歌的?他感觉冲动在降解,但仇恨却不能平复。他想,明天一定要去南关天主堂,找王体仁牧师。

电话接通后,王体仁说他正在南园拣垃圾,就在榆树林子里。南园本是南郊的一座开放式公园,有一渠水从园子里弯弯曲曲流过。渠两岸是一片榆树林。南关教堂就紧靠在南园的南墙。某年被开发商看中搞开发,把公园的牌子摘了。可是楼没封顶,资金链就断了,开发商也跑了,只把一座废园和一幢烂尾楼留在南关教堂身后。

张加森过了小桥,向榆林深处望去。只见这一片榆树一棵棵东倒西歪,远看树影婆娑,恍如醉酒起舞。一条被荒草埋没的小路弯弯曲曲地伸向枝杈横斜的幽深之处。走了一会儿,才望见远处王体仁的上半身在干黄的荒草丛后面显现出来。他一手拿条编织袋,一手捏着一把长柄钳子边搜寻边夹起随地乱丢的垃圾。

两人就近找条长椅坐下交谈起来。

“我还是睡不着觉……脑子里很乱,心里非常难受。”

王牧师看了他一眼,一边用长柄钳拨弄着脚下的一个可乐瓶,一边问他:还是为了那个女人?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前几个月不是都好多了吗?

他犹豫起来,不知道该给他讲到何种程度。虽然他相信王牧师不会泄露别人的隐私,这一向在信友中间享有极高的声誉。但他还是下不了决心,究竟该说到何种程度。他字斟句酌地沉吟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你上次说到仇恨 ……应该怎么克服?

你还在恨她?王牧师停下长柄钳,略感诧异地扭过脸望着他,眼神十分关切,就像资深医生发现了什么罕见怪病。都一年多了,我还以为你开始考虑新生活了。

新生活?她把我这一辈子都毁了 ……话音刚落,他就一阵后怕。因为说这话的时候,他脑子里想到的是她的勒索,还有那件事。他生怕王牧师会追问下去,他觉得在王牧师面前,他必须保持透明。只要他追问,他无法保证他不把一切都合盘托出。王牧师是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在他的精神危机最严重的时期, 是他伸手把他从快要没顶的泥沼中拉了出来。他还记得那种最绝望关头的援手,王牧师对他来说,不仅意味着救恩,甚至具有某种神性。对于王牧师,他甚至怀着某种虔诚的信念。

怎么 ……怎么会这么严重?王牧师的眉头略微皱起。

他不得不嗑嗑巴巴地讲述起他和董瑞姣的全过程,从医院结识讲起。这回他放下包袱,讲得很细,甚至把勒索的事也讲了。只是略去了那件事。他边讲边看王牧师的脸色,生怕他就勒索一事追问下去。他就像古代战场上掉进陷坑里的战士,又要呼救,又怕招来敌人,他难着呢,讲了一脑门细汗。

王牧师盯着他,眉头微蹙,沉吟片刻道:你为什么恨她?今天我听了你和她整个的过程,我觉得,如果要寻根溯源,责任在你。你为什么恨她?

他听了心头一震,他没想到王牧师会这么说。他以为王牧师会讲到宽恕、隐忍等等,他过去就是这么说的。不料王牧师直接把他定性为过错方。这一方面让他难以忍受,但不知为何,心底深处却有一丝解脱的希望升起来了,因为他联想到过去曾偶然掠过心头的那一星半点的念头,似乎与王牧师的说法是相互支持的。他睁着眼睛,半张着嘴望着王牧师,只是想听明白,为何责任在他。

王牧师庄重严肃地盯着他,盯了半天才说:一个女人,把她的身子都托付给了你。就盼望你能给她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从此有一颗安稳踏实的心,活得有一份人的尊严。可是你呢,能解决不解决,能帮助不帮助 ……

他脑袋本已经耷拉下去,此时虚弱地抬起来,虚弱地辩解道:王牧师,你不了解那个女人。她很有心机的,她一开始动机就不纯。如果我给她办了,最后的结果,可能还是被甩 ……

那你就更吃亏了,对吗?比现在的这个结局还吃亏,还糟糕?王牧师诡笑地看着他。他气噎喉头,无言以对。内心里,为自己激烈辩解的念头,还有那种后悔痛惜的念头在纠结,在缠斗。

王牧师的笑容渐渐收拢,恢复了庄重的表情,看着他道:怀疑,甚至是敌意。你一开始就是带着这些东西与一个女人恋爱的。你带着敌意与一个女人相爱,你想想,不荒唐吗?会成功吗?你带着深度的怀疑和敌意与她结婚,然后,就不给她办,就不解放她,让她一辈子屈服在你的手下,你这是奴役啊,兄弟。你奴役了她,她必然要背叛你。就像当年法老奴役犹太人,摩西就带着大家逃离埃及。你奴役了她,现在她就奴役你。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相互奴役,永无尽头 ……总要有一个人先放下。做那个先放下的吧,兄弟……那不是可耻,那是光荣。而且我听说,她还在被人奴役着。

他早已泪流满面。他觉得,从心底里流出来悔恨的泪水,在冲刷着仇恨。他觉得仇恨在变淡,痛悔在增加。最后他不由地抹干净泪水,抬起脸问王牧师: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

就是你刚才说的 ……最后那句话。

这个城里,像你一样,找我的人很多。王牧师平静地望着他说。

今天是李朝露不得不出院的日子。但她手续办得磨磨蹭蹭,从早上起护士就来催了,到下午她还没办完。其实从前天他们就在催她出院了,她就一直这么拖着,今天是实在拖不下去了。

主要是她不敢想像怎么回到那间地下室去住。从单元门进去后,她要沿着黑洞洞的楼梯走下去。然后摁开手机的亮光,沿着黑漆漆的、散发着阴潮气息的甬道向前摸索,要拐一道弯才能到自己租住的那间地下室。可她租不起楼上的房间,她只能穴居在这里。她暂时也想不出将来的出路,快入冬了,工作是不好找的。如果在医院,至少她住在宽敞明亮的病房里,周围都是人。心里是踏实的。而且呆在医院,她似乎还残存着一些理由,可以时不时地让张加森来陪她。她看得出来,他最近极为疲惫,可能是为了她的那个案子。她因此不忍轻易享受这种待遇。可一旦享受那么一次,对她来说,就能获得一份此生难得的温暖和踏实。这种享受,对她来说,已显得极为珍贵而奢侈。但如果出院了,她还以什么理由让他来看望呢?

她提着那兜不多的东西犹犹豫豫地走出医院大门。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高大巍峨的住院部大楼,脑海里又回想起张加森来陪她的那个夜晚。内心里一阵荒凉酸楚。一想到那间黑洞洞的地下室的时候,更是感到一股绝望溢满心间。

她终于硬挺着坐公交车来到了西郊水泥厂,那高耸的烟囱,粗大的圆柱形料仓,像巨人肚肠一样从高塔上流挂下来的管道以及家属院那油漆剥落的铁栅栏、灰扑扑的楼房纷纷映入眼帘。一股熟悉的苍凉酸楚的末世情怀涌上心头。

路过小区里的小卖部的时候,她进去买酒。她知道,不靠酒她无法度过这个夜晚。

老板娘略带诧异地看着她,但什么也不问,由着她选拣。她当然只能选度数高又最便宜的,那就是本地产的金泉白酒, 52度,18元一瓶。

走出店外的时候,她感觉到老板娘的目光一直在她背上。

她选在夕阳西下、楼前面最热闹的那一刻踏入地下室,靠着外面隐隐传来的孩子们的喧闹声壮胆,在黑暗的甬道里穿行,摸索进自己那个房间。她一进门反手就把门锁好,把锁舌拧到最后一级。她坐上床背靠墙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感觉自己的心跳渐趋平复。她不打算再出去了,直到明天上午阳光最灿烂的那一刻。她要在这个洞穴里躲藏 15个小时。

这第一夜,只有靠它啦。她充满依赖地摩挲着手里的酒瓶,然后她从兜里掏出一个真空包装袋。里面装着一只南京盐水鸭。这只盐水鸭打算替她母亲陪伴她。

她很快就把小半瓶白酒灌下了肚。盐水鸭破相了,一片狼籍地躺在盘子里,仿佛有几分委屈。但她微醺的头脑中,神经却放松了。她似乎不怕什么了。有什么可怕呢?王凯歌是个小丑,不能把她怎么样。她只是有几分想念张加森,她心里想着他,嘴里不知不觉唱起一首歌《斯卡布罗集市》。这时她最喜欢的一首歌,每次唱起都在心里向往着着那梦幻般美好的境界。这一次,她是暗暗唱给他听的。

她在一种美好踏实的心情中,感到困倦一波波袭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歪在被垛上睡过去的。她只知道她睡得并不踏实,随着酒意的消褪,她的睡眠似乎越来越轻浅。一些念头从梦境中挣扎出来,在意识的表层活动起来。其中有一个念头,一直在牵拉着她的神经,使之渐渐绷紧。就是,她老觉得有人在透过靠近地下室屋顶的那个小窗洞往里窥看。她的内心渐渐恐慌紧张起来,她终于下决心睁开眼朝窗洞处一看,瞬间魂飞魄散,嘴里发出一声尖叫。她的手慌乱地向床头摸去,终于摸到开关,将灯熄灭。室内陷入一片黑暗,窗洞上有个人头轮廓的黑影飘然离去。而她被吓得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只有那一张诡异的笑脸,笑脸上两只眯缝眼弯弯的,面部多毛。

黑暗中似乎有很多角落里都有东西在活动,她觉得呆不下去了。她要开灯,可是开了灯,会不会把那张笑脸召引回来。那是谁?又或者,是什么?是个人吗?

她顾不得那么多了,抓起电话给张加森拨了过去。她说她的屋子里不对头,有人趴在地下室窗洞上窥视她。求他一定来看看。

她不敢开灯,时间在黑暗中似乎被拉长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外面地下室的甬道里似乎传来空谷足音般的隐约的脚步声。她把眼睛睁到最大,意识到这在黑暗中没用。于是她觉得耳朵都张大了,搜集着空气中些微的声响和波动。但只能听见自己扑嗵扑嗵的心跳。她终于听见外面甬道传来真正的脚步声,有人在外面敲着别家地下室的铁门。她慢慢凑到门前又听了一会儿。似乎是张加森的声音,在呼唤着她。她麻起胆子打开门,轻唤了声:加森哥!她看见有个人朝她走来,即使在黑暗中,她也能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她知道是他,不用开灯也知道。她就这么拥住了他。

他抱着她进了屋,坐在床上。她就这么躺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就在她的抖快平复的时候,她却感到他上半身猛地向上一耸,似乎紧张起来。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忽然亮了。她知道他打开了灯。接着就听见他发出一声轻笑,最后道:是猫。

她睁开眼,迷惑地望着他。他指了指窗洞,又对她说:刚才看你的,可能是只猫。你不该把吃的放在那儿。

她迷惑地望向窗洞,看见那盘吃剩的盐水鸭正放在窗洞里。她是担心召来老鼠,特意放在那个悬窗之上的。

她刚要说话,他把手指竖在嘴唇上朝她一嘘。她只得噤了声。随着他的眼神专注地望向窗洞。

忽然,一张毛茸茸的脸小心翼翼地从窗洞边缘探进来。她心里一紧,果然是张猫脸,与她脑中的映像似乎有几分吻合。

她默然了。怀着恐惧期待着。果然,过了一会儿,张加森把她搬起来,两手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说:坚强点。世上没什么牛鬼蛇神的。今天我在警务室值班,离开久了不好。

带我去吧,求你了哥!她乞求地望着他。

他看着她不出声,似乎一直在思索着,似乎想得很远,最后,点了点头。

张加森静静地躺在黑暗之中,盐酸泊罗西汀服用了已有一周。他感到药物开始起效了,他又开始打那种哈欠了。那种格外绵长醇厚的哈欠,在哈欠的尾部,他能感后脑内部有一种麻酥酥的抚慰感。他猜想,那种所谓的 α受体阻断剂已经开始发挥作用。那种挥之不去的紧张和焦虑感开始淡化。近一个时期,对董瑞姣和刘界雄的仇恨也在淡化。虽然偶然还会从头脑深处冒出来,但已经失去了那种能够强烈地折磨他的效力。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在心里默念王体仁牧师对他的教导。默默地忏悔自己在源头处的过错,心情渐渐就平静下来。可是,当他刚刚解决了这一层面的危机之后,更深层面的危机就暴露出来了。他终于发现他的危机是层状分布的。也许是因为不敢面对这一深层危机,通过强大的压抑,这一深层危机最终伪装成对董刘二人的仇恨而浮现在意识层面。当他通过深刻的自我认知揭除了这层伪装,这深层危机终于暴露出来。这就是那件事给他留下的深深的负罪感。他这是在逃避,逃避自己应负的罪责。虽然上上下下达成了默契,虽然眼前的结局对大家都有好处,但这份负罪感在伪装被揭除之后,终于赫然醒目地暴露在他的眼前。关于这件罪恶,他觉得再也捂不下去了。这件罪恶现在已经接了董刘二人的班儿,继续开始折磨他了。他第一次强烈地感到诉说的精神需求,如果再不能给罪恶感一个出口,他会越来越陷于崩溃,药物也拯救不了他。更何况,外部的力量也在翻腾着这件罪恶,孜孜不倦地翻腾着……他觉得罪恶的暴光,已经趋于倒计时了,一种新的、更大焦虑开始折磨他了。可是给谁说……给王体仁牧师吗?他下不了决心。里间忽然传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声,他慢慢地坐起身子,是李朝露在呻吟着,那一串拖长的、仿佛气息衰竭而又恐怖绝望的呻吟声,在漆黑暗夜中听来,真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他不知道她正在经历什么样的阴森恐怖的梦境,是不是又在长椅上被人摁住,或者在王凯歌手里挣扎着……他曾经叫醒过她,但结果更糟糕。他只得咬牙听下去,呻吟终于止息了。他的注意力暂时转到她的身上,自身的痛苦反而减轻了,他觉得他们俩在互相疗救。他在黑暗中静听了一会儿,她那里又传来含糊不轻的说话声,好像是在与什么人辩论着……虽然住在他的警务室里,她获得了一定的安全感。但她的内心还是极度不安,常有惊恐发作,常常疑人害已。他记得,有一次他小心地提及她夜寐不安,噩梦发作等事。她忽然笑着说,有时候睡不着也听见过他的梦话。当时他心里一紧,因为他曾怀疑董瑞姣就是偷听他的梦话才知道那件事。但到了今天这一步,不知怎么,他却对李朝露有种莫名的信任。听到就听到吧,他当时心紧一下就放松了,心里是这么想的。而此时,他甚至突然想到,是不是可以把她当作那个倾吐的对像。而眼前他觉得要想个办法抚慰她的焦虑,也是抚慰自己的焦虑,抚慰他们俩的焦虑。

他忽然联想到监视王凯歌时,曾在望远镜望见的那座安置在鱼缸里的小渔村。那座沉浸在一大块水晶里的,波光荡漾、恬静安详的小渔村。

他没想到,他一提出要带她去观赏鱼市场,她立刻欣然同意,而且表现出难得的片刻欢愉。一路上,她甚至主动挽起了他的胳膊。

他就这么挽着她步入了城南的那座叫作 “水晶宫”的水族市场。他们俩带着心奇和迷醉漫步在那一座座玻璃幕墙之间,目光所及,到处都是大块大块晶莹透明的水晶体。在顶灯照耀下,一条条奇形异状,五光十色的热带鱼、海洋水族,就像舞台追光笼罩下的舞蹈演员一般,

翩翩起舞,如花绽放。他们不知不觉在这水晶体组成的迷宫里迷失了,最终在一个小山村前止了步,赭黄色的细沙铺就了一片地势起伏有致的山村,山洼、坡崖上到处是一片片绿茵茵的草地,山村一角还有水松营造出的片片茂林修竹,另一角是几处村舍,虬曲盘折的老树,以及树下石桌石凳上,围坐几位老者,正 “一壶浊酒喜相逢”。而茂林修竹之间,还有透明的小鱼小虾倘佯嬉戏……

两人围在这座鱼缸前面,看得呆了,手不知不觉牵在了一起。

然而,老板最低三千元的要价,却让他只得忍痛割舍,拉着她的手怅怅地离开。

不料,大约第三天他忙完案子上的事回到警务室的时候,却赫然发现那座鱼缸已在里间布置妥当。他惊呆了,询问地看着她。

喜欢吗?我给你弄回来了。她侧过脸笑笑地望着他。

以他目前的处境,固然买不起这样的奢侈品。可她又怎么样呢?不就是靠她母亲上次带来的几万块钱吗?疗伤已花去大半。可她就这样不管不顾地买回来了,为了讨他的喜欢。他既有种巨大的温暖和感动,又为她的这种末世情怀而惊诧,而体会到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不过此后几天,只要他晚上一回到警务室,他们俩就一人搬张小板凳坐在鱼缸前,默默地注视着那座绿波荡漾的小山村。默默地各自疗伤。

他望着她,有时忽然产生一种家的感觉。真想就这么混下去算了。他为自己也产生的末世情怀而诧异,他感觉,他也在渐渐地被她所传染。

关于李朝露遇刺案件,刑警队在二次勘验中发现一条重大线索。侦查员们对现场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沿着那个黑衣人可能的移动轨迹反复搜寻,在几处地砖的裂隙和树圃的杂草丛中提取到几枚烟头。本着有枣没刺打三杆子的惯例,他们把这些烟头送到市局刑侦支队的 DNA实验室提取生物检材,分析吸烟者的DNA图谱,又一一输入到犯罪现场数据库中比对,发现与去年发生在XX市的“8·18”“9·28”两起性侵案件现场提取的生物检材DNA图谱相符。

专案组调取 “8·18”“9·28”案件前期侦查资料分析,感到本市的“10·09”案件与这两起案件作案手段极其相似,符合并案侦查的条件。尤其让专案组振奋的是,“9·28”案件现场反映出一辆可疑电瓶车。

张加森又被抽回了图侦组。他们扩大现场周边监控的调查范围, 终于在离现场约 1公里外的一处小食店附近的监控中,发现了与“9·28”案件现场高度相似的一辆电瓶车,不但车辆型号完全一致,关键是前轮挡泥板处的破损特征也完全一致。虽然该车辆使用假牌,但张加森他们一伙图侦大队民警在谷文胜的大号扳手强力拧螺丝之下,只得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根据案发当晚电瓶车的轨迹,加上嫌疑人身份特征在外来底层群体聚集的城郊结合部等部位圈定了若干重点监控,反复查看。连续几个夜晚加班加点之后,终于确定了嫌疑电瓶车车主的落脚点,倒闭多年的原锅炉厂家属院。

张加森虽然疲惫不堪,双目赤红,且目光已呈呆滞迟钝之状,但主动请缨要求参加抓捕。外人诧异一个人耍积极竟能耍到这种程度,以为他调离刑警队后悔了,想杀回马枪。他们不知他对这个案件有着其他人无法想像的特殊兴趣。但谷文胜对他的请求严辞拒绝了:抓人?你还想抓人吗?

但话音一落,望着张加森那副阴森森的目光。谷文胜立刻就后悔了,马上挤出笑纹靠前一步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兄弟!这一段你辛苦了,功劳哥哥我都给你记着呢!但这个案子你还另有重任,你还得继续给咱们辛苦一阵子,就是 ——把那个李朝露哄好!她是无论如何不相信这事跟王凯歌没关系,前几天不是又到局里闹了嘛,弄得局长脸上都不好看,骂人呢。她谁都不听就听你啊,你把她哄不住,咱们这案子等于白破啊!从今天起,你就操心这件事就行了,别的你再不要操心了,好吗兄弟?

张加森阴阴地看了他一眼,提出了一个要求:这个女人的情况,你们也知道。现在吓破了胆,要我保护她。我现在只能把她暂时安排在我警务室陪着,这个事,是不是谷队也跟我们刘教导员打个招呼,咱别把公事当成私事办,好吗?

没问题没问题。只要哄住她别闹,哄到法院把案子判完。条件我们可以给你创造!谷文胜又表示信任地搂住他肩膀,贴着他耳朵咬钢嚼铁地说道:这件事,要像铁人王进喜说的那样,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当天晚上,当他回到警务室,看到她神态恬静地观赏着鱼缸的时候,感觉她心情应该比较客观冷静了。他字斟句酌地将案件进展告诉她,尤其围绕前期调查的各种证据细细说给她听,最后将凶手另有其人的结论向她合盘托出。

她听着听着,听到最后冷笑起来:你们这是官官相护!想不到一个省农行的办公室主任就有这么大的能量!银行有钱啊,连公安局都能买通!哥,这件事你不要掺乎。我知道你是身在矮檐下岂能不低头! 我要到上面告去!我要告你们刑警队!告你们公安局!

妹妹,这件事你真的不占理,咱们能冷静下来说说吗?

有什么好说的?!我明明亲眼看见就是他!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他们不相信我也罢了,哥你是我这个世上唯一能靠一下的人了,连你也不相信我,我咋办呀?!

她说着说着坐在了小板凳上掩面哭泣起来。

他呢,只得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干搓着脸。

她忽然抬起糊满泪水的脸,看着他追问:你说呀,我咋办呀?

他停止了搓脸,两只仿佛被小网兜一样的血丝兜着的眼珠楞楞地看着她。直到她的眼神儿也顶不住柔软下来了,才说:这样,该讲的道理我都给你讲过了。看来,只有带你亲自验证一下,你才会相信我的话。

他打电话约了专案组的几个小兄弟。他开车拉上她,来到了当时的出事现场。

一样的浓黑夜色,只是天气更寒凉了几分。如此月黑风高之夜重回受害现场,对她真的是一场恐怖之旅。他可以看出,如果不是对他充分的感激、信任和依赖,她绝不会顶着如此的心理煎熬来作这个实验。一路上她都紧紧地搂住他的胳膊,不敢撒手。

他一直把她送到那张休闲椅跟前,坐好,把手电交给她,约定好暗号。当他要走到黑衣人位置时,她一把拉住他手腕,紧张地问:哥你们可不要走远啊!

他安抚地答应着她,又捏了捏她的手才离去。刚走了两步又听她在后面喊了一句:哥你们可不要丢下我跑走啊!要死人的!

手机屏在黑暗中反复明灭,无边夜色中的一个角落,反复地浮现出一个男人的下巴 ……两边的手电按照约定的信号明灭着,互相应答着。黑黢黢的角色一声不吭,轮番地登场……一场荒诞的恐怖剧在无边夜色中悄然上演……

结果当然使她感到震动,她根本无法辩认几张不同男人的脸。而且常常把别人错认为张加森。回家的路上,张加森耐心地向她解释他们两次实验发现的规律,人的主观投射所能造成的歪曲幻像。她不再吱声了。

然而,当她失神地坐在鱼缸前,一声不吭地楞了半天神之后,突然问他:难道就这么放过王凯歌?就算杀人与他无关,可他道德败坏,玩弄女性的事儿,就都一笔勾销啦?

这正是他一直在担心的事。解除王凯歌的杀人嫌疑,并不能真正解除她对他偏执的仇恨。那个念头又一次浮上心头,只有拿自己的经历对她现身说法,才有可能触动她的心灵。面对她这样的病人,你高高在上是永远说服不了她的,只有把自己的病相也向她合盘托出。在对等的位置上,在同病相怜的情感共鸣基础上,他的话或许才能对她发挥作用。可是,说到什么程度?他又一次地犹豫起来。他想起了那天与王体仁牧师的见面 ……

他到小卖部里买回一瓶酒,与她对饮起来,也是让酒精帮助他下最后的决心。当他们都喝至眼睛开始晶晶发亮时,他终于开始断断续续地对她讲起了自己的故事。随着酒瓶子里的液面逐渐低下去,他也越讲越流畅。她呢,两只眼睛晶莹透明地悬浮在鱼缸的灯光之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

他终于讲完了,他感到自己又经历了一次洗礼,又洁净了一些,平静了一些。

睡吧。他对她说,就兀自走到外间,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他平静地入睡了。

夜半时分,他忽然惊醒。感觉一个柔软的躯体俯身降临在他身上。她的手也在他身上摸索着,她的嘴贴着他的耳朵说:哥,没想到 ……你的身世也这么沧桑。这世上,只有我们才能互相安慰,是吧……她的湿润的嘴唇在黑暗中寻找着,终于找到了他干裂的嘴唇。他觉得周身一股久违的大火蓬地点燃……

刘楚材又接到了解政委的电话,还是邀他 “坐坐”。地点呢,也还是老地方——和平路的小洁厨房8号小包。

他立刻意识到,解政委这是要了解他的工作进展了,心头压力陡增。倒不是工作没有进展,而是这进展有点太突兀,突兀得让人觉得可怕。就好像一个业余徒步爱好者,清早醒来钻出帐篷,猛然发现自己置身于距离珠穆朗玛峰顶仅 100米的位置时,会感到的那种不知所措和恐慌害怕。

其实一开始,他的进展很慢。按照先外围后核心的原则,他先是设法与董瑞姣接触。根据解政委提供的情报,刘界雄对她转正的问题不知何故一直吊着。按说刘是离独,董瑞姣因他而离婚,不管是工作问题还是婚姻问题,早该痛痛快快地给她解决了。这里面有什么内幕,他不得而知。但他料定董瑞姣对刘已绝无感情了。此时见缝插针地去做做工作,说不定尚有可为。不料,他纯粹是拿热脸去蹭人家的冷屁股。

当中间人把他身份表明后,他明显感觉董瑞姣本来还热情应酬着的脸一下就冷下来了。中间人借故离开后,借着几杯酒。他提起了话头,说到了张加森的孤苦凄凉,还越俎代庖地向她表达了张加森对她的思念,以及希望家庭复合的愿望。不料,董瑞姣连婉转都不婉转一下,直接冷着脸怼了一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把我这一辈子都毁了,天下男人都死绝,他也别想沾我的边儿!当时把他尴尬得连笑容都不知咋个收拢。好在带队伍的各色人等见识多了,绞尽脑汁说出一番圜转话,才算把气氛扭过来。把董瑞姣约出来费了不少心思,他不甘心就这么一无所获,最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刺探刺探她。于是弯弯绕绕地把话题拉到张加森眼前的困难上,婉转提出,欠下她的债务,可不可以缓一缓。一说到这个话题,她眼神立刻回避了,借掏餐巾纸低下脸在包里掏摸一番。抬起脸便道:谁跟他要债了?你这是听谁说的,张加森吗?他点头称是,注意观察对方的脸孔。董瑞姣噎了一下说,我跟他要债?!你叫他来跟我当面对质好吧?!他一时摸不透底细,只得尴尬地吱唔劝解。见他吱唔退缩,董瑞姣缓过了一口气,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他欠下我的,是钱能还清的吗?!刘教导员,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和张加森的事,我劝你就少操几分心吧,都没用的。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说罢提起包就走了。

而跟张加森的接触也十分蹊跷。他还有意说起上次到他租住房的情形,以打消其怀疑。然后才扯到经济困难的事上,说有困难找组织,工会都可提供帮助。不料张加森矢口否认有困难。言罢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借故离开。

过后他把这二者结合起来一分析,怀疑越发坐实了。他明明查到张加森月月给董瑞姣打钱还债,搞得家徒四壁。为何二人都矢口否认?尤其在董瑞姣那里,他对董诈称是张加森告诉他的。董为何不惧?只顿了一下,就提出让张加森来对质。反将了他一军。显然,董是吃定了张加森不敢来对质。甚至吃定了张加森压根就没有告诉过他,他是诈她的。

这是一场勒索,张加森必定有什么把柄抓在姓董的手里。这一点,前些日子只是猜测,通过这一番接触,已经确定无疑了。

可是,张加森会有什么把柄落在董瑞姣手里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按照上次廖大白豁所言,张加森捉了董瑞姣和刘界雄的奸,应该是董的把柄在他手里才对。他怎么又被对方给反制了呢?他想着想着,冥冥之中一个蛰伏的念头突然被一阵滚滚春雷惊醒,他想起了廖大白豁上次说的一番话: “张加森是‘7·12’案件之后离的婚”。他记得,当时这句话就引起了他的注意,让他产生了一个念头,张加森的离婚似乎与“7·12”案件有关。他又联想到,他第一次到刑警队了解张加森的时候,曾有个民警脱口而出,说是张加森是被“7·12”案件吓破了胆,才离开刑警队的。虽然当时被旁边民警有力驳斥,但此时这个案件却从记忆深处浮出水面。几条线索慢慢地都指向了张加森和“7·12”案件,像一头章鱼把一条条腕足陆续伸向张加森,将其抱死、缠住,并且越缠越紧。

“7·12”案件有什么特殊之处?他隐约知道,那起案件是抓捕一个持枪逃犯。有个叫刘文豹的特警在抓捕中中弹牺牲。

这件事至此彻底进入他的调查计划中。此后他利用数次机会向刑警队的熟人打听这件事的详情。但大家的说法都众口一词,与公布的消息没有什么出入。但他总感觉每个人对这件事似乎都不愿多谈。问一句答一句,谈话很涩,进行不下去。要么就是打岔。了解不出什么新情况,但这件事一直放在他的心里。

终于有一次,在一桌与刑警队没有什么关系的酒席上,他遇上了杨显惠。杨显惠早年间与他在黄河路派出所共事过。那时候都刚参加工作,彼此没啥心机,感情挺深。后来他去了人民路派出所任教导员,杨显惠到了刑警队。去年从刑警队上调到市局治安支队,算是从分局这个窝子里跳出去了。杨显惠见了他很高兴,二人频频举杯。很快就喝到了嘴上撤门岗的程度。他借机把话题往 “7·12”案件上引。尤其谈到刘文豹牺牲及家属待遇等问题。杨显惠这时突然来了句:他妈的刘文豹差点白死。他一听心里一紧,装作无心地问了句:咋回事?

杨显惠先是说句 “其实也没啥”,待旁人注意力转移后,侧头悄悄俯耳说了句:那时候有个谣传,说刘文豹是被自己人打死的,是个事故。按说评不了一级英模。

啊?他轻轻地 “啊”了一声。脑瓜子里却瞬间轰然一响,一时什么也听不见了。

到底咋回事?他压住紧张,淡然地问了一句。

杨显惠却不愿多说了:就是个谣传。咱今天是当个下酒菜胡说的,你老哥出去了可别胡说。人家刘文豹都评了一级英模了,子孙后代还指望着呢。领导也在里面担着呢。明白?

那是那是,你放心!他亲热地拍了拍杨显惠的肩膀,后脖梗子却起了一层寒疙瘩。

回家后,他把张加森的种种异常与杨显惠的这个所谓 “谣言”联系起来一想,一个可怕的推断在脑海里轰然作响,难道是张加森打死了刘文豹?这个推断一出,种种异常都合理了。可他不敢相信这一点,更不愿相信这一点。他一时觉得心乱如麻:张加森为什么打死刘文豹?按杨显惠说法,是个事故。围堵持枪歹徒的时候,有时候现场很乱。排兵布阵指挥失误,个人技战术不过硬,或者心理素质有问题,都有可能造成这种情况。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可张加森到底属于什么情况?……个人恩怨打黑枪也不是不可能,他妈的这个阴森森的家伙就天天蛰伏在自己的手下。

刘楚材一夜没睡好。他想来想去,假如刘文豹真是张加森打死的,八成属于事故。否则谁也不敢捂这件事。他反复联想到他其后不久就发生的离婚,联想到廖大白豁说过的他与董瑞姣之间的发酵已久的家庭矛盾。突然他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廖大白豁说的那场动静挺大的捉奸发生在哪一天?为什么刑警队只他一人提到这事。而且他好像对张加森和董瑞姣之间的事非常清楚。他必须把这件事搞清楚。

他很快了解到,原来廖大白豁的母亲崔大妈就住在张加森家对门儿。他心里有了底儿。其后不久,他就乘廖大白豁元旦出差之机,以领导看望的名义看望了崔大妈。崔大妈有着老年人典型的那种寂寞难耐,一见有人愿主动与之唠话,立刻陷入话唠的状态。当他关心地询问到张加森的时候,就像拧开了水笼头。崔大妈立刻把她所知道的张加森、董瑞姣的前世今生倒了个底儿空。

他默默推算出,张加森捉奸的时间是 2010年7月9日凌晨。当时他本来奉命去花县抓人,是临时请假回家抓奸。不料抓捕组花县扑空,嫌犯又窜到了省城,并且情报反映持有枪支。于是7月12日又组织抓捕,张加森不能不参加这次抓捕,否则在警队就没得混了。他是在什么精神状态下参加这次抓捕的……至此,所有的疑点勾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圆满的闭环。

然而,这个可怕的闭环把他的心包围起来了。虽然那种打黑枪的可怕猜测被否决了。但另一个麻烦升上了心头,解政委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他要翻腾这件事?

他又和解政委坐在了包厢里。这次的谈话变得非常艰难,艰难而又滞涩。解政委绕着边儿的问,总想让他把他想听的说出来,却总又不愿暴露自己的意图。他呢,与对方一模一样。两人各怀鬼胎地打着太极。但解政委毕竟是老上级,是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的。他终于周旋不下去了。他想好了,属于猜测的一句不能讲,只讲自己调查出的那些东西。他开始一点一点吐口,从张、董二人的结识讲起,讲到二人逐渐产生的矛盾嫌隙。从矛盾的发展讲到捉奸,从捉奸讲到离婚,从离婚又讲到给董瑞姣还债 ……每讲完一段他就停住嘴,想听听解政委能回报些什么信息给他。可解政委就是不吐口,只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催问道:后来呢?他于是不得不接着往下讲。他觉得他就像解政委养的一只鱼鹰,嗉子里的鱼被解政委一条接一条地挤出了喉咙,挤得他很难受。但那条推测他始终坚持不吐口。他想,我已经吐口很多了。怎么的也该你解政委吐点什么了。

当他把该说的都说完,摆出一副理屈词穷的架式后,解政委两眼深深地盯着他道:董瑞姣这是勒索嘛。看样子,这张加森还真有把柄在她手里?

解政委还是想让他顺杆爬,但这回他无论如何也不爬了,没接腔。

就在这时,解政委忽然把脑袋前倾一寸,压低嗓门道:你知不知道, “7·12”案件的刘文豹,是咱们自己人误伤的?

他脑海里一记亮锣敲响,余音袅袅不绝。他脸上一副被敲傻了的模样:啊?没听说啊?

这件窝心事,可能就是这个张加森干的。但是,当时领导,尤其是分局主管刑侦的这个这个 ……翟副局长,把这个事压住了。他……当时是……现场指挥。

这段话,解政委几乎是想一个字说一个字。他的心悬起来了,知道这件事有大麻烦了。前不久,分局王局长调走了。这个岗位不知为何,竟被拿出来公开竞聘,排名第二的薛副局长当仁不让报了名。翟副局长也报了名,而且听说竞聘势头还不错。但翟副局长这个人属于一个争议比较大的人物。他做事情常常不循章法。有的人对他很支持,说他头脑灵光,会办事。但也有人对他这路搞法极为反感,经常讥为 “出精捣怪”。对于他的评价,在本局就是个泾渭分明、势均力敌的态势。在上头也是如此。正因此,说他搞团伙的有。说他搞分裂的也有。王局长调走后,形势骤然紧张起来。谁能接上这个位置?泾渭分明的两派都很揪心。但总得来说,薛副局长那一派心里相对踏实一些。传出来的话是,像翟这样的,不管能力多强,争议太大又不会团结人,上面从稳健出发,不会选一个这样的人。因此就算薛上不去,只要翟上不去,大家还维持原状也能接受。但大家万没料到上头拿这个岗位来了个公开竞聘。这一下,搔着翟的痒处了。出精捣怪的嘛,就是擅长搞这种竞聘什么的。这一下,薛的那一派坐不住了……

刘楚材开始走神了。他没料到,图穷匕现,解政委竟把他卷入到这样一场斗争里面去了。解政委后面的话他没听清,只明白他的大概意思。就是说, “7·12”案件这么处理是不对的。尽管看起来各方满意,但这不是对事实负责的态度。不但对刘文豹不负责任,也是对张加森的不负责任,更是对整个队伍的不负责任。完全违反了咱们党“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当然,现在组织上调查这件事,也不想搞什么大翻案,算旧帐。只是考虑在选人用人的大关节上,不能稀里糊涂,把不恰当的人放在了关键岗位上。这次调查,对张加森,对谷文胜,对刘文豹和家属的待遇都不会有什么影响。调查结论也不公开,只上报上级有关部门作选人用人上的参考。让他一定发挥自身优势,配合好这次调查。因为要保秘,所以不能以会议文件的方式安排。但这是市局党委和纪委口头安排过的,他也是权衡再三,才想到他的。希望他一定要支持这件事。

那天晚上,刘楚材神不守舍地离开酒店。回家后,一夜无眠。

张加森步入那个黑洞洞的隧道,顿时感觉周围凉气森森。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感觉一度还十分清晰。他绞尽脑汁地回忆,他何时来过这里?可记忆一片混沌,除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打捞不出任何具体的事情。只有那种极为熟悉的屈辱、愤怒和不知拿后半辈子咋办的绝望感 ……他本能地想止步,想坐在地上休息。可是,一种愤怒和屈辱推着他向前走,他根本停不下来。他似乎预感到前面的那个转弯,预感到那个光亮向四周溢散的洞口就要出现的前方。果然,那个n形的洞口就出现了,那个黑色的剪影也出现了。剪影像拙劣的皮影戏似地动作着,正迎面向他走来。他一时间有点恍惚,因为他突然觉得,无法判断那个剪影是向他走来,还背他远去。他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恐惧,大喝了一声“站住!”,那人却举起了枪……

张加森忽地一下坐了起来,只觉头脑像极度缺氧般昏沉,胸口也憋得发闷。他往后挪了一下,让自己靠在沙发旁边的铁皮文件柜上。铁皮的冰凉透过内衣紧贴在皮肤上。他抹了一把额头,额头上汗水涔涔。他知道那件事已经无法回避了,自从廖大白豁打来那个电话,他就知道无法回避了,他索性放任自己的记忆来折磨自己 ……

7月12日那天,他接到行动通知后,内心涌起了一阵极度的烦躁。那种烦躁,好像把一生的压力和烦躁都叠加在一起才能形容。但他不能不去,前两天在花县,为了抓住董瑞姣的现行,他已经临阵请假退缩了一次。这次,情报恰恰反映出那个人有枪,再不去,队里他就没法混了。

他已经连续两天没睡好觉,头脑昏昏沉沉。他只是按照固有的惯性,按照沉睡在肢体里的记忆做着一系列动作。装备带齐了没有他都不知道。

车辆向城郊的矿区行驶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那天夜里董瑞姣和刘界雄那一对儿肮脏的嘴脸。再有就是自己那可耻下作的行为。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一天,生活竟逼着他干出如此下作的行为。实际上,董瑞姣和刘界雄睡在他床上所带来的耻辱,只是他重重耻辱中的一重,他们迫使自己也陷入到那种下作的斗争,干出如此下作的行为,让他的身上溅满了同样肮脏的污秽,才是更深刻的一重耻辱 ……

大家都下车了,翟副局长做着战前动员和部署。可他压根儿什么都没听见,他空洞失焦的眼中,只有前方几重苍翠的丘陵,丘陵上林木蓊郁。眼前的山坡上,有好几个黑洞洞的隧道钻进了山肚之中。

他的脑子里满是董瑞姣,这个狡诈无耻的女人,竟然也有几分血性。他本想抓住她的把柄,可以迫使她就范,可以在以后的岁月中慢慢收拾她,直到她彻底悔改。可他万没料到,她竟豁出去了。随他怎么威胁,她也不回家了。 “你爱咋的咋的,我再不想看见你那张逼脸!”。

他没想到,她对自己竟如此地厌恶仇恨。想起她那些揭老底的恶毒咒骂,他才明白,她竟然如此地瞧不起他,从来都瞧不起他。他的心都在流血,经过几十年奋斗,仿佛快要治愈的自卑,又一次强烈地发作起来。而且,他没办法威胁到她了,因为觉得可耻肮脏,他已经把那张照片从手机里彻底删除了。

他听见翟副局长在叫唤,看见大家都拉上枪栓动起来了,有的朝这儿走,有的朝那儿走。他行尸走肉似的,随便跟着几个人就走。可是,张红虎推了他一把,你在那边! 1号洞!

他懵懵懂懂地朝那边一望,看见远处那个黑洞洞的隧道钻进山肚里,两条长满黄锈的铁轨从黑幽幽的洞口里延伸出来,洞顶水泥抹就的一块方额上刻着三个填了油漆的红字 “1号洞”。他慢慢地朝那个洞口走去。脑子里依旧是董瑞姣和刘界雄,他该怎么办?!如果依着本性,他应该将她一脚踢开,踢得越远越好!可这样一来,耻辱只属于他一个!别人不会嘲笑她,而只会嘲笑他。因为在世人眼中,他本来就配不上她,只不过给出身贫穷的她当个踏脚石罢了,踏过去了,她就上了阳关道了,谁还会抱着石头走啊。当今的世人只看不起失败者,谁也不敢小瞧成功者的。他呢,就是那个可耻的失败者,早就被算进去了还不知道。而且这样一来,她会公开和刘界雄出双入对儿。而他的耻辱也会公开化,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那他下半辈子怎么办?怎么生活?可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连那张照片都不顾忌了!何况照片他都删了!他觉得他处处算不过这个女人!那么怎么办呢?难道跪下求她……他使劲地晃动着脑袋,不愿想下去了,仇恨和耻辱弄得他太阳穴处嘣嘣直跳……

对讲机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 “1号洞有警情!全体往1号洞增援!1号洞有警情!全体往1号洞增援!”

他好不容易从头脑的烈焰白光之中挣扎出来,盲目地拔枪拉开枪栓朝 1号洞走去。他一直走到黑幽幽的洞口,并没有其他人跟上来。可是他似乎失去了思考力和判断力,任由两条腿带着自己向前走,活像一具行尸走肉,走进了幽深的隧道。当他走过拐弯处后,赫然发现前方那个光亮四溢的n形洞口之中,竟有个人形的剪影!那黑色的剪影一下一下地扭动着,像拙劣的皮影戏。他觉得那皮影似乎正向自己走来,可懵懂之中,又分不清是向自己走来,还背自己远去。而且那黑影摆动的手上,还各拿着一个东西。他的心跳突然加剧了,强烈地感觉黑影正向他走来,越走越近了。借着洞口那块光亮,他举枪瞄准黑影头部,鼓动残留之气低喝了一声:站住!黑影似有一个奇怪的扭动,然后手也抬起来了!那一刻,他的手指条件反射地抠动了扳机,耳边是轰然一声巨响,黑影顿时倒地,回响还在隧道里奔走。片刻之后,轰鸣在脑海里平息下来了,他懵懵懂懂地走过去,揿亮手机一看,一个穿特警防弹衣的人,满脸是血倒在地上,手里还提着一个头盔。那一瞬间,他脑中发出轰然巨响,耳朵都听不见了。腿有些发软,他一时觉得自己陷入一个莫名其妙的荒诞噩梦。手机灭了光,他的手指颤动着又揿了一下,手机又亮了,他不敢相信地朝地面上照过去,也许那里什么也没有。可是,那个人就躺在那儿,不屈不挠地躺在那儿。他忽然惊觉似地朝周围看,周围一片黑暗。他举起手机哆哆嗦嗦地朝周围照了一圈,光晕范围内空无一人。然而,周围洞壁上,岩石嶙峋突兀,犬牙交错。恍惚之间,他似乎看见岩壁石棱之间显现出一张石头脸,正满怀恶意地朝他狞笑着……他再也不敢呆下去了,脚步踉跄着逃出了隧道。

一跑出隧道,他只觉阳光刺眼得厉害,令他极度恐慌昡晕。他眼前一片黑晕,一屁股仰倒在地。他清醒过来之后,眼前是高远无垠的蓝天,隐隐似有巨大漩涡在天空中翻涌旋转。他爬起来,听见远处又传来枪声,那一刻,他满怀着恐惧和卑鄙躲藏的负罪感,脚步踉跄地朝枪声和人声处走去。当他走到跟前,他看见那是另一处隧道,洞口顶端写着 “7号洞”。

他胆战心惊地混在人群里,目光呆滞,反应迟钝。以至于当另一个死人抬出来时,挡了别人的道,被张红虎拉向一边。

他事后才知道,抓捕当天,情报获悉嫌犯在矿山的某座丘陵中藏匿。为防嫌犯窜入山间隧道负隅顽抗,临时在各隧道两端安排了警戒哨。不料嫌犯不知何时已窜入了 7号隧道中。抓捕组对几座丘陵搜索未果。当天天气酷热,7号隧道警戒哨进洞乘凉,惊动了藏匿其中的嫌犯,双方交火,这才发现嫌犯。对讲机里当时喊的就是“7号洞”。而刘文豹当时奉命守在1号洞另一侧。刘文豹为什么会呆在洞里?想必也是因为天气酷热。他们在洞口足足守了2个小时,刘文豹身着厚重的防弹衣,头戴头盔 ,一定是酷热难耐,才摘下头盔进入洞中乘凉的……

当天夜里他一夜无眠,在惊恐绝望中度过。在最后的昏沉迷乱中,他甚至希望一切都是他的一个白日噩梦。第二天到单位,他立刻发现不对劲儿。平常办完大案后,除了 “带长的”都跑得没影儿了,都去放松休息一下。可这回队里人很全,气氛严肃诡异。人人都显得神不守舍、紧张不安。互相之间也不聊天不交流了。都在装模作样地干着手头事儿。领导也都不在,不知在哪里开会。他在自己办公桌前煎熬了大半天。上厕所的时候,听见档板外面,队里关系最要好的杨笊篱和李定江在低声议论。从议论中他听出确实死了人,死的是特警支队的刘文豹。昨晚领导们都在勘察现场,带的是本队的刘法医,和搞痕检的李青崖……在厕所档板围起的那个笼子里,他整整呆了1个小时。他又经历了一次绝望,这次是彻底的绝望,还有深度的恐惧。他甚至没有勇气推开那扇档板门走出去,真想呆在这档板围起的笼子里,呆到死算球了……

后面两天,他发现别的人渐渐放松了。周围的人渐渐开始跟他打招呼了。可是,有个人始终不搭理他。这个人就是张红虎。张红虎一见到他就把目光转向别处,脸色铁青。他心里清楚,是张红虎分配他去 1号洞警戒的。当时他就表现得呆楞迟钝,被张红虎推了一把。张红虎肯定清楚他是何时赶到7号洞跟前的。而且他在7号洞前的表现就更加异常了,因为挡道又被张红虎拉了一把。他因此也不敢看张红虎。只要与张红虎遇见,他就觉得二人之间处在一种极度紧张,但又无法挑明的防备和敌意之中。第二天晚上,他曾经一度动摇,产生了主动向组织交代的念头。但是那可怕的后果,立刻像沉重的大山朝他压过来。首先,他如何面对刘文豹的家人?其次,作为在公安战线摸爬滚打十年,立过功、受过奖的老家伙,竟然在关键时刻头脑发昏击毙自己的战友,他将立刻沦为一个可悲可耻,令人不齿的角色。那种巨大的耻辱,他能承受得住吗?这辈子还能翻身吗?第三,人们肯定要追问他头脑发昏的原因,这份耻辱又将带出另一份耻辱,另一份耻辱又要带出更深层次的耻辱,他要在耻辱的地狱中无穷无尽地沉沦下去……最后,才是现实问题,组织上会如何处理他?脱衣服,丢饭碗,也许都是轻的,十几年的奋斗就此付诸东流……种种可怕的联想轮番折磨着他的头脑,连续几天他没睡过一个钟头。

渐渐地,他感觉到所有的人对他的态度都起了变化,与他打交道时,似乎都有了某种戒心,有了那种各怀鬼胎似的感觉。因此,当要求他们上交参战的枪支子弹时,他立刻就明白了他们要干什么。通过偷听他已经知道,那天在 7号洞参过战、开过枪的人都已经一一调查明确。让大家都交枪,显然是要调查,打死刘文豹的那颗子弹,是从谁的枪支里发射的。

当天晚上,他心乱如麻,种种矛盾的念头在头脑中反复纠缠拉锯。到了半夜时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悄悄地走进小卧室。从书柜的抽屉里摸出了那盒子弹。那是当年在企业派出所 “辑枪治爆”专项行动中帮忙时,偶然得到的。那时他对当警察有种狂热和迷恋,企业派出所管理也比较混乱。这盒子弹,就被他当成一种纪念,收藏起来。与他在“7·12”案件中使用的子弹型号一致,都是7.62mm的“五四”式手枪弹。

他从自己的弹夹中取出子弹比对了一下,心中一沉,批号不一致。但也没别的办法了。他一横心,把自己那颗子弹填进了弹夹里。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才发现,董瑞姣竟回来了,就睡在小卧室里。难道他取子弹时,她已经睡在床上了?那几天他整天头脑昏沉,反应迟钝。眼前常发生异相幻觉。该看的看不见,没有的看出来。半夜进小卧室时,他压根儿没想到,更没注意到董瑞姣什么时候回来过夜了。不过他想,董瑞姣即便看见,打破头她也想不到他在干什么。

他就这么把枪支交了上去。横下心等待着最坏的结果。然而,奇怪的是,对大家枪支的调查一直没有结论。他倒是私下听见流出的说法,说是薛副局长坚持认为,嫌犯藏慝时先到的 1号洞,枪杀刘文豹后,感觉不安全,又转移到7号洞。这种说法让他心中一松,产生了一丝侥幸和希望……

在噩梦般的煎熬中,时间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流逝着。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在报纸上看到,《特警英雄刘文豹在抓捕持枪歹徒 XXX的战斗中壮烈牺牲》的报道,那一刻,他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从里间传出的一声轻鼾,忽然将张加森从沉重的回忆中惊醒过来。他意识到,那是李朝露在沉睡。她能够沉睡到这种程度,想必她心中的仇恨和绝望在减轻。在经历了一年多的剪熬之后,当他此刻重新面临考验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耻辱,对精神的重负仿佛有了应对的能力。他意识到,那种公开的耻辱,迟早都会过去。时间的河流可以冲淡一切。他千怕万怕,董瑞姣不还是与他离婚了吗?耻辱的感觉也在时间日复一日的淘洗中变淡。只有那种窝藏在内心的,不见天日的耻辱和恐惧,才会不断发酵,才会像一颗邪恶的种子不断生长,才会让你永无宁日。他又想起了王体仁牧师那句劝导 “那不是可耻,那是勇敢”。终于,在时隔一年多之后,他再次涌上那个念头,把一切都说了吧,勇敢地面对刘家,勇敢地面对一切……他忽然感到,心中涌上一股宁静。耳边传来里间的那只鱼缸轻微的流水声,他慢慢穿上拖鞋走进里间。鱼缸的灯亮着,为的是给李朝露安神。淡绿色的光线充溢在室内每个角落。那座小山村在透明的水世界里犹自生活着,几条新买来的红红绿绿的小鱼苗在山村上空来回游弋。李朝露呢,正睡得安详。

解政委的任务让刘楚材压力山大。这是对自己人抄老底翻旧帐,这是对本局上层斗争的介入,拔出萝卜带出泥,翟局和薛局的竞争,说不定还关联到市局上层。说实在的,他一向怕这种内斗,尤其怕这种在内斗中押宝的事。他这个人做事稳健,讲原则。他的理想是,靠踏踏实实干工作,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往上攀。他因此一向不大干选边站队的事。有人在酒后曾给他来了个当面分析,说他这个人没魄力,缺胆气,尤其是缺点赌性。 “现如今领导用人,都喜欢用自己人。像你这样不偏不倚的,人家两边都不放心,机会少!”人家还劝他多培养点赌性,甚至拉着他去打麻将。什么“富贵险中求!”之类的教导,不绝于耳。但他思来想去,总拗不过自己的天性,所以就这么一路不温不火地干下来了。但这回的情况不一样,解政委是他多年老领导,对他也有提携之恩。今后的进步,还要靠着他。如今这件事,在他的地位上估计也难办,才安排给他,如果不干出个模样,怎么向老领导交代?

可是真要深挖下去,没有组织上的正式授权,偷偷摸摸地整黑材料,师出无名,也比较难办。他为这件事绞尽了脑汁,四处打听,终于发现刑警队搞痕迹的李青崖当年参与了 “7·12”案件的现场勘察,而且李青崖跟翟副局长不对付,属于“挺薛”派。李青崖他认识,不需要中间人。此时,他已下决心豁出去了。找李青崖谈话,就来他个合盘托出。不要像谢政委藏着掖着试探着,谁也不是傻子。你不把这真心话掏出来,谁跟你玩真的?

这一招果真奏效,酒至半酣,当他把话题从张加森拉到翟局长后。李青崖眼珠子发亮了。按他自己说法,他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了。

他说,刘文豹出事后。大家都很震惊,张红虎首先怀疑到了张加森。因为他最清楚张加森的站位和他当天的状态。但他也没敢把话挑明,只是嘟囔了一句,会不会是事故。他是嘟囔给翟副局长听的。意思让领导定个大方向。但翟副局长脸色很难看,说了句,咋可能嘛?!我带的队伍还起了内讧啦?起了哗变啦?这很可能是 XXX先窜到1号洞,与刘文豹交火。刘文豹牺牲,他又窜到了7号洞。大家一听翟副局长话重了,脑袋一下点灵醒了。如果是自己人打的,那麻烦就大了。天大的丑闻,谁都吃不了兜着走。但如果算在嫌犯XXX头上,反正死无对证。刘文豹还可评烈士,子孙后代都好交代。大家一醒过味儿来,就都不吭声了。现场勘察,法医鉴定那一套儿,就都按这个方向走了。

但过了两天,上头就要求大家都把枪支交上去,交给我验子弹。我特意看了张加森的弹夹,里面有一颗子弹和发的弹批号不一致。我给谷文胜汇报了。谷文胜瞪了我一眼,说,你敢肯定当初发的弹都是那个批号?难道没有登记错的可能性?我当年也管过枪库,着急忙慌的哪顾上细看?我一听,明白了。就按一切正常做的结论。后来谷文胜还专门跟我喝了一场。喝多之后说了个理儿,说是刘文豹不管是谁打死的,那都是因为抓捕这名嫌犯才死的,帐算他头上,没错!刘文豹是烈士,这也没折扣!

从李青崖那里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刘楚材对张加森为何遭董瑞姣的勒索明白了七八分。这八成是拿家里藏的子弹凑数的事,被董瑞姣盯上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张加森很可怜。他一直都在暗中观察了解张加森这个人。前期感觉此人从辅警一路奋斗上来,特别能吃苦,特别不容易。唯一不足就是人有点内向,有点怪,让人捉摸不透。但自从那天跟崔大妈深入了解了张加森的婚姻经历,到如今彻底弄清张加森误伤刘文豹的背景后。他才明白张加森为何会内向孤独,他心里面藏着多么深重难言的隐痛。近些日子,他对张加森产生了更多的理解和同情。刘文豹固然无辜,可张加森呢,难道咎由自取,必需还原真相,严惩之而后快?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刘文豹不能复生。时间也过去了一年多,如果就这么刨根究底地翻腾下去,对方方面面都不好,对刘家人来说,也是二次的伤痛。万一张家森过不去这个坎儿,像人民路派出所的李安清举枪把自己了结了,那麻烦就更大了 ……

他真的感到越来越为难。就在他绞尽脑汁,山穷水尽之际。一件事情突然蹦进了脑海。他想起,上头最近下文件,要调动一批民警到南部山区偏远落后地区派出所任职,去了可以上调一级。那几个地州穷而又乱,在本省是比较有名的。各局政工部门都对这件事比较头痛,没有谁会愿意去的。如果能够说服张加森主动报名去那里任职, 这件事就算不了了之了。

打定主意之后,他决定先找张加森谈谈话。来个敲山震虎外加投石问路。

刘楚材来到社区警务室之后,发现警务室里只有梁剑和一个女的在电脑前忙着搞台帐,不见张加森的踪影。

他问道:张加森呢?

梁剑苦笑着摇摇头:刑警队叫走啦。

他心里一惊,啥事?

那个人抓住了,嘴硬审不下来。他们想搞车轮战人手不够,说张加森了解情况,抽到审讯组帮忙去了。

梁剑没吭声,朝旁边那个女人努了努嘴。

他疑惑地朝那个女人望了一眼,觉得有点脸熟。女人似乎意识到他在观察她,伏低身子脸贴着电脑,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他稍一回忆,这不是那个李朝露吗?!他顿时明白了,还是那个案子上的事。前两天听说嫌疑人抓住了,梁剑立刻跟他要人,说是最近工作量太大,又是辖区的 “四知四清四掌握”,人口信息要全部重新核对修订一遍。又是流动人口要实现“当天落脚,当天登记”,所有房东要见面要敲打要想措施。又是“两会”期间的重点上访户盯死看牢……他一个人实在招架不住了。他就跟谷文胜打电话把张加森要回来了。不料这又被刑警队要走了。他正略感不快,梁剑就在旁边用怪话腔垫了一句:这个张加森,刑警队一叫,跑得快得很噢!女朋友的案子就是不一样噢……说完脸上挤出一个诡笑。

张加森为何给刑警队卖命,他心里明白。他不明白的是那个女人 ——李朝露。前一段时间,谷文胜给他打电话,说是那个女的被捅之后,咬死了是王凯歌干的,干扰办案,又要求保护,眼下只有张加森能把她哄弄住,不如让她暂住在张加森的警务室里。当时他答应了,但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不由得把张加森接手李朝露王凯歌纠纷案之后的表现细细捋了一遍,总觉得二人关系越来越往微妙处发展了。

想到这一层,他给梁剑使了个眼色。二人进了里间。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那个鱼缸,过滤器打出的水流发出轻微的哗哗声。淡绿色的波光在墙壁和屋顶上粼粼波动着。顶灯照耀下,一座绿草茵茵、竹林幽深的小山村静静地横陈水中。他站在鱼缸前面,默默地观赏了一会儿,忽觉冥冥之中与张加森、李朝露二人有种心神交融的感觉。

他低声问梁剑李朝露是咋回事,在电脑上忙活什么?

梁剑挂起二皮脸笑道:张加森给刑警队扛活儿去了,我这里也没办法呀。他就让女朋友来给我帮忙来了。反正他忙的也是女朋友的事嘛!

他皱起眉道:行不行呀 ——她?

梁剑作严肃状:哎你别说,这个李朝露除了跟王凯歌叫劲时不对头儿,平常脑子还挺灵光的。这两天帮我入户走访,核对人口信息,手脚利索得很,还真能当个人用的。比以前那个王海英好用多了。毕竟以前都是高材生嘛。

那个案子,她还咬不咬王凯歌了?

哎你还别说,张加森这货还真有一手,把她弄服帖了。现在不闹了,酒也不喝了。

他转身来到门边略探出脑袋观望着李朝露的侧影,大概他们不在,李朝露又进入了专注的工作状态,两眼盯着屏幕在录入信息。从侧面看过去,只见她的两个眼睛晶莹而专注地凝视着电脑屏幕,手指灵活地在电脑上敲击着。他觉得,她的眼神中已经看不见过去的那种仇恨和亢奋,变得安详了。

离开警务室后,刘楚材打张加森的电话,半天才接起,却不是张加森,而是谷文胜。刘楚材问咋回事。谷文胜低声说:张加森病倒了。现在在医院住院着呢。

刘楚材立马打的去了医院。

谷文胜和廖大白豁正在床边。张加森仍处在昏迷状态,一张黑脸此时却有些青里透白。他问是咋回事?谷文胜道:这两天审讯工作量太大,太费脑子。再加上他这几天可能一直没休息好,早晨刚提审,突然趴桌子上不动了。赶快送到医院来了。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张加森突然发出一阵含糊的呓语。他听着那呓语里蹦出的个别清晰的词汇,神经立刻抽紧,有种坐不下去的感觉。他偷眼瞟向谷文胜。谷文胜也别过脑袋假作没听见,按铃叫了护士。

一个打扮有些奇怪的护士进来了,她看了看张加森,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只看见谷文胜抬起屁股说,队里还有事,我们改天再来吧。他于是与他们二人一起离开了病房。

电梯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这部电梯四壁全是镜面,他望着对面银亮光洁的电梯门,谷文胜站在里面,半张着嘴,眼神恍惚迷茫地朝外面凝望着,他的身后,一连串的谷文胜都半张着嘴,眼神恍惚迷茫地朝外面凝望着,一直延伸到幽暗不可见的镜子深处。

忽然,谷文胜开口问廖大白豁:这是安定医院吗?

廖大白豁莫名其妙:没有呀,这是人民医院。

谷文胜迟疑恍惚地问道:刚才 ……那个护士说什么?

廖大白豁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谷文胜迟疑地看着他说:罪人醒了 ……该赎罪了……是吗?

廖大白豁楞了一下,笑了:是病人醒了,该输液了。

他心里震了一下,猛然想起为什么刚才觉得护士打扮得有些奇怪,护士那顶白帽有点太高,像修女。他又望见对面镜像里的谷文胜,谷文胜正在搓脸,一对红红的眼珠子从手掌下慢慢暴露出来。

回去的路上,他终于下定决心,张加森的事就这么办,而且内心一个模模糊糊念头在逐渐清晰,就是张加森的事,弄不好要和李朝露的事一起办。

李朝露把最后一批人口信息核对完之后,给梁剑打个招呼,就急匆匆地赶到了医院。她赶到时,张加森仍处于昏睡状态。她向医生询问张加森是什么病。医生的语气也不太肯定,说是初步看是长期失眠焦虑加上最近工作量太大。但病人醒来过一次,询问后感觉可能有药物服用过量的因素。她问是什么药物?医生反问她与病人啥关系。她说是家属。医生告诉她是盐酸帕罗西汀。她的心里顿时一沉,想起了当年在南京的安定医院,也曾经长期服用这种药物。

李朝露坐在病床前,定定地看着张加森。这么多年了,除了王凯歌之外,这是第二个真正唤起她心中某种柔软情感的男人。他先是以生死关头的奋力搭救,危机时刻的保护关怀赢得了她发自内心的感激和信赖,其后又以自身的苦难,甚至自身的病态,唤起她蛰伏已久的同情。她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沉浸在这种柔情之中。正是在这种柔情之中,她觉得她那颗被仇恨的火焰和恐惧的冰水交替折磨的灵魂得到了丝丝缕缕的抚慰和疗救。她看着他陷在枕头里的脸,那张初见时觉得丑陋甚至不无狰狞的面孔,似乎渐渐焕发出一种看不见的柔和的光芒,将那些缺点掩去。他是可以接受的,他甚至是可以依赖终身的。她暗暗地下着决心。

张加森又开始了梦呓。医生嘱咐过,不要打扰。这也许是他在进行自我疗治。她一直坐在圈椅里静静地看着,听着。他的梦呓断断续续,好像在跟一个人解释着什么,恳求着什么。含糊不清的话语中,好像老是提到一个盒子。一会儿是索要,一会儿又表示他不要了 ……

大约夜半时分,她忽然被人弄醒了。她抬起耷拉着的脑袋,发现自己在圈椅里睡着了,面前正站着张加森。

走,陪我出去走走,我有话跟你说。

张加森的两个眼珠在黑暗中透出两点星光。

她没有多说什么,她是理解他的。

他们在假山前的一条椅子上坐下来。张加森先是凝视着医院外的高架桥,他的嘴唇在黑暗中轻微地翕动着,不知他在默念着什么。忽然,他侧过脸来看着她说:其实 ……我是一个有罪的人。

她吃了一惊,心悬起来,扑嗵扑嗵地跳动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又想听,又不敢听。因此,他不吭声,她也不敢催促他。

我曾经在一次行动中,误伤过一个战友,导致他死亡。这件事被隐瞒下来,既有我的因素,也有其他一些因素。他喃喃地说,看了她一眼。

她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还是从他和董瑞姣之间的事说起,一步一步地说到了那天的抓捕行动。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吭巴,越来越犹豫。直到最后,他艰难地咽着吐沫,半句半句,甚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仿佛呕心沥血一般,终于吐出了这段深埋心底一年多的沉重的秘密 ……

他说完了,仰靠在椅子背上,两眼楞楞地望向夜空。星空被城市之光晕染,看不见几颗星星,只有对面的高架桥上,时不时有几辆夜车顶着两柱灯光呼啸而去 ……

她忽然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脸色阴沉、双眼血丝,除不得不说的,总是一声不吭。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他对她的痛苦理解得比一般人深沉,对她充满了让人惊讶的耐心。她的心为他悬起来了,说实在的,这是她此生第一次为别人而产生如此沉重的担忧。过去,她总觉得世间最不幸的就自己了,她没有功夫为别人担忧。她觉得有一种全新的意识涌上心头,甚至涌向她的四肢百骸,那就是一种为别人分担些什么的冲动和勇气。

……你打算?

她看着他问。

最近,我打算 ……如实向组织上交代,向刘家忏悔……

没有 ……更好的办法了吗?

没有 ……我躲在阴暗角落里,躲了一年多……但最后发现,人是永远瞒不过自己的。把罪恶埋在心里,罪恶会永远活着,心就永远在地狱里挣扎……

交代了,会怎么样?会判刑吗?

那工作,还能保住吗?

不知道 ……他在黑暗中摇摇头。

没有关系,还有我呢。我永远陪着你。她把身体靠过去,伸出胳膊搂住了他削瘦的肩膀。

得知张加森要去南关教堂找王体仁牧师,李朝露明白,他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张加森说完后,眼睛一直看着她。她猜出了他目光里的含义,而她内心里也一直想见见这位王体仁牧师,因为她听他说过,是王体仁牧师让他的心灵获得了部分的安宁。

他们是在教堂西侧的一座小房间里见到王牧师的。王牧师坐在桌子对面望着他们,夕阳的金色余晖从西窗投射进来,照耀着王牧师的侧脸。他的白发在微风中簌簌颤动,与沟壑纵横的脸颊一起,反射着淡金色的光芒。他的慈祥眼神让人心温暖,但微微上翘的嘴唇,似乎又流露出一丝讽喻的笑容。不知为什么,李朝露一看见他,就觉得自己内心窖藏着的所有苦难、仇恨甚至一些恶毒的念头,都被那慈祥的目光洞穿了。她在他面前完全是透明的,什么也藏不住。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孩子时代才体会过的,既温暖又羞愧的感觉。

她恍惚中没听见张加森一开始都与王牧师说了些什么,直到这一句话:

我有一件罪行,该交代却没交代。

王牧师目光专注地盯着他,说,那你交代吧。

我怕我经受不住 ……那种耻辱和惩罚。

张加森的脸上流露出她所少见的那种绝望而软弱的表情,他的声音都虚弱得发颤。

她的心紧缩在了一起,她望向王体仁牧师,只见王牧师的脸色还是那么平静,慈祥的眼神和略带讽喻的笑容。

那你就不交代吧。

张加森呃了一声,咽了一口吐沫,显然不甘心就此结束。终于困难地说出:不交代,我的心,就要永远 ……受折磨。

不是你的心,是你的灵魂,要永远受折磨。是你的灵魂在呼救。

张加森眼神虚弱地望着王牧师。

你离你的灵魂得救,只差最后一步了。你已经比很多人近得多了。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罪,或大或小。有的人不肯认罪,总把罪责和错误归在别人头上。这种人离得救还很远。

说到这里,王牧师把眼神转过来,也看了她一眼。她被这番话震悚了,内心里那种温暖而羞愧的感觉更重了,一些纠结在心底的执念感觉到一丝动摇。

认罪之后就是悔罪,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对过往罪行的忏悔。并且下定此生不再犯罪的决心。最后一步是赎罪,用自己的苦去赎罪,既有肉体上的苦,也有精神上的苦。你一边感觉到苦,一边却感觉到,你的灵魂越来越清洁了,越来越轻灵了。你赎罪了,当肉体归于尘土的那一天,灵魂必归于永恒的天国。

张加森呆望着王牧师,半天说道:可是 ……

王牧师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更受不了的是那份沉重的耻辱。你知道耶稣是怎么看待犯罪的吗?耶稣有一次在圣殿讲道、教诲群众。文士和法利赛人带来一个女人,她是在行淫时被抓到的。他们命令她站在中间,然后对耶稣说: “老师,根据摩西的律法,对待行淫的妇女应用石头打死,你认为该怎么办?”他们想用此法寻找陷害诬告耶稣的证据。

耶稣听后弯下身子,用指头在地上写字。他们便在一旁不停地追问他。于是耶稣站了起来,对他们说: “你们中有谁没有犯过罪的,就可先用石头打她。”说完,他又弯身在地上写字。

这些人一听此话,都想起自己平时所犯的罪,于是从年龄大的开始一个个地溜走了,最后只剩下耶稣和那位妇女。耶稣慢慢站了起来,问她: “妇人,他们都上哪里去了?没有人留下定你的罪吗?”

她说: “先生,没有。”

耶稣说: “那好,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别再犯罪!”

王牧师说罢,悠悠地望着张加森,又望了望她,说:当众承认犯罪,虽有一时之耻,但走上了赎罪之路,耻辱终将洗脱。只有不认罪,不悔罪,不赎罪的人,才永远沉浸在耻辱的折磨之中。耻辱藏在心里,是永难洗脱的,把它晾出来,把它交给时间、阳光和风,它终会散去。

夕阳在悄然西斜,从西窗进来的光柱子不知不觉投射到张加森的脸上。他一动不动,只是原本睁着的眼睛微微眯缝起来,显得头脑中在深思着什么。

光柱子在悄然移转,转到了她的脸上,她感到脸上热烘烘的,心里残留的坚冰也在渐渐融化。

刘楚材来到警务室的时候,恰好只有张加森一个人在。梁剑带着李朝露入户去了。

张加森正坐在里间的鱼缸前,他们让他暂且休息两天。从鱼缸里发出的淡青色光芒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的两只眼睛透过这一片淡青色的光芒在望着他,似乎他老早在等着他了。

看着他那副守株待兔般的神情,刘楚材不禁越发紧张了。他拿过一只小马扎与他对坐下来,假意欣赏了一番鱼缸中的小天地。定了定神,理了理思路,才问道:那个案子,了结了吗?

基本了结了。嫌疑人口供拿下了,现场指认了,凶器也找到了。

他瞟了他一眼,他的眼神还是那么专注地,守株待兔似地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下一句话。而下一句话,他脑子里还没抓出来呢。

他又想了想,问道:那 ……李朝露对这个结果认可吗?她不是一直咬着王凯歌……

她现在认可了。

你还真有两下子。像她这样的,一般人真做不通 ……。其实,她只要不偏执,还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

说到这里,他有种山穷水尽的感觉,但电光石火之间,一句话从脑子里冒出来,使他感到再不抓住这个机会,那些话就再没机会说了。他一咬牙问出那句话:你为什么不在刑警队呆着呢?

我不呆刑警队,是因为一件事。

他吃了一惊,他原先预想他要兜圈子,而他也不想把话挑明。他就打算在这兜圈子的过程中,寻机暗暗地点他几句,让他明白当前的形势,然后再提出那个方案。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地把这件事摆平也就算了结了。可他是什么意思?他说的那件事,是什么事?他瞟了他一眼,他的目光正凝注在他的眼睛上,目光之中有种绝决的味道。那种绝决让他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把目光躲开,正看见他的手。他的手上拿着一本小册子,书页在微微地颤动着。他敢肯定,他此刻心情极为紧张。他不禁也紧张起来,难道他要把一切都挑明?可是,一问一答之间,他已没有退路了。他干咽了一口吐沫,问道:什么事?

就是去年的 “7·12”案件。

他觉得心跳在加剧,看来这人要豁出去了。原来的方案不行了,他不能再装下去了。他该怎么说?他又瞟了他一眼,他的眼神中不但有着绝决,甚至有种豁出去的狂热。

你说。他把拿定主意,把声调平静下来。

他的喉结骨碌了一下,显然也干咽了一口吐沫:那个案子牺牲的刘文豹,其实是我打死的。

他的心继续剧烈地跳动着,但他还是努力平静着自己的语调,为下一步做好准备:你说。

他于是带着一种紧张、颤抖而又急促的语调开始对他讲起来,他是从他和董瑞姣的婚姻危机开始讲的,一直讲到最后。所有的话讲完,他有种虚脱似的感觉,把肩膀靠在了身边的鱼缸上。他的胸脯在微微起伏着,口中也微微喘息着。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掉过脸盯着鱼缸中那个静谧的小山村。耳中除了过滤器打出的哗哗的流水声,一片寂静。

其实你在调查我,是吧刘导?

他觉得自己已经透明了,被淡青色光芒照得透明了。他点了点头。随后把形势简略地给他讲了讲。

那么,你要我怎么样?他的语调已经平静了。

他看着他,以尽量真诚的语气严肃地说:这件事,你坦白出来是对的。这是你做人的回归和勇气。但我不想把这件事,用于这种目的。这件事暂时就到此为止,有什么事我会跟你联系。

他有些奇怪地望着他。

他也意识到他最后一句话已经露出了他的打算。他于是把他的打算向他合盘托出,让他报名到那个南部偏远县份去。并且告诉他,李朝露他也可以介绍到那里去当协警。

谢谢刘导照顾。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到刘家去一趟。你能陪我去吗?

他想到了眼下的形势,立刻坚决地说:不行。我不能陪你去。如果你要做这件事,你必须独自面对。

6号楼2单元的门越来越近了,张加森感到两腿越来越僵硬, 就像两根木棍一下接一下地捣在坚硬的地面上。不但两腿僵硬,他觉得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僵硬着。他都快要失去平衡感了,如果不是李朝露在一旁搀扶着他,不定哪一步,他就会像散架的木偶一样跌成一摊。唯有心脏越跳越快,仿佛胸腔里困着的一只活蛙,要从嗓子眼儿里往外蹦。

这已经是第三次来到这个单元门前,他觉得李朝露的那只手把他的胳膊越抓越紧,甚至有了一丝疼痛。他知道,她也在为他紧张。

进不进?进不进? ……他知道如果他不进,李朝露也不会催他的,她会继续陪着他在这个小区里兜圈子……他再次犹豫不决,但也知道他再不能犹豫下去了。

要不,我还是陪你去吧?

他的耳边传来李朝露轻柔之中透着紧张担忧的声音。

不行!这个事,只能我自己去办!

他坚决地说,同时抬起胳膊轻轻推了她一把。自己向那个单元门走去。

其实,他熟悉这个单元门。知道它一般都不会呈锁闭状态。他也知道刘文豹的家就在三楼右手那个门。他曾经数次地混在同事们中间,来过他的家。捐款的时候,他捐了最多的一份,但他不让小赵记他的名字。每来一次,对他都是一场噩梦。他一般都低着头混在人堆里。只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偷偷地瞟了一眼刘文豹的母亲,她苍老而憔悴,头发花白,皱纹满面。但她的一双眼睛,却正犀利地盯着他。他的心当时就哆嗦了一下,赶紧垂下了眼皮,从此再也没敢正眼看过他的家人。他当时甚至怀疑,他们是否已经知道了一切。

那时,这个结果是他想都不敢想像的。甚至比一切处罚都更让他觉得可怕。可是,今天他要亲身面临这一切了。

他咬牙打开了单元门,一步一步拾阶而上。那个黑暗的隧道、刘文豹淌血的脸、他母亲苍老的脸、还有那犀利的眼神、他在夜半噩梦中曾经想像甚至如同亲历过的种种炼狱煎熬,瞬间像一场风暴在头脑中旋转起来,这风暴把他漫长的一生都在脑海中翻卷起来,从小时候的卷白菜游戏,到黑街敲头的一幕幕场景 ……但他的脚步没有停,他一边顽抗着头脑中的风暴,一边感到背后有无数目光汇聚在一起,在推着他向前走,近处有李朝露,远一点是王体仁牧师,再远点是刘楚材,甚至还有他母亲和早已过世的父亲……

那扇门终于打开了,他又看见了那张苍老的脸,她的目光凝注在他的脸上,嘴里说:你来了。

他看了看她的眼睛,那目光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他似的。

他的心跳到了喉咙口,脚步僵硬地跟随着她来到了客厅,心里有一种预感。他看见沙发上方的墙壁上,还悬挂着刘文豹的遗像,目光如水流注到他的眼睛里。他立刻感到心一阵扎痛。

他听见她让他坐,但他没坐。他又听见她问道:你来干什么?

他慢慢地跪下地,说,阿姨,我是来向您、向刘文豹 ……谢罪的。那个案子中,刘文豹实际上……是被我误伤的……

他抵抗着巨大的内心折磨,终于把这几句话说完。愧悔、耻辱和畏惧如同风暴在脑海里旋转,随着眼泪的涌流,他的脑海里终于一片空白,以致无法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从沙发那边传来的,憋屈已久的呜咽声。他听到老太太断断续续地说:其实,我 ……早已经知道了……他们让我顾全大局……说这是事故……我也顾全了。他说,你会来的,早晚会来的……我就这么一直等着……你让我和我儿子等太久了。我都快绝望了,我都要后悔答应他们了……想不到你终于还是来了。儿子,害你走的人来了,向你认罪了,向你道歉了,你可以瞑目了吧。

他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一老一少的哭声交融在了一起。

这一年多,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吧。你以前来的时候,我就一直盯着你,看你像个犹大一样,鬼鬼祟祟地躲在大伙中间。我就想,你什么时候能真正的悔悟,能勇敢地承担你的罪责。他让我不要放弃你,给你时间,给你悔悟的机会。你悔悟了,你也就解脱了吧,我们大家都解脱了吧 ……可以往前过日子了吧……

长途大巴在旷野上奔驰,透过车窗的前玻璃,可以看见一条青黑色的公路在起伏不定的旷野上,像一根飘带飘向远方的山脉。

李朝露侧过脸来望了张加森一眼,他仰靠在椅背上,脑袋随着车辆的巅簸而轻微地晃动着。他的两眼出神地望着前方,应该与她所注目的风景一模一样。

他申请调往南部山区峁县的报告最终得到了批准。她曾经一度悬着心,因为听张加森模模糊糊地讲过,他的那件事关系到官场上的另一件事。看来,有人已经替他们把那件事背起来了。一想到这件事,她就联想到张加森的教导员刘楚材。她很感激此人,此人身上有着今人少有之义。她隐隐猜到,张加森的申请得以批准,包括安排她到同一个派出所当协警,都与此人有关。但她知道,张加森心里最纠结的是什么。他们出发前,她曾小心翼翼地问过他。他说,刘家已经允许他不定期地去看望他们一家了。她这才放下心来。

她忽然意识到,她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来到这辽阔的旷野了。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从地面上掠过,经年枯草如同刚拨弄过的琴弦,发出一阵美妙的颤动。太阳高悬蓝天,阳光无边无际、无遮无拦地照耀着大地。随着地势的起伏,远处一带蓝紫色的山脉终于出现在视野之中。那片群山似乎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真的从一座阴郁之城,从一段噩梦中挣脱出来,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